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越聽,眼眶越紅,最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那個狗男人有眼無珠。」
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舒月,你很好,也會越來越好。」
在他堅持追我三年之後,我們在一起了。
徐朗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也是個完美的理想伴侶。
一個很輕的吻落在我的鎖骨。
徐朗滿眼心疼。
他沒有紋過身,卻也知道鎖骨處的神經末梢分布密集。
清洗紋身時,比其他部位疼痛百倍。
我低頭埋進他的胸膛,悶聲說話:「不疼。」
他只當我哄他。
卻不知道,死而復生之後,身上的紋身、從小自帶的胎記統統消失不見了。
好像老天爺為了慶祝我的新生,大手一揮,告訴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前塵恩怨,一筆勾銷。
所以復活十年,我始終沒去找之前認識的任何人。
只輾轉打聽過,我死之後沒多久,我媽懷孕,柏叔叔很高興,連夜補給她一場空前絕後的盛大婚禮。
人間枝頭,各自乘流。
各有歸舟,各有渡口。
挺好的。
今天再次和柏原相遇,除了一開始的不自在,我漸漸緩過來了。
葬禮辦了,屍骨燒了,前塵往事俱往矣。
我有什麼好心虛的?
我回身繼續往前走,邊走邊想,興許這微薄的三分相似,都換不到柏原剎那的心神晃動。
是我多慮了。
我徹底鬆了一口氣,卻沒有注意到,徐朗面前的交談對象早就換了人。
不是柏原。
我失算了。
8
在擰開門把手的那一剎那,身後人極速逼近,略帶薄繭的掌心覆在我的手上。
開門,回身,關門,反鎖。
一氣呵成。
即使沒有開燈,只一眼,我魂飛魄散。
柏原乾脆利落地扣緊我的雙手手腕。
舉過頭頂,按在門上。
那一瞬間,我心裡閃過了很多念頭,最後強壓下慌亂,低聲和他說:「早就聽說柏總對自己死去多年的繼妹念念不忘,原來是真的。」
「如果柏總有意,這段露水情緣倒是我占了便宜。」
「只是。」
我大著膽子,仰頭看向他,語氣輕柔:「徐朗再怎麼樣也算是你的兄弟,我不想被他知道。」
在我的設想里,我的反應堪稱天衣無縫。
既提起他那段不堪的過去,又做出他最討厭的事——自薦枕席,還提醒他徐朗的存在。
按照柏原的性格,他少不得丟下一句:「噁心。」
然後揚長而去。
和他從前無數次做的一樣。
可這次他沒有。
柏原俯身欺近,黑沉沉的影子覆下來,正好將我包裹在裡面。
他低頭盯著我,語氣森冷。
短短兩句話,九個字,卻令我魂飛魄散。
他說:「沒有喬舒月。」
「你是柏雨。」
9
我在腦海中飛速過了一遍從重逢到現在的場景。
最後得出結論,沒有破綻。
柏原怎麼認出我的?
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總不可能說出什麼「街頭重逢,心跳聲比我先認出你」這種話吧。
「柏總,你認錯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想法。
可十年過去,少年早已褪去記憶中的青澀。
成為喜怒不形於色的大人。
柏原動作一頓,沒有接我的話。
而是自顧自地說:「柏雨,你從來不是一個騙人的好料子。」
我愣了一下。
復活後,我已經盡力避免和從前的自己相似。
可下意識的習慣騙不了人。
比如緊張時會偷偷掐手。
比如邁步時喜歡先邁左腳。
再比如,再見到他時,眼神躲閃,一副心虛的模樣。
我總把什麼都寫在臉上。
就像他曾經奚落過:「討厭我?」
「你那是討厭一個人該有的眼神嗎?」
到底瞞不過他。
「我不知道你當年用什麼手段收買了醫院。」
「讓他們願意幫你金蟬脫殼。」
柏原低頭,唇線繃得筆直。
漆黑的眸子裡,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柏雨。」
「如果這是你對我的懲罰。」
「已經整整十年了,還不夠解氣嗎?」
我這才驚訝地發現,他眼眶泛紅,箍在我肩膀處的雙手也在發抖。
神色幾近哀求:「和我說話。」
「柏雨,說話。」
我愣住了。
忽然想起在人群之外,依稀聽見徐朗調侃他的那句:
「哪有為繼妹守喪的?」
為了我?
柏原嗎?
可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天他親自替我挑選了聯姻對象,沒有上來扶受傷的我。
也沒有任何要跟我解釋的打算。
奪門而出前,我哭著質問他。
他卻說,這一段時間陪我,只是補償。
「我不會後悔。」
他這麼說。
這些年柏原接管柏家,在業內聲名鵲起。
我不是沒聽說過他的消息。
聽說他雷厲風行,殺伐果斷,從來不走回頭路。
原來這樣的他,也會後悔嗎?
要說心裡完全沒有波瀾,是騙人的。
可我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搖搖頭:「柏總,您真的認錯人了。」
「您的心情我理解。」
「很遺憾您的妹妹不幸發生那樣的意外。」
「但十年之前,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女孩。」
哪有那樣通天的手段呢?
「人死不能復生。」
「柏總,節哀順變。」
10
是啊,人死不能復生。
可柏原仍然不信。
他盯著我的表情看了很久,最後目光落到我的訂婚禮服上。
明明是一字肩的裁剪。
右邊鎖骨卻偏偏被輕紗籠住,看不真切。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微妙。
「她很喜歡我,在這裡紋了我的名字。」
柏原驟然靠近。
呼吸噴洒在我的頸邊。
燙得我瑟縮了一下。
下意識伸手要擋。
卻忽然意識到,沒有紋身了。
輕紗被扯開。
鎖骨處的皮膚光潔細膩,只有一點紅痕。
柏原怔了一下,臉色蒼白,呼吸都在抖。
整個人看起來馬上要碎掉。
他低聲說:「紋身可以洗掉。」
「但她的胸前有一小塊紅色胎記。」
很淡,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來。
他伸手來解我的扣子,手抖得不像話。
我強裝鎮定,握住他的腕骨,反客為主。
柏原一頓,放輕了呼吸。
可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胎記也跟著消失了。
那雙狹長而冷冽的雙眼,終於從我身上移開。
那天晚上,柏原就那麼沉默地佇立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最後終究鬆開手,低低道歉:「對不起,喬小姐,冒犯了。」
他直起身,神色漠然,和方才的樣子大相逕庭。
「徐家最近手頭上的項目,我會注資,算是賠償。」
他沒再說話,也沒再看我,拉開門,安靜地走出去。
外面的燈光落進來,在我們之間劃出一道分割線。
涇渭分明。
11
他信了。
他終於相信我不是柏雨。
宴席即將散場,我回到大廳。
徐朗攬住我的腰,和我一起笑吟吟地送別客人。
柏原已經不見蹤影。
「他提前走了。」
徐朗長嘆一口氣,像是在懊悔:「老婆,我一個勁地和他炫耀你,催他趕緊放下過去,談一段新的戀愛,好像把他催破防了。」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呀?」
我搖頭:「人之常情。」
「早知道不催他了。」
徐朗神色誠懇,喃喃說道:「我也沒想到,柏原居然真的還放不下他的繼妹。」
我神色淡淡:「未必是真的。」
「是真的。」
徐朗揉揉我的發頂,小聲和我說:「柏原是真的喜歡他的那個繼妹。」
他說起,柏雨死後,柏原一直守著她的屍骨,不讓下葬,還是柏家人趁著他發燒力竭,暈倒之時才辦的葬禮。
他還說,從那以後,柏原就像變了個人。一向輕狂恣意的少年忽然變得沉穩,一心撲在事業上,這才讓柏家更上一層樓。
他又說,柏原這些年身邊一個女的都沒有,一直在為他的繼妹守身如玉。
唯利是圖的商人,卻可笑地相信漫天神佛。
每年到了柏雨的祭日,男人都會推掉一切活動,從五台山下,千級台階,一步一叩首。
只求柏雨圓滿。
圓滿,圓滿。
我想起自己詭異的死而復生。
意識徹底消散前,我曾經這麼許願:「太疼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再喜歡柏原了。」
原來我想要的圓滿,是他為我求來的。
「舒月,你說他可憐嗎?」
徐朗不經意地看向我,像是隨口一問。
「如果你是柏雨。」
「你會心疼他嗎?」
他的表情可憐兮兮的,好像如果我說會,他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
幼稚。
我啞然失笑。
「不會。」
12
可能是因為聽徐朗聊了很久的柏原。
這一晚,我久違地夢見他。
一會兒夢見他皺著眉,說我噁心。
一會兒夢見我聲嘶力竭地威脅他,要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公之於眾。
而他站在我對面,三米之外。
神色冷然地問我:「你確定?」
「柏雨,想拿這個威脅我,你真是腦子壞了。」
把我們的關係公之於眾。
最後敗壞的只有我的名聲,辱沒的只有我的清白。
其實在喜歡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是錯的。
可那時年少。
我不見棺材不落淚。
總貪戀著那一點的溫暖不放手,到最後連命也搭上了。
重來一次,我有了全新的生活,也順利瞞過柏原的眼睛。
往後,應該不會再見了。
從夢裡醒來,我下意識抬手,卻沒有摸到眼淚。
昏暗的房間裡,徐朗呼吸綿長,抱著我的臂彎溫熱而穩當。
我真切地意識到。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13
可我最後還是沒能如願。
十二月底,關於柏家的流言愈演愈烈。
有人說,柏家父子非法經營,雙雙被抓。
柏家的小兒子才七歲,能頂什麼事。
所謂樹倒猢猻散。
偌大的柏家被傭人洗劫一空,柏原的後媽,五十多歲的年紀,氣急之下中風,躺在 ICU 里不省人事。
也許是接受不了落差,心生絕望,大夫說,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本來是不知道的。
但那天吃飯的時候,徐朗破天荒地安靜。
沒有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一會兒說這個菜好吃要給保姆漲工資,一會兒說最近網絡上流行什麼脫脂牛馬的梗。
也沒有動不動就伸手給我夾一大碗菜。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都覺得臉上是不是長東西了。
他才開口。
極為認真的語氣。
「要去看看嗎?」
他說,他都知道。
可他會永遠站在我身後,永遠支持我的每個決定。
不管我是什麼身份。
喬舒月。
或者柏雨。
14
我們特地選了個好日子回的北京。
來之前,徐朗興致沖沖地做攻略,發誓要走過每一個我走過的地方。
然後被北京冷冽的風吹得找不著北。
又乾燥又寒冷。
我也跟著打噴嚏,心想北京從前也不這樣呀。
卻又意識到,或許不是不這樣。
只是我忘記了。
十年的時間,早已沖淡我對這裡的記憶。
我下意識選了個晚上的時間,徐朗本來說要陪我一起去,我拒絕了。
我說,我會解決好的。
柏雨只會活到今天。
今日告別之後,我只做喬舒月。
近鄉情更怯。
我站在醫院長長的走廊里。
走過一個又一個對著白牆流淚祈禱的人。
離病房越來越近,腳步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