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並沒有絲毫改變,會後悔也不是因為明白自己做錯了事。
但凡我手腕稍弱一些。
現在,就是他們踩著我的屍骨,談笑風生。再提起楚霄月時,也不過或悵惘或痛罵兩句:
「那個不肖的女兒哦……」
畢竟,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不是嗎?
正出神間。
我察覺到一股敏銳的視線。
朱文衍盯著我看,他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似乎直要看透到人心裡去。
「怎麼?」我蹙眉。
他卻笑了,以手撐頜,是個極為放鬆的姿勢,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心中一顫。
「為夫有個猜想。」
朱文衍道:「世人皆知你是相國的女兒,可依我來看,因果卻是反的。是你,你楚霄月需要一個富貴無安的環境,你父親才做了相國;而現在,你不需要了,你心中放下了,那些所謂的家人,也就跌落回原點。」
他向前,近到呼吸可聞的距離,上上下下將我打量著,最後,手摸上我的臉:
「娘子,你臉上的疤,少了一道。」
他若有所思:
「天命,似乎很眷顧你;也很眷顧,你身邊的人呢。」
殺了他!
這個想法極快地閃過我的腦海。
這個人太敏銳了。
連我也是在聽到楚皎皎和系統的談話後,一步一步驗證得出來的答案,可他,卻僅僅是基於直覺。
我如臨大敵。
而朱文衍的手,已撫過我的背,掀起一層層戰慄。
他好笑道:
「霄月,你我夫妻,榮辱一體。這麼算,我也能是老天爺的親女婿,這太子之位,九州江山,該是我的了吧。」
他靠近,抵上我的額心,神情未動,慵懶道:
「那為夫,就全靠娘子了。」
什……什麼?
便見他在我肩上蹭了蹭:
「早知如此,十歲初見你那日,我就該死皮賴臉纏在你身後。白白便宜了本殿那個弟弟!我說怎麼淹不死他。」
朱文衍理直氣壯:
「軟飯這麼可口,我何必費那麼大氣力!」
「娘子啊娘子,你可要跟老天爺說說,讓他好好補償一下我。快點降道雷劈死我那個便宜爹!我們也好早日給他生個老天孫。」
他怎能如此厚顏清奇?
但是,有忌憚也是好的。
一時間,我心中的殺意暫消,嘴角抽搐:
「你以為這是寫話本啊?」
10
但皇帝沒有廢太子。
即便朝臣一波又一波的請奏;即便坊間流言紛紛,傳越王得天眷顧,殘疾不治而愈。
可帝後頂住了壓力。
他們將太子接回皇宮,所有的太醫都被召進來,還在四海九州貼皇榜求民方,賞金萬兩。
燭燈燃了一宿又一宿。
傳聞皇后親自陪床,幾天沒有合眼,把佛珠都捻碎了兩串。
然太子的情況並不樂觀——
他保住了這條命。
他也再不能站立行走。
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太子問及楚皎皎。
皇后拿起湯勺喂他吃藥,關切地看著他,聞言蹙眉,面帶厭惡:
「讓那個賤人滾進來!」
楚皎皎是被皇后押來侍疾的。
不知何故,原先對她和顏悅色的皇后,像是變了一個人,極盡刻薄;而那些宮女更是見風使舵,在皇宮的這些日子,變著法的用細碎功夫折磨她。
不過幾日。
她便消瘦了許多,眼下一層厚厚的烏青,被看管在偏殿,為太子祈福,稍微跪的不標準或有些走神。
奶嬤嬤的耳光便扇上來,陰陽怪氣道:
「夫妻一體。太子如今昏迷不醒,太子妃怎敢在佛事上有所懈怠呢?難道你存心不想讓太殿下好轉?」
楚皎皎咬牙。
心裡恨的不行,可她積分花完,沒辦法再捏造一個替身偷懶。只好忍氣受了,現在終於聽到太子醒來的消息。
她哭哭啼啼,撲向床邊:
「殿下,嗚嗚嗚,妾想你,想的好苦啊。」
言語間,她還極有心機地將被扇腫的臉對向太子,眼裡朦朧了一層水光。
皇后冷笑一聲,她久居深宮,這樣的小手段,見過不知凡幾。
楚皎皎發抖,期望地勾了勾太子手心。
「是嗎?」
可太子的反應出乎意料,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面色毫無波瀾。
「是啊。」
楚皎皎點頭,她其實已察覺到一絲不對,只是並未多想。她太依賴攻略值了,太子曾被她刷滿。
現在有別的對象要攻略,她急於從這堆破事裡脫身。
眼裡擠出幾滴淚,她情真意切地哭訴:
「殿下,你不知道,外面人都說……說是妾克了你。你終生殘疾,不良於行,往後都脫不離素輿了。傷在你身,可痛在妾心啊,臣妾恨不能以身相替。」
「只是……傳言兇猛,皎皎真的不知,還有何面目忝列太子妃啊!」
「你放肆!」皇后出言喝止。
她氣得臉都白了,這些日子,她盡力瞞著太子的病情,小心斟酌用語。
可楚皎皎卻一眼點破。
這個賤人!
話語中似還有嫌惡之意?她是什麼身份,與皇兒如泥之比於日月,輪得著她說這樣的話嗎?
……
而楚皎皎呢。
她在賭。
以皇子尊嚴,朱正桁聽到這番話後,雖會神傷,可依舊不會拖累她,而是選擇與她和離,還她自由身份。
屆時她就可以……
正陷於想像難自拔時,卻見太子撐著靠墊,微微俯身,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
他伸出手,輕柔地撥開楚皎皎臉上碎發。
「朝間竟都這樣傳?」
「你說傷在孤身,痛在你心?你覺得自己不配做這個太子妃了是嗎?」
楚皎皎猛然點頭。
卻見太子一陣輕笑,目光陰沉,聲音陡然冷厲:
「好啊,皎皎。」
「那孤就賞你,也斷了這雙腿,與孤患難與共好嗎?你不做太子妃,那就留在東宮,做一個小小的侍妾吧。」
楚皎皎猛然跌倒。
「什……什麼……」
她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太子,目光中頭一次出現恐懼:
「殿下,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啊。」
朱正桁看她只有厭惡。
揮了揮手:
「還不把她拖下去!」
曾經衝破重重阻礙也要在一起的人,終於變成一對怨侶。
皇宮熱鬧紛呈。
可在十里之外的越王宮,淒清冷肅,門可羅雀。皇帝召回朱文衍,可不接見,不宣誥,不封賞。
連院子都是他離京前的舊址。
荒蕪破敗,多年來,無人打理,主院落中,野草瘋長。
這晚,月色如水。
朱文衍喝多了酒,他沉默地坐在院中,如一方堅石,長久不動。月光落進他的眼中,染上了一絲水淋淋的迷離。
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不動,請來我。
見門被推開,朱文衍向我招手,他的聲音有些啞:「霄月,過來,陪我飲酒。」
喝醉的人話很多。
他指著漫天的野草,說起哪種味道苦澀;哪種有劇毒;哪種可以飽腹。正如多年前,在冷宮的一樣。
母后想讓他自生自滅,宮人們就刻薄他的飲食。
小小的孩童,誤食了一株毒草。七歲的他什麼也不懂,驚惶又恐懼的想起了『死』。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見娘親。跌跌撞撞地跑向坤寧宮,流出的血,像是一條帶著熱氣的小河,要將他渡往彼岸。
他幻想得到母后的憐憫,她終於對他展露笑顏,將他摟在懷中,唱一首哄孩子的歌謠。然後朱文衍就能笑著闔上雙目,了卻餘生。
可是……幻想終不過是幻想。
皇后依舊冷冰冰的,見了他,面帶厭惡:
「你怎麼來了,你知不知道,你會過了不詳之氣給弟弟。」
說到這裡。
朱文衍閉了閉眼,他勾起一抹諷刺的笑:
「那時我就想著,憑什麼呢?受苦的只有我,要死的也只有我,我不痛快,就該讓他們所有人都不痛快,這樣才算公平。」
「這個念頭讓我撐著這口氣,活到現在。其實我也曾無數次的設想過,是我雙腿有疾,是我生而不詳,父親母親才會厭我避我。」
手中舉著的酒杯漸漸不動。
朱文衍仰起頭,看著懸於高空的月亮,眸中似有水光閃爍,半晌,他輕笑一聲:
「現在看來,不可得終是不可得。」
「即便我好了,弟弟殘了,我才明白,登上皇位的阻礙,從來不是這雙殘腿。這件事中,我最大的錯,就是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把希望寄於旁人。」
他把酒水一飲而盡,看向我:
「霄月,你會陪我走完這程嗎?」
我看著我往前攤開的手,上面濺了一滴透明的淚珠,很燙,很熱,很快滾在地上,消失不見。
有一個瞬間。
我想起幾年前,相府的庭院內,我跌坐在地上,仰著頭,任由臉上的血一點點劃落。
是誰的聲音在迴響。
壓抑著憤怒與悲傷:
「父親母親,既不信我,又何必問我?你們看重她,難道重於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少女冷冷道:
「既如此,從今往後,我再不求你們公正了。我想要的道理,我會自己去討。她不是說我是惡人嗎?
我就惡給你們看!」
……
我的指尖顫了顫,回望朱文衍,輕聲道:
「殿下,我們有相同的敵人,相同的目的。
這一程,你不背叛我,我會陪你走到底。」
11
整個九月,朱文衍在密謀造反,做孤注一擲。
他的人員調動不背著我,夜幕下,越王府中人來人往,翻牆走檐出入,我路過書房,看燭光把人影映得憧憧。
察覺到外間響動。
朱文衍推門而出,看見是我,他勾出一抹笑容:
「霄月。」
我見過禮,要走。
他卻問:「霄月,父皇偏私,你覺得此番舉事,我能成嗎?」
風將檐下掛著的彩蝶花穗燈吹得搖晃,斑斕暖色的華光投在我們中間,一明一暗,他如鷹隼挺拔,眸中流轉期待。
我臉上的第二道疤痕逐漸淡化,已成粉色,但並未消退,我常以帷帽遮面,神色隱匿其後,目光滿是清明。
「我與殿下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自然是希冀殿下功成。」
他點點頭:
「那就借霄月吉言了。」
送我回府的一路上,他沒再提起這個話頭。
只是面色十分歡喜,看上去很有精神,我的斗篷往下略滑了些,露出束挽的青絲,一截髮帶雪白,鑲著蘭花邊。
他竟有些恍惚:「阿楚……」
「什麼?」我沒有聽清。
他就不說話了。
很自然地岔過去,為我攏了攏銀篷:
「夜間風涼,霄月早日休息吧。」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低頭笑了一下。髮帶被我挑在手心,小巧的蘭花邊如今還尚有餘溫。
隨後,被我投焚於燈燭上,屋內濃起一陣煙霧。
原來……
是這樣的啊。
月中,太子來找過我一次。
即便我的身份做了矯掩,到底是隨越王回宮,露過兩次面。有心追查,還是可以查出來的。更何況,東宮勢力尚大。
萬山湖中,竹木烏篷,太子朱正桁端坐在黃檀木桌後,為我倒一杯茶。
「凌冬不凋,煮汁釀酒,伏於窖中,次年季秋取之,以補虛調體。人人皆愛忍冬酒,偏霄月最好以它煮茶,你嘗嘗……」
他的眼眶有些紅了。
「可還是過去的味道?」
他後悔了!
我接過茶杯,在手中把玩,輕輕垂眸,視線掃過他的下軀,明黃蟒紋太子袍下,一雙腿軟軟地垂下來,腳搭在木製踏板上。
他今生今世,離不開輪椅了。
朱正桁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嶙峋地突出顴骨,他裝模做樣地拿起帕子擦拭眼角,灼灼地將我望著:
「霄月,你可還怪我?是我不好,讓你受了諸般委屈。可是霄月,我也是……也是被奸人蒙蔽啊。」
「是楚皎皎!那個賤人,她素來是會裝柔弱可憐的,她居心叵測,挑撥你我之間的關係,我一時不察,竟至釀成大禍。如今,她也受到了該受的懲罰,我已下令打斷她的雙腿,終生囚於東宮。」
說著說著,朱正桁情緒有些激動:
「你要是心裡還有什麼恨,霄月,東宮隨時為你敞開大門。你還可以親自去折磨她,把從前的痛千倍萬倍地報回去。」
我沒有說話,低下頭,輕輕喝了口茶。
朱正桁平復呼吸,繼續說道:
「這忍冬,從前是你的最愛。你還記得嗎?那年夫子說,忍冬也,黃白相半,而藤曼左纏,是以又名『鴛鴦藤』。
「凡你吃穿用度,帶了『鴛鴦』這兩個字的,孤向來不曾假手於人。是以那年,你所用的茶料,全是我親自去藥田幫你摘的,父皇還說,怎麼夏秋過去,你我二人,一個曬得這樣黑,一個臉這樣紅……」
「霄月,我們是青梅竹馬長大的,我的性格,你最了解。如果不是楚皎皎出現,現下我們絕不會鬧成這個樣子。」
他問我:「霄月,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許是放涼的緣故。
茶水入喉,味苦而澀。
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時,司藥局得了東宮令,把大半的畝田都種了忍冬。五月初花季,十五歲的朱正桁一頭扎進去,斥退下人,手中持鋤,背上背簍,淋漓大汗。
我和明華在城樓漫步,她看見了,挑了挑眉:
「真不知道我皇兄有什麼把柄落在你手中了?連祭耕都不去親自扶犁,如今卻為了你,一宮太子甘作農夫。」
我不說話,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往下看,看少年的額上漫著一層亮晶晶的薄汗,他眸中帶笑,整個人明亮又奪目。
那時候,我以為我得到了真心。
「農夫有什麼不好呢?」
我對明華說:「如果是他,是朱正桁,便是有一日,不幸他退敗居田園,只得親耕。我也甘願陪他吃苦。」
語氣熾熱又天真。
而如今,物久經年,聽說司藥局後面三遷了院址,想來那田忍冬,無人照料,如今應已荒蕪了吧。
終究,茶不是那個茶,人也不再是那個人。
既苦澀。
又何必入口?
我把半盞茶傾覆,倒在地上,淋起一層水痕亘在我們二人之間,涇渭分明,語氣淡然:
「殿下這話我聽不明白。」
我看著他,輕哂了一聲:
「依太子所言,你的一切行為,都是被楚皎皎蠱惑。那不禁令我惑然了,依你所言,自己竟被一介小官之女玩弄於掌心,沖昏了頭腦。」
「那太子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上,權柄榮耀,想必全是靠著愚蠢和識人不明了吧?」
朱正桁臉色煞白:「霄月……我……」
我手中的茶盞已摔碎在地上。
瓷片四濺。
我起身離開:
「殿下既說,與我一同長大,自該清楚彼此性格。那殿下更應該知道,我與你之間,猶如此盞,再無復合之機。」
朱正桁拽住我的衣袖:
「霄月,你今日出來見我,為什麼要甩開皇兄的人?不讓他知道。」
我停下腳步,沉默看他。
他便笑了,循循善誘: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也不信他,對不對?」
「霄月,你要想清楚,跟著他,你未必能贏。即便贏了,也要付出太多,你怎麼能保證,他功成名就後,不會成為下一個我?男人嘛,我最了解了。」
「所以我來找你,給你另一個選擇——」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船坊響起:
「什麼選擇?」
「嫁給我。」
朱正桁眯了眯眼,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太醫說過,孤的身體,於子嗣無礙。霄月,我活不了多久了,在這之前,我可以給你一個孩子。」
「你要相信,我的父皇母后,寧願扶持那個孩子登基,也不會選我皇長兄。到時候,你就是一國太后,進可把持皇嗣,垂簾聽政;退也可穩居高台,富貴無極。」
他喝了口茶,繼續道,聲音充滿蠱惑:
「霄月,你盡可以利用我。我欠你的,不是嗎?我給你的這條路,比朱文衍能給你的,更多!做皇后,還是皇太后,這很好選。」
風吹過,烏篷船搖晃。
我垂下眼,與他對視良久,半晌,勾起一個不真切的笑容:
「殿下這番話,真是格外有新意。」
走出很久。
還能聽到身後的聲音。
朱正桁說:「霄月,東宮永遠為你敞開大門。從前種種,不必再提,可是今後,我只想做你的退路。」
晚上,下起了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把太子來信約我見面的紙條焚燒,靜靜道:「今天這番話,他說出來,有人會相信嗎?」
隨即輕笑。
我往前推開窗,夜風吹進來,把紙墨殘燼味吹散:「反正我不相信。」
朱正桁不值得信任。
但他今天……
我若有所思。
12
舉事前夕。
越王府前來了一個女子。
她是平人身份,派出去的暗樁打聽得知,女子無父無母,出身悽苦,為惡霸搶婚,反抗之下,無奈跳河。
被越王侍衛所救後,她便跪於府門前,要面見朱文衍,叩謝大恩。
這是個美人。
荊釵布裙,難掩國色。眉目婉轉間,自有一股風流韻味。僅僅一支木蘭髮釵,也能襯得她粉腮香鬟,顧盼生輝。
「乖乖。」
我身邊的丫鬟春響看得瞪圓了眼:「平民之中,也有如此神顏!連京中有名的千金,也要被她比下去了。」
「夫人,絕不能讓她見到王爺,這會是個勁敵!」
春響是我月前採買的,性子十分活潑。
我好笑地睨過去一眼:
「怎麼?只能有權有勢者,生出漂亮的閨女。窮人家的女兒,就活該樣貌醜陋,自卑怯懦才是?」
春響垂下頭,噤了聲。
我往堂後走去:「不能讓她見到王爺?不,是一定要讓她見到才對。你傳我的話下去,把她接回王府,住所嘛,就安排在梧桐院。」
「啊?那可是離王爺最近的院落啊。」春響不解。
我笑:「照做就是了。」
可臉上卻一絲笑意也無。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
總之,得讓她住進來,動起來,才能循蹤跟跡,探出目的。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
朱文衍並不在京中。
他說接到暗線秘報,遠在東北方向的長白天山,生長著一株千年雪蓮,終於被人發現下落。
此物傳聞有生人活骨之效。
「便是沒那麼靈驗。」
朱文衍低笑一聲,「尋回來,調製藥膏,塗在霄月臉上,能祛除疤痕,也是好的。」
他的手隔空虛撫過我的臉。
語氣溫和又深情:
「霄月國色,衍真是不忍明珠蒙塵,白玉染瑕。這一遭,交給旁人,我不放心,便由我親自去吧。」
瞧瞧。
他說他是為了我。
這句話現在想起來,我還是覺得好笑。
與此同時,東宮傳來消息,說是楚皎皎不堪忍受太子的一天三四頓鞭子,終於在某個看守不嚴的夜晚,懸樑自盡了。
她死後,屍體不入陵寢,被隨意丟擲在皇城亂葬崗外。
「這樣狠辣的角色,她會自盡?」
我不信。
可等我派人趕到時,只見亂葬崗中屍首橫呈,白骨嶙峋,有狼群在啃噬充飢。而把野獸趕走後,群屍也已面容盡毀,分不清哪具是楚皎皎了。
那股荒誕詭異感再次向我襲來。
以至於五日後,朱文衍從關外回來,我仍然有些心不在焉。
「在想什麼呢?」
他已經坐過來了。
朱文衍心情很好,打開一盒藥膏,空氣中散發著幽遠的香氣,要來貼我的臉頰。
「剛制的,雪蓮舒痕膠。」
他眯眯眼睛,隨意玩笑道:
「我回程途中,有個商人,加價到百金來買呢——」
「我就告訴他,這是給我娘子做脂粉膏用的。他氣得臉都清了,混說什麼暴殄天物。
我便回道:『閨房之樂,便是萬金也不換,你個孤家寡人懂什麼?怎麼,這樣晚還在外頭閒逛,莫不是,家中沒人為你點一盞燈來等你?』」
「刻薄又嘴毒。」我隨意道。
時間已近十月,下元節將至,屆時舉天同慶,帝後會攜手登高台,向萬民祝酒。
朱文衍把起事之機就定在那晚。
越王府做出風平浪靜的樣子,也開始掛花燈,和上京城的一般門戶無二。
熱鬧間,聽得一聲厲喝。
「滾出去!」
是朱文衍。
他在對著平民女子發火。
女子名喚王貞柔,自入府以來,悄無聲息,不知使何手段籠絡了一批下人。時時刻刻打聽著朱文衍的行蹤。
不過半月,便偶遇不下三十次。
報信的小廝都打死十個,可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為她傳遞消息。最過分的一次,朱文衍在沐浴,王貞柔竟從浴桶中鑽了出來。
昏昏燭光下。
她濕身,曲線畢露,相貌絕色,無邊姝勝之景。
手指若有似無勾上朱文衍的肩:
「殿下。民女沒什麼能報答你的,便讓我留在這裡,做個伺候你的女使也甘願……」
話未落。
朱文衍將她舉起,徑直扔出窗外。
「嘰里咕嚕說什麼呢,聽不懂!只一點,你再敢擅闖本王房中,殺無赦!」
但他終究是沒有殺她。
或許是這一點,讓王貞柔更加肆無忌憚。
如今借著掛花燈的名頭,向後一摔,她直直倒進朱文衍懷中,伸出雙臂,行為大膽,直接攬上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呵氣:
「王爺,若非你救我,民女現下便……便要魂喪黃泉了。」
「可嚇壞民女了。不信您聽聽,現在民女的心臟還撲通撲通地跳呢!」
芙蓉燈投下華光。
氛圍無比曖昧。
我站在游廊下,身形隱於暗處,平靜無波地看著遠處這對璧人相擁。女人容顏嫵媚,男人英俊華鋒。
很配。
而這樣的手段。
我可太熟悉不過了。
正思慮間,朱文衍猛然將女子推開,他的聲音冷戾:
「你幾次三番接近本王,看在夫人憐憫將你接回府中的份上,本王對你多番忍讓,你就真當本王不敢殺你?」
王貞柔跌倒在地。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力道很大:
「你行事大膽,不懼王威。哪裡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我看,明明是大渝蠻國的姦細,你知道,按例王府可私設刑獄,還不快老實交代,是誰派你前來的?不然,你真要受盡百般酷刑才肯開口嗎?」
我靜悄悄地看著這場鬧劇。
王貞柔臉上沒有恐懼。
她無聲落淚,即便下巴青紫,也不肯改口。是倔強又清艷的模樣,惹人憐愛:
「殿下,民女對你,一片真心啊。」
「如果拷打能使殿下信任我,那麼民女願意接受酷刑,以我鮮血,來證誠心。殿下,為了你,我可以捨去我的一切。」
「只求能陪伴殿下身邊,偶爾您向我投來一個眼神,民女便心滿意足了。」
朱文衍厭惡地揮揮手:
「將她拖下去——」
聲音倏爾頓住。
一個抬頭,他與我視線相對,神情驟然溫軟:
「霄月,過來,到我身邊來。」
他看著我笑。
我向他走過去,順便掃了一眼,看見堂下跪著的王貞柔神情扭曲,將手緊緊攥握成拳,眸中閃現出強烈的不甘心。
是她。
她不是『楚皎皎』,她也不是『王貞柔』。
她是從一個皮囊里竄到另一個皮囊里的怪物。
又見面了啊。
堂妹。
我沖她微微一笑,不贊同地看向朱文衍:「殿下不覺得,這樣對一個弱女子,還是對您心有愛慕的弱女子來說,太殘忍了嗎?」
「哦?」
「別人勾引你的夫君,你不吃醋也便罷了,怎麼還替她說話?」
朱文衍神色微妙:
「她愛不愛慕我,與本王何干?難道律法規定,被愛慕的男子若不接受女子好意,就罪該萬死嗎?」
「更何況,本王英俊多金,喜歡我的姑娘從城南排到城北,若個個都要娶回來,我好端端的王府,不就成戲班子了?」
我輕輕瞪他一眼。
朱文衍瞬間明白,他捂唇輕咳一聲,將我拉在他身邊坐上,為我捏了兩下肩膀,噓寒問暖,一臉不值錢地問道:
「那依夫人而言,要該怎麼辦才好呢?」
「把她許人。」
我出主意:「貞柔姑娘一片報恩之心,王爺何不成人之美?我記得,是你身邊的文二將她救起的,既要以身相許,那也該認準對象,便請王爺做主為他們賜婚吧。」
王貞柔面色劇變。
我惡毒地微笑:
「月前國醫所不是新制了種,可以使人一舉得男的神藥?說是要獻給太子。王爺也該去討一盒,就賞給王姑娘吧。」
「如此,新婚燕爾,又有了身孕,這女子啊,也就被鎖牢了。還怕斬不斷王姑娘對殿下的這點旖思嗎?」
「不、不要……」
剛才被侍衛拖走,要施百般酷刑時,王貞柔面色不改;聞此言後卻有些惶然,她拚命掙扎,淚如雨下。
膝蓋跪行數十步,柔柔纖指,她去攀朱文衍的褲腿:
「求殿下憐憫。」
她仰頭時,是算好的角度,看過去,真是我見尤憐,連最擅刑獄的親侍,也不由生出股惜香之情,恍然一怔,竟被個弱女子掙脫。
「殿下,殿下……」
王貞柔的情緒做不得假,哭的梨花帶雨,像是要把肺腑中熱血一股腦兒的傾吐如來,泣音響徹在越王府。
聽者無不動容。
「您可以不要我,可你要把我送給別人——貞柔會死的!貞柔沒有錯,貞柔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才會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我與朱文衍對視一眼。
敏銳如他,當即就蹙起了眉。
我沖他點點頭。
他從太師椅上起身,緩緩踱步,來到王貞柔面前,高高的身影,將她籠罩其中,在遠處看,很像一副和諧美好的水墨畫。
「殿下……」王貞柔小聲而又驚喜地喚。
卻等來一道被凍住的聲音。
朱文衍掐住她的脖子,露出一個堪稱變態的笑容:
「王姑娘,本王覺得,你很不一樣。」
「接下來,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啊?」
王貞柔恍然點頭:
「好……好啊。殿下,您,您先把我放開,民女,民女要喘不過來氣了!」
十月十五,下元節的那場刺殺。
或許,要取消了。
13
我再見到王貞柔是三天後。
越王府的地牢中。
我踩著鮮血拾級而下,一將功成萬骨枯,尚未成事,獄中便囚滿了來於各處的暗樁刺客。若真登上那個位置,其中流的血、死的人,更是不堪說了罷。
王貞柔被從刑架上放了下來。
她是一個如此纖弱的女子,十指血淋,身上穿的囚服,也露出鞭痕。可卻倔強地抿著唇,一言不發。
饒是老獄吏,也不禁感慨:
「這倒是個有骨氣的,可真能熬啊!」
「熬個屁!」
朱文衍翻了個白眼,面色陰沉:
「你沒看出來,毋寧說她能忍痛,不如說她根本沒有痛。再硬骨頭的囚犯,進了這裡,便是一聲不吭,也該瞳孔圓睜,額發虛汗。可她呢?跟個沒事人似的。」
說著他接過被燙得通紅的烙鐵。
環繞著王貞柔踱步:
「讓本王猜猜,您這樣的女人,一不怕疼;二也不懼精神折磨,這些日子,在你面前殺人剁骨,百般手段恫嚇於你。你卻面不改色,心跳如常。
「如此冷血閒庭之人,本王想來,你手中不是有成百上千條人命;就是根本,沒把我們當成人看!」
「王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王貞柔不說話。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用沾滿血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拍了拍,哼笑道:
「你不懼這些,本王何必白費力氣呢?都把刑具收起來吧。」
他說著話。
我已來到牢房。
「霄月。」朱文衍向我招手,「你把東西準備好了?」
我點點頭。
徑直走到王貞柔面前,我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笑吟吟問:
「王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沒等她回答。
我便自言自語地念:
「奉日月為盟,昭天地為鑑,拜先祖為證,敬父母為憑。我王貞柔願與文家二郎結為夫妻,合為一家,兩姓聯姻同心。盟誓發願百年不分……」
「這是一紙婚書呢。」
我抖到她面前,不急不緩地道:
「王姑娘也知道,你落下指印,再去官府備案,你就是文王氏了。做別人的妻子,若再有個孩子,姑娘好好想想,你想做的事情,還能成功嗎?」
王貞柔抖了抖肩膀。
她憤怒地看著我,只是剛張開嘴,欲要說什麼,便見我速度很快地從瓷瓶中掏出一枚藥丸,塞進她嘴裡,強逼她咽了下去。
她猛烈地咳嗽。
我淡定道:
「哦,這就是那枚生子藥。」
朱文衍接過我的話,派人叫來文二,隨手一指:
「喏,姑娘,你的夫君也來了,怎麼百般刑罰面前你不改色,要嫁了人,卻開始恐懼?不過王姑娘貌若天仙,即便是一身囚衣,也極美,在哪裡不能做洞房?」
說著文二上前一步,面色複雜。
他曾在河中救下王貞柔,或許真存過什麼心思,只是無奈佳人為賊,入府不過幾月,便攪出許多是非,間接害死他手下好幾個兄弟。
如今搭台唱戲。
文二已從我手中接過婚書,按著王貞柔的手就要往上落印。
「文二,你動作快些,別誤了本王特地算的好時候。」朱文衍調笑催道。
王貞柔拚命掙扎。
可始終不得,終於,她跪了下來,抖若篩糠:
「求求你們,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眼看文二越逼越近,婚書上即將落印,驚懼之下,王貞柔終於將『實情』托盤而出:
「這具軀殼,是我……是個老神仙送給我的。」
「他說是百年前與殿下您有一樁舊事,讓我替他報恩。是以,給我不痛不死的能力。可是一旦,一旦……我和別人珠胎暗和,便會被自動判定報恩失敗。」
「屆時,老神仙不僅要收走我的這番神通,還會要我的性命啊!求王爺憐憫我吧。」
朱文衍雲里霧裡。
我卻聽的明白。
『宿主』不能暴露『系統』的存在。
王貞柔已耗盡了積分。
她被困東宮,也不能再用楚皎皎的身份接近朱文衍。只好假死脫殼,她定是向系統賒欠了一副身子,來進行攻略。
只是不知……
不知待時辰一到,她攻略失敗,積分又還不上,那麼,我的這位好堂妹,又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下場呢。
我愉悅地笑了。
王貞柔有些發瘮。
我沒理她,拉起朱文衍往外走,神色很溫和:
「殿下,我有一計。」
羑獄牢房昏暗幽深,四面還時不時傳來幾聲犯人的哀嚎,陰風刮過,那些冷意,即便是走出去站到陽光下,也滲進了骨頭裡。
我攏了攏外氅,把話說完:
「……殿下,你可都明白了?」
一個回頭,正對上朱文衍惕然的眼,他輕輕一眨,萬般情緒盡然消散,盯著我笑道:
「霄月,你忍得狠得,不愧是我看上的姑娘。就是言語實在冷靜,怎麼也把我拉進套中?」
他上前幾步,逼近我。
投下來一道深深的影子,語氣有些奇怪:
「霄月,你這樣,令衍委屈。你就這麼放心我與她朝夕相處,她可是個美人。你就不怕,我真被她勾去了?」
「不怕。」
我沒有動,抬起頭,與他對視,倏爾笑了一聲,很篤定道:
「我知道,殿下不會的。」
起風了,樹葉被吹得在空中起舞,人們被帶向無邊的命運。
我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們分頭行動。」
14
十月初十,下元節的熱鬧已露出苗頭,京中各大佛寺爭先舉辦法會,據說最長的要持續一月之久。
我去了鳴庵寺,參加青蓮小會。
該寺長期受楚家財資,相府倒台後,香火不如往日鼎盛,山門冷落,連佛會也辦的潦倒,寺中住持是楚相的佛家替身,代我父出家,結福緣,積善果。
兩人的關係隱秘,京中鮮少有人知道。
我讓沙彌幫我傳了句口信,自己在亭中品茗賞楓。
這些時日,太子的人一直在打聽我行蹤,果然,不過半炷香的時刻,東宮轎輦亦進了寺門,只是沒有儀仗開路,較從前內斂許多。
「霄月,山上風冷,仔細喝涼了胃,你快些下來。」
太子捲起車簾,抬頭喚我。
「你終於出了越王府,要見你這一面,還真是不容易。今日我可是推了母后的千佛寺聖誕,專程來尋你……」
他話音未落。
我垂下眼睛,聲音冷淡:
「殿下既有話,為何不上來說與我聽?」
鳴庵寺建在山崖之上。
廟中多陡峭,譬如我所在的這座高亭,便是橫劈出來的險峰。要上來,只有人行石階,轎輦萬不可過。
而石階狹窄濕滑,正常人行走,稍不留神,也容易踩空。
親衛絕不會冒這個險將他背上來。
朱正桁唇角的笑容被凍住,目光寸寸陰沉,過了好久,才佯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將話題岔開:
「霄月,日前和你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我慢悠悠地持起茶盞,不疾不徐地啜了一口:
「殿下,你連親自上來,和我說話的誠心都沒有,你讓我怎麼能答應你?」
「你!你!你放肆……」
東宮侍衛氣得拔出刀來,隔空指著我:
「大膽妖女,面對太子,非但不行禮,反而出言不遜,心懷不敬,實在該殺!」
卻被朱正桁攔住。
太子苦笑看我,聲帶祈求:
「霄月,不要為難我,好不好?」
「不好。」
我站起身,手扶住亭欄,山風吹動我的鬢髮,過往種種皆消散於此,眸中含滿涼薄,我出言譏諷:
「殿下,我已為人婦。換做你從前健全的模樣,哪怕一拜一叩,跪到我面前求我原諒,我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又何況,你如今,雙腿已殘,是個徹底的廢人了呢?我嫌你沒用啊。」
朱正桁雖強撐著風度,沒讓下人當場將我亂刀砍死,還耳提面命不許他們外傳。
「霄月,我知今日所言不是出自你真心。」
他擠出一絲笑容:
「沒關係,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你的。」
可他仍然是帶著氣的。
我的話語像詛咒一般響徹在他的耳邊,占據了他的腦海。
廢人……沒用……
朱正桁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一朝從懸崖跌落,零碎成泥,即便仍居東宮,可眾人看他的眼神,或憐憫,或嘲笑,到底是不一樣了。
那行刺客究竟是誰?!!
無論如何也查不出蹤跡,線索悉數指向大渝蠻國,父皇竟勸他為兩國和平,暫忍下這口氣。話里話外,他的價值,已不值得撕破臉皮。
恨啊。
怎能不恨呢?
正這樣想著,馬車劇烈晃動,猛然急停。
朱正桁欲發雷霆之怒,掀開車簾,卻見前方朱雀城樓口,人群水泄不通。
有侍衛前去探聽情況,回來報:
「是雲遊的神醫,盤桓街市已有三日,立下招牌可解百毒,治百病,若被難住,當即奉上黃金百兩。」
「京中各醫行不服氣,又見那神醫不過妙齡,雪膚花貌,紛紛前去挑釁。這不,宏濟堂的掌柜剛拿出鶴頂紅,神醫便一把搶過,當眾服下。百姓們聚在一起看熱鬧呢,說是已經報了官。」
神醫……
太子不由意動。
轎攆停落,東宮一行人換了臨近的茶館,包下二樓雅間,打開窗戶往下俯視,能清晰地看見,有個女子躺仰在人群中央。
宏濟堂的掌柜都要哭了,挨個告饒:
「諸位鄉親鄰里,你們可要給我作個證,人不是我殺的。此女定是個失心瘋,想訛錢直接要便是了,何苦要用人命官司害我……」
正說著,人群一靜。
只見原本躺著的女子已從地上爬起來。
她髮髻有些松亂,身上的衣袍也沾滿了塵土,胸前的衣襟上還淌著大片的血,然而這樣狼狽的形容卻絲毫不減那張臉的絕色。
百姓們無不後退。
「你……你是人是鬼?」
女子卻閒閒地拍了拍衣襟,狡黠一笑:
「當然是人。」
她道:
「這斷腸草,是天下奇毒之首,我服下的同時,也研出了解藥。怎麼樣,你們親眼所見,我這神醫之名,可以坐實了吧!」
女子說著便收起招牌,在一眾恭維聲中飄然遠去。
她的靈動,黛眉青顰,國色天香,連見慣世面的東宮眾人也有些怔愣,很難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只有太子,撐起下頜:
「孤總覺得,她有些眼熟……算了,將她請來,孤有話說。」
話自然是有關斷腿。
不似尋常郎中那般,或搖頭,或嘆息,女子反而十分靜然,仿佛面前的不是什麼疑難雜症,而只是尋常病例。
指尖搭上太子脈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
即便她再貌美,到底此事也關係重大。有個親衛終於耐不住,開了口:
「不知姑娘是何來頭?」
「尋常人家,這盞茶的功夫,太子府也能查到生平了。可姑娘……恕我冒犯,倒好像是平白出現在京城一般。」
女子收回指尖,自如地攤開銀針,隨意道:
「鄉野深山,閒雲野鶴人家罷了,查不出來有什麼稀奇。至於名字嘛——」
她說:
「王貞柔。」
「我叫王貞柔。」
未及等親衛再開口發問,女子已在室內扔下一擊重磅,她恬然道:
「太子的病,我能治。」
治療的辦法是換骨重生。
醫理佶屈聱牙不必再提,究其核心是用旁人健康的骨替換太子廢棄的骨,如此,他便能站立,與從前無二。
「只是,不是任意一截骨頭都可以用的……殿下也該知道,人體內血液相斥,若非型號互配,隨意截取,只會讓殿下雪上加霜,情況更加惡化罷了。」
王貞柔說的頭頭是道:
「是以,只能選用與殿下血肉相連之人。殿下若真有心救治,便將他們的血一一取來,我為殿下配型……」
此話無異於一道驚雷。
如暗室燃燈,絕渡逢舟。
朱正桁到底是見慣風雨的,很快冷靜下來,他轉身,徐徐地從親衛腰間抽出長劍,橫指向王貞柔的喉嚨。
「你既知孤的身份,還敢對孤說這種話?孤的血親,呵,哪個不是舉重若輕的人物,王神醫,是有人派你前來的吧?你到底藏著怎樣的居心?」
室內靜寂無聲。
流滿對峙潮湧。
王貞柔的背上已起了一層冷汗,本是已棄之如敝履的前攻略對象,如今陰沉不定,萬分危險。可隨即又想到……
她強撐出鎮定。
將那人教給她的話複述了一遍:
「無根出世之人,不論身份,殿下,行醫治病的時候,我只是個大夫,眼裡看不見其他。」
「你若不信的話——」
她隨即逼近幾步,猛然奪過太子手中的冷劍,掉轉劍柄,在眾人大驚失色的目光中,重重砸上自己的左臂。
『鏗鏘』一聲。
只聞得臂骨斷裂。
太子已被親衛牢牢護在身後,王貞柔卻很安然,仿佛遭受劇痛的不是她一般。
閒閒地將手中劍松落。
王貞柔神色越發靜和,淡淡地把那句未完之言接上:
「殿下若不信的話,儘管看看,三日之後,民女的臂膀,會不會恢復如初。」
一牆之隔。
這番動靜透過壁上小孔悉數落在我的眼底。
桌對面,朱文衍在幫我分酒,遞過來一杯,淺淺笑道:
「這副身子,不懼毒,不畏死,還能使斷骨生,難道真是天賜神獎不成?」
我沒說話,在垂思。
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只要王貞柔能證明自己的話有三分可信,即便她身份未明,太子已進窮途,仍然會去賭這一把。
魚兒已經咬鉤了。
接下來……
見我不搭茬,朱文衍又開始使壞,他將已伸在空中的酒轉回去,用自己的嘴咬了,要來喂我。
我後退幾步。
他太息一聲:
「春花秋月,美景盛醉。偏偏霄月,不賞風情。」
他兀自將杯中酒飲了,瞬間腮上漫起紅雲,微微撐起頭,垂眼看我,漫不經心地:
「倒是衍的錯,不能激起霄月一絲意動。只是不知夫人從前,面對太子時,可也是這番穩坐釣魚台的模樣?」
戲勁上來了,他越說越委屈;
「霄月如今可不是我的娘子?為何對旁人卻比我好。衍真是心有不甘,所以,主動來問霄月討一份偏心——」
我有些頭疼,拋出第一個問題來堵他的嘴:
「讓王貞柔乖乖唱好今天這台戲,殿下,你許諾了她什麼呢?」
朱文衍默然。
我便笑了,回過身,視線如冰如雪,緩緩沁過他的臉:
「殿下,你如此閒心,想必皇城那邊,都做好準備了吧?」
太子會取十七份血樣。
個個與他血脈相連。
而其中,唯一能配上型,可供移骨之用的——
是皇帝。
15
十元十五下元節,城中燈火通明,結彩祭戶,以慶佳節,千萬盞浮燈懸於夜空,霸替星月灑輝人間。
格外浪漫。
而在皇城都內,星子黯淡,巍巍宮牆從來將這裡與民間隔絕,自成一方世界。如今,一場爭權奪利、父子相殘的血腥皇權戲正在此上演。
在登高台,攜後祝酒的時候,皇帝接過酒杯,淺飲兩口,便覺頭腦有些發昏,一旁的皇后十分關切地將他扶住。
「陛下近日國事操勞,不如去後間更衣小憩?」
這樣也好。
群臣百姓也可自得起樂。
但不想,皇帝這一走,就再沒能回來。入宮時,他已覺腳步虛浮,等躺到床上後,更覺四肢麻木,動彈不得,似有醉酒之兆。
酒?
那杯酒,有問題!
是皇后!可她為什麼?
半生夫妻,他自覺從未苛怠過她。
果然,他見一向賢淑柔和的皇后將宮人遣散,又拍了拍手,從屏風後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這時,皇帝的視線已有些模糊,看不清來人面貌,只隱約感覺其中一個,和自己的兒子很像。
他昏睡過去前,聽見一道陰沉的聲音響起。
「父皇,你說你最疼我,可都是騙我的。刺客蹤跡消失在渝國境內,你為何不繼續追查?難道兩國邦交,真的比自己親兒子的後半生更重要?」
「你曾說,若能救我,自己付出什麼都願意,現下,也該到了你踐諾的時候了。反正你也年邁,活了這麼些年,怎麼算都夠本。」
太子被推著走到皇帝床前。
俯身。
他的手徐徐摸過皇帝的腿,聲音在夜色中,竟透出幾分狠毒。
「父皇,您放心,您的骨,兒臣會替您好好用的。」
然後,他道:
「動手。」
與此同時,宮宴上,輝煌燈火,百臣觥籌,早前朝堂上便有越王將興的言語涌動。
見帝後退場。
眾臣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紛紛藉故圍繞在朱文衍身邊,奉承恭維者有之;勘察試探者亦有,都被朱文衍三言兩語擋了回去。
他一襲蟒袍,容顏如玉,燈光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酒杯,倒教人看來深淺莫辨,比太子更有幾分王者風範。
我遙遙沖他舉杯。
朱文衍點了點頭,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做神傷狀:
「……每逢佳節日,自然倍思親。從前衍鎮守閩中,不得侍父母膝下,總是形單影隻,說來諸位大人莫要取笑才好,那時衍總是守著一盞孤燈,遙看北方,想著父皇、母后、皇弟,在做什麼。就這樣度過一夜又一夜。」
他把頭垂下,聲音也漸漸地低下去:
「可不想,如今來了京都。這樣的盛日,也總是不能離父母更近些,他們已進去兩個時辰,衍有心前去探看,卻又實在是……這便是近鄉情更怯吧。」
朝臣中早有安排好的人帶頭鼓動。
大家紛紛表態願陪越王向帝後請安。
我把杯中的酒飲進,在這一日涼過一日的秋天,我能聽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在沸騰,一時竟有些燙意。
太子是個狠角色。
即便從前溫情,在殘廢后,也早已心性大改。
待換完骨後,他與皇后定會召禁軍前來,面對這血淋淋的現場,他們會把事情全部推在王貞柔身上,釘死她是刺客,當場就殺了她。
而那,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我們』。
即便籌謀日久,想到這個詞,我還是會覺得好笑。
酒杯放在桌上。
殘液映照著圓月,我將手伸進帷帽,摸了摸臉上的第二道傷疤,它已消失殆盡。
我看著遠去的人群,靜悄悄地跟了上去。
後面有兩個微等小官咬耳朵:
「奇怪,越王殿下身邊怎麼總跟著一個戴面紗的女子啊?」
「你管這麼多做什麼?許是王府幕僚吧。我跟你說,可千萬別小看女人啊,遠的不說,就看我們皇后娘娘,那年輕時,也曾跟著陛下親征三月,說起來,越王殿下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吧……」
……
盤龍殿門被推開的時候。
堂中正跪著一女子,是王貞柔。
她被反縛雙手,胸前的衣襟上沾滿鮮血,仰起的臉上滿是憤怒,瞪著太子怒道:
「明明是你,傳我進宮,我給陛下的是麻藥……可你卻暗地換成了毒藥,竟致他身亡!你這個畜生,殺死親父,不忠不孝……」
她還要再罵。
而太子已推著輪椅滑近,重重地給了她一耳光,咬牙切齒:
「你這個賤人,你胡說些什麼?孤的腿都是被你給毀了,是你,你殺了父皇,你害死了孤,你這千刀萬剮都不能泄憤的刺客,說,是誰,誰派你來的?你又是何時調換了藥!」
在他們身後的榻上。
風吹起明黃的床帳。
眾人清晰看見,其上躺著的皇帝,雙目圓睜,五官溢出黑血,他蓋著的錦褥被掀開,兩條腿赤裸露出來,上面布著幾道嶙峋的傷口,露出白骨,身旁還放了只鐵鋸。
皇后見有人闖入。
她忙移動身形,試圖遮擋一二。
可一切都太遲了。
眾人被眼前景象震驚到,全場鴉雀無聲。
朱文衍率先發難,他猛然跪下,撕心裂肺哀嚎了幾聲『父皇』,然後站起來,漲紅了臉,問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誰害死了我的父皇?!」
王貞柔嘴轉地很快,撕心裂肺:
「大人,求您給民女做主。民女是雲遊的神醫,幾日前,被太子請來,要為皇帝治療痛風之症。」
「此症需服麻沸散,再配以針灸。可是,可是太子和皇后,竟然暗中換了藥,他們毒殺陛下,要篡位登基啊!」
「不僅如此,他們還逼迫民女將陛下分屍,欲將一切栽贓給我……」
這番說辭她沒有說完,就被皇后一劍捅穿了心肺。
王貞柔向後倒下。
皇后徐徐地抽出劍來,轉身看向眾人,一瞬間,心電神轉,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的嘴,是說不清的。
為何要去民間延請神醫?為何皇帝薨後,隱瞞不報?又為何要召禁衛軍入殿,個個還佩盔穿甲。
太子抄起桌上瓷瓶,狠狠砸向地上的王貞柔,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你這賤人,竟然欺瞞孤!你毀了這一切。負孤者,殺無赦。去死!去死啊!」
皇后比他更冷靜,直直地盯著領頭的越王看:
「是你。」
她不用等回答,心中已確定。
冷笑一聲,皇后將手中的劍高高舉起,聲音抑揚頓挫,是衝著已進殿的禁軍說:
「不論事情經過如何,你們已站在了本宮和太子的船上。這條船若沉,你想想,他們能放過你們嗎?」
「皇帝已死,太子就是正統!若他即位,你們便都有從龍之功,再進一步,封侯列將也不在話下。」
「能做禁軍,守崗巡夜,想你們的出身也不會是太好。人生中,能這樣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不多啊。」
「現在,還不給我上?將這干亂臣賊子全部擒下,尤其是越王!本宮只要他的命,其餘大臣,無非是受到了蠱惑而已,若不反抗,退後旁觀,本宮可以當今夜什麼都沒發生。」
宮中有兩撥禁軍。
一撥是現在站於堂中,虎視眈眈的,他們更親近太子;一撥是被越王陸陸續續收買的,今夜本不該值守。
可他們偏偏出現了,快步從游廊抄近,將殿門口團團圍住。
兩方一觸即燃。
朱文衍站在階陛之上,民間的浮燈四面八方飛上空,遠遠地飄過來,投下道道光影,屋外屋內被清晰地分割開光影兩面。
如此涇渭分明。
動手前,朱文衍看向皇后:
「母后今夜所為,衍倒是也能明白。丈夫沒有兒子重要,皇太后比皇后不知逍遙多少倍。」
「只是,文衍不明白,我不也是你的兒子嗎?我登位之後,您照樣可以坐穩壽康宮,母后為何對我,沒有一絲憐憫之心?甚至現在,還想用衍的命,來為另一個兒子鋪路。」
皇后沒有回答。
只是握劍的手輕顫了顫。
朱文衍指了指自己,道,「文衍」,又指向太子,叫出他的名字,「正桁」。
一聲苦笑:
「五行之說,木能克水,連名字,母后也是希望,皇弟能生於我之後,而位居於我之上。母后,我是您的仇人嗎?您竟這樣希望,我過的不好,甚至希望我死掉。」
而朱文衍始終等不到一個答案了。
兩方陷入混戰。
我知道,今晚贏的會是誰。
畢竟,籌謀良久者,總會勝於臨危應變者。
我跟著隊伍綴在後面,但並沒有跟著走進去——
我不喜歡血。
不管過去多少年,屍山血海的生死堆里滾過多少遭,不喜歡還是不喜歡。而今夜,會死很多人吧。
我尋了個僻靜地坐下,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它高高懸掛,俯視人間悲喜,像很多年前,我與太子溜到膳房偷食的圓餅。
只是已經冷掉了。
明月從來沒有變。
變的只是當下仰頭看的人,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心境了,少年少女之氣,是一生永遠不可復得的珍寶。
而如今,故人當去,面目盡改,生死也相隔。
我正恍惚間。
有個人影坐了過來。
王貞柔。
她一定欠了系統很多積分吧,換回來一具這樣不會咽氣的身體;明知希望渺茫,還是一頭陷入了朱文衍給她織造的陷阱里。
她擦乾淨臉上的血。
是趁著殿內混亂,咕蛹著蠕動出來的。
為怕誤傷,王貞柔跑出殿外,又看見了我,索性坐在我身旁,她心情很好,唱著小調,笑吟吟地向我挑釁:
「楚霄月,你知道越王殿下答應了我什麼嗎?」
我冷靜地看著她。
她笑意更深:
「他答應我啊,事成之後,會娶我進門,還要封我做皇后呢。」
王貞柔站起身來,她俯視我,她嘲諷我,她漠視我。
「你看,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贏你。」
這個蠢貨。
但今夜月色很美,喚醒了我心中僅剩的柔軟,她這個時候,來到我身邊,不管是為著什麼目的。
卻教我感受到一絲,屬於活人的溫度。
看在這個份上,我好心提醒了一句:
「王貞柔,皇后不會是你。」
也不會是我。
在心裡默補了後半句。
言盡於此,我起身離開。
身後傳來王貞柔的跳腳:「你在跟我示威嗎?楚霄月,你等著瞧吧……」
16
一夜過後,臨危而戰的皇后當然敗了。
她年輕時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浴血到最後一刻,始終衝鋒在前,最終力竭而亡,直到死,都沒有看向越王一眼。
而已殘疾的太子,今夜受到的衝擊太大,落魄失魂,已近瘋癲,是被越王親手持箭,射死在盤龍殿堂中的。
天亮了,曙光透窗而入。
朱文衍舉起手中弓矢,聲音悲痛不似偽裝:
「太子謀反,弒父殺母,罪惡滔天,以此品行,何堪肩負天下?如今,我順天應人,將此賊斬殺於此,其制誥封位一應廢絕。」
說著,他率群臣跪了下來:
「恭送父皇母后賓天。」
盤龍殿前,人來人往。
禁軍們在掃除屍骨,清理現場,用水沖了一遍又一遍,從階陛上緩緩流下,像盛大的妖冶的紅色瀑布,奔流不息。
大臣們三次上書,請越王登基,他幾次推諉不得已答應。現下禮部尚儀宗正三府,正在議定帝後的喪事,和新王即位的一應事宜。
我坐在摘星閣。
這裡是皇宮最高的地方。
晚上夜風很大,將我的衣袍吹起,我喝了些酒,手高高地伸起,黑暗中,有人從身後為我披了件敞篷。
語氣很不贊同的樣子:「當心著涼。」
我沒有回頭,依舊在出神: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其實不過是場錯覺。樓下人看樓上人,以為星辰觸手可得,只需踮起腳尖。可真正站上來了,才知道,星辰如此遙不可及,怎麼碰,也是碰不到的。」
朱文衍蹙眉將我擁在懷中:「霄月。」
他今日心緒不佳。
審問坤寧宮的老人,他知道了一樁舊事。
原來多年前,皇后隨帝出征時,曾被敵軍所虜,扣押三日。雖然清白無辜,然被救出來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
帝王多疑,難容此子,幾次動了殺心。
天底下,做母親的,總是捨不得自己骨血。所以,皇后在受驚早產後,為護住這個孩子,竟親自鋸斷了他的脛骨。
殘疾之身,無緣大位。
朱文衍被扔到冷宮自生自滅。
皇帝不再追究此事,漸漸地,帝後之間的情感有所緩和,很快,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也就是廢太子。
「我現在才知,原來母后也是愛過我的。只是這點稀薄的愛,根本及不上在她身邊長大的弟弟。所以當我成為弟弟的威脅後,母后便恨不得我去死了。」
「她明明知道,盤龍殿上,若開口求饒,我是會留她一命的。而她寧願和弟弟同死,也不願與我共活。」
朱文衍的眼眸里閃爍一層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