黑灰色的鉛筆畫,畫上我穿著寬鬆的、不合身的夏季校服,頭髮扎了一個高馬尾。
起風了,風吹起我臉頰邊的碎發。
我的眉眼在時遇筆下,熠熠生輝。
這是我高一十月份那時,班主任讓優秀學生上台演講那會兒的事情。
我又往後翻了幾頁,畫的都是高一時候的我。
早讀坐在教室苦惱皺著眉頭背書的我,嘴角還劃拉了一道很呆的黑色筆跡。操場上朝陽下跑八百米的我,我的黑馬尾在時遇筆下甩得很高。上課躲在桌子底下偷吃薯片的我,抬起頭來裝作正經地看黑板,腮幫子卻鼓得像只土撥鼠……
一張又一張,貫穿了我全部的高一時期。
而這,只是時遇高一時期的練習冊。
我的眼眶漸漸濕潤,原來高中時,時遇真的有很認真地喜歡過我。
11
簡幼把我送上了黑熱搜。
其實我高中連話都沒和簡幼說過,我們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一起參加了場全國作文比賽。
我得獎了,她沒有。
我沒想到,她這就記恨上我了。
簡幼微博幾百萬粉絲,她在微博上說我是時遇的私生粉,和導演睡覺換來進組追星的機會。
很快,她又發了第二條微博,說我高中作文比賽有內幕,搶了她的冠軍名額。當小三,高考後睡她的男友。
我抱著練習冊,趴在二樓辦公室外的欄杆上。
七月,教學樓下的梧桐樹影茂盛,暑氣蒸騰得連蟬都叫得疲倦,綿長得像從樹幹深處流出的嘆息。
樹影斑駁。
穿著高中校服的時遇從樹下走出來。
夏季校服,白 T 黑褲,時遇身形瘦削挺拔。
此去經年,再次穿上校服,他身上的少年氣依舊那麼濃重。
他雙手插兜,仰頭看著二樓欄杆上的我。
眸黑如墨,眉眼燦若星辰。
有一瞬間,我仿佛真的穿越時空,看到了十七歲的青春男高。
「林憶,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學校操場上。」
教學樓樓層很低,因此時遇正常音量說話,我依然能聽得很清楚。
「是高一開學第一天,你坐在窗邊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你背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卡殼了,當時我經過你們班,看見你傻裡傻氣地撓頭,臉被窗邊的太陽曬得很紅,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女生好可愛啊。
「就這樣,不自覺就留心了。後來發現,可愛是你最不值一提的品質。你會大聲和路邊缺斤少兩的小攤販辯駁。在沒有人送你上學的日子裡,你自己打著透明傘,哼著曲背著紅色書包一蹦一跳來到學校。考試考差了,放晚自習後,你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一邊哭一邊改錯題……
「我認識的林憶,從來不會被困難打倒。」
起風了,樹冠左右搖晃,漾起波紋。
樹上蟬鳴鼓譟,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樹下的少年忽然抬眼,晨光中,他眸色溫柔,朝我伸來手:「下來,讓我抱抱。」
12
我登上我的作者大號微博。
關於我的黑熱搜在熱榜上掛了十幾分鐘就被撤得乾乾淨淨,是時遇做的,我知道。
我大號有十幾萬粉絲,比不上簡幼的。但簡幼弄錯了一點,我不是劇組的群演。
我是堂堂正正被導演邀請來,參加過劇本圍讀的原作者。
微博上罵我罵得很難聽,甚至有網友揚言要開盒我。
但網友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所以我的大號還算清凈。
私信里也都是讀者溫暖的書評。
我把當年的事情經過完整發出來,附上我的報警記錄。Po 出我的工作牌,解釋我為何會出現在《今日江南有雨》片場。以及簡幼給我發的信息截圖一併發在網上。
簡幼是針對我和導演兩人造謠,導演一怒之下買了無數營銷號,抖露了簡幼的醜事。
這半年來,她主動爬上金主的床才換來了這麼多好資源。
《今日江南有雨》OST 的餅也是她在酒桌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來的。
最後導演微博暴言:
【你們這群不要臉的營銷號,AI 視頻造謠時遇簡幼同出入一個小區,人時遇已經報警了,造謠的營銷號已經進去了,難道你們還要我一個一個接著告嗎!】
時遇第一個轉發了我在微博上發的聲明。
時遇轉發後,這件事算是徹底破圈了。
輿論一下扭轉。
簡幼一時從風頭無兩的女網紅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我報了警,找了律師。
在一個深夜伏案桌前寫訴狀的晚上,我收到了簡幼的電話。
簡幼現在在圈裡的合作全毀,品牌方紛紛刪掉她的活動,她在圈裡聲名狼藉。
簡幼在電話里咬牙切齒,語氣瘋癲。
「我不服,憑什麼當年那件事沒能毀了你!林憶,讓你從那件事的陰影下走出來是我最大的失敗!」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簡幼為什麼對我惡意這麼大。
「就因為作文那件事我得獎了你沒有得獎?」
「對啊!」她聲嘶力竭地吼:「作文得獎能拿三千塊獎金,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家兩個月生活費!」
我不敢置信,語氣顫抖:「就因為三千塊獎金,你就要毀了我?」
「對啊,我就要毀了你,老師天天把我叫到辦公室訓話,說我哪哪都不如你這個好學生,毀了她眼中的好學生當然讓我很有成就感。」
她語氣狠厲,恨不得啖我肉飲我血:「我只恨你爸去得太早,不然你現在絕對不可能坐在這裡得意!」
我掛斷電話,把這段通話錄音一起交給律師。
坐在椅子上,平復著急促的呼吸。
平復很久,我打開微博後台。
我發現自己曾遺漏過時遇給我發來的消息。
我點開,只有六個字。
【不是自動回復】
13
未成年性教育機構關注到我的事例,邀請我去做採訪。
節目組很貼心,甚至請了心理專家在場,最大程度地繞開了當時的場景。
一切都很順利。
「我穿白裙子沒有錯,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沒有錯,我走小路上學也沒有錯。我盛裝出席是去見我喜歡的人,這不是壞學生撕碎我裙子的藉口。」
最後一個問題,主持人問我。
「你說你穿漂亮的裙子是去見喜歡的人?」
我握著話筒,應道:「是,我穿漂亮的裙子是去見我喜歡的男生。高中三年,我每次見到他,我都穿著校服。青春期小女孩兒心思,我想讓他看看打扮不一樣的我。」
「然後,你就遇見了那種事。」
我低眉斂眼看著地面:「是的,對方當時罵我穿得暴露。但我喜歡的人會誇我漂亮。」
「這件事,他知道嗎?」
「知道的。」
我說。
那晚從餐廳回去後,我給時遇講了這個故事。
他聽完,把車停在路邊,按下車窗,坐在車裡默不作聲地點了支煙,冷眼看著車窗外。
風不斷地掀起他的碎發,露出他冷厲的眉眼。
我從來沒有見過時遇抽煙,而且這是在路邊,有很大風險會被狗仔拍到。
我伸手要奪過他嘴角的煙頭,手卻被他按下。
他沉默很久,忽然側目看向我,笑了一下。
「真可惜,我還沒有見過你穿白裙子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14
《今日江南有雨》殺青那天,是中秋。
我正好被高中母校邀請回去做宣講。
很巧,剛好是我高三的那間教室。
我講完收拾東西的時候,底下有女同學嬉笑著遞給我一本書。
「老師老師,我在這本書里看到了你的名字。」
我看她一眼,狐疑接過。
是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首頁封面上龍飛鳳舞寫著時遇兩個大字。
「這不是我的書,是」我斟酌著用詞,最後撓撓頭,不好意思笑了:「是我冤家的。」
「不是啊,不是。」
底下學生起鬨著:「往後翻往後翻,你看第二頁。」
我皺皺眉,半信半疑地翻開第二頁。
密密匝匝的黑色印刷小字,最上方的空隙里洋洋洒洒落了八個大字。
【林憶同學,我喜歡你】
「是從學校舊書庫里翻出來的。」學生圍著桌子,紛紛露出看好戲的笑容,「這位時遇學長就是那位電影大明星嗎?」
我抱著書,低頭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
「對啊。」
我說。
我抱著這本《飄》,抬腳走出教室。
學校里,簇簇桂花開得燦爛,香氣撲鼻。
來人站在樹下,長身玉立,身姿挺拔。
一陣風吹過,金黃色小桂簌簌抖落,沾了他滿身。
我快走幾步,上前替他拍掉肩上的桂花。
「等多久了?」
「沒多久。」
時遇握住我的手,往前慢慢走著:「回家吧,我們。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要我去你家吃飯呢。」
我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這麼大的事情,我媽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嘴角,我抬抬眼。
時遇那高傲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
即使已經看過很多次,我心依然會跳得很厲害。
他勾勾唇,唇畔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你猜。」
我小小地發出一聲切:「我才不猜呢。」
手卻是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掌心。
二人並排,漸漸走遠了。
晚風吹拂,晚霞溫柔。
在十七歲那個蟬鳴不止的盛夏,我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最後回了一次沒有你在的學校,踏出校門的那一刻,我回頭在心裡對你說了再見。
二十二歲這年,在這人聲鼎沸的人間,我很慶幸與你再次遇見。
至此天光大亮,暗河長明。
(全文完)
番外:
婚後二人養娃日常。
我們林憶同學在經過艱難的十月懷胎後,成功誕下一名足重的女寶寶。
林憶和時遇都是獨生子女,二人的寶寶自然就成了兩家的掌上明珠。
個個都稀罕得不得了,金銀珠寶、紅包存摺不要錢似地往家裡送。
寶寶眉眼像林憶,嘴巴臉型卻跟我們時遇有幾分相像。
在寶寶還只能躺襁褓的那段時間裡,就天天瞪著個大眼睛,吮吸著柔軟稚嫩的手,一邊流口水一邊笑。
這一笑可不得了,瞬間俘獲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等一眾長輩的心。
那一天天的爭著抱,臉上的笑容就沒落下去過。
寶寶百天那天,兩家一合計,辦了一場規格堪比她爸媽結婚陣仗的百天宴。
來的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兩家都不缺錢,孩子百天前,林憶住的本市規格最高的月子會所,孩子天天育兒嫂帶,她也不需要操心。
她瘦,懷孕時也只胖肚子,卸貨後身材差不多就回到了懷孕前。
眼看再住下去就膩了,孩子百天前一天,她帶上專業育兒嫂,帶著大包小包麻溜地回了家。
時遇來接的。
說起時遇,比林憶這個當媽的還要緊張,還要提心弔膽。
他第一次當爹,沒經驗,知道月子會所頂層最昂貴的房型能夫妻同住時,他就立馬帶著自己的行李滾了過來。
原因無他,他心疼林憶而已。
在兩家長輩有意無意都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時,他注意到了林憶產後的疲倦和偶爾的心情低落。
林憶是第一位的,孩子才是第二位的。
在他心中,林憶很重要、最重要。
晚上,寶寶被育兒嫂帶走。他就抱著林憶,給她講娛樂圈的八卦。
其實時遇現在已經不在娛樂圈混了,退圈後,他拿著這幾年的積蓄, 一部分給林憶開了家書店, 剩下的一部分, 他全捐給兒童性教育機構了。
他自己入職老爹的公司, 老爹慢慢老了, 手底下還有個上市公司,需要他這個兒子來打理繼承。
他聰明, 公司事務很快上手, 沒幾年就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
話說回來,即使時遇不在電影圈混了, 但憑藉著以前他在影圈的人脈, 還是或多或少知道些消息的。
他講完, 把林憶逗得咯吱咯吱笑。
月上柳梢頭, 屋子裡拉著薄薄的紗帳窗簾,林憶翻了個身, 和時遇面對面抱著。
林憶生了一副好容貌, 剛生產完後的她,五官溫婉如暖玉, 楚楚動人。
時遇忍不住湊過去親了口, 「老婆」「老婆」地叫。
林憶「哎」「哎」地應著,就這樣,雜七雜八地聊著,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話題拉回來,扯到寶寶的百日宴上,即使寶寶有人帶,現場有人布置, 不需要林憶操多大心。
林憶或多或少還是耗費了不少心力的, 來人逗娃,她得應酬寒暄;來人塞紅包,她得感謝並向娃介紹這是誰。有些人連她都不認得,只能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時遇求助。
結束後, 只覺渾身疲累, 話都不想說一句。
熱鬧散場,人驟然一少,周圍便顯得更加冷清。
一家三口開車回家。
林憶走在前面,時遇抱著寶寶走在後面。
她走進電梯里, 按下按鈕,手擋著門,抬眼看著跟過來的時遇。
時遇看著她, 低頭在寶寶耳邊說了一句話。
林憶被他神神叨叨的模樣逗笑,在他進電梯後,不禁好奇詢問。
時遇一手抱娃,抬手把她攬在懷裡, 狡黠道:「不告訴你。」
林憶傲嬌地切了聲。
時遇站在她身後, 看著她纖瘦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不會告訴你, 那句話是:
「寶寶,你快點長大,和我一起來愛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