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蔓延出無盡的虛無。
好沒意思。
......
這晚,路琢堅決不再和我同一個房間睡覺。
Koko 陪著我入睡,我總算不用睜著眼睛到天明。
只是苦了她,半夜醒了好幾次,安撫做噩夢的我。
快拂曉時,我讓她安心去休息。
「放心吧,我沒事了,辛苦你再堅持兩天,咱們就可以回去好好睡覺。」
Koko 不聽,只一味給我脖子抹藥。
猶豫半天才問出口。
「曼姐,你從來沒和路琢解釋過秦臻那個孩子的事嗎?明明是秦臻自己沒保住,只可惜那裡沒有監控。」
我沉默半晌,避開這個話題。
「行了,趕緊睡吧,再熬你都快成熊貓了。」
10
解釋過的。
怎麼沒解釋呢。
可人心一旦偏移,無論你再怎麼掙扎都是徒勞。
你自殺,他認為你在無理取鬧。
你哭泣,他甚至會覺得你聒噪。
11
第六天。
節目組帶我們去了路琢和我求婚的地方,我的老家槐青古鎮。
去世父母給我留下的古宅早就被專人修繕過,保存極好。
工作人員卻不知道這房子的價值,一連串踏進來留下了不少腳印。
見狀,路琢皺了皺眉頭,開口讓人穿鞋套。
我沒在意這些細節,自顧去了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回到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看著牆上那兩張帶著笑意的黑白照片,一年都沒有睡過好覺的我忽然湧出巨大的困意。
這一覺直接從第六天睡到了第七天。
醒來時,Koko 正守在一旁看醫生給我把脈做檢查。
難得睡了這麼長一覺,我精神都有些恍惚。
「幾點了?」
「曼姐,你睡了快三十個小時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嚇得我打電話請周醫生連夜飛了過來。」
那是挺久的。
一旁周醫生已經做完了檢查,一邊在本子上寫寫劃劃,一邊叮囑我。
「最近睡眠太少了,身體自然扛不住,所以才會出現反撲式沉睡。
「於小姐,你不能再繼續接觸路先生了,不然病情只會越來越嚴重,心脈受損是很難挽回的,再加上你的身體本來就在之前——」
「什麼心脈受損?」
周醫生的話沒說完,路琢冷不丁出現在房間門口。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情緒。
Koko 在一旁小聲和我解釋。
「你昏了一天,路琢守了一天。」
說罷,她翻了個白眼。
「假惺惺的,前兩天還喊打喊殺呢,這會裝什麼。」
我被她逗樂,結果不小心嗆到口水,咳嗽聲幾乎要把房頂都震下來。
路琢提步又止,杵在原地礙事。
周醫生也沒理他,細細做了醫囑,就找地方熬藥去了。
緊跟著,Koko 被導演叫去商量接下來的安排,房間裡就只剩下我和路琢。
他向前邁了兩步,走到燈下,神色複雜。
看起來好像有很多話想問我。
我的視線從牆上黑白照片挪到他臉上。
靜靜地、長久地凝視著。
昨晚的夢乍然在我腦子裡浮現。
一幕又一幕,像電影播片。
從我蹣跚學步到父母離世,從劇場龍套到視後頒獎禮,從摩天輪再到一個月前的民政局領離婚證。
近四十年的人生,濃縮在三十個小時里。
路琢占據的部分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多。
意外的。
我長久以來對路琢澎湃到如巨浪的恨意,在這個絲毫沒有徵兆的時刻,突然變得平靜了許多。
我定定看著這個從前和我深愛過,後來又相互怨恨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像一隻膽小惡臭的老鼠。
想知道什麼,又不敢探尋。
猶豫半天,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原來他才是廢物。
12
當晚,導演仍舊按照原計劃準備復原十二年前的求婚。
路琢很配合,我也很配合。
直播進行得很順利,我戴上了頭紗,坐在輪椅上和路琢舉行了一個簡易的婚禮儀式。
節目進行到尾聲,工作人員都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畢竟像我和路琢這樣,當著直播鏡頭還能一口一個爛黃瓜,一口一個千古毒婦的嘉賓真的很少見。
Koko 說,我和路琢睡一間房的那幾天,導演還試圖讓人在門外站崗。
「聽說是怕你們忍不住半夜爬起來給對方一刀。」
彼時,我剛從老宅找到一張舊照片。
那是十八歲的我,剛考上電影學院,端的是意氣風發,在鏡頭前笑得格外耀眼。
摩挲著年輕時的自己,我輕笑出聲。
「我要真想殺了他,早就殺了。」
13
節目組的車連夜從槐青古鎮開回了出發地。
內場舞台上,依舊是三個座位。
李主持象徵性地給《重逢》來了個總結。
就在我們以為終於完成任務之時,她卻並沒有示意關閉鏡頭。
這個當年在我和路琢的婚禮上,哭得梨花帶雨的 CP 粉頭從手中台本里抬起頭,聲音略帶哭腔。
「原本台本里沒有這一段,但我作為二位曾經的 CP 粉頭,私心裡真的很想問這樣一個問題。」
「你們長達十二年的婚姻里,最後悔和最不後悔為對方做過的一件事是什麼呢?」
最不後悔為對方做過什麼。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敷衍兩句就行。
可是最後悔的...
後悔的事太多了。
氣氛安靜下來。
片晌,路琢開口,「後悔錯過真愛。」
我:「後悔生了一個孩子,為此截了兩條腿。」
話音一落,現場噤了聲,路琢猛地看向我,眼睛裡瞬間翻湧起驚濤駭浪。
14
我沒想過《重逢》會爆火。
很難想像現在的觀眾居然喜歡看節目嘉賓互罵。
Koko 興奮得跟個猴似的在我面前上躥下跳。
「曼姐!曼姐!你怎麼那麼厲害,你就是我的神啊!」
我哭笑不得,「搞得好像我又拿了個視後一樣。」
聞言,Koko 嘿嘿一笑,把手裡的平板遞給我。
「熱搜前十,《重逢》占了九條,熱度一直居高不下,曼姐,你的粉絲激增,之前沒談攏的代言又找上來了。」
我接過平板隨意翻了翻,數據看起來確實不錯。
赤紅的熱搜點進去,最亮眼的就是我譏諷路琢的那幾個鏡頭截片。
尤其是爛黃瓜那幾幀,被網友們做成無數表情包輾轉各大 APP。
粉絲們特地給我 P 上了皇冠,美其名曰女王的指點。
評論區嘰嘰喳喳。
【姐姐太颯了!不愧是視後!】
【姐姐是殘缺的玉,我是完整的屎(bushi)】
【路人,連夜翻了於曼前些年拍的電視劇,真的好厲害,一路走來全是徽章】
我翹了翹嘴角。
「還以為節目播出以後,至少會掉粉一半呢,我覺得自己在鏡頭裡簡直就是個瘋子。」
「你不懂,當代年輕人才是最長眼睛的,他們分得清是非黑白。」
Koko 說著,又遞給我一把藥。
「曼姐,周醫生說明天要去複查。」
往嘴裡塞藥的同時,我手指無意識在平板上滑動。
直到看到一個花絮片段才停下來,咽下嘴裡的藥丸。
那是一個沒有放在正片里的情節。
我胸腔微顫,腦子還沒反應,手指就點了進去。
畫面有些暗,但能看出來是在牛家村那一段。
那時我以為沒有攝像頭,沒想節目組把鏡頭藏在了一堆火柴後面。
我死命捶打斷腿的動作和 Koko 的心疼安慰全被人看到。
下面的評論一水的哭臉表情。
【心都碎了,節目組該死啊!讓一個沒了腿的人去吊威亞,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姐姐看起來好難過,我也好難過】
【畫面有點暗,但我好像看到路琢了,左下角那片衣角是他當天穿的衣服吧?所以,他當時都看到了。】
【受不了了,我要再去路琢那邊罵一次】
原來當時他在。
看到這,我眨了眨眼。
像是看穿我心思,Koko 撇撇嘴。
「他今天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也不說什麼事,就說要見你一面。」
15
時間回溯到《重逢》第七天。
內場舞台上。
我平靜說出一年前曾生下過一個孩子後,路琢騰地站起了身。
他可能覺得我在撒謊,臉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於曼...你在說什麼?什麼孩子,哪來的孩子?」
我沒看他,繼續道。
「孩子早產沒活下來,我產褥期嚴重感染引起了併發症,醫生為了保住我的命,只能截肢。
「說起來,挺後悔的,我年紀大,從前舊傷又多,身體不好,不應該強留那個孩子。」
說完,我看向李主持,「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李主持仿佛被人定在原地,好半天才開口。
「可是網上不是流傳,於老師是因為參演某部電視劇時逞強,所以才受傷截肢嗎?」
我點點頭。
「是,我也聽過網上這些謠言。
「那時我沉浸在喪子和斷腿的痛苦裡,所以無暇澄清,今天既然說到這,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說說。
「兩年前,路老師瞞著我和一位女士做了試管,我覺得受到背叛,大受打擊,決定休息一段時間處理家事,但很可惜,並沒有得到一個好結果。
「後來夫妻分居,我發現自己意外懷孕。
「我孕期情緒不太好,孩子也跟著受罪,八個月就早產了,在 ICU 呆了一個月,沒活下來。
「我是因病截肢,就這麼簡單,沒有什麼故意和年輕演員競爭導致受傷的戲碼。
「可能澄清得有點晚,所以借這個機會和我的粉絲們說聲抱歉。」
舞台上只有我的聲音。
我說完後,直播現場又安靜了一會。
李主持半分鐘後才反應過來控場,洋洋洒洒了一堆高情商發言,準備結束直播。
一旁的路琢自打我開口,就一直保持緘默。
快結束了,他又忽然啞著嗓子問我,「為什麼不和我說?」
我覺得好笑。
「路琢,我說過的,我給你發過信息,打過電話,我希望你能回家來看看,你一次都沒有信我。
「那個孩子出生時,你正在陪秦臻治療她的抑鬱症。
「哦對了。
「我沒有網暴過她,一次也沒有,也從沒害過你的孩子。」
說完最後一句,我打了個哈欠,李主持立即示意結束直播。
Koko 早就在一旁等著帶我走。
所以後面的事情,我沒看到。
只是聽李主持說。
場面有些失控,路琢當著所有工作人員面哭得很難看。
一會說他不信,一會問為什麼。
16
我接演了一部電影。
是合作過多次的趙導,也是從前《飛天》的編劇。
她說得知我出意外後,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為我量身打造了本子。
此時我已經在周醫生和 Koko 的陪伴下開始接觸新的工作機會,合適的不多,接到這個本子真是意外之喜。
花了一天時間看完劇本,第二天一早,我就約了趙導。
見面第一句,她是沉著臉說的。
「看你都把自己瘦成什麼樣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嗑了呢。」
我笑笑,「不是我自己折騰的,藥吃多了,難免有副作用,而且你也不能怪我,只能說你這本子寫得太好了,我昨晚熬了一個通宵看。」
聞言,她也笑。
「那是當然,老娘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說著,她拍拍我肩膀。
「不過,你現在的狀態看起來比我們上次見面狀態要好很多,眼睛有神,精氣足,這樣我也放心了。」
趙導比我年長十五歲,業內總說她是鐵面閻王。
鐵面閻王脾氣大,陰晴不定,酷愛折磨沒名氣的新人。
我不覺得,《飛天》那年,是她主動找到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演員,也是她一點點托我上雲端。
拍戲期間,我從沒被罵過,她只問過我累不累,還能不能繼續。
後來戲拍完,我們成了忘年交。
她於我而言,是夥伴,是師父,也是知己。
眼下她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傲氣,在我面前淚眼婆娑,說話口吻慈愛得很,更像一個關心我的親人。
我心口熨帖,反過來安慰她。
「認識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我嗎?打不死的小強曼,殺不死我的終將讓我更強大。」
趙導垂首看著我輪椅上的腿,抿了抿唇。
「是啊,於曼,沒了腿,你還是於曼,你的粉絲不會走,你的夢也還在。
「沒了心氣,你才是真的失去。
「好好的,我等著看你浴火重生。」
17
新劇本就叫《浴火》,講述一個被拐賣的女人突破重重難關逃出大山的故事。
女主名為於曉,曉字,旭日東升之義,寓意無盡的能量。
她瘦弱,殘疾,但最終憑藉一雙手,慢慢爬出了魔窟。
其中有一場戲,於曉成功逃離買家。
劇本寫風雨如磐,黑暗圍身,女主找不到方向,意外從巍巍高山掉下去。
開拍前,一向看不慣演員摸魚的趙導私下問我。
「要不然,這場戲還是用個替身吧?後期處理一下就好。」
趙導眉頭緊鎖,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我只沉默了半秒就搖頭。
「姐,我為了這場戲鍛鍊很久了,讓我試試吧。」
在山頂吊上威亞那一刻,風很大,吹得我身體搖搖晃晃。
我當然還是緊張的,從前最擅長的東西,在失去雙腿後,曾無數次成為我的夢魘。
可是我偏頭看見了趙導,看見了 Koko,還看見了李主持。
她們都在擔心我,都在...等我。
我張開手,感受風從手中流動的頑皮,感受雨水衝擊臉上的快意。
這一刻。
我覺得靈魂的強大戰勝了身體的殘缺。
心底一顆枯萎的種子在這個巔峰之上,悄悄抬起頭。
然後堅定地、頑強地、勇敢地。
突破重重阻礙。
長出了新芽。
18
《浴火》的拍攝很順利,四個月後,我從劇組離開。
Koko 送我到家時,看見了等在門外的路琢。
他坐在門前台階上,抱著雙腿正睡著。
聽到聲音,亂糟糟的腦袋抬起來,眼睛紅紅看向我,聲音里止不住的疲憊。
「於曼,你終於回來了。」
Koko 看看我,用眼神詢問。
我示意她先進去。
她不放心,連門都沒關,拿了個凳子坐到離門不遠的地方。
「曼姐,我就在這,你隨時叫我。」
路琢自嘲笑笑,「我還不至於到要傷人的地步。」
Koko 瞪他一眼,猶豫好久,見我瞅她,沒好氣地把凳子又挪遠了些。
不再管她,我對路琢開門見山。
「聽家裡阿姨說,你在這裡等我很久了,不累嗎?」
路琢苦笑。
「是啊,等了幾個月,終於等到你。」
我不說話,他又繼續道。
「於曼,你現在看我,是不是覺得比豬還蠢。」
「別侮辱豬。」
「呵呵,是,網友們都說我禽獸不如。」
路琢頓了頓,「秦臻死了。」
我驚訝抬眸,「什麼?」
路琢說秦臻死了,這個消息確實震驚到我。
無他,太年輕了。
她才 25 歲,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紀,原本應該還有好幾十年可活。
路琢閉了閉眼,艱難開口。
「《重逢》播出後,很多網友開始翻過去,都說人生沒那麼多觀眾,其實不然,很多人曝出了前兩年的一些路拍,罵我出軌賤男,罵她小三蕩婦。
「有人給我們送花圈,潑了狗血的娃娃放到了家門口,她懷著孕,深夜還能聽見屋外的咒罵,沒睡過一個好覺。
「孕中期,她就精神不太對勁了,疑神疑鬼,我們爭吵不斷,孕晚期更加,生產當天,趁人沒注意跑出產房去了天台,一屍兩命。」
我最恨路琢和秦臻的時候,一直陰暗地期待某天早上醒來能夠聽到他們的死訊。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我卻有些晃神。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秦臻時的場景。
素著一張臉,皮膚白凈有光澤,神情倨傲。
看著是家裡千寵萬愛長大的女孩子。
事實證明,她的確家庭條件優渥。
獨女,中產。
所以擁有一往無前的力量,追星七年,最終也成功摘星。
所以她有能力給我身上潑一盆又一盆髒水。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秦臻是在我懷孕六個月。
那時我肚子已經很大了,路琢不願見我,秦臻偷看到他的手機信息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