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命完整後續

2025-09-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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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惡毒千金,與女主相爭,被打入死牢,明日就要問斬。

臨刑前,卻有一道聲音響在我的耳畔:

「霄月,若給你一次機會重生,你是否能洗心革面,做個好人,甘為男女主青雲梯?」

我冷笑一聲: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沒人注意到,牆角,我的堂妹面色慘白,緊咬牙關:

「絕不能讓她重生。

再來一次,我不能保證……系統,給我洗掉她的記憶,折毀她的面容。讓她這輩子,只能苟且於淤泥中,卑微如螻蟻。」

她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系統』。

1

李二三進來的時候,我正在上藥。

這處茅屋破敗,四面漏風,我能透過房梁,看見天上的月亮,閃著紅光。而我流出的血,已將身下草蓆濡濕。

「你還是這麼倔。」

他看著我,露出淫笑:

「這張臉雖不怎的,可身子實在風流。你就從了三大爺吧,往後也不用遭這皮肉苦了……」

就在今晨,莊中來了一隊買藥的行商。

莊主遣人將我拖行過去,一頓毒打。還強行逼我換上輕紗,跳舞娛眾,那雙靴子裡,放滿了碎瓷片。

我每走一步,血印便滲出來。

綻放在地上,如朵朵梅花開。

來客哈哈大笑,有人低聲咬耳朵:

「真是想不到,從前高高在上的……竟變成這樣低賤的女奴。」

「朱兄若是喜歡,不如就在此要了她。不知也有不知的樂趣,若換作從前,以她的身份,哪能容你我靠近半分。」

「算了,那張臉實在倒胃口。」

我痛得昏厥過去。

面前依稀呈現一副畫面,是千鳶競放,春日擎好,來京觀禮的貴人如雲,衣衫華美的長者為我除去頭上髮釵,戴好冠飾。

倏爾門被打開。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走進來,他將杯中酒飲盡,沖我一笑:

「宵月,及笄長樂,歲歲長安。」

窗台上的燭火在搖晃。

而後變成漫天大火,濃煙滾滾,夜色中,那男子橫抱著另一女子從火場中走來。他掐著我的喉嚨,滿面憎惡:

「……你行徑惡毒,孤從此與你恩斷義絕。」

有女子譏冷的聲音,一遍遍在我耳邊迴響: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從高處跌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怪,就怪你跟我搶。憑什麼?這世上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

「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是如何一點點失去,活得萬箭穿心,痛不欲生……」

她實在聒噪,離我又近。

我拔下發簪,割開了她的咽喉。可尺寸的傷口,竟在頃刻間復原,連滴落在地的血跡,也消失不見。

女子來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嘴唇一張一合:

「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贏不了嗎?

……

耳畔似有吱呀推門聲響起,我猛然睜開眼,和李二三四目相對。他是這莊中管事,身材臃腫,牙黃而腥,淫頑好色。

主家特意點名由他負責我,其目的不言而喻。

「最好讓她認命,再生幾個小奴僕,這樣,生生世世,就翻不了身。只有一點,絕不許激起她的死志。」

他想多了,境況再難,我也沒想過死。

而現在,李二三正盯著我,下流地揉著胯:

「蛸奴,蛸奴,你就跟了我吧。你如此醜陋,命格卑賤,天下間,除我,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蛸』是生活在南疆腹地的一種毒蛛。

八足、貌丑、性惡。

用此來給我命名,惡意露出言表。

我正恍惚間,李二三已撲過來。他將我壓在身下,撕扯著我的衣服,又啃又咬。

我拚命掙扎,額頭撞上床角。

有什麼,狠狠劈開我的腦海,像驚雷,像閃電。我捂住腦袋,痛不欲生,順手抄起桌凳,狠狠砸了過去。

回過神時,李二三已轟然倒地。

我站起身,跨過他,俯視他,問:

「我是誰?」

他瞪著我,張大嘴:

「你是蛸奴,是李府的家奴,世世代代,賣身於此,不得逃脫,生死僅在主人一念之間。

你……

你敢殺我?你敢反抗?」

一陣雷聲轟鳴。

屋外下起大雨,閃電照亮室內殘血,也照亮我冷下來的眼。我在笑,聲音越來越大,直至變得尖銳。

「還沒有人能當我的主子……」

李二三漸漸不再動彈,失了呼吸。

我轉身走進大雨之中,血與水融在一起。

田莊北角設廚房,莊中主人有食用糕點宵夜的習慣,我敲開了門。

「誰啊?」

廚娘走出來,我用棍子將她打暈。

力道很輕,若真如他們所言,我只是李府家奴,何以會對傷人之道、琴舞樂器如此熟悉。

仿佛這些本領已根植於我的骨血之中,刀斧難斫。

2

我做了一籠甜點,花生雲片糕。

信手拈來。

仿佛記憶中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門前掛著大紅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影落下來,將一家人其樂融融得罩住。

屋內有嬉笑聲,闔家歡樂。

我端著糕點走進去,座首的兩人依次嘗過。

婦人面色和藹,抿唇一笑:「霄月手藝越發好了,就是太甜。」

「不愧是我的女兒——」

男人捋捋須:「精百家術,過目不忘,連古法糕點也能復刻成功。這上京第一貴女,舍你其誰?」

他們的面容隱於濃霧中,看不真切。

倏爾又變了一幅場景,人依然是那些人,婦人卻將另一位女子護於身後,男人大失所望,投過來的目光複雜冷戾,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月色被陰雲遮蔽,廊檐下的燈籠劇烈搖晃,光影明暗,卻已不落在我的身上,一名嬌俏女子驚呼:

「血!救命,救命啊!」

於是我低下頭。

看見我手中攥著一柄匕首,在月下閃爍寒光,而刀尖處正往下滴落著血。一滴一滴的,順著我的指間,流淌。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

……

冷風從窗隙吹來,我徹底回過神,往糕點中加入了大瓶蜜糖。

末了火候到位,糕點出爐。

我放進食盒中,往主院走。

中途碰到一個丫鬟,她鼻孔朝天,頤指氣使:

「主人的院落,不是你可以去的。看見你這張臉,他都吃不下去飯了。

「……孫廚娘勞累,也該由我等有品級的丫鬟親自送。你一個府中家奴,不要不知好歹。」

我被推倒在泥坑裡。

水中映著我的臉,三處見骨的疤痕橫亘其上,蜿蜒扭曲,萬分可怖。

被閃電照亮。

丫鬟一身驚叫,沒好氣地踹我一腳。

「看見你就晦氣!」

她劈手從我手中奪過食盒,揚長而去。

而我把頭垂下,鬢髮散亂貼在臉上,若志怪中奪舍人皮的惡鬼,唇角揚著高高的笑,像下一秒就要前來索命。

「那就辛苦你了啊。」我說。

子時三刻,夜雨停。

李莊主吃完糕點,今夜的糖糕格外甜,像是什麼神仙珍饈,觸嘴生香,酥而不膩,他一不留神,就把盤子吃空了。

孫廚娘的手藝何時有這般好?

但他沒有多想,起身,想給室內的佛龕上一炷香。

忽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是……誰?」

這話沒有問出來。

他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莊主頓感全身無力,唇舌發麻,他想吐,吐不出來,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只覺一股絞烈的痛在腸胃間蔓延。

像是有萬蟻啃噬,他疼的在地上抓出血痕,猶不能止,叫不出聲,索性,他鉚足全身力氣去夠桌上的食盤。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我徐徐地走進去,正好接住了瓷盤,目之所視,正好是屋內供著的一尊菩薩像,置於佛龕中,慈悲憫目。

我不由一笑:

「《金剛經》中言,菩薩畏因,凡夫畏果,欲慎其終者,先追其遠。莊主連在寢中,都要供奉神佛,真是畏心可加啊。」

聲音變得輕渺。

我來到他身前,居高臨下。

「那麼,李莊主,你怕的究竟是什麼呢?」

他震驚地看著我,一時連疼痛都忘記了。

手指顫巍巍抬起,嘴裡嘔出大口鮮血,雙目亦睜得很大。

「你是想問。」

我指尖拂過圓盤,將它放回到桌上,柔聲道:「我是怎樣給你下的毒,是嗎?」

他捂住喉嚨點頭。

「你們李家,不過二等農莊,家中僕婦自也儉省些。上個月,廚房的花生便有霉斑了,廚娘一直不捨得扔呢——」

我微眯起眼,側過頭看他:「不過,霉花生味苦,極澀,不易入食。所以,我才在這糕點中,加入了大量蜜糖中和。

「李莊主,你很喜歡吃嗎?殊不知,吾之蜜糖彼之砒霜,這是來送你上路呢。」

他瞳孔一縮。

顫巍巍爬起來,就要在地上磕頭求饒。

「你想讓我救你?」

我往前走了幾步,抽出三根貢香,對著菩薩像拜了拜,輕聲開口:

「也好。我要你的命有什麼用呢?」

我回頭去看他:

「李莊主,我有幾個問題,實在想不明白。你有一炷香的時間,答出來,我就給你解藥好不好?」

我慢慢走過去,步伐緩慢,聲音不疾不徐。

「我到底是誰?今晨來到李家莊的那隊行商又是誰?你背後的主子給你下過什麼樣的指令?

「……還有,蛸兒這個名字,又是誰取給我的?」

李莊主神色劇變,一瞬間恍惚。

但隨即,那股劇痛在他體內游離,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蛇蟲啃噬,他疼得弓起脊背,五官溢血,拚命地抓著喉嚨,想要開口說話。

可實在說不出來。

眼光充血,期盼地看著我,手指胡亂比划著。

香已燃盡大半。

我把杯中茶喝盡,遺憾地嘆了口氣:

「莊主高義,寧死也要維護身後主子,守口如瓶,令人感動。」

杯盞輕輕放下。

我起身往門外走。

李家莊主蜷縮著身體,吃力地攥住我一截衣袍,我回頭去看他,有些驚異,莫名笑了出聲:

「莊主是想說,唇舌麻木,開不了口。能說的話,一定把事情始末,都告訴我對嗎?」

他期待地點了點頭。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俯身在他耳邊溫柔道:

「我忘了告訴莊主,糕點中,我還下了一味麻藥。」

聲音泛著冷氣:

「你的話啊,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屋外閃過一道驚雷,我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而在鏡子中,我在笑著,原先橫亘在面部的三道疤痕,隨著莊主的徹底咽氣,竟有一道憑空消失。

「果然。」

我垂下眼,把手擦乾淨,平靜道:

「我已經全部想起來了。」

3

我當然不叫蛸奴。

來到嶺南之前,我的名字叫霄月,是楚家的女兒。

我出生後沒多久,父親便官至鶯台閣相國,母親也得朝中二品誥命。花團錦簇、盛極鼎時的門楣。

可幾個兄長不爭氣。

家中青黃不接,難保富貴連綿。萬般無奈下,他們開始培養我。

六歲,我做了小公主伴讀。

八歲,我救下溺水的太子。

此後,我與太子青梅竹馬長大,京中有誰家兒郎敢開我玩笑,次日,他就堵上門去,押著對方給我賠罪。

幾個宮妃委婉勸阻:

「殿下少年意氣,自然很好。只是你們年歲也大了,要注意分寸。若事情傳揚出去,還有誰敢娶她?你不能為她撐一輩子腰吧?」

少年郎眉眼銳利,意氣風發道:

「那又何妨?」

「我一起長大的姑娘,怎麼會讓她嫁到別人家去?」

那時,沒人懷疑——

我會做太子妃,做皇后。

父母對我更加寵愛,府中的吃穿用度,連兩個嫡兄也比不上我。

事情是在四年前轉彎的。

那年,我及笄,開始學習皇家禮儀;也是那一年,我的堂妹楚皎皎要進宮選秀,博個前程,借住在我家。

她是族中的棄子。

我是族中的希望。

先有明月,而後皎皎。

連名字也壓她一頭。

她恨我。

可那恨意被隱藏的很好。

在我無所察覺時,她已悄無聲息,滲透進楚府的每個角落。

而且,她越來越美,若明珠拭塵;腹中才華也凜然,常有巧思,能做出千古文章佳句,解父親疑惑,逗母親歡顏,得太子青眼。

這不對勁。

先伯父不過淮陰六品官宦人家,才能平庸,表妹初來楚府時,連字都認不全,她從哪裡來的本領?一夜間長出腦子。

我提出疑問,堂妹負氣出走。

太子率先和我鬧脾氣:「霄月,你怎麼連親堂妹都容不下?她舉目無親,離了楚府,你要她去何處安身?」

「我哪句話攆她走了?」我反問。

太子:「你簡直不可理喻。這些日宮中的嬤嬤就是這樣教你?看來從前是我太慣著你了。」

他起身去追楚皎皎。

我母親暗自擦淚,扔掉了我給她縫製的抹額;父親臉色陰沉,說了幾句堂妹身世可憐的話,摔開茶盞揮袖離去。

兩位兄長更是出言譏諷:

「妹妹,你現在好大的派頭啊。」

「怎麼,被人捧在手心太久了,就見不得別人比你更優秀?果然是女人天性,讀過再多的書,也難改善妒。」

我氣得與他們爭吵。

楚皎皎半夜才回來,我去到她院中想求和。

卻見她支開下人,對著一面牆壁自言自語:

「系統,等身邊人都放棄她時,我就能吸走女主氣運了是嗎?」

「呵,憑什麼大家都愛她?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她一人盡占了。而我只能穿成一個女配,四處寄居。明明都是楚家的女兒,卻在書中連個姓名都沒有!

「我不甘心,我要搶,我要爭……這種踩著原女主屍骸上位的戲碼,我最喜歡了。看她折斷脊樑,看她失去一切,看她命運劇變,看她終生只能爬行在陰溝當中……」

女人的聲音尖銳。

面色扭曲,一雙眼睛,像浮在墳冢的鬼火燈籠,透著貪婪與急切。

她不是楚皎皎。

她是……誰?

我捂住嘴唇,咬上手指,不敢驚呼出聲。好半天,才冷靜下來,面色如常地回了房。

十四歲的楚霄月心尚天真,把此事告訴了父母。

但無人信我。

楚皎皎落水,所有人都看見是我推她。可那時,我正在小佛堂抄經。

父母對我大失所望,將她安置在另一處別院,太子也拿珍貴藥材去看她,還想辦法找人通融,划去了選秀薄子上她的名字。

她得以在我家中常住。

無形的硝煙,緊迫的危機,我敏銳察覺到,想辦法挽回:

「父親,母親,女兒好久沒和你們一起出門了。」

卻連他們面都沒見上。

我長兄對我不滿已久,將我攔在門外:「妹妹莫非沒有心肝?你把皎皎害的那麼慘,現下還能騰出心思遊玩?」

他曾求南郊的一處山莊,莊民飢苦險釀出人命,父親聽了我的話,將莊子收回,還斥家法於他。

我二兄暴躁些,直接拖過我的肩膀,要押我去給楚皎皎賠罪。

他叫嚷著:「你不如皎皎遠甚!她比你更像我們的親妹妹!」

明華公主是我手帕交。

我二兄想娶她,可公主寧願和親也不嫁他。二兄便篤定,是我在明華面前說了他的壞話。

怨氣很深。

他抓得我疼,我受不住,拿起發簪就去劃他。

明明力道很輕,可次日,就變成了縱骨傷痕。

爹娘對我更加疏遠。

他們罰我關禁閉。

太子來看我,一直嘆氣。我攥住他的手臂,淚眼朦朧:「殿下,你要信我。」他沒有說話。

我們的婚事一直拖到十七歲那年。

其時,上京城已傳遍了我的惡名。

楚皎皎一直逼我,她總是柔柔弱弱前來挑釁。不管我怎麼避,總有和她單獨相處的空間。她受了傷,落了淚,家人就把這一切怪到我頭上。

我最心腹的丫鬟無故慘死,我發了瘋,找不到證據,拎起馬鞭就沖向楚皎皎的院落,要把她打死償命,卻被早就埋伏好的僕人制住。

爹娘目睹這一切。

他們與我絕恩義。

我吃不好、睡不好、沒人說話、四處受排擠,處在崩潰的邊緣。

而就在這時,府中起了一場大火。

「霄月,孤已給了你這麼多次機會,你卻絲毫不改惡毒本性!你說她陷害你,可誰又會用自己的性命,來設局嫁禍?」

濃煙滾滾。

太子衝進火中,將昏迷的楚皎皎背出來。

他俯身看我,面帶厭惡:

「孤情願,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我仰頭,黑煙遮蓋了天幕,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來。這樣想著,我就笑出聲來,然後那笑逐漸失控。

我逐個看向站在我身前的那些人。

「爹,娘,兄長,太子。你們曾是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你們把我捧上高位,你們待我如珠如寶。

曾幾何時,為了你們,霄月即便捨去這身骨肉也甘願。

可現在,親手把刀刃插進我體內的亦是你們。你們疑我傷我,這種痛,遠甚於萬箭穿心。竟不知何時,我已成了你們的仇人。」

我擦凈眼角淚水,語氣決絕:

「有一句話,說反了。

不是你們不要我,是我楚霄月,不要你們了。」

滿院寂靜。

這夜無月,無風,檐廊的火還在燒著,像是我的憤怒與絕望。

我強撐著站起身子,抽出太子腰間的長劍,所有人如臨大敵,我卻卸下發冠,長發在空中飛舞。

我猛然用力一割,三千青絲飄落在地。

「今日始,我割發還母,以血還父,從此往後,楚霄月和你們,再無瓜葛。」

我轉身離去了。

其實我還想帶走楚皎皎的性命,可此人實在詭異,又被保護地嚴密,只能容後再議。

我的背影再不復從前帶著討好的庸懦謙卑,反而一寸寸挺起來,沾著血的白袍在火焰中翻飛,擦出熱烈星點。

竟有幾分浴火重生的模樣。

我走出大門的時候,聽見父親沉下了聲音:

「讓她去!如此瘋癲行徑,不配做我楚家人。」

「殿下,不若以皎皎替霄月,嫁入東宮,她本就是我亡兄的女兒,我連夜便將她過繼,名字寫入族譜。至於那瘋婦,往後生死,與我再無關係!」

楚家定死了我鳩占鵲巢,享了楚皎皎十八年的富貴人生。而今終於各歸其位。人人憐憫楚皎皎,說她終於熬出頭,不再受惡毒堂姐折磨。

我長兄收回莊園;二兄娶到郡主。

太子對此樂見其成。

故事裡人人圓滿。

就在那之後的六個月,我因刺殺太子妃獲罪,被押解遊街,圍觀的百姓用菜葉子砸我,萬民上書請求治罪。

我被判當街問斬。

我不能死。

臨刑前,楚皎皎來欣賞我的慘狀。

我故意捏造出『系統』,眼中含恨,背倚欄杆,對著牆壁自言自語: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楚皎皎信了。

她不敢賭。

雖然她已竊取了命格,可我到底是『女主』啊。

於是她找系統兌換假死藥,我被洗去記憶,毀掉容貌,秘密運往她手中控制的一處偏遠農莊,成為最低賤、人盡可欺的奴僕。

每個月,她都會派人前來查看。

這就是那隊行商。

而現在,我終於拿回了自己的記憶。

我要送他們所有人,去死!

4

嶺南距京城兩千里。

那隊行商業已返回,我有一個月的信息差可供謀劃。

我去見了一個人。

朱文衍。

他是太子的同母兄弟,皇帝的嫡長子,嚴格來說,太子之位,本是他的才對。

可是他,偏偏——

身有殘疾。

天生跛腿,一國儲君,何以殘身居之?

是以朱文衍未及弱冠,便被發配到閩中,封地百里,養兵三千,稱越王,無詔不得歸京。

我不信他沒有野心。

八歲那年,我和明華在御花園裡放風箏。

引線斷裂,風箏吹走。

「那可是我親手做的……」

明華急紅了眼。

我安撫好她,和宮人分散開,四處尋找。不知不覺間,來到偏僻荷塘,卻撞見太子落水。

假山後,隱隱有個人影閃沒。

金章、玉質,蟒紋、錦靴。

倉促一瞥間,我看見他的側臉,眸色深沉如海,不動如淵,明明十幾歲的年齡,老成卻像久居朝堂的政客,身上氣質比我父親還要迫人三分。

被人撞見。

他不疾不徐負手走出來,面無波瀾,唇角扯著不真切的笑意:

「哎呀,皇弟,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看向我:

「此地偏僻,太子失足落水。小姑娘,你喊不來人,若目睹他被溺死,可是救駕不力之罪,當心禍連全家呢!」

他搖頭嘆息:

「本殿也不會水。你可真倒霉啊,年紀輕輕,就要給人陪葬了呢!」

一股寒氣直襲我的腦門。

明明是盛暑七月,我卻覺如臨冰淵。

眾所周知,帝後疼愛太子到骨子裡,一旦太子溺斃,大皇子能把自己摘乾淨,他到底是親骨肉。

可我呢?

即便是稚子,難道能保證皇帝不被憤怒沖昏頭腦?遷怒父母,降罪楚府?

我狠狠瞪了眼朱文衍,我能肯定,太子落水和他脫不了干係,十成就是他做的。這個王八蛋!害人也不會挑時候。

越想越氣。

我跑上前去,重重踢了他一腳。

然後趁朱文衍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我猛然轉身,跳下了水。

……

我救了太子,立下大功。

可我並沒有向皇帝檢舉朱文衍,天家父子之間的齟齬,不是我一個臣女外人,能插進去話的。

更何況,我沒有證據。

那之後的六年間,我步步高升,他節節敗退,始終不得帝後正眼相看。終於被攆出了京,人人稱快。

無人知。

朱文衍出京那日,我們曾在城外長亭偶遇。他微微垂著ţųₗ雙睫,被烈日映照的額頭上沁出幾滴汗珠,更顯妖顏如玉:

「勝敗未定,一時可轉,不到最後,誰又能說誰是贏家呢?」

他倏爾抬眸。

冷冷看我,深黑色的一雙眸子恍若能映到人心裡去,似笑非笑道:

「就是不知道楚姑娘,曾救他於險境,伴他於微時。而在本殿去後,他終勝券在握,有三房六院,你又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呢?」

當日奚言,一語成讖。

現在我要去找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是我最合適的同盟。

嶺南距閩中很近。

日夜兼程,不過七日便進了城。

我在客棧中偶遇一隊從北來的游商,他們酒足飯飽間,談引閒趣。說及鄞州的一位郡主,正在與夫家鬧和離。

是我二哥。

楚皎皎在其中穿針引線,得知郡主喜好,設計促成「美滿姻緣」,二哥有了丈人力助,在鄞州領份閒差,好不得意。

只是婚後不久,他便暴露本性,再加遠離父母兄弟,無人看管,很快和幫無賴子弟廝混一處,盡日鬥雞馳馬,流連於市井坊樂,政務也荒怠了。

郡主不過勸告兩句,便被喝多酒的二哥拳腳相向。

這鄞州可是侯爺的地盤。

事情傳出去,老侯爺大怒,將二哥綁於馬後,於鬧市拖行十餘里,打得遍體鱗傷後,扔出府門。

揚言要替女休夫,還要上京城告御狀。

我靜靜地聽完這樁熱鬧,沒有說話。

只是手伸進帷帽內,摩挲著右半邊臉上已消失的疤痕,光潔如新,若有所思。

難道……

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必須得抓緊時間行動了。

5

茶樓雅座間,我坐在一張積檀黃木的矮桌後,動作徐徐地倒茶。

對面男子身形清矍,眉骨英氣。

他屏退眾人,解開外氅,露出較尋常人略細一些的腰肢,抵唇輕咳。看上去單薄又無害,殘缺讓他更像是一尊已有裂痕的瓷瓶,不知何時就會碎裂。

可我清楚,那都是表象。

朱文衍接過茶杯,在手中轉動,他的兩指之間,布滿駢痕——

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楚姑娘好久不見。」

他輕啜了口茶,語氣玩味:「怎麼,從十四歲拖到十九歲,五年時間,我皇弟終於肯娶你了?楚姑娘,千里迢迢,來送喜帖——

真是令衍感動啊!」

這個人,還是這麼討厭。

太子大婚,會詔告九州。

就連偏僻之地的嶺南也張貼喜文,上面明晃晃寫著楚皎皎的名字,我不信,他不知情。

我心中輕哂。

再抬起頭來時,已滿面平靜,看著他,輕聲道:

「大皇子,我今日來,不是與你繞彎子的。就免了這些相互試探吧。」

朱文衍挑眉:「哦?」

我微微一笑,直視著他的眼睛:

「殿下,你生為龍種,怎奈蛇命?」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還正乾坤呢?」

此話一出,朱文衍一愣。

他捏著杯子,雙手因用力而透出青筋,半晌,才冷靜下來:

「楚姑娘這話,我聽不懂。

「衍已躲到這深山老林中,再不過問政事,還不夠嗎?你與太子為何還要緊緊相逼,非要來取笑……」

我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不等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既然大皇子聽不懂,霄月告辭。」

袖子被人緊緊拽住。

我回頭看他。

朱文衍在笑,他往前探了一步,黑眸定定地盯著我看:

「哪怕去攤販講價,也該有來有回。楚姑娘,你怎麼不按常理出牌?讓我信你,總得拿出些籌碼吧。」

說著,他偏頭以手撐頜,做出很委屈的模樣,輕聲嘆息:

「要知道——

從前你向著我那個弟弟,可把我坑得很慘啊,被迫來到大山與蟲獸作伴。本王現在看見姓楚的,心裡都發涼。」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很近,這個角度,能看見他輕眨的睫毛,脆弱又無害,他真的有一副好皮囊。

時隔多年,他比原先難對付多了。

這樣正好。

半晌,我道:「大殿下,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什麼?」

「你幫我把太子引出京,我就能治好你的腿。」我神情平靜。

朱文衍怔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微妙:

「楚姑娘,我焉知這不是一齣戲?萬一你與太子裡應外合,這一次,是衝著徹底剷除我的目的而來,那我不是很慘?」

室內燭火搖晃,將他的臉映的通紅。

他問:

「我憑什麼信你?」

我向前幾步,與他更近。

朱文衍坐著,我站著。

微微俯下身,我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唇角掛著笑,末了,在他耳畔柔聲道:

「殿下,你不用信我。你要信的,是你自己。

「就算我們真的有陰謀,可把太子引進的,是你的地盤。若是這樣,你還會被反殺,萬劫不復。那你又憑什麼能活到今天呢?」

我的聲音很輕,吐出溫熱的風,擦過他的耳畔,可話語卻透著徹骨的寒意,如精怪在蠱惑:

「你可要想好了,朱文衍。論出身,論謀略,論才學,你哪一點比不過他,可偏偏命運讓你臣服,蹭蹬人下,你真的甘心嗎?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擺脫宿命,還正天下。我若是你,即便一成的可能,哪怕拼出這條性命,我也會去試一試。」

天色更暗了。

為避人耳目,我們約的是暮間會面。

朱文衍笑了。

他上前抓住我的手,我被帶坐在他懷中。帷帽隨著動作搖晃,我袖中鼓鼓囊囊,那裡藏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就在將要出鞘前。

朱文衍目光微動:

「你說的對,楚霄月,我們是一類人。所以,我也會賭——可是這交易,本王要加上一條。」

「什麼?」

他看著我,一字一頓:

「你。」

「本王要你,嫁給我。」

『轟隆』一聲。

天上的驚雷滾過,穿過嚴窗,照亮這間雅室,帷帽從頭上掉落,我的面容露了出來。而驚雷,也照亮朱文衍不為所動的眼。

他彎腰,把帷帽撿起來,撣去其上灰塵:

「正好,我們兩個人,一個毀容,一個跛腿,倒是天生一對呢。」

屋外,大雨落了下來。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起伏,只是把我的腰往他方向帶得更緊,貼在我的耳邊:

「楚霄月,嫁給本王。若你真和太子有謀,陷本王於日暮窮途之境,按例,妻要與夫陪葬。你嫁給我,交易即時成立。」

「好。」

我仰起頭,寸步不讓:

「我答應了。但是——」

語氣陡然冷凝:

「我只做皇后。」

6

朱文衍的動作很快。

華南荊州有瘟疫,朝廷正在選派賑災之人,大朝會上,幾位吏臣,不約而同,提及太子。

他們的話語很有巧技——

太子居東宮之位已久,然實無政績。

皇帝如今身體老邁,想要讓太子監國,朝臣需得信服。華南一向安穩,熱疫太醫署里也有備案,連藥草都是現成的。

太子去,出小力,而贏威名。

很划算,不是嗎?

楚皎皎頂替了我女主的身份,嫁給太子朱正桁。

成婚一年來,他們感情極好,是上京有名的神仙眷侶。

除了月前,送給楚家長兄的田莊,不知何故死了幾個農戶,這幫蠻人竟糾結起來鬧到大理寺,要告御狀,上達天聽,太子把此事壓了下來外,可以說幾乎沒有一件不順心的事情。

這場冷戰沒持續多久,便被突如其來的賑災打斷。

楚皎皎主動示好,給朱正桁端來羹湯,立在一旁研墨,語聲嬌媚:

「殿下還在生臣妾氣呢?」

小別勝新婚。

朱正桁原諒了她,一攬小臂將她帶入懷中,耳鬢廝磨好一會兒。半晌,楚皎皎面帶潮紅,整理好衣衫:

「殿下從前不是說,妾身是您的福星嗎,會給你帶來祥瑞。此番出京,不然也帶我同去吧。保不得,有妾身能幫上忙的地方呢!」

太子有些猶疑。

卻被門外的幕僚打斷。

楚皎皎只好先回去,但第二天,她大病一場,下不來床。說來奇怪,好好的門窗竟不知被誰開了一宿,受寒風侵體。

昨夜的商議只好作罷。

楚皎皎暈乎乎地送走太子,整個人癱靠在床榻,自言自語:

「系統,你確定,這只是個巧合?」

系統機械回答:

「我只能提供原有故事的情節走向,現在一切既然脫離,後續不能保證。如果宿主想開監測,範圍覆蓋東宮,需要大量積分。」

楚皎皎抓狂,目光寸寸陰沉,突然抄過藥碗,發狠就往地上摔去:

「我哪裡還有積分?你不是不知道,攻略對象就那幾個人,數值都刷滿了。賺到的積分,一大半我都花到那賤人身上了……」

「楚霄月,楚霄月!」

說著說著,似想起什麼愉悅的事情,她的唇角往上揚起,渾身散發著一股扭曲的快感:

「姐姐啊姐姐。你生而鳳命,卻淪落為賤種。真想看看,你這張臉上,現在出現的是什麼表情。」

我……

我挺震撼的。

這一幕又一幕,都是由越王的暗衛報上來,學的惟妙惟肖,連聲音的轉變,尾音的凌厲,也一般無二。

我搓了搓肩膀。

朱文衍的勢力已有這麼大——

他在朝堂上埋了官員,所以可以引導風向;東宮裡有他的人,能將楚皎皎牽絆住;荊州也是他的地盤;他還有一套特殊的可供傳信的驛站。

「霄月,我可把底牌都漏給你了。」

男人無聲走進來,從背後攬住我的肩膀。

他身姿筆挺,松行鶴骨,看著有些單薄,下手卻比誰都狠絕。氣息灑在我的臉畔,有些癢,我動了動。

他從鼻腔里發出笑意,手輕輕拂過我的耳璫:

「怎麼,在發抖,你怕了?」

我低下頭,看他的手最終落在我腰前,有意無意地玩弄著我一縷烏髮。

「不。」

我說:「殿下,我在興奮。」

這話似乎讓他很開心,朱文衍的神情有一瞬溫軟。

他幫我細細理好衣衫。

攥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走。」

聲音平靜,內里的意思卻驚心動魄,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霄月,我帶你去殺人。」

殺人地,埋骨所,是在十方斜道。

這裡是通往荊州的必經之路,兩面臨崖而夾,形成一道幽谷,是絕佳的設伏之所。

果然,朱文衍帶我站在高處。

隨著他伸出三根勻長的手指:

「一、二、三。」

三息過後,早就埋伏好的暗衛,將巨石推動滾落。目之所及,太子衛隊倉皇逃竄,幽谷內,長長的隊伍被斷開。

朱正桁被幾個貼身侍衛護著,往後退。

殊不知,他已進入弓箭手的射程之內。

「找死的蠢貨!」

朱文衍冷笑一聲。

他說著彎弓搭弦,已然瞄準太子的咽喉。

「不可以。」

我制止了他。

「哦?」

朱文衍挑眉看我,目光平如靜水,可卻在一瞬間,靜水暗流洶湧。他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仿佛又回到八歲那年的荷塘。

淡漠道:

「楚姑娘,你不會,還捨不得他吧?」

「我已經說過了。」

我走過去,搭上他的手,順著他的手背滑動,將他緊握的弓箭一點點鬆開,試了試弦,握在自己手中,對著太陽,眯眼。

他沒料到我的反應,怔了一怔:

「……什麼?」

我偏過了頭:

「你用我,便得信我;若心疑我,又何必用我?安心做一輩子的瘸子不好嗎?」

說話間,我已從親衛手中抽出了一支長箭,俯身搭弓,正正對準峽谷下方的太子,一氣呵成。

而後箭矢如疾風。

只聞得『颯颯』一聲鏃響,太子應聲倒地,他抱緊左腿,大聲哀嚎,劇烈翻滾。

血,一點點,漫了出來。

我眉眼微動。

曾幾何時,太子會是我的夫君,抱著這樣的念頭,我從八歲長到十八歲,度過了十年漫漫時光。

為了匹配儲君,我學經史子集,通宮廷禮儀,身負一身桎梏,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我們會舉案眉,合鴛鴦,共此生。

八歲那年的荷塘邊,糯糯清明的小少年睜開眼,笑眼彎彎ŧũ⁵看向我:

「霄月,你救了我的命。」

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小姑娘,多看一眼都喜歡,你游在水裡的時候,真像洛神。我會報答你的!從今往後,凡我有的,凡你要的,無所不予。對了,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我這就去求父皇……」

原來,已過去那麼久。

一切都物是人非。

荷塘邊的小姑娘也已經長大了,五官漸漸濃艷,眼裡盛著薄涼,手中沾滿鮮血。

我站在高台上,淡漠地品味著太子的痛苦。

從前設想過無數次的與爾攜手,如今,早已演變成你死我活。

我再搭弓。

一連射出十七支羽箭,射空了親衛手中的箭簍。每一箭凌空,都伴隨著太子的一聲慘叫,他是籠中獸,瓮中鱉。

早已無處可逃。

而隨著每一箭的射出,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也都煙消雲散。最後,太子兩隻腿上被穿滿,他痛得昏死過去。

高台上鴉雀無聲。

我鬆開手,弓落在地上:「你說我捨不得?」

寂靜中。

我回頭,對上朱文衍的眼神,很輕地挑了下眉。

「不,我要親自動手。」

霎時間,天旋地轉。

朱文衍一把攥住我,將我拉緊在他的懷中,他嘆了口氣,薄冰自他的眸中消融,有個瞬間,這座往日靜如淵的冰山,顯露出從未有過的真切。

「對不起。」

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點頭嫁給我,我往後只信你就是了。」

語氣鄭重。

我微微一愣。

想了想,伸手環住他的腰,沒接過這個話頭。我們像這天下所有的情人一般相擁,可眼神卻無比清明。

我仰頭看他:

「大皇子,把太子重傷的消息,傳出去吧。」

7

消息經賀攏驛八百里加急傳向京都。

不出意外,被太子的人攔截。

東宮裡亂成一團。

幾個親信秘密請國醫前往荊州診救,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搖頭嘆息:

「雙腿的骨頭全被打成粉齏。即便能保住殿下這條命,等醒來,終生也只能坐在素輿輪椅之上,不良於行了。」

雍國例,殘疾之人,是不能勝任儲君之位的,有失天家威嚴。

朱文衍不過天生跛腿,剛生出來,便被帝後視為恥辱,棄養冷宮。若非他命硬一些,早就化為一副白骨了。

有國醫請求鋸掉太子雙腿,保住這條性命。

親信們不敢做決定,事發十天,一味捂是捂不住的。東宮裡人人思危,就要捅到天子御前,這動靜,不知怎的,被楚皎皎知道了。

她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幾步。

直到抵住桌角,那冰冷的銳物,將她腰間硌的青紫一片,而後把房中瓷器博古全摔了個底朝天。

「系統,你給我解釋清楚。朱正桁不是男主嗎?書中他和女主夫妻恩愛,三載後登基為帝,雖然也有冷刀槍箭,卻始終於性命無礙。」

「怎麼到了我這裡。他就成個殘廢,與大位無緣?那我精心設計的一切,又算是什麼呢?!我不接受,我不要這樣的命運。」

發泄完畢,再加系統安撫。

她整個人冷靜下來,能夠思考:

「你是說,可以用積分,換取為他療傷的聖藥。可我就剩下這麼多了——」

楚皎皎在房中踱步,連小腿被碎瓷器劃傷,溢出血珠,也沒有察覺。

她咬著手背,面上一會猶疑,一會癲狂,滿是不甘和執念。

最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

她說:

「系統,我跟你換。」

——絕不能讓太子成為殘疾。

「對了,系統,原劇中是不是也有一個相似的情境,女主喝斥群臣,是個小高潮,把那台詞給我調出來——

「我就不信,我比她差在哪裡。」

她換好衣服,點上濃妝,強撐起一副鎮定自如的模樣。來到正殿院前,對著群龍無首的東宮幕僚,斷聲喝道:

「這東宮是他的東宮。你們平日收到殿下好處時,恨不得像條狗巴結上來,如今出了事情,便要四散奔逃。

「呵,太子還沒死呢!即便是死了,本宮也還在,皇后亦還在!都給我記著,誰敢把消息傳出去,殺無赦!」

系統小聲提醒:「先威而後寬,還有兩句安撫許諾的話,你怎麼不念?」

楚皎皎不理它。

「那一點都不爽,沒氣勢。」

她沒看見,滿府幕僚紛紛把頭垂下,不發一言。

其中有幾個面色屈辱,將手攥成拳,他們是有品秩的高級官員,從前太子在時對他們也是提著小心的。現下卻被說成『狗』,難免不平。

再提及太子身體時。

楚皎皎把握十足:

「我有一家傳寶,能使斷肢殘生,此事就交在我身上,管保殿下身體無恙。」

而在荊州館驛,太子的養傷之所。

門口衛士被襲擊,打暈拖出去。一行黑衣人訓練有素地換好衣服,將這裡嚴密控制。

室內,燭火搖晃。

朱文衍背對著我,在換衣服。我於桌前,小心翼翼的拎起那紙人皮面具,薄如蟬翼,在燈下,透著朦朧的光暈。

一個回首,正對上朱文衍裸著的上半身。

他肩很寬,腰卻細,肌理勻稱,蘊藏力量,皮膚雪白,只是自胸膛往下,有著數十道疤痕,扭曲交錯,十分可怖。

見我視線落上去。

他毫不在意:「霄月以為,一個棄子,要如何在冷宮中,長到及冠呢?」

我沒說話。

他低聲嘆了口氣:「惹霄月心疼,真是難如登天了。」

言語間,手指微微用力,他已將衣服換好,那雪色的肌膚頓時被沾血的蟒服蓋住。尤嫌不夠,他還將袍袖撕破。

我回過神來,手指提起人皮面具,上前幾步,要為他貼好。

朱文衍巋然而立。

燭光下他眼底的漠色淡去,踴躍出幾分真實,面容稜角分明,眉目英挺,然後就被蓋住,變得溫和。

他坦然張開雙臂,任我施為,唇角揚起抹惡劣的笑:

「霄月更喜歡——

我原本的臉,還是太子的臉呢?」

我:「……」

他逼得更近。

投在牆上的影子,像是將我整個人都嵌進懷中,糾纏誓死一般。頭輕輕垂下來,髮絲撓過我的臉畔。

他哼笑:

「怎麼不說話?」

和朱文衍相處一個月,這個人的惡性逐漸暴露,常常逗弄我,以引得人跳腳為樂。

正如此刻。

他追過來,直視著我的眼睛:

「也是。霄月若喜歡我這張臉,多年前,就不會棄我而救太子了。」

有完沒完?

我懶得理他,把人皮面具貼好後,談起正事。

「楚皎皎心思細膩,送藥之事,一定會親自前來。讓她再生病這招,是不管用的,你也該把性子收一收。

「從現在開始,閉嘴,上床,躺著裝死。」

至於原先的太子,此刻正狼狽橫躺在地上。

鮮血滲紅了身上裡衣。

他面容蒼白,雙眼緊閉,鬢髮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雙腿軟軟地垂著,宛如一隻破敗的稻草人。

我將他拖到床底。

一時塞不進去,朱文衍的目光又若有似無地掃過來,充滿審視。我心中煩躁,踹了太子兩腳,才把他硬塞進去。

不知哪個動作取悅了朱文衍。

他愉悅地勾起唇角,長睫下的眼睛明亮一眨。

我惡狠狠瞪過去,他伸出手指,在唇上乖巧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但笑意未減。

見不得他太高興的模樣,我上前幾步,故意將手上未乾的血跡擦在他臉上,滿意道:「這就更像了。」

「一會楚皎皎來了,你要是這樣都騙不過她,那ṭú₁你就去死吧。」

……

楚皎皎是三更來的。

她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歇。腦中系統不斷為她監測著「男主」的生命體徵,終於,趕在太子咽氣前。

她來到了驛館。

多日疲憊,夜色又濃,她沒察覺到親衛的異常。直直推開門,看見躺在床上鮮血淋漓、生死不知的『太子』。

一聲嗚咽,她哭道:

「正桁,我來救你了!」

「我會治好你的腿。你放心,太子是你的,江山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一切都會像原有的情節那樣發展。」

我隱身匿在屏風後。

看光影重重,被拉的細長,一道撐起另一道的下巴,她動作輕柔,為他喂下什麼東西。

成了!

只是……

我又想起過往不堪的那些回憶,心中有個猜測,眼中情緒驀然深了幾寸:

「越王,你千萬不要像你那個弟弟一樣,讓我失望啊。」

「我能設計救你,亦能設計——

殺你。」

8

綠軒窗破開,迷煙盈滿與室。

楚皎皎撐著額頭,暈伏在太子床邊。

等她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晌午,『服過靈藥』的太子殿下,依舊氣若游線,雙腿處不斷地往外滲著血。

絲毫不見好轉。

「系統!」

楚皎皎抓狂:「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都吃了藥,太子怎麼不好反更壞了?」

「你不會是——」

她狐疑道:「用什麼假冒偽劣的產品,故意來騙我的積分吧?」

房間裡響起一聲無機質的回答。

「不會。」

系統一板一眼道:「系統出品,必屬精品。你忘記從前,你奪取女主氣運,幾次服下毒藥,又偽造傷痕。什麼時候出過錯?」

他們之間,相互撕扯。

最終,以系統的發言而告終。

明明是沒有感情的機械聲,泠泠冰寒,卻帶著一絲惑然:

「奇怪,故事線已近閉合,什麼時候,又出現了新的氣運之人,身上有可供攻略的積分?」

楚皎皎猛然抬起頭:

「你是說——」

她笑起來,不再偽裝,面目變得癲狂,聲音十分尖銳:

「反正男主已經廢了。這筆買賣做的實在賠本,枉費了我這麼長時間的心機與謀略,還為他留在這個時代,真是晦氣!」

「新的氣運對象既已出現,那麼,系統,發布任務吧!這一次,等攻略成功後,我要把賺到的積分全部換成錢,趁機大撈一筆,脫離世界,早日回家享福。」

視線落到躺在床上的太子身上時。

她厭惡地撇開頭:

「沒用的廢物!」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成為皇后,未來母儀天下,名留千古。這一點,你都做不到,那你還活著做什麼?趁早死了乾淨!」

她沒注意到。

太子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我這個「堂妹」,身懷異器,眼高於頂,著實自負。

我利用的也是這一點。

昨晚偷龍轉鳳後,朱文衍服下系統神藥,殘疾自愈;而我將塞在床下的太子搬出來,亦給他服下一株人參,吊著他的命。

他現在只是麻木,身體不能動彈,意識卻清醒。

想來,該聽的不該聽的,已盡數聽了進去。

好玩嗎?

太子啊太子,你的一腔真心,被人棄如敝履,當作傻子玩弄。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她的墊腳石,等沒有用時便一腳踢開。

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想到日後會發生的趣事,我低低地笑了:

「太子——

你得比我更痛苦,那才算是報應呢。天不昭彰,我來彰,且等著吧,屬於你的地獄,這才剛剛開始!」

「想什麼呢,這麼開心?」

珠簾被拂開。

朱文衍從外面走進來,他現在已然痊癒,整個人都意氣許多,明紫的箭衣艷麗,腰間皮質虎扣流轉冷光,襯得他整個人矜貴又英挺。

皮相骨相皆是一流,如柄剛出鞘的利刃,再也藏不住雪亮鋒芒。

他徐徐往前走,來到我身後站定,銅鏡中映出我們的臉。

如此親昵;如此疏離。

「不知是不是錯覺。」

朱文衍俯下身,手在我臉上的傷痕處遊走:

「霄月,你的疤,在變淺。」

我微微蹙眉,手中一軟。

梳發的檀木梳落地,重重砸上朱文衍的手。

「殿下。」

我語氣淡淡:「女子惜顏如命,你一味盯著我的臉看,會讓我傷心。」

朱文衍收回手:

「那霄月,你傷心了,又會如何呢?」

我譏諷:「霄月心狹,不如殿下寬宏。誰讓我傷心,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瞬。

半晌,朱文衍笑道:「……這麼凶?」

9

隨著我疤痕的漸淡,千里之外的京都暗潮洶湧。

坊間流言紛飛。

人們說起太子重傷殘廢,命懸一線;又提及陛下知天命的年齡,膝下多位皇子,均未活到成年,江山後繼無人啊。

不知是誰,率先提起越王:

「說來,越王既是長,又是嫡,政績頗厚,師拜大儒,皇子宗學課業,年年都是頭一名呢。只可惜,有些跛。」

「跛怎麼了?跛子總比沒腿好吧。那太子我可聽說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比起他,還是越王殿下好些啊!」

……

這造勢之言,由野傳入朝堂。

御書房和坤寧宮,帝後二人,不約而同摔碎了一杯茶盞:

「去查!給我查!」

「刺客是誰?太子病重,為何不報?以及……朝野紛紛舉沸,這背後又是誰推波助瀾?」

政場上最不缺見風使舵的人。

眼看太子不中用了,已有朝臣上折請命,將閩中的越王接回宮中。

另外,我父親一家,這些年憑藉太子勢力,一家獨大,四處樹敵,早就有看他不順眼之人,以我兄長莊園為引,組織農戶敲響登聞鼓,向皇帝參他。

再加上東宮幕僚,紛紛把太子一事的責任往楚皎皎身上推。

「陛下明鑑,是太子妃,一意孤行,召回國醫,不許給太子治病的。她說她另有辦法。是以這才……」

「臣想,若及時上報,傾舉國之力,太子殿下未必沒有好轉之機啊!」

雙管齊下。

皇帝遷怒楚家,大朝會上,批了那位吏臣的摺子,將楚相國罵的狗血淋頭。

聖心已忖。

朝臣們紛紛順應,都開始具折彈劾。

不久,楚相被革職,其夫人褫奪誥命。

鄞州的老侯爺趁勢澆油,再告我二兄目中無人,要打死皇室宗親。

就這樣。

一家四口,紛紛被禁在府中,只待大理寺查清,便要行處置。

情急之下。

楚相給楚皎皎寫信,求她援手。

可這時,楚皎皎正準備與太子割席,重新攻略新的對象朱文衍,自己正是整裝待發,才懶得管這些破事。

十二封信,她看也沒看,直接扔了。

回去傳話的小廝,學著她的聲音,冷笑道:

「什麼父親!看在同宗的份上,我尊他一聲長輩,他就能以此託大,不會真的把我當成她女兒了吧?

「我得勢時,他占盡了我多少便宜,我又給他那倆不成器的兒子掃了多少尾巴?怎麼,難道我楚皎皎欠他的,就該一輩子給他擦屁股?

「現在是皇帝要處置他們,我能怎麼辦,趁著我還有太子妃的身份,趕緊還回我的戶籍文憑,你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

竟是要與楚家割席!

楚母聞言,直接氣昏了過去。

楚相面色蒼白,鬍子也翹了起來。

「這個寡恩的畜生啊!」

兩個兄長也嚷嚷起來:

「沒有我們相府,憑她一個六品小官的女兒,連給太子做妾都不配!」

「就是,這個白眼狼,從前難道不是她刻意討好嗎?我定要殺了她!」

……

他們因利而聚,因利而散,撕開那張脆弱的表皮,內里已然狼藉滿地,彼此攻訐,十分難看。

皇帝沒有廢了楚皎皎。

一來太子情形尚不明朗;二來他們從前感情極好,皇帝還存著兒子廢了,讓楚皎皎懷孕,培養孫子的打算。

但這不代表他會放過楚家人。

相國行事並不縝密,從前不過有我兜底相勸;兩個兄長更是橫行無忌,沒人壓著,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很容易被抓到把柄。

我隨朱文衍進京時。

正是楚家人出京時。

多年繁花烈錦,一朝倒塌,敗於張狂,他們被判抄沒家產,流放三千里;我兩個兄長被枷在囚車中,痛哭流涕,滿面哀嚎。

他們養尊處優長大,讓他們去服刑役,干苦差,面上也被黥字,這比殺了他們更可怕。

楚相的政敵攔路嘲諷:

「該。你們把親生女兒逐出家門,倒把別人的女兒當成寶迎回來。為她鋪路,嘔心瀝血,不就是想借著人家的勢得意張狂嗎?怎麼?現在敗了,怎麼不見她撈你一把?」

我父親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陡然抬頭,滿面蒼髮,老淚縱橫:

「是啊,若霄月還在……」

「若霄月還在,定會勸諫我行事收斂,不可張揚;定會對家中下人嚴加管教,不許在外仗勢欺人;定會將我兩個兒子看的緊緊,給他們一份閒職,富貴平安過好此生。」

「若霄月還在,定會傾全力營救。我楚家,何至於此啊!」

我們的轎子與他們的囚車行在一路,為避刑煞之氣,暫時停在城口拐角。這話正好傳進我的耳中。

男人聲音沙啞,懊悔拊膺。

可霄月不在了。

爹娘,兄長,她是被你們合謀逼殺的。

這話如今已不能再使我心起半點波瀾。

我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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