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惡毒千金,與女主相爭,被打入死牢,明日就要問斬。
臨刑前,卻有一道聲音響在我的耳畔:
「霄月,若給你一次機會重生,你是否能洗心革面,做個好人,甘為男女主青雲梯?」
我冷笑一聲: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沒人注意到,牆角,我的堂妹面色慘白,緊咬牙關:
「絕不能讓她重生。
再來一次,我不能保證……系統,給我洗掉她的記憶,折毀她的面容。讓她這輩子,只能苟且於淤泥中,卑微如螻蟻。」
她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系統』。
1
李二三進來的時候,我正在上藥。
這處茅屋破敗,四面漏風,我能透過房梁,看見天上的月亮,閃著紅光。而我流出的血,已將身下草蓆濡濕。
「你還是這麼倔。」
他看著我,露出淫笑:
「這張臉雖不怎的,可身子實在風流。你就從了三大爺吧,往後也不用遭這皮肉苦了……」
就在今晨,莊中來了一隊買藥的行商。
莊主遣人將我拖行過去,一頓毒打。還強行逼我換上輕紗,跳舞娛眾,那雙靴子裡,放滿了碎瓷片。
我每走一步,血印便滲出來。
綻放在地上,如朵朵梅花開。
來客哈哈大笑,有人低聲咬耳朵:
「真是想不到,從前高高在上的……竟變成這樣低賤的女奴。」
「朱兄若是喜歡,不如就在此要了她。不知也有不知的樂趣,若換作從前,以她的身份,哪能容你我靠近半分。」
「算了,那張臉實在倒胃口。」
我痛得昏厥過去。
面前依稀呈現一副畫面,是千鳶競放,春日擎好,來京觀禮的貴人如雲,衣衫華美的長者為我除去頭上髮釵,戴好冠飾。
倏爾門被打開。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走進來,他將杯中酒飲盡,沖我一笑:
「宵月,及笄長樂,歲歲長安。」
窗台上的燭火在搖晃。
而後變成漫天大火,濃煙滾滾,夜色中,那男子橫抱著另一女子從火場中走來。他掐著我的喉嚨,滿面憎惡:
「……你行徑惡毒,孤從此與你恩斷義絕。」
有女子譏冷的聲音,一遍遍在我耳邊迴響: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從高處跌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怪,就怪你跟我搶。憑什麼?這世上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
「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是如何一點點失去,活得萬箭穿心,痛不欲生……」
她實在聒噪,離我又近。
我拔下發簪,割開了她的咽喉。可尺寸的傷口,竟在頃刻間復原,連滴落在地的血跡,也消失不見。
女子來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嘴唇一張一合:
「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贏不了嗎?
……
耳畔似有吱呀推門聲響起,我猛然睜開眼,和李二三四目相對。他是這莊中管事,身材臃腫,牙黃而腥,淫頑好色。
主家特意點名由他負責我,其目的不言而喻。
「最好讓她認命,再生幾個小奴僕,這樣,生生世世,就翻不了身。只有一點,絕不許激起她的死志。」
他想多了,境況再難,我也沒想過死。
而現在,李二三正盯著我,下流地揉著胯:
「蛸奴,蛸奴,你就跟了我吧。你如此醜陋,命格卑賤,天下間,除我,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蛸』是生活在南疆腹地的一種毒蛛。
八足、貌丑、性惡。
用此來給我命名,惡意露出言表。
我正恍惚間,李二三已撲過來。他將我壓在身下,撕扯著我的衣服,又啃又咬。
我拚命掙扎,額頭撞上床角。
有什麼,狠狠劈開我的腦海,像驚雷,像閃電。我捂住腦袋,痛不欲生,順手抄起桌凳,狠狠砸了過去。
回過神時,李二三已轟然倒地。
我站起身,跨過他,俯視他,問:
「我是誰?」
他瞪著我,張大嘴:
「你是蛸奴,是李府的家奴,世世代代,賣身於此,不得逃脫,生死僅在主人一念之間。
你……
你敢殺我?你敢反抗?」
一陣雷聲轟鳴。
屋外下起大雨,閃電照亮室內殘血,也照亮我冷下來的眼。我在笑,聲音越來越大,直至變得尖銳。
「還沒有人能當我的主子……」
李二三漸漸不再動彈,失了呼吸。
我轉身走進大雨之中,血與水融在一起。
田莊北角設廚房,莊中主人有食用糕點宵夜的習慣,我敲開了門。
「誰啊?」
廚娘走出來,我用棍子將她打暈。
力道很輕,若真如他們所言,我只是李府家奴,何以會對傷人之道、琴舞樂器如此熟悉。
仿佛這些本領已根植於我的骨血之中,刀斧難斫。
2
我做了一籠甜點,花生雲片糕。
信手拈來。
仿佛記憶中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門前掛著大紅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影落下來,將一家人其樂融融得罩住。
屋內有嬉笑聲,闔家歡樂。
我端著糕點走進去,座首的兩人依次嘗過。
婦人面色和藹,抿唇一笑:「霄月手藝越發好了,就是太甜。」
「不愧是我的女兒——」
男人捋捋須:「精百家術,過目不忘,連古法糕點也能復刻成功。這上京第一貴女,舍你其誰?」
他們的面容隱於濃霧中,看不真切。
倏爾又變了一幅場景,人依然是那些人,婦人卻將另一位女子護於身後,男人大失所望,投過來的目光複雜冷戾,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月色被陰雲遮蔽,廊檐下的燈籠劇烈搖晃,光影明暗,卻已不落在我的身上,一名嬌俏女子驚呼:
「血!救命,救命啊!」
於是我低下頭。
看見我手中攥著一柄匕首,在月下閃爍寒光,而刀尖處正往下滴落著血。一滴一滴的,順著我的指間,流淌。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
……
冷風從窗隙吹來,我徹底回過神,往糕點中加入了大瓶蜜糖。
末了火候到位,糕點出爐。
我放進食盒中,往主院走。
中途碰到一個丫鬟,她鼻孔朝天,頤指氣使:
「主人的院落,不是你可以去的。看見你這張臉,他都吃不下去飯了。
「……孫廚娘勞累,也該由我等有品級的丫鬟親自送。你一個府中家奴,不要不知好歹。」
我被推倒在泥坑裡。
水中映著我的臉,三處見骨的疤痕橫亘其上,蜿蜒扭曲,萬分可怖。
被閃電照亮。
丫鬟一身驚叫,沒好氣地踹我一腳。
「看見你就晦氣!」
她劈手從我手中奪過食盒,揚長而去。
而我把頭垂下,鬢髮散亂貼在臉上,若志怪中奪舍人皮的惡鬼,唇角揚著高高的笑,像下一秒就要前來索命。
「那就辛苦你了啊。」我說。
子時三刻,夜雨停。
李莊主吃完糕點,今夜的糖糕格外甜,像是什麼神仙珍饈,觸嘴生香,酥而不膩,他一不留神,就把盤子吃空了。
孫廚娘的手藝何時有這般好?
但他沒有多想,起身,想給室內的佛龕上一炷香。
忽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是……誰?」
這話沒有問出來。
他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莊主頓感全身無力,唇舌發麻,他想吐,吐不出來,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只覺一股絞烈的痛在腸胃間蔓延。
像是有萬蟻啃噬,他疼的在地上抓出血痕,猶不能止,叫不出聲,索性,他鉚足全身力氣去夠桌上的食盤。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我徐徐地走進去,正好接住了瓷盤,目之所視,正好是屋內供著的一尊菩薩像,置於佛龕中,慈悲憫目。
我不由一笑:
「《金剛經》中言,菩薩畏因,凡夫畏果,欲慎其終者,先追其遠。莊主連在寢中,都要供奉神佛,真是畏心可加啊。」
聲音變得輕渺。
我來到他身前,居高臨下。
「那麼,李莊主,你怕的究竟是什麼呢?」
他震驚地看著我,一時連疼痛都忘記了。
手指顫巍巍抬起,嘴裡嘔出大口鮮血,雙目亦睜得很大。
「你是想問。」
我指尖拂過圓盤,將它放回到桌上,柔聲道:「我是怎樣給你下的毒,是嗎?」
他捂住喉嚨點頭。
「你們李家,不過二等農莊,家中僕婦自也儉省些。上個月,廚房的花生便有霉斑了,廚娘一直不捨得扔呢——」
我微眯起眼,側過頭看他:「不過,霉花生味苦,極澀,不易入食。所以,我才在這糕點中,加入了大量蜜糖中和。
「李莊主,你很喜歡吃嗎?殊不知,吾之蜜糖彼之砒霜,這是來送你上路呢。」
他瞳孔一縮。
顫巍巍爬起來,就要在地上磕頭求饒。
「你想讓我救你?」
我往前走了幾步,抽出三根貢香,對著菩薩像拜了拜,輕聲開口:
「也好。我要你的命有什麼用呢?」
我回頭去看他:
「李莊主,我有幾個問題,實在想不明白。你有一炷香的時間,答出來,我就給你解藥好不好?」
我慢慢走過去,步伐緩慢,聲音不疾不徐。
「我到底是誰?今晨來到李家莊的那隊行商又是誰?你背後的主子給你下過什麼樣的指令?
「……還有,蛸兒這個名字,又是誰取給我的?」
李莊主神色劇變,一瞬間恍惚。
但隨即,那股劇痛在他體內游離,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蛇蟲啃噬,他疼得弓起脊背,五官溢血,拚命地抓著喉嚨,想要開口說話。
可實在說不出來。
眼光充血,期盼地看著我,手指胡亂比划著。
香已燃盡大半。
我把杯中茶喝盡,遺憾地嘆了口氣:
「莊主高義,寧死也要維護身後主子,守口如瓶,令人感動。」
杯盞輕輕放下。
我起身往門外走。
李家莊主蜷縮著身體,吃力地攥住我一截衣袍,我回頭去看他,有些驚異,莫名笑了出聲:
「莊主是想說,唇舌麻木,開不了口。能說的話,一定把事情始末,都告訴我對嗎?」
他期待地點了點頭。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俯身在他耳邊溫柔道:
「我忘了告訴莊主,糕點中,我還下了一味麻藥。」
聲音泛著冷氣:
「你的話啊,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屋外閃過一道驚雷,我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而在鏡子中,我在笑著,原先橫亘在面部的三道疤痕,隨著莊主的徹底咽氣,竟有一道憑空消失。
「果然。」
我垂下眼,把手擦乾淨,平靜道:
「我已經全部想起來了。」
3
我當然不叫蛸奴。
來到嶺南之前,我的名字叫霄月,是楚家的女兒。
我出生後沒多久,父親便官至鶯台閣相國,母親也得朝中二品誥命。花團錦簇、盛極鼎時的門楣。
可幾個兄長不爭氣。
家中青黃不接,難保富貴連綿。萬般無奈下,他們開始培養我。
六歲,我做了小公主伴讀。
八歲,我救下溺水的太子。
此後,我與太子青梅竹馬長大,京中有誰家兒郎敢開我玩笑,次日,他就堵上門去,押著對方給我賠罪。
幾個宮妃委婉勸阻:
「殿下少年意氣,自然很好。只是你們年歲也大了,要注意分寸。若事情傳揚出去,還有誰敢娶她?你不能為她撐一輩子腰吧?」
少年郎眉眼銳利,意氣風發道:
「那又何妨?」
「我一起長大的姑娘,怎麼會讓她嫁到別人家去?」
那時,沒人懷疑——
我會做太子妃,做皇后。
父母對我更加寵愛,府中的吃穿用度,連兩個嫡兄也比不上我。
事情是在四年前轉彎的。
那年,我及笄,開始學習皇家禮儀;也是那一年,我的堂妹楚皎皎要進宮選秀,博個前程,借住在我家。
她是族中的棄子。
我是族中的希望。
先有明月,而後皎皎。
連名字也壓她一頭。
她恨我。
可那恨意被隱藏的很好。
在我無所察覺時,她已悄無聲息,滲透進楚府的每個角落。
而且,她越來越美,若明珠拭塵;腹中才華也凜然,常有巧思,能做出千古文章佳句,解父親疑惑,逗母親歡顏,得太子青眼。
這不對勁。
先伯父不過淮陰六品官宦人家,才能平庸,表妹初來楚府時,連字都認不全,她從哪裡來的本領?一夜間長出腦子。
我提出疑問,堂妹負氣出走。
太子率先和我鬧脾氣:「霄月,你怎麼連親堂妹都容不下?她舉目無親,離了楚府,你要她去何處安身?」
「我哪句話攆她走了?」我反問。
太子:「你簡直不可理喻。這些日宮中的嬤嬤就是這樣教你?看來從前是我太慣著你了。」
他起身去追楚皎皎。
我母親暗自擦淚,扔掉了我給她縫製的抹額;父親臉色陰沉,說了幾句堂妹身世可憐的話,摔開茶盞揮袖離去。
兩位兄長更是出言譏諷:
「妹妹,你現在好大的派頭啊。」
「怎麼,被人捧在手心太久了,就見不得別人比你更優秀?果然是女人天性,讀過再多的書,也難改善妒。」
我氣得與他們爭吵。
楚皎皎半夜才回來,我去到她院中想求和。
卻見她支開下人,對著一面牆壁自言自語:
「系統,等身邊人都放棄她時,我就能吸走女主氣運了是嗎?」
「呵,憑什麼大家都愛她?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她一人盡占了。而我只能穿成一個女配,四處寄居。明明都是楚家的女兒,卻在書中連個姓名都沒有!
「我不甘心,我要搶,我要爭……這種踩著原女主屍骸上位的戲碼,我最喜歡了。看她折斷脊樑,看她失去一切,看她命運劇變,看她終生只能爬行在陰溝當中……」
女人的聲音尖銳。
面色扭曲,一雙眼睛,像浮在墳冢的鬼火燈籠,透著貪婪與急切。
她不是楚皎皎。
她是……誰?
我捂住嘴唇,咬上手指,不敢驚呼出聲。好半天,才冷靜下來,面色如常地回了房。
十四歲的楚霄月心尚天真,把此事告訴了父母。
但無人信我。
楚皎皎落水,所有人都看見是我推她。可那時,我正在小佛堂抄經。
父母對我大失所望,將她安置在另一處別院,太子也拿珍貴藥材去看她,還想辦法找人通融,划去了選秀薄子上她的名字。
她得以在我家中常住。
無形的硝煙,緊迫的危機,我敏銳察覺到,想辦法挽回:
「父親,母親,女兒好久沒和你們一起出門了。」
卻連他們面都沒見上。
我長兄對我不滿已久,將我攔在門外:「妹妹莫非沒有心肝?你把皎皎害的那麼慘,現下還能騰出心思遊玩?」
他曾求南郊的一處山莊,莊民飢苦險釀出人命,父親聽了我的話,將莊子收回,還斥家法於他。
我二兄暴躁些,直接拖過我的肩膀,要押我去給楚皎皎賠罪。
他叫嚷著:「你不如皎皎遠甚!她比你更像我們的親妹妹!」
明華公主是我手帕交。
我二兄想娶她,可公主寧願和親也不嫁他。二兄便篤定,是我在明華面前說了他的壞話。
怨氣很深。
他抓得我疼,我受不住,拿起發簪就去劃他。
明明力道很輕,可次日,就變成了縱骨傷痕。
爹娘對我更加疏遠。
他們罰我關禁閉。
太子來看我,一直嘆氣。我攥住他的手臂,淚眼朦朧:「殿下,你要信我。」他沒有說話。
我們的婚事一直拖到十七歲那年。
其時,上京城已傳遍了我的惡名。
楚皎皎一直逼我,她總是柔柔弱弱前來挑釁。不管我怎麼避,總有和她單獨相處的空間。她受了傷,落了淚,家人就把這一切怪到我頭上。
我最心腹的丫鬟無故慘死,我發了瘋,找不到證據,拎起馬鞭就沖向楚皎皎的院落,要把她打死償命,卻被早就埋伏好的僕人制住。
爹娘目睹這一切。
他們與我絕恩義。
我吃不好、睡不好、沒人說話、四處受排擠,處在崩潰的邊緣。
而就在這時,府中起了一場大火。
「霄月,孤已給了你這麼多次機會,你卻絲毫不改惡毒本性!你說她陷害你,可誰又會用自己的性命,來設局嫁禍?」
濃煙滾滾。
太子衝進火中,將昏迷的楚皎皎背出來。
他俯身看我,面帶厭惡:
「孤情願,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我仰頭,黑煙遮蓋了天幕,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來。這樣想著,我就笑出聲來,然後那笑逐漸失控。
我逐個看向站在我身前的那些人。
「爹,娘,兄長,太子。你們曾是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你們把我捧上高位,你們待我如珠如寶。
曾幾何時,為了你們,霄月即便捨去這身骨肉也甘願。
可現在,親手把刀刃插進我體內的亦是你們。你們疑我傷我,這種痛,遠甚於萬箭穿心。竟不知何時,我已成了你們的仇人。」
我擦凈眼角淚水,語氣決絕:
「有一句話,說反了。
不是你們不要我,是我楚霄月,不要你們了。」
滿院寂靜。
這夜無月,無風,檐廊的火還在燒著,像是我的憤怒與絕望。
我強撐著站起身子,抽出太子腰間的長劍,所有人如臨大敵,我卻卸下發冠,長發在空中飛舞。
我猛然用力一割,三千青絲飄落在地。
「今日始,我割發還母,以血還父,從此往後,楚霄月和你們,再無瓜葛。」
我轉身離去了。
其實我還想帶走楚皎皎的性命,可此人實在詭異,又被保護地嚴密,只能容後再議。
我的背影再不復從前帶著討好的庸懦謙卑,反而一寸寸挺起來,沾著血的白袍在火焰中翻飛,擦出熱烈星點。
竟有幾分浴火重生的模樣。
我走出大門的時候,聽見父親沉下了聲音:
「讓她去!如此瘋癲行徑,不配做我楚家人。」
「殿下,不若以皎皎替霄月,嫁入東宮,她本就是我亡兄的女兒,我連夜便將她過繼,名字寫入族譜。至於那瘋婦,往後生死,與我再無關係!」
楚家定死了我鳩占鵲巢,享了楚皎皎十八年的富貴人生。而今終於各歸其位。人人憐憫楚皎皎,說她終於熬出頭,不再受惡毒堂姐折磨。
我長兄收回莊園;二兄娶到郡主。
太子對此樂見其成。
故事裡人人圓滿。
就在那之後的六個月,我因刺殺太子妃獲罪,被押解遊街,圍觀的百姓用菜葉子砸我,萬民上書請求治罪。
我被判當街問斬。
我不能死。
臨刑前,楚皎皎來欣賞我的慘狀。
我故意捏造出『系統』,眼中含恨,背倚欄杆,對著牆壁自言自語: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楚皎皎信了。
她不敢賭。
雖然她已竊取了命格,可我到底是『女主』啊。
於是她找系統兌換假死藥,我被洗去記憶,毀掉容貌,秘密運往她手中控制的一處偏遠農莊,成為最低賤、人盡可欺的奴僕。
每個月,她都會派人前來查看。
這就是那隊行商。
而現在,我終於拿回了自己的記憶。
我要送他們所有人,去死!
4
嶺南距京城兩千里。
那隊行商業已返回,我有一個月的信息差可供謀劃。
我去見了一個人。
朱文衍。
他是太子的同母兄弟,皇帝的嫡長子,嚴格來說,太子之位,本是他的才對。
可是他,偏偏——
身有殘疾。
天生跛腿,一國儲君,何以殘身居之?
是以朱文衍未及弱冠,便被發配到閩中,封地百里,養兵三千,稱越王,無詔不得歸京。
我不信他沒有野心。
八歲那年,我和明華在御花園裡放風箏。
引線斷裂,風箏吹走。
「那可是我親手做的……」
明華急紅了眼。
我安撫好她,和宮人分散開,四處尋找。不知不覺間,來到偏僻荷塘,卻撞見太子落水。
假山後,隱隱有個人影閃沒。
金章、玉質,蟒紋、錦靴。
倉促一瞥間,我看見他的側臉,眸色深沉如海,不動如淵,明明十幾歲的年齡,老成卻像久居朝堂的政客,身上氣質比我父親還要迫人三分。
被人撞見。
他不疾不徐負手走出來,面無波瀾,唇角扯著不真切的笑意:
「哎呀,皇弟,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看向我:
「此地偏僻,太子失足落水。小姑娘,你喊不來人,若目睹他被溺死,可是救駕不力之罪,當心禍連全家呢!」
他搖頭嘆息:
「本殿也不會水。你可真倒霉啊,年紀輕輕,就要給人陪葬了呢!」
一股寒氣直襲我的腦門。
明明是盛暑七月,我卻覺如臨冰淵。
眾所周知,帝後疼愛太子到骨子裡,一旦太子溺斃,大皇子能把自己摘乾淨,他到底是親骨肉。
可我呢?
即便是稚子,難道能保證皇帝不被憤怒沖昏頭腦?遷怒父母,降罪楚府?
我狠狠瞪了眼朱文衍,我能肯定,太子落水和他脫不了干係,十成就是他做的。這個王八蛋!害人也不會挑時候。
越想越氣。
我跑上前去,重重踢了他一腳。
然後趁朱文衍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我猛然轉身,跳下了水。
……
我救了太子,立下大功。
可我並沒有向皇帝檢舉朱文衍,天家父子之間的齟齬,不是我一個臣女外人,能插進去話的。
更何況,我沒有證據。
那之後的六年間,我步步高升,他節節敗退,始終不得帝後正眼相看。終於被攆出了京,人人稱快。
無人知。
朱文衍出京那日,我們曾在城外長亭偶遇。他微微垂著ţųₗ雙睫,被烈日映照的額頭上沁出幾滴汗珠,更顯妖顏如玉:
「勝敗未定,一時可轉,不到最後,誰又能說誰是贏家呢?」
他倏爾抬眸。
冷冷看我,深黑色的一雙眸子恍若能映到人心裡去,似笑非笑道:
「就是不知道楚姑娘,曾救他於險境,伴他於微時。而在本殿去後,他終勝券在握,有三房六院,你又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呢?」
當日奚言,一語成讖。
現在我要去找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是我最合適的同盟。
嶺南距閩中很近。
日夜兼程,不過七日便進了城。
我在客棧中偶遇一隊從北來的游商,他們酒足飯飽間,談引閒趣。說及鄞州的一位郡主,正在與夫家鬧和離。
是我二哥。
楚皎皎在其中穿針引線,得知郡主喜好,設計促成「美滿姻緣」,二哥有了丈人力助,在鄞州領份閒差,好不得意。
只是婚後不久,他便暴露本性,再加遠離父母兄弟,無人看管,很快和幫無賴子弟廝混一處,盡日鬥雞馳馬,流連於市井坊樂,政務也荒怠了。
郡主不過勸告兩句,便被喝多酒的二哥拳腳相向。
這鄞州可是侯爺的地盤。
事情傳出去,老侯爺大怒,將二哥綁於馬後,於鬧市拖行十餘里,打得遍體鱗傷後,扔出府門。
揚言要替女休夫,還要上京城告御狀。
我靜靜地聽完這樁熱鬧,沒有說話。
只是手伸進帷帽內,摩挲著右半邊臉上已消失的疤痕,光潔如新,若有所思。
難道……
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必須得抓緊時間行動了。
5
茶樓雅座間,我坐在一張積檀黃木的矮桌後,動作徐徐地倒茶。
對面男子身形清矍,眉骨英氣。
他屏退眾人,解開外氅,露出較尋常人略細一些的腰肢,抵唇輕咳。看上去單薄又無害,殘缺讓他更像是一尊已有裂痕的瓷瓶,不知何時就會碎裂。
可我清楚,那都是表象。
朱文衍接過茶杯,在手中轉動,他的兩指之間,布滿駢痕——
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楚姑娘好久不見。」
他輕啜了口茶,語氣玩味:「怎麼,從十四歲拖到十九歲,五年時間,我皇弟終於肯娶你了?楚姑娘,千里迢迢,來送喜帖——
真是令衍感動啊!」
這個人,還是這麼討厭。
太子大婚,會詔告九州。
就連偏僻之地的嶺南也張貼喜文,上面明晃晃寫著楚皎皎的名字,我不信,他不知情。
我心中輕哂。
再抬起頭來時,已滿面平靜,看著他,輕聲道:
「大皇子,我今日來,不是與你繞彎子的。就免了這些相互試探吧。」
朱文衍挑眉:「哦?」
我微微一笑,直視著他的眼睛:
「殿下,你生為龍種,怎奈蛇命?」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還正乾坤呢?」
此話一出,朱文衍一愣。
他捏著杯子,雙手因用力而透出青筋,半晌,才冷靜下來:
「楚姑娘這話,我聽不懂。
「衍已躲到這深山老林中,再不過問政事,還不夠嗎?你與太子為何還要緊緊相逼,非要來取笑……」
我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不等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既然大皇子聽不懂,霄月告辭。」
袖子被人緊緊拽住。
我回頭看他。
朱文衍在笑,他往前探了一步,黑眸定定地盯著我看:
「哪怕去攤販講價,也該有來有回。楚姑娘,你怎麼不按常理出牌?讓我信你,總得拿出些籌碼吧。」
說著,他偏頭以手撐頜,做出很委屈的模樣,輕聲嘆息:
「要知道——
從前你向著我那個弟弟,可把我坑得很慘啊,被迫來到大山與蟲獸作伴。本王現在看見姓楚的,心裡都發涼。」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很近,這個角度,能看見他輕眨的睫毛,脆弱又無害,他真的有一副好皮囊。
時隔多年,他比原先難對付多了。
這樣正好。
半晌,我道:「大殿下,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什麼?」
「你幫我把太子引出京,我就能治好你的腿。」我神情平靜。
朱文衍怔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微妙:
「楚姑娘,我焉知這不是一齣戲?萬一你與太子裡應外合,這一次,是衝著徹底剷除我的目的而來,那我不是很慘?」
室內燭火搖晃,將他的臉映的通紅。
他問:
「我憑什麼信你?」
我向前幾步,與他更近。
朱文衍坐著,我站著。
微微俯下身,我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唇角掛著笑,末了,在他耳畔柔聲道:
「殿下,你不用信我。你要信的,是你自己。
「就算我們真的有陰謀,可把太子引進的,是你的地盤。若是這樣,你還會被反殺,萬劫不復。那你又憑什麼能活到今天呢?」
我的聲音很輕,吐出溫熱的風,擦過他的耳畔,可話語卻透著徹骨的寒意,如精怪在蠱惑:
「你可要想好了,朱文衍。論出身,論謀略,論才學,你哪一點比不過他,可偏偏命運讓你臣服,蹭蹬人下,你真的甘心嗎?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擺脫宿命,還正天下。我若是你,即便一成的可能,哪怕拼出這條性命,我也會去試一試。」
天色更暗了。
為避人耳目,我們約的是暮間會面。
朱文衍笑了。
他上前抓住我的手,我被帶坐在他懷中。帷帽隨著動作搖晃,我袖中鼓鼓囊囊,那裡藏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就在將要出鞘前。
朱文衍目光微動:
「你說的對,楚霄月,我們是一類人。所以,我也會賭——可是這交易,本王要加上一條。」
「什麼?」
他看著我,一字一頓:
「你。」
「本王要你,嫁給我。」
『轟隆』一聲。
天上的驚雷滾過,穿過嚴窗,照亮這間雅室,帷帽從頭上掉落,我的面容露了出來。而驚雷,也照亮朱文衍不為所動的眼。
他彎腰,把帷帽撿起來,撣去其上灰塵:
「正好,我們兩個人,一個毀容,一個跛腿,倒是天生一對呢。」
屋外,大雨落了下來。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起伏,只是把我的腰往他方向帶得更緊,貼在我的耳邊:
「楚霄月,嫁給本王。若你真和太子有謀,陷本王於日暮窮途之境,按例,妻要與夫陪葬。你嫁給我,交易即時成立。」
「好。」
我仰起頭,寸步不讓:
「我答應了。但是——」
語氣陡然冷凝:
「我只做皇后。」
6
朱文衍的動作很快。
華南荊州有瘟疫,朝廷正在選派賑災之人,大朝會上,幾位吏臣,不約而同,提及太子。
他們的話語很有巧技——
太子居東宮之位已久,然實無政績。
皇帝如今身體老邁,想要讓太子監國,朝臣需得信服。華南一向安穩,熱疫太醫署里也有備案,連藥草都是現成的。
太子去,出小力,而贏威名。
很划算,不是嗎?
楚皎皎頂替了我女主的身份,嫁給太子朱正桁。
成婚一年來,他們感情極好,是上京有名的神仙眷侶。
除了月前,送給楚家長兄的田莊,不知何故死了幾個農戶,這幫蠻人竟糾結起來鬧到大理寺,要告御狀,上達天聽,太子把此事壓了下來外,可以說幾乎沒有一件不順心的事情。
這場冷戰沒持續多久,便被突如其來的賑災打斷。
楚皎皎主動示好,給朱正桁端來羹湯,立在一旁研墨,語聲嬌媚:
「殿下還在生臣妾氣呢?」
小別勝新婚。
朱正桁原諒了她,一攬小臂將她帶入懷中,耳鬢廝磨好一會兒。半晌,楚皎皎面帶潮紅,整理好衣衫:
「殿下從前不是說,妾身是您的福星嗎,會給你帶來祥瑞。此番出京,不然也帶我同去吧。保不得,有妾身能幫上忙的地方呢!」
太子有些猶疑。
卻被門外的幕僚打斷。
楚皎皎只好先回去,但第二天,她大病一場,下不來床。說來奇怪,好好的門窗竟不知被誰開了一宿,受寒風侵體。
昨夜的商議只好作罷。
楚皎皎暈乎乎地送走太子,整個人癱靠在床榻,自言自語:
「系統,你確定,這只是個巧合?」
系統機械回答:
「我只能提供原有故事的情節走向,現在一切既然脫離,後續不能保證。如果宿主想開監測,範圍覆蓋東宮,需要大量積分。」
楚皎皎抓狂,目光寸寸陰沉,突然抄過藥碗,發狠就往地上摔去:
「我哪裡還有積分?你不是不知道,攻略對象就那幾個人,數值都刷滿了。賺到的積分,一大半我都花到那賤人身上了……」
「楚霄月,楚霄月!」
說著說著,似想起什麼愉悅的事情,她的唇角往上揚起,渾身散發著一股扭曲的快感:
「姐姐啊姐姐。你生而鳳命,卻淪落為賤種。真想看看,你這張臉上,現在出現的是什麼表情。」
我……
我挺震撼的。
這一幕又一幕,都是由越王的暗衛報上來,學的惟妙惟肖,連聲音的轉變,尾音的凌厲,也一般無二。
我搓了搓肩膀。
朱文衍的勢力已有這麼大——
他在朝堂上埋了官員,所以可以引導風向;東宮裡有他的人,能將楚皎皎牽絆住;荊州也是他的地盤;他還有一套特殊的可供傳信的驛站。
「霄月,我可把底牌都漏給你了。」
男人無聲走進來,從背後攬住我的肩膀。
他身姿筆挺,松行鶴骨,看著有些單薄,下手卻比誰都狠絕。氣息灑在我的臉畔,有些癢,我動了動。
他從鼻腔里發出笑意,手輕輕拂過我的耳璫:
「怎麼,在發抖,你怕了?」
我低下頭,看他的手最終落在我腰前,有意無意地玩弄著我一縷烏髮。
「不。」
我說:「殿下,我在興奮。」
這話似乎讓他很開心,朱文衍的神情有一瞬溫軟。
他幫我細細理好衣衫。
攥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走。」
聲音平靜,內里的意思卻驚心動魄,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霄月,我帶你去殺人。」
殺人地,埋骨所,是在十方斜道。
這裡是通往荊州的必經之路,兩面臨崖而夾,形成一道幽谷,是絕佳的設伏之所。
果然,朱文衍帶我站在高處。
隨著他伸出三根勻長的手指:
「一、二、三。」
三息過後,早就埋伏好的暗衛,將巨石推動滾落。目之所及,太子衛隊倉皇逃竄,幽谷內,長長的隊伍被斷開。
朱正桁被幾個貼身侍衛護著,往後退。
殊不知,他已進入弓箭手的射程之內。
「找死的蠢貨!」
朱文衍冷笑一聲。
他說著彎弓搭弦,已然瞄準太子的咽喉。
「不可以。」
我制止了他。
「哦?」
朱文衍挑眉看我,目光平如靜水,可卻在一瞬間,靜水暗流洶湧。他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仿佛又回到八歲那年的荷塘。
淡漠道:
「楚姑娘,你不會,還捨不得他吧?」
「我已經說過了。」
我走過去,搭上他的手,順著他的手背滑動,將他緊握的弓箭一點點鬆開,試了試弦,握在自己手中,對著太陽,眯眼。
他沒料到我的反應,怔了一怔:
「……什麼?」
我偏過了頭:
「你用我,便得信我;若心疑我,又何必用我?安心做一輩子的瘸子不好嗎?」
說話間,我已從親衛手中抽出了一支長箭,俯身搭弓,正正對準峽谷下方的太子,一氣呵成。
而後箭矢如疾風。
只聞得『颯颯』一聲鏃響,太子應聲倒地,他抱緊左腿,大聲哀嚎,劇烈翻滾。
血,一點點,漫了出來。
我眉眼微動。
曾幾何時,太子會是我的夫君,抱著這樣的念頭,我從八歲長到十八歲,度過了十年漫漫時光。
為了匹配儲君,我學經史子集,通宮廷禮儀,身負一身桎梏,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我們會舉案眉,合鴛鴦,共此生。
八歲那年的荷塘邊,糯糯清明的小少年睜開眼,笑眼彎彎ŧũ⁵看向我:
「霄月,你救了我的命。」
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小姑娘,多看一眼都喜歡,你游在水裡的時候,真像洛神。我會報答你的!從今往後,凡我有的,凡你要的,無所不予。對了,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我這就去求父皇……」
原來,已過去那麼久。
一切都物是人非。
荷塘邊的小姑娘也已經長大了,五官漸漸濃艷,眼裡盛著薄涼,手中沾滿鮮血。
我站在高台上,淡漠地品味著太子的痛苦。
從前設想過無數次的與爾攜手,如今,早已演變成你死我活。
我再搭弓。
一連射出十七支羽箭,射空了親衛手中的箭簍。每一箭凌空,都伴隨著太子的一聲慘叫,他是籠中獸,瓮中鱉。
早已無處可逃。
而隨著每一箭的射出,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也都煙消雲散。最後,太子兩隻腿上被穿滿,他痛得昏死過去。
高台上鴉雀無聲。
我鬆開手,弓落在地上:「你說我捨不得?」
寂靜中。
我回頭,對上朱文衍的眼神,很輕地挑了下眉。
「不,我要親自動手。」
霎時間,天旋地轉。
朱文衍一把攥住我,將我拉緊在他的懷中,他嘆了口氣,薄冰自他的眸中消融,有個瞬間,這座往日靜如淵的冰山,顯露出從未有過的真切。
「對不起。」
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點頭嫁給我,我往後只信你就是了。」
語氣鄭重。
我微微一愣。
想了想,伸手環住他的腰,沒接過這個話頭。我們像這天下所有的情人一般相擁,可眼神卻無比清明。
我仰頭看他:
「大皇子,把太子重傷的消息,傳出去吧。」
7
消息經賀攏驛八百里加急傳向京都。
不出意外,被太子的人攔截。
東宮裡亂成一團。
幾個親信秘密請國醫前往荊州診救,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搖頭嘆息:
「雙腿的骨頭全被打成粉齏。即便能保住殿下這條命,等醒來,終生也只能坐在素輿輪椅之上,不良於行了。」
雍國例,殘疾之人,是不能勝任儲君之位的,有失天家威嚴。
朱文衍不過天生跛腿,剛生出來,便被帝後視為恥辱,棄養冷宮。若非他命硬一些,早就化為一副白骨了。
有國醫請求鋸掉太子雙腿,保住這條性命。
親信們不敢做決定,事發十天,一味捂是捂不住的。東宮裡人人思危,就要捅到天子御前,這動靜,不知怎的,被楚皎皎知道了。
她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幾步。
直到抵住桌角,那冰冷的銳物,將她腰間硌的青紫一片,而後把房中瓷器博古全摔了個底朝天。
「系統,你給我解釋清楚。朱正桁不是男主嗎?書中他和女主夫妻恩愛,三載後登基為帝,雖然也有冷刀槍箭,卻始終於性命無礙。」
「怎麼到了我這裡。他就成個殘廢,與大位無緣?那我精心設計的一切,又算是什麼呢?!我不接受,我不要這樣的命運。」
發泄完畢,再加系統安撫。
她整個人冷靜下來,能夠思考:
「你是說,可以用積分,換取為他療傷的聖藥。可我就剩下這麼多了——」
楚皎皎在房中踱步,連小腿被碎瓷器劃傷,溢出血珠,也沒有察覺。
她咬著手背,面上一會猶疑,一會癲狂,滿是不甘和執念。
最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
她說:
「系統,我跟你換。」
——絕不能讓太子成為殘疾。
「對了,系統,原劇中是不是也有一個相似的情境,女主喝斥群臣,是個小高潮,把那台詞給我調出來——
「我就不信,我比她差在哪裡。」
她換好衣服,點上濃妝,強撐起一副鎮定自如的模樣。來到正殿院前,對著群龍無首的東宮幕僚,斷聲喝道:
「這東宮是他的東宮。你們平日收到殿下好處時,恨不得像條狗巴結上來,如今出了事情,便要四散奔逃。
「呵,太子還沒死呢!即便是死了,本宮也還在,皇后亦還在!都給我記著,誰敢把消息傳出去,殺無赦!」
系統小聲提醒:「先威而後寬,還有兩句安撫許諾的話,你怎麼不念?」
楚皎皎不理它。
「那一點都不爽,沒氣勢。」
她沒看見,滿府幕僚紛紛把頭垂下,不發一言。
其中有幾個面色屈辱,將手攥成拳,他們是有品秩的高級官員,從前太子在時對他們也是提著小心的。現下卻被說成『狗』,難免不平。
再提及太子身體時。
楚皎皎把握十足:
「我有一家傳寶,能使斷肢殘生,此事就交在我身上,管保殿下身體無恙。」
而在荊州館驛,太子的養傷之所。
門口衛士被襲擊,打暈拖出去。一行黑衣人訓練有素地換好衣服,將這裡嚴密控制。
室內,燭火搖晃。
朱文衍背對著我,在換衣服。我於桌前,小心翼翼的拎起那紙人皮面具,薄如蟬翼,在燈下,透著朦朧的光暈。
一個回首,正對上朱文衍裸著的上半身。
他肩很寬,腰卻細,肌理勻稱,蘊藏力量,皮膚雪白,只是自胸膛往下,有著數十道疤痕,扭曲交錯,十分可怖。
見我視線落上去。
他毫不在意:「霄月以為,一個棄子,要如何在冷宮中,長到及冠呢?」
我沒說話。
他低聲嘆了口氣:「惹霄月心疼,真是難如登天了。」
言語間,手指微微用力,他已將衣服換好,那雪色的肌膚頓時被沾血的蟒服蓋住。尤嫌不夠,他還將袍袖撕破。
我回過神來,手指提起人皮面具,上前幾步,要為他貼好。
朱文衍巋然而立。
燭光下他眼底的漠色淡去,踴躍出幾分真實,面容稜角分明,眉目英挺,然後就被蓋住,變得溫和。
他坦然張開雙臂,任我施為,唇角揚起抹惡劣的笑:
「霄月更喜歡——
我原本的臉,還是太子的臉呢?」
我:「……」
他逼得更近。
投在牆上的影子,像是將我整個人都嵌進懷中,糾纏誓死一般。頭輕輕垂下來,髮絲撓過我的臉畔。
他哼笑:
「怎麼不說話?」
和朱文衍相處一個月,這個人的惡性逐漸暴露,常常逗弄我,以引得人跳腳為樂。
正如此刻。
他追過來,直視著我的眼睛:
「也是。霄月若喜歡我這張臉,多年前,就不會棄我而救太子了。」
有完沒完?
我懶得理他,把人皮面具貼好後,談起正事。
「楚皎皎心思細膩,送藥之事,一定會親自前來。讓她再生病這招,是不管用的,你也該把性子收一收。
「從現在開始,閉嘴,上床,躺著裝死。」
至於原先的太子,此刻正狼狽橫躺在地上。
鮮血滲紅了身上裡衣。
他面容蒼白,雙眼緊閉,鬢髮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雙腿軟軟地垂著,宛如一隻破敗的稻草人。
我將他拖到床底。
一時塞不進去,朱文衍的目光又若有似無地掃過來,充滿審視。我心中煩躁,踹了太子兩腳,才把他硬塞進去。
不知哪個動作取悅了朱文衍。
他愉悅地勾起唇角,長睫下的眼睛明亮一眨。
我惡狠狠瞪過去,他伸出手指,在唇上乖巧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但笑意未減。
見不得他太高興的模樣,我上前幾步,故意將手上未乾的血跡擦在他臉上,滿意道:「這就更像了。」
「一會楚皎皎來了,你要是這樣都騙不過她,那ṭú₁你就去死吧。」
……
楚皎皎是三更來的。
她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歇。腦中系統不斷為她監測著「男主」的生命體徵,終於,趕在太子咽氣前。
她來到了驛館。
多日疲憊,夜色又濃,她沒察覺到親衛的異常。直直推開門,看見躺在床上鮮血淋漓、生死不知的『太子』。
一聲嗚咽,她哭道:
「正桁,我來救你了!」
「我會治好你的腿。你放心,太子是你的,江山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一切都會像原有的情節那樣發展。」
我隱身匿在屏風後。
看光影重重,被拉的細長,一道撐起另一道的下巴,她動作輕柔,為他喂下什麼東西。
成了!
只是……
我又想起過往不堪的那些回憶,心中有個猜測,眼中情緒驀然深了幾寸:
「越王,你千萬不要像你那個弟弟一樣,讓我失望啊。」
「我能設計救你,亦能設計——
殺你。」
8
綠軒窗破開,迷煙盈滿與室。
楚皎皎撐著額頭,暈伏在太子床邊。
等她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晌午,『服過靈藥』的太子殿下,依舊氣若游線,雙腿處不斷地往外滲著血。
絲毫不見好轉。
「系統!」
楚皎皎抓狂:「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都吃了藥,太子怎麼不好反更壞了?」
「你不會是——」
她狐疑道:「用什麼假冒偽劣的產品,故意來騙我的積分吧?」
房間裡響起一聲無機質的回答。
「不會。」
系統一板一眼道:「系統出品,必屬精品。你忘記從前,你奪取女主氣運,幾次服下毒藥,又偽造傷痕。什麼時候出過錯?」
他們之間,相互撕扯。
最終,以系統的發言而告終。
明明是沒有感情的機械聲,泠泠冰寒,卻帶著一絲惑然:
「奇怪,故事線已近閉合,什麼時候,又出現了新的氣運之人,身上有可供攻略的積分?」
楚皎皎猛然抬起頭:
「你是說——」
她笑起來,不再偽裝,面目變得癲狂,聲音十分尖銳:
「反正男主已經廢了。這筆買賣做的實在賠本,枉費了我這麼長時間的心機與謀略,還為他留在這個時代,真是晦氣!」
「新的氣運對象既已出現,那麼,系統,發布任務吧!這一次,等攻略成功後,我要把賺到的積分全部換成錢,趁機大撈一筆,脫離世界,早日回家享福。」
視線落到躺在床上的太子身上時。
她厭惡地撇開頭:
「沒用的廢物!」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成為皇后,未來母儀天下,名留千古。這一點,你都做不到,那你還活著做什麼?趁早死了乾淨!」
她沒注意到。
太子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我這個「堂妹」,身懷異器,眼高於頂,著實自負。
我利用的也是這一點。
昨晚偷龍轉鳳後,朱文衍服下系統神藥,殘疾自愈;而我將塞在床下的太子搬出來,亦給他服下一株人參,吊著他的命。
他現在只是麻木,身體不能動彈,意識卻清醒。
想來,該聽的不該聽的,已盡數聽了進去。
好玩嗎?
太子啊太子,你的一腔真心,被人棄如敝履,當作傻子玩弄。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她的墊腳石,等沒有用時便一腳踢開。
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想到日後會發生的趣事,我低低地笑了:
「太子——
你得比我更痛苦,那才算是報應呢。天不昭彰,我來彰,且等著吧,屬於你的地獄,這才剛剛開始!」
「想什麼呢,這麼開心?」
珠簾被拂開。
朱文衍從外面走進來,他現在已然痊癒,整個人都意氣許多,明紫的箭衣艷麗,腰間皮質虎扣流轉冷光,襯得他整個人矜貴又英挺。
皮相骨相皆是一流,如柄剛出鞘的利刃,再也藏不住雪亮鋒芒。
他徐徐往前走,來到我身後站定,銅鏡中映出我們的臉。
如此親昵;如此疏離。
「不知是不是錯覺。」
朱文衍俯下身,手在我臉上的傷痕處遊走:
「霄月,你的疤,在變淺。」
我微微蹙眉,手中一軟。
梳發的檀木梳落地,重重砸上朱文衍的手。
「殿下。」
我語氣淡淡:「女子惜顏如命,你一味盯著我的臉看,會讓我傷心。」
朱文衍收回手:
「那霄月,你傷心了,又會如何呢?」
我譏諷:「霄月心狹,不如殿下寬宏。誰讓我傷心,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瞬。
半晌,朱文衍笑道:「……這麼凶?」
9
隨著我疤痕的漸淡,千里之外的京都暗潮洶湧。
坊間流言紛飛。
人們說起太子重傷殘廢,命懸一線;又提及陛下知天命的年齡,膝下多位皇子,均未活到成年,江山後繼無人啊。
不知是誰,率先提起越王:
「說來,越王既是長,又是嫡,政績頗厚,師拜大儒,皇子宗學課業,年年都是頭一名呢。只可惜,有些跛。」
「跛怎麼了?跛子總比沒腿好吧。那太子我可聽說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比起他,還是越王殿下好些啊!」
……
這造勢之言,由野傳入朝堂。
御書房和坤寧宮,帝後二人,不約而同摔碎了一杯茶盞:
「去查!給我查!」
「刺客是誰?太子病重,為何不報?以及……朝野紛紛舉沸,這背後又是誰推波助瀾?」
政場上最不缺見風使舵的人。
眼看太子不中用了,已有朝臣上折請命,將閩中的越王接回宮中。
另外,我父親一家,這些年憑藉太子勢力,一家獨大,四處樹敵,早就有看他不順眼之人,以我兄長莊園為引,組織農戶敲響登聞鼓,向皇帝參他。
再加上東宮幕僚,紛紛把太子一事的責任往楚皎皎身上推。
「陛下明鑑,是太子妃,一意孤行,召回國醫,不許給太子治病的。她說她另有辦法。是以這才……」
「臣想,若及時上報,傾舉國之力,太子殿下未必沒有好轉之機啊!」
雙管齊下。
皇帝遷怒楚家,大朝會上,批了那位吏臣的摺子,將楚相國罵的狗血淋頭。
聖心已忖。
朝臣們紛紛順應,都開始具折彈劾。
不久,楚相被革職,其夫人褫奪誥命。
鄞州的老侯爺趁勢澆油,再告我二兄目中無人,要打死皇室宗親。
就這樣。
一家四口,紛紛被禁在府中,只待大理寺查清,便要行處置。
情急之下。
楚相給楚皎皎寫信,求她援手。
可這時,楚皎皎正準備與太子割席,重新攻略新的對象朱文衍,自己正是整裝待發,才懶得管這些破事。
十二封信,她看也沒看,直接扔了。
回去傳話的小廝,學著她的聲音,冷笑道:
「什麼父親!看在同宗的份上,我尊他一聲長輩,他就能以此託大,不會真的把我當成她女兒了吧?
「我得勢時,他占盡了我多少便宜,我又給他那倆不成器的兒子掃了多少尾巴?怎麼,難道我楚皎皎欠他的,就該一輩子給他擦屁股?
「現在是皇帝要處置他們,我能怎麼辦,趁著我還有太子妃的身份,趕緊還回我的戶籍文憑,你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
竟是要與楚家割席!
楚母聞言,直接氣昏了過去。
楚相面色蒼白,鬍子也翹了起來。
「這個寡恩的畜生啊!」
兩個兄長也嚷嚷起來:
「沒有我們相府,憑她一個六品小官的女兒,連給太子做妾都不配!」
「就是,這個白眼狼,從前難道不是她刻意討好嗎?我定要殺了她!」
……
他們因利而聚,因利而散,撕開那張脆弱的表皮,內里已然狼藉滿地,彼此攻訐,十分難看。
皇帝沒有廢了楚皎皎。
一來太子情形尚不明朗;二來他們從前感情極好,皇帝還存著兒子廢了,讓楚皎皎懷孕,培養孫子的打算。
但這不代表他會放過楚家人。
相國行事並不縝密,從前不過有我兜底相勸;兩個兄長更是橫行無忌,沒人壓著,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很容易被抓到把柄。
我隨朱文衍進京時。
正是楚家人出京時。
多年繁花烈錦,一朝倒塌,敗於張狂,他們被判抄沒家產,流放三千里;我兩個兄長被枷在囚車中,痛哭流涕,滿面哀嚎。
他們養尊處優長大,讓他們去服刑役,干苦差,面上也被黥字,這比殺了他們更可怕。
楚相的政敵攔路嘲諷:
「該。你們把親生女兒逐出家門,倒把別人的女兒當成寶迎回來。為她鋪路,嘔心瀝血,不就是想借著人家的勢得意張狂嗎?怎麼?現在敗了,怎麼不見她撈你一把?」
我父親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陡然抬頭,滿面蒼髮,老淚縱橫:
「是啊,若霄月還在……」
「若霄月還在,定會勸諫我行事收斂,不可張揚;定會對家中下人嚴加管教,不許在外仗勢欺人;定會將我兩個兒子看的緊緊,給他們一份閒職,富貴平安過好此生。」
「若霄月還在,定會傾全力營救。我楚家,何至於此啊!」
我們的轎子與他們的囚車行在一路,為避刑煞之氣,暫時停在城口拐角。這話正好傳進我的耳中。
男人聲音沙啞,懊悔拊膺。
可霄月不在了。
爹娘,兄長,她是被你們合謀逼殺的。
這話如今已不能再使我心起半點波瀾。
我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