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喜歡在我面前示弱?
為什麼?
是因為篤定女子總喜歡這套反差嗎?
看在人前如何不可一世的高位者,只有在自己面前會露出柔軟,分享共同的秘密。從而生出錯覺,堅信自己是這人心中不一樣的存在。
我只想發笑。
朱文衍已攥住我的手,將我帶倒在散鋪的竹簟上,他垂下的髮絲拂過我的臉,而我仰頭,看見夜幕中,高懸的明月。
「霄月。」
他緊緊抱著我,睜大眼睛,自語喃喃:
「孤只有你了。」
「不要離開我,霄月。」
騙子。
我想。
……
所想很快便應驗了。
是在朱文衍登基的第一日,他提出要立我為後,而我的身份,自然也被翻了個底朝天。
從前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楚相嫡女。
窮極綺麗,嬌慣奪目。
如今卻跌落泥潭。
罪臣之女,容貌盡毀,惡名昭彰,還曾與廢太子有樁風月情事。
可是把朝中的老臣給氣壞了。
據說,還當場撞死一個。
「楚霄月此人,妖媚惑上,不祥之身,陛下,你不能立她為後啊!」
這話傳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對鏡梳妝,從右額裂到腮畔的最後一道疤痕正在變淡,只要脂粉濃些,從遠處看,是看不出什麼異常的。
小丫鬟春響為我鳴不平,顧不得尊卑,張嘴罵道:
「這不是餓漢吃飽飯,沒事找事幹嘛?娘娘和陛下,從前在閩中時,便已至官府登記,寫了文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陛下還沒說什麼,輪得著他們跳腳,這個不許那個也不許,我看都是想把自己女兒塞進來……」
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已看不出從前的半點相似。
臉還是那張臉,絕容清麗,可眸子裡,卻總蒙著層漠然。
我淡淡道:
「事情不能總看表面,也該看看裡面的理兒。朱文衍不願意,這話是傳不到我耳中的。他就是想讓我明白,他現在有多為難,最好由我站出來,主動提出不敢肖想皇后之位,他便就有了台階下。」
「娘娘的意思是說……」
我笑笑:
「我沒什麼意思。我想,古來凡有建樹之君主,無不集權,手段狠戾,朝臣莫不敢逆,自然,所立的皇后,也必是心中所想之人。」
「莫說我一個罪臣之女,便是前朝漢代,不也有立二嫁之人為後的嗎,該皇后還與先夫有過旁的孩子。是以,也可知道,歷來君主鐵了心要做一件事情,便是沒有做不成的。」
我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淡漠,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朱文衍立不了我,要麼,他不是有手腕的君主,所做的決定,能被大臣挾制,不過一無能傀儡耳;要麼,這就是他心中所想,根本不想立我罷了,大臣所為,不過見風迎合。」
我收回手:
「春響,你覺得是哪種呢?」
身後的丫鬟瞬間跪伏在地,臉色白了幾度,不敢說話,肩膀微微顫抖。
我笑意更深:
「無論哪種,都很好。」
17
我最終被冊為德慧妃,居東南方華瀾宮。
而王貞柔被立為賢妃,居西南方傾蕪宮。
大昭國風,以東為貴。
我的封號又是皇帝親定,是以,比王貞柔高出半個品級。但這點,顯然不被她放在眼裡,她時常前來挑釁。
「便是陪伴著陛下的髮妻又如何,終究衣要穿新,人更是莫不如新,我為陛下登基,也是立下過卓越功勳的。」
她嬌滴滴地一扶鬢角:
「這皇后之位,鹿在誰手,還尚未可知呢。」
偌大的後宮,太妃太嬪都被歸置於北方苑囿,不常出門;又逢國喪,暫未選秀,是以只有我們兩位正經主子。
和王貞柔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多。
但時移世變,我已不再是那個三兩句就會被她氣得失智的小姑娘,又或許她現在跟我爭搶的東西、野心勃勃站上斗獸台要與我廝殺分出勝負的獎品,我並不在意。
聞言只是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聲音淡淡:「哦?」
她說的口乾舌燥。
我自不動如風,偶爾在王貞柔發表漫長講話後,施以個眼神。
她氣得跳腳。
嘴裡嘟囔著:
「裝什麼人淡如菊,這樣的人設,在我們那個時代是要被口誅筆伐的。賤人,你其實就是爭不過我罷了!總有你哭的那天。」
春響聽見了,站出來要斥她。
被我拉住。
我垂眼看戲,漫不經心地:「春響,昨兒陛下不是剛賜來幾箱珠寶,還未來得及登記造冊。左右閒來無事,便入庫吧。」
春響反應過來,小跑出去。
再回來時,身後跟了數十個太監宮女,個個搬著繁重又華麗的紅木箱子,打開一看,珠寶首飾,文玩博古,富麗堂皇。
金燦燦一片。
險些晃瞎人的眼睛。
這都是朱文衍,自覺對我有愧,登基之後,開了國庫,幾乎將能拿出來的珍寶都賞賜給了我,如流水一般,明晃晃表現出對我的『偏愛』。
有太監大聲唱喏。
每念出一件寶物的名字,王貞柔臉色便黑一分。
她欠了系統許多積分,付出怎樣的代價尚未可知,只是一日一日地陷進去這個遊戲不可自拔,而朱文衍的攻略值卻幾乎不動。
越急越心虛。
她變成輸不起的那個。
自冊封嬪妃之後,朱文衍幾乎一次都沒去看過她。想法設法的偶遇,收穫也總是寥寥,有次擅闖御書房,朱文衍看她的眼神更像是看個死人。
王貞柔很慌。
她得不到,便假想我得到了。
於是越發將我視為仇敵,幾次三番前來挑釁,妄圖在我這裡撬動一切,正如她從前對我做的那樣。
我掃過王貞柔,她身上的衣衫不算華麗,手中的帕子緊絞,面上浮現出一抹強烈的不甘,用的手段也上不得台面。
怎麼從前。
我會輸在這樣一個人手中?
究其根本,是我將裁判的權力交給了別人,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推上戲台搏殺,而輸贏便自然成了旁人的定論,半點不由己了。
我正出神間。
那邊的王貞柔已然面部扭曲,她泄恨地將手中帕子丟在地上,轉身離開,走之前還丟下一句:「你等著瞧」。
春響哈哈大笑:
「娘娘,您沒看見賢妃娘娘的臉,她鼻子都快氣歪了!」
轉而又看這一地珍寶,美滋滋道:
「果然陛下還是最疼您了。」
我垂下眼,靜思:
「剛才,王貞柔說,她去了御書房,擅闖者,殺無赦。她脖子上的勒痕——」
是朱文衍。
親自動的手。
暮色時分,我手伸到窗外,去探冬風,嚴寒已至,今年冬天,倒是格外冷冽。
朱文衍站在二廊門側,身邊沒有跟著下人,不知看了多久,肩膀上已落了層薄雪。春響上前為他取下鶴絨大氅,兩個人擦身而過間,似乎說了些什麼。
「她今日又來向你挑釁了?」
朱文衍自行喝了我盞茶,神色厭漠:
「你不喜歡應付,將她擋在門外也便是了。我會下道命令,從今往後,賢妃不得踏入華瀾宮半步,若違令,降一級,直至降到最低等的答應為止。」
我正在用剪刀挑燭芯。
離得近了,能聞到空氣中泛著一股甜膩的香味,但是很淡。
聞言不甚在意道:
「陛下倒是很會拿捏她。蛇逮七寸,現下很是明白她怕的是什麼了。只是這樣一味釣著,陛下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麼呢?」
朱文衍沒接話,自如地岔開,和我談起最近新得的一本棋本。
殺了兩局後。
夜,漸漸濃了。
他一指窗邊軟榻,眼有些發紅:
「霄月,按老規矩,我還是宿在那裡。」
第很多次地重複解釋著,仿佛他已騙過自己,信以為真了:
「當初,我答應過你,會給你皇后的權柄。如今,我卻沒能踐約,霄月,除非那一日,我們新婚,否則,我萬不能唐突了你。」
我默默地盯著他看,唇角微揚,心裡覺得萬分好笑。
油燈燃得更烈了。
燭芯發出劈里啪啦地爆響。
朱文衍起急了身,竟有些站不穩。
我上前扶住他。
甜香在我們之間流轉。
我今夜化了很漂亮的妝,長眉連娟,梳雲掠月,含情目沁水,兩頰腮染粉,唇上還擦著艷艷的口脂,手指輕輕一挑,烏髮如雲鴉堆疊。
頰上的傷痕貼了一層花黃,暖色燭光下,恍若神仙妃子,不似凡人。
饒是朱文衍也有些意動:
「霄月……你總讓我分不清是夢是真……」
他的聲音啞了。
我的手搭在他的臉上,順著頰側滑動,最後手指勾連在喉結處,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
他悶哼。
我輕笑,呵氣道:
「陛下,你瞧,夜色已這麼深了呢。」
風月無邊,一室旖旎。
我露出床帳的小臂上,青青紫紫,斑痕淋漓,可見留印之人力道之深。
空氣中的甜馥香味似霧般迷散,淺卻勾人。
朱文衍睡過去了。
我從床上起身,穿好鞋,將燈油里的粉末挑盡,推開窗,風將殘粉瞬時吹盡,半夜會下一場小雪,粉末融進雪中,順著溝渠流入暗河,任誰也查不出證據。
做完這一切後。
我躺在朱文衍身側,兩個人之間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他睡不安穩,用手來搭我的脖子,嘴裡還有幾句囈語。
「……等我……楚……」
我將他的手拿開。
唇脂沒了烏髮散亂衣衫破了,我心情卻不錯,從枕下拿起個小瓷瓶,一口吞下其中的黑色藥丸,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
卯時初,快上朝的時刻。
平素克己勤政的皇帝,如今連個人影也不見。守值的公公四處尋人,最終找到了華瀾宮,叫了三次,朱文衍才醒來。
「霄月。」
他盯著我,一雙眼睛深沉陰鷙,嗓音像被凍住了一樣冷: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我迎著他的視線與他對視,微微一笑:
「我與陛下,結髮為夫妻。這夫妻之間,行個房事,陛下何故如此吃驚,倒像是臣妾算計了你。」
說著將頭垂下,我摸上自己的臉,那裡的疤痕越來越淡:
「怎麼,難道霄月之姿,竟入不得陛下的眼嗎?」
朱文衍不說話。
我托腮看他,笑意更深:
「既入得陛下眼。陛下不是愛我至深嗎?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發生些什麼,也在情理之中啊。」
屋外太監又催了一次。
朱文衍陰著臉,他沒讓我伺候更衣,反而叫春響進來,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最終,甩袖離去。
我在他身後笑,行禮挑不出錯處:
「臣妾恭送陛下。」
18
我失寵了。
華瀾殿的門庭尚未繁華,便已在頃刻間衰敗。
時值年節,各宮各殿掛燈結彩,唯有華瀾中入了夜,黑漆漆的一片。
雪下過又停。
仔細聽,還能聽的見從遠處傳來的嬉笑。今年宴飲,是王貞柔主辦,據說,她絞盡腦汁,出了很大的風頭。
我並不在意。
小廚房沒有剋扣飲食,但送來的餃子品相一般。從前我做太子妃人選時,除了女紅琴棋,最擅長廚藝。
自己支開人,擀皮和餡。
下鍋的時候,我突然扶住牆壁,劇烈嘔吐起來。
果然……
瑩白的餃子在鐵鍋中沉浮,我回過頭,看見軒窗外貼著道很黑的影子,速度極快地掠過。
「出來吧。」
我擦了擦唇角:
「春響,別躲了。」
春響是朱文衍的人。
在閩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明著是我採買的使女,實則是朱文衍豢養的暗衛,武功很高,探聽機密。
她從暗處閃現身形。
不復從前的嬌憨模樣,眉目竟有些冷:「娘娘。」
夜長風寒,青燈一粟。
我從鍋中盛了碗餃子,細細吃完,擦凈唇角:「你受傷了。」
是篤定的語氣。
朱文衍迎我入宮,實則是變相軟禁我,在沒有任何助力、還被監視的情況下,我仍然搞來了春情之藥,成功算計他。
首當其衝。
他會刑罰春響,辦事不力。
「做暗衛的人,下場都不會很好。」
我坐在桌前,靜靜地盯著春響瞧。
她常年握刀,手中應該是有繭的,但如今卻光潔如新,只能是用了削皮毀骨之法。
「春響,你有沒有猜過,為什麼,坤寧宮大門緊閉,不許任何人進出,陛下說要重新修繕,可從不見動工?」
我舀了勺湯,吹涼,輕輕喝了一口:
「是因為,那裡面的血氣,到現在都沒有散盡啊!先皇后身邊伺候的人,竟都死絕了。」
「三百餘宮女,當著幾個奶嬤嬤的面,一個個砍斷四肢,好殺雞儆猴,逼她們說出事情真相。可即便說出來了又如何?那幾個老人,哪個能得善終呢?知道了主子的秘密,就只有死路一條。」
春響不由打了個顫。
她又想起檐廊深下,那間暗室,縈繞著常年積久不散的血腥氣。
人如螻蟻。
屍骨如山。
而在欄杆外,盯著她的那雙眼睛,冰冷陰森,無情如鷹隼,是她經久難以逃離的夢靨。
可……
我的聲音如詛咒一般,緊追不散:
「你以為你一味順從,就能活命?」
將湯碗放在桌上,我輕哂:「天真。」
「她們的今天,不過是你的明日罷了。」
「你懂什麼?」
春響有些激動。
有人生來在雲端,有人生而為泥種,要在一地雞零狗碎、溫飽難存中掙扎著過活。
四歲那年的水災,席捲家鄉故土,也捲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溫情。若非大皇子府人施救,將她從木板上撈出,春響根本沒命活到現在。
「我欠他的,我這條命,不是我的自己的,我根本沒得選!」
她這樣說。
她這樣想,這樣成百上千,萬萬次的欺騙遊說,終於成為信仰。
沉默片刻,我淡聲開口:「哦?」
「逢有災情,朝廷抗災救人,本是尋常。怎麼,春響,你不問因,河堤為何坍塌;只看果。你說他救了你?他為你全家老小報仇,嚴懲了貪官污吏嗎?他沒有啊。他只是看中你死抱著木板不撒手,是個好的暗衛苗子罷了。既施恩不是為你,又何談天恩難報,賭上你的餘生?」
春響愣住了。
她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一時有些恍惚。
「你說你沒的選?」
我扶著肚子站起來,徐徐來到她身邊,微微一笑:「不對吧。你明明就有的選啊,把命運從別人手中搶回來的機會。」
春響抬頭,直愣愣地看著我。
「好姑娘。」
我微微俯身,語帶蠱惑:「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
……
朱文衍雖三月沒來華瀾殿。
可按例,太醫一日一次的診脈問安從不曾落下,那晚過後,春響按我的話傳出了消息,太醫來的次數漸少。
長長的宮牆,能抵住一切。
卻難防流言。
二月,進了春,宮中開始說起傾蕪宮那位賢娘娘,是如何的盛寵不衰,聖眷優濃,皇帝幾乎夜夜宿榻其宮,下了朝便直奔而去。
可詭異的是。
王貞柔卻再未在人前露面。
連宮中事宜也交給某位太妃打理。
信鴿把最新的消息傳遞給我。
穿過宮檐長廊,躍入西北方向,傾蕪宮,王貞柔被重重地抵在牆角,有人死死扼上țü⁽她的喉嚨,聲音譏誚:
「你身懷神異,朕欲利用你之神異,來復活一個已死之人。」
「這是你欠她的。」
復活已死之人……
我看著落在架上的白鴿,嘴中重複了幾句,眼底情緒驀地深了幾分,唇角卻揚起一個諷刺的笑容。
「何必如此麻煩?」
朱文衍,你既想與已死之人團聚。
那我便——
不日送你下黃泉。
風雨欲來,偌大皇城,將再起政變。
19
三月,我腹中胎像已穩。
整個華瀾宮,因為朱文衍的冷落,透著股蒙蒙的死氣。
我叫來春響。
說丟了件從前的帕子,絲帕並不值錢,卻是朱文衍同我定情時所贈。
那是在刺殺廢太子前夕,我們去坊間聽戲,台子上你儂我儂,唱著什麼『橫也是絲豎也是絲』,幾對適齡男女駐足聽紅了臉。
那時的朱文衍還能把戲唱下去,有些人來瘋,當即也起鬨,說了些散歪話來逗我,還從小攤販處買了條絲帕『以寄情思』。
事隔日久。
我們都忘了,唯有春響記得,便以此做了筏子。
借著找尋的名義。
從華瀾殿一路到御書房,卻被兩個禁軍攔住,裡面正在談軍國大事。我便等在殿前,守了兩盞茶的時間。
幾位肱骨老臣先後而來,面色沉凝。
大渝國,越了境。
兩國紛爭已久,只是數年前,汗戎王對明華公主一見鍾情,願退城求娶,結百年之好,自然,公主下嫁,止戈停火。
可惜。
月前汗王暴斃,兄弟子侄爭位不休,終於是王叔即了位,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主戰派,當即撕毀盟約。
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興兵黷武,親征中原。
風吹得院中樹影婆娑。
我緊了緊身上外裳。
心中篤定。
朱文衍會親征。
一則,對面是新王御駕,振奮人心,自然這邊也該要由皇室出面,可朱文衍的兄弟被他悉數貶殺;二則,朱文衍剛即位,鎮守疆土的幾位老將,他進行了調換輪值,此次發兵數萬,他並不能很放心。
——畢竟,這個皇位尚未坐穩,名目不順。
若有人藉機起事,從來外憂內患結伴而行。
只是。
朱文衍不由懷疑,大渝國此次的進犯,來的實在蹊蹺,莫非,是有人在背後策劃?可是誰又有這麼大的能量呢?
正這麼想著。
他往前推開窗,正看見我站在殿外,時值暮色,黑夜與白晝在此分界,陽光漸漸隱去,我們彼此對視。
一片凝滯中,我率先開口:
「陛下,臣妾想您了,所以來看看您。」
夜半,子時,出征前夕,宮苑森穆。
隨行大隊已在明德前門等候。
朱文衍卻來找我,他打量著我的神色,言語關切。
「霄月清減很多。」
我腰部纏了一層軟綢,形容纖纖,走去室內取了枚平安符,放到桌案一角。
「近日無事,臣妾親手繡的,便以此贈陛下,盼君平安歸來。」
朱文衍抬眼,深切地看著我,將平安符拿在手中,細細打量,唇角微勾:
「這世上,一個男人最該做的兩件事,一是順天而行;一是聽自己女人的話。霄月,你不惱我這些時日對你的冷落?你真希望,我平安歸來?」
我垂眸嘆息:
「一個女人的立身根本不就是夫君。我再惱你,陛下,可你若不在了,對我有什麼好處?臣妾便無枝可依了。」
朱文衍怔愣半晌,最終將我拉入懷中:
「霄月,此番是我對不起你。等我回來,我要告訴你一件往事,那是……我的隱秘,從未對人提起。」
我未作反應,聲音平靜。
「那便請陛下將平安符佩戴於身,時刻不離吧。」
他走後。
我在用錦帕拭手,春響從屏風後閃出身形,語氣擔憂:
「兩國真要開戰?邊疆百姓……」
燈影昏色里。
我靜坐在桌前,黑髮白裙,摸了摸盛裝平安符的木盒:
「你放心,打不起來的。」
我將盒子闔上。
「便是再沒良心的人,算計一場陰謀,攪弄風雲,也不該用無辜的黎民百姓屍骨鋪路。若是此,行大惡,萬劫不復也不算過了。」
桌前放了一壺酒。
是去歲釀的桂花,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清冽甜美,有些可惜。
我倒了一杯。
輕輕灑在地上,這在昭國習俗中,是為死人做祭,眉目舒展:
「將變天了啊。」
朱文衍親征,一應政事交予兩位文臣共輔,這是閩中故人,多年前便押了寶,忠心耿耿;後宮之事,則還是由太妃主管。
華瀾宮前戍著一隊禁軍。
是臨走前,朱文衍派來的。
明面上打著『保護』我的名義,實則監禁。
清晨,卯時,禁軍換防,重新調來一批人,面相看上去陌生的很。
「我從未在陛下身邊見過,會不會有詐?」
春響警惕道。
我換了身衣服,經過春響身旁,看她下意識攥緊袖中的刀,沖她搖了搖頭,步步往前,走出華瀾宮,神色如常。
而這一次——
沒人再攔我。
春響張大了嘴:「娘娘,這是您的人……」
「可不對。」她隨即否定,「楚家倒台,悉數清算,您自入閩中越王府後,一舉一動,無不被人監視,你怎麼會……」
她終於反應過來:
「是太妃!」
春日晴好,天上的太陽不算刺眼,我仰頭看,卻仍然眯了眯眼睛,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她坐在拱橋上,脫下鞋襪,腳冰在河水中,去逗弄游魚,痛快地呼了口氣。
察覺到視線,她回頭,看見了我,便朝我笑,招手道:
「霄月,過來,一起涼快涼快。」
朱明華。
皇宮裡最尊貴的公主,長在皇后膝下,金尊玉養,和太子關係和睦,性子也十分的好。滿宮的宮人都知道,只要犯了錯,求到公主那裡,能幫的她一定會幫。
也是……我的閨中密友。
記憶在翻滾。
一時是我們赤足在溪中嬉戲,被夫子捉了,便跑的飛快,回到殿中後,抄訓誡抄的手酸,氣得發了狠,我拿起墨就往她臉上抹;她笑著躲開,說幾句『大不敬』,然後回我以墨汁。兩人都變成了花臉貓,被各自的宮女領去洗了臉,晚上同宿一床,很快言歸於好。
一時是月圓滿夜,她竊了御膳房的貢酒,我們醉倒在一起,借著酒意,手腳並用爬上屋檐賞月,她抱著我的肩膀,有些悵然:
「霄月,其實我不是皇后親生的公主。」
這是宮帷內一樁往事。
明華生母是位不受寵的妃嬪,生下她後難產而亡。彼時皇后在宮斗中傷了身體,再難有嗣,又極喜歡女兒。
便將明華抱過來養。
我又想起那個分離的雨夜,白日明華在馬球場上大出風頭,光彩奪目,晚間汗王求親的消息便傳進了後宮
我去找她。
明華已經哭過一場,雙眼紅腫,撲進我懷中,小聲啜泣:
「霄月,你知道嗎,我並非是因為汗王年近四十,已有三子而心中生怨。我只是……我只是……那件衣服是母后為我準備的,今日賽事,亦是她一手操持。原來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終究不是親生。」
我猶豫片刻:「事情或有轉圜……你不願意,可以早許婚約之名推脫。」
明華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我到底是個公主。能以一人之幸福,換兩國止休干戈,不用再填進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這筆買賣,很划算。」
她擦乾淚水:「明華受天下供養,如今還於天下,這本就是,一個公主該肩負的使命。」
遣妾安社稷。
若這是她的使命,她的選擇。
可……
想到什Ťŭₜ麼,我冷笑一聲,明華空洞的眼眶,竟似乎在我的眼前流出了兩行血淚。
數月前,汗王暴斃。
渝國未開教化,有收繼婚的習俗。
明華幾次上書,請求還鄉,不想再嫁。可țù⁹無論是先皇、廢太子,還是如今的朱文衍,都將請書按下,回信給她——
大局為重。
呵。
什麼是大局?
新任渝王即便娶了明華,春宵里含著她的痛苦與不甘,如今依然組起進犯的鐵騎。朱文衍不假思索出兵,嚴陣以待,更是從沒想過,明華要何以自處。
這群賤人。
我的手掌不由捏緊,如今宮中掌事的太妃,正是明華親姨母,在嫡姐死後,被家族重新送進宮中。
女子,似乎總是可以被輕易拋出,置換價值的那一個,若風雲得勢了,所掙的利益半分享不得;可若失勢了,一朝落敗,家人也不會伸出援手,反而極快的進行切割,恍若從來沒有這個人一般。
一如當初的楚家,我被廢太子厭棄,楚相便毫不留情地將我驅出家譜。
真可笑。
我重又睜開了眼,瞳中似攀上血絲,好半晌才鎮定下來,對身後的春響道:
「我們去傾蕪宮。」
王貞柔。
是時候送她一程了。
也該徹底搞清,這個世界原本的故事真相。
20
傾蕪宮的殿前,有四隊禁軍把守,嚴密森嚴。
太妃在鄰宮放了一把大火,將人調走,我們進出若無人之境。春響守在廊外望風,我兀自前去,將殿門推開。
『咯吱』一聲輕響。
我看到一個被吊起來的人,不,已不能算是『人』,密閉的空間裡,不見陽光,血腥味伴隨著哀嚎聲涌動。
窒息又壓抑。
王貞柔似乎在忍受著某種極大的痛苦,從前驚艷絕覺的面容下,似乎又有一張刻薄的臉在往外掙。
不是錯覺,她原本的靈魂,被困在這副殼子中了,正一點點消融瓦解,若非用鐵鏈捆住四肢,毫不意外,她會活活將自己的臉挖破。而拚命舞動的手腳,露出的肌膚,也見了骨,若藕孔絮網,上面刮著幾塊正在腐朽的爛肉。
「朱文衍對你做了什麼?」我平靜下來。
「系統,系統……救命,不要這樣……我會還的,我能還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攻略成功。不要——」
王貞柔神情驚懼,眼角滑落的淚水越來越多,從前她高高在上,揮舞鐮刀,視我們所有人如玩物,那是刻在骨子裡的輕蔑。
而現在,她終於淪為待宰的羔羊,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簡直要發狂,俏麗的麵皮下又浮現一層扭曲的五官,實在可怖。
「好疼啊!!太疼了!!系統,不要懲罰我的靈魂,拼回來又打散,我受不了!!」
直到我越走越近,裙角落在她的視線里。
王貞柔仿佛想到什麼,猛然抬起頭:
「女主,你是女主,你救救我吧!!我知道錯了,你是最善良不過的,求求你,讓朱文衍把東西還給我,好不好……」
我垂眸看著她,淡淡開口:
「事到如今,你還心存幻想。無論朱文衍對你說了什麼,他都是誆你的。他騙你從系統那裡換了東西?如今積分終於欠無可欠,王貞柔,輪到你還債了。」
「你怎麼知道?」
她驚懼地望著我,嘶叫一聲,繼而垂下頭顱,滿臉絕望:
「你竟早就知道了,也是,無論是反派,還是女主,畢竟書成之後,受到了太多喜愛,這早就自成一方小世界。我穿書而來,又有系統相助,自以萬事萬物都在掌握之中,便所行無忌,以至疏忽了,這故事原本自有一套邏輯鏈,你們每個人的性格已成,終讓你們絕地反殺,一敗糊塗,打出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我深呼了一口氣,很快冷靜下來。
能感覺得到,一直遮在頭頂上那片障目的烏雲散了。
世界的真相果然如此。
這是一個書中故事,我是女主,廢太子是男主,原本我們會相敬如賓,開當代中興,楚相家族百年綿延,合家歡的大團圓。朱文衍只是後期反派,起兵事敗,弒父而為天下緝,可現在,女主和反派聯手了。
滿眼的不甘和執念中,王貞柔的靈魂在融化,她被困在這副不死不滅的軀殼中,靈魂也散不盡,這是系統給她賒欠積分的永世懲罰。
她眼神散亂,嘲弄道:
「女本位的故事裡,你選了誰,誰就是男主。楚霄月……我真不該走那步棋……當時若殺了你,接替你所有的氣運……」
倏爾又神色劇變,滿頭大汗:「女主,你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跟你作對了……我要見朱文衍……」
我靜靜地看著她把鐵鏈揮地嘩啦作響,連綿不絕的求饒聲響在室內,那是一個人所能發出最痛苦的哀鳴。
淒涼又悲戾。
半晌,我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她身前:「不是說我是女主?氣運既在我,你怎麼總是捨本逐末?」
堪稱溫柔的,我幫她捋凈額頭碎發。
手一點點扼上她的咽喉。
王貞柔能感覺到呼吸在剝離,她拚命地瞪大眼睛,一時驚喜,一時絕望:「這是系統給我的身子,你竟然能……?」
我放開手。
她又陷入循環的折磨中,哭喊著求饒:「殺了我,殺了我吧。給我一個痛快,我只求一個痛快!」
我靠近,低聲問:「那告訴我,朱文衍在你這裡,換走了什麼——」
王貞柔的神色已近癲狂,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復生藥。」
「他寫下立我為後的聖旨,他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將你打入冷宮表示誠意。他只要,能使人死而復生的藥。」
我的手重又扼上她的咽喉。
王貞柔眼角有淚劃落,濺在我的小臂上,很燙,她失神地呢喃著:
「我以為,只要趕走他身邊的女人,我就能攻略成功,從前都是這樣的。三十多個小世界,我沒有失敗過,我怎麼會敗了呢——」
夜色在此落下。
聲音戛然而止。
我看著血與淚,融合在我的掌心,順著指尖流淌,王貞柔的身體向後倒下,抽搐痙攣,隨後咽下最後一口氣,軟綿綿地闔上眼睛,她沒有再醒來。
能殺她的,能將外來人驅逐出境的。
只有我。
我跨過她的身體,擦去手上的血,望著遠處天空,疊著片片濃墨,看上去倒像是團聚烏雲,風雨驟來。
春響圍上來,要給我系披風。
我回頭沖她一笑:
「這樣的天色,外行人總以為是要起狂風下暴雨了。可不是的,斷虹霽雨,山染修眉新綠;萬里青天,駕此一輪玉,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春響不明所以:「娘娘……」
我的笑意便更深了。
明天果然是個好天氣,夜裡下了一場疾雨,次日天朗氣清,雨勢驟晴,難得出了太陽,而比天氣更好的是——
朱文衍的死訊傳來了。
消息進到華瀾宮時,我在院中曬書,聞言手中書卷砰然落地,做出很吃驚的模樣:
「是嗎?」
隨即讓傳令公公等了兩盞茶的時間,我進到內室,慢條斯理地化了個妝,小臉慘白,腹間的軟絛也解了下來。
第三道傷疤,完全消失。
春響的難過不是假的,她紅著眼睛進來,攙我出去,一路上哭哭啼啼:
「其實主子還是很好的。」
「娘娘,陛下心裡也有你……你不知道,從前他根本不會碰任何女人,上次你給他下了藥,他也沒有很生你的氣,反而有些認命。娘娘,奴婢只以為,你除了王貞柔那個攔路的賤人,等主子回來,你們很快會和好的。」
她絮絮叨叨。
我有些頭疼:
「你把眼淚收收,還不到你哭的時候。」
她不知道,山峽谷之戰,裡面有我做的手腳。
她只以為,我在和朱文衍置氣,才願意幫我做事。
山峽谷一戰。
四方勢力先後登場。
渝國新任可汗帶一小隊騎兵追鋒,他沒意識到,身後的大部隊漸漸散了方向,沒有跟上;在漫天狹長的隘谷里,正與朱文衍所率的先頭部隊相遇。
兩方廝殺。
可汗輕易戰亡。
朱文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他也沒有意識到,隨身攜帶的平安符,隨著他奔波體溫的升高,慢慢破開。
沉睡的寇蛛向他露出獠牙。
他倒馬摔下,中毒而亡。
朱文衍自以為猜出我很多事情,他覺得我身懷天命,如果我希望他贏,他便有如神助。事實確實如此,可汗的戰敗,讓他信心更甚。而且,在他的角度里,我曾經為廢太子付出一切,我也確實沒有殺他的理由。
他不會知道,我已看破他竭力隱藏的那個秘密。
他死於自大和盲目。
隨即,我的父親,楚相,及時趕到。
他曾於多年前被流放,偏偏,流放之地與渝國接壤;偏偏,當地太守,曾是他的學生;此番後勤運援,楚相亦參與其中。
他不是個好人,但並不算無能。
一眾驚慌失措里,楚相站出來,很快穩定人心,一方面組織攻防,修築城牆,以防渝國大軍勢死反撲。
一方面,他帶著一小隊人馬,親自護送,押運朱文衍的屍體回京。
21
邊境寒冷,時值仲春。
朱文衍的屍體,即便被細心保存,等運回來的時候,也有些發漚了。宗正府的人仔細收斂,裝於棺槨。
太醫沒有驗出什麼,只是神色凝重。
我趕到時,旁支的宗室都在殿內,朱文衍的心腹文臣,正在問太醫話。
我聽見有人低聲議論:
「怎麼會好好的就薨了,渝國蠻人甚是可惡!廢太子斷腿一事,似乎也……」
「高祖本就沒幾個皇子,這一脈難道要絕於此?」
說著便將楚相拉在一旁,細細詢問他朱文衍死前詳情,可有留下一言半語?
唯有領頭心腹,挾政主朝的文官首領,視線狐疑地掃過去,聲音陰寒:
「陛下的死,很有蹊蹺。我勢必追查到底。」
楚相看著走進來的我。
以眼神問詢。
我視若無睹,一身縞素,徑直撲到朱文衍的棺槨上,作勢要打開,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哭的悲痛欲絕。
「陛下,陛下……你去了,臣妾又該如何?你知不知道,臣妾……」
說著說著,竟是要往棺上撞去:
「你我相攜多年,情投意合,怎奈蒼天無情,你還不如,將臣妾一同帶走。」
有內侍上前拉我。
卻被春響搶先,她哭的真情實意:
「娘娘,你不為你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龍種,陛下唯一的孩子,保重自個的身體啊。陛下若是在天有靈,看著該多難過啊!」
我趁勢暈了過去。
春響趕忙扶我,殿內亂成一團,人人臉色劇變,尤其幾個宗室子弟,面上並不好看。
倒是文官首領,有些喜意。
「當真?」
是問的春響。
既是心腹,他們自然知道,這是朱文衍安插在我身邊的一個內線。
春響點頭,一邊擦淚,一邊叫太醫:
「是真的。」
她猶豫道:
「陛下走時,也是知道的。所以出征前,特意來華瀾宮看望娘娘,還安排了很多禁衛守護。只是擔心賢娘娘那邊……才叫人不要聲張。」
宮內的太醫有老手。
本事嫻熟,堪稱一絕,取我指尖血,在我還在沉睡之際,便得出了我腹中子是男嬰的結論。
幾個老臣相互頷首。
華瀾宮外守衛森森。
我睜開眼,看見楚相守在我的床前,他的眸中含滿了陰沉,見我醒來,轉怒為喜,老淚縱橫道:
「霄月,和尚送來的口信,為父都知道了。我兒一片苦心,這才有了在流放地的多年隱忍,只為今日揚眉!」
他似乎在替我不平:
「你知不知,那幾個老匹夫,只是衝著你肚子裡的孩子,我要進來看你,都費了很多功夫,好話歹話說盡,最後還是你身邊的丫鬟將人支開。」
「我看啊,等孩子生下來,他們保不齊,要將我們父女如何呢?那姓王的老頭為人最是陰毒,私下裡還在查朱文衍的死,不會輕易鬆口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殷殷倒茶,遞在我嘴邊,頗為欣慰地打量著我,聲音壓的很輕:
「不過你放心,爹做的乾淨。」
「都是聽你的,在指南針上裝了磁鐵,干擾大軍方向,前後部隊斷開。等到峽谷時,朱文衍就只剩下一口氣了,是被我活活悶死的。」
楚相唇角勾起一個得意的笑:
「不過那小子,死之前,還讓我問你一句:『是不是在宮變的那晚,你坐在台階上看月亮,就已經想好了他的歸處』……」
「不是哦。」
我突然回答。
楚相一愣:「什麼?」
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
近到,我手中的匕首,可以輕易戳破他的腹腔。
楚相只覺一陣絞痛。
他低頭看去,看見不知何時,我已執握一把牛耳尖刃,將刀尖在他雙肋之間翻攪,此時只剩下一把木製的刀柄還留在外面。
「你這是……做什麼?」
楚相驚恐萬分地盯著我。Ťűₓ
像是在看一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人。
我卻眯著眼睛沖他笑,很認真地解釋:
「爹爹,我說,不是哦。坐在台階上看月亮那晚,我想好的是,你們每個人的歸處。當時想著要送所有人去死,我心裡真的很難受。」
刀尖更近一寸。
我緩慢轉動,聲音始終平靜:
「可是,我沒有辦法。為什麼,我想要的東西,你們每個人,都要跟我去搶呢。既擋了路,就只好除掉。」
楚相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向後倒去。
看見有血噴濺,其中一簇,落在了我的臉上,而我不疾不徐的擦掉,動作甚至有些享受。
「你不是霄月……」
他一時模糊了歲月。
記憶里的霄月,是楚家最乖巧的女兒。任何事情,教一遍就會,小小年齡,也能說出要撐起楚家門楣的幼稚話。
她很怕黑,傷心時會哭,爹娘過生日時會費心準備。
被兩個哥哥氣得狠了,抹眼淚過來告狀,真看著嫡親血肉受到懲罰,又會苦著臉在一邊求情『我原諒哥哥就是了,爹娘,別罰這麼凶吧……』
家裡什麼事,她都很上心。
叫的出來每個僕人的名字,知道爹爹在官場上的處境,也記住了娘親每一個交好的人,她曾經……
曾經是一個很讓人驕傲的女兒。
可是現在呢。
楚相盯著我看了又看,終於在眉眼中找出依稀幾分過去的痕跡。輪廓還是那個輪廓,只是冷麗許多。
像一汪沉寂多年、悄無聲息吞噬人命的深潭。
他捂住胸口,費力解釋:
「你還沒有原諒爹爹是不是……都是楚皎皎那個賤人……」
他話沒有說完。
便見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有些苦惱:「怎麼人人都是這套說辭。」
半個身子偏出床榻,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是楚皎皎嗎?不是啊,爹。你以為,女兒給你送信,主動與你和解,還是想求你隨意施捨的『愛』嗎?」
「早就不是了,我要的是權力。爹,有些事情,我已能漸漸想明白,從前是我沉浸在你編織的那個謊言里太久。莫說我當初沒有傷害楚皎皎,今時今日,我站在這裡,不再是楚家的女兒,不再是某個男人的妻子,肚子裡懷著這個國家下一代的王儲,便是我現下真殺了十個八個楚皎皎,你也不會責我半句,說不得,還要為女兒遞刀子呢。」
手撐著下頜,我真心求問:
「怎麼,爹,你對待旁人的方式,全是看她有沒有價值。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反不明白這個道理?」
「霄月……」
楚相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我隨意披了件衣服,往下走,羅襪上沾滿了他的血。
「爹爹。」
我輕聲說:「朱文衍即位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搬遷醫藥局,焚毀一部分藥物。我當時便知道他防著我,但我還是拿到了專為廢太子研製的秘藥。服下去時,女兒很痛。那時,你在哪裡呢?」
「既然這痛你未承擔分毫,如何女兒憑藉這個孩子,即將權柄天下,你就要來分一杯羹呢?」
尾音幽冷。
倒像是從黃泉中傳來的一樣。
楚相不由打了個寒顫,瞬間清醒下來,知道不能再和我打感情牌,忙表態道:
「霄月,過去爹幫不上你。可是現在,你用得著爹。」
「哦?」
見我鬆口,似被說動,楚相咽了口唾沫,拚命組織語言:
「你想,你現在的處境,虎視眈眈。前朝被幾個老臣把守,鐵板一塊,別看他們現在如何重視你,可私下裡都防著你,不然也不會緊咬著朱文衍的死不鬆口。等你生下這個孩子後,不管有沒有證據,他們都會把先帝的死推在你身上,為的就是挾要幼子,以制天下。」
我笑得微妙,鼓勵似的:「繼續。」
「可是有爹在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一來,爹是你的同盟,謀害先帝,在大軍中做手腳,怎麼查也只能查到爹的身上,所以爹在,就可以為你擋住大部分火力;二來,爹是朝堂中的老人了,朝臣們多多少少會賣你爹這個面子,也很快能組織起一批勢力,與那幫老匹夫抗衡。有爹護著,他們誓必不敢動你。」
他說到激動處。
臉色汪紅,咳出一汪血。
「哦?」
我果然停下腳步,虛心求教:「那麼依爹所言,霄月該如何做呢?」
楚相:「血脈親人比外人更值得信任。霄月,首先,把你兩個哥哥召回京,光復我楚家門楣,他們再不爭氣,身上流著的也是一脈血;其次,借著懷孕養胎之機,你趁勢收攏占星台,爹則拉攏過去舊人,前後合圍,將爹恢復原職。如此,你我父女同力,何愁不能扳倒那些老臣。等孩子生下來後……」
「等孩子生下來,您就可以,把持天子而令九州。」
我終於笑出了聲:
「其實,都一樣。既然不管是誰,都想利用這個孩子,可是爹爹,你沒考慮過,我也有這樣的野心嗎?而且,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更名正言順。」
楚相徹底僵住。
我已來到他的身前,彎下腰,聲音輕柔道:
「你知不知道,爹,為什麼,我一定要你回來呢?」
因為。
你是最好的——
替、罪、羊啊。
楚相尚未反應過來時,便見我轉身向外跑,眼裡沁滿淚珠,身上全是血跡,邊跑還邊喊:
「救命啊!」
華瀾殿內侍候的宮人都被支走。
春響一刻鐘前,慌忙去稟告,說是楚相調開護衛,強闖宮殿,等眾大臣趕來時,正好撞到這一幕。
我被宮人扶住,柔柔弱弱道:
「是父親,他親口說,他殺了我的夫君……要聯合我謀反篡位,讓這天下姓楚。可做長公主還是做皇太后,我還是分的清的。一時情急,才刺傷了他。」
臣子們進去查看。
我藏在枕下的那柄牛耳刀刃上,淬了毒。
之所以跟楚相廢那麼多話,就是為了拖延時間使毒發,此毒並不致命,但會使人狂躁,極具攻擊性。
他把第一個進去的文臣首領,當做了我,瞬間明了形勢。
「我為你……殺掉朱文衍,可你卻……這是你逼我的!」
說著,楚相拔出腹間匕首,就要向文臣攻來。
「莫怪爹爹。一起輸,總好過讓你一個人贏。你活著,你那兩個哥哥……」
我是最後進去的。
等進去時,楚相已倒在地上,咽氣多時了。記憶中,那張和善慈祥的臉,變得無比猙獰。
他到底是將死之人,力氣不大。
王閣老躺在一旁,渾身血痕,但被護衛及時搶了出來,沒有致命傷,要修養一段時間。
我擦拭著眼角淚水。
聲音悲痛:
「這是我……我的生身父親啊。」
隨即跌坐在地上。
朱文衍生前留下的兩個大臣,心地最狠最硬的,暫時出席;只剩下一個,是維持不住局面的,需要我鎮場。
之後,關於朱文衍的死因,被查得很清楚。
所有證據都指向楚相。
他換了大軍的磁碟;他養著西域的寇蛛。
他還親口在人前承認,為了野心,謀殺先帝。
人人提及多年前,楚相被流放,其中就有當時還是越王的陛下手筆;又提及我大義滅親,誓死捍衛皇室尊嚴。
我的參政,有了合理性。
不過朝堂黨派繁多,依然有站出來抨擊我的。
我便扶著小腹,微微一笑:
「諸位大人,按理原不該我說話。只是太醫院正有研究,說胎兒在腹中,也是有聽覺的。這個孩子,生下來便肩負昭國江山,更是宜早不宜晚。」
「哀家想著,現在就讓他聽一聽政事,將來學東西也是更快的,就能更早還政了!難道大人不這樣希望嗎?」
22
站穩腳跟後的第一件事,我去到御書房。
盛裝著朱文衍的棺槨便暫時停在此處。
我駐足了片刻。
有些恍惚。
人這一生,能遇見相知相交的知己又有幾個?
我看見過往在我眼前消散,那個在王府荒草中醉酒、漆黑眼珠上蒙起一層水霧的朱文衍,月亮掛在身後。
「霄月。」
他說,「我只有你了。」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就開始模糊,很眷戀地攬住我肩膀,來蹭我的臉:
「你看,我們過去都吃了很多苦,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覺得憤怒,覺得不公。可現在,我們長大了,有能力去討回這一切。從前不敢想的,現在也可以想了。除了孤獨,再沒什麼能成為我們的障礙。」
「霄月,衍何其有幸,能遇見一個相似的你。你是老天爺,給過我的唯一的幸運。陪著我吧,陪我向前走,好不好?」
燭光開始搖晃,繫著另一端的月光。
那是一條過往和現實之間連結的線。
我選擇鬆手,將線放開。
「好……」
當時,我說好。
而我們都騙了對方。
笑著笑著,我就笑出了眼淚,只有一滴,輕輕擦乾,舉起燈台,我堅定地向著門後走去,敲敲打打,終於——
我找到了暗室。
當初王貞柔說擅闖書房,險被扼死時。
我就有所懷疑。
而幾個心腹臣子,更是大不敬地排除眾議,在此停靈三天。
我心中猜測幾乎可以成真了。
這裡是秘密的終點,沒有人可以再成為我的威脅。
沿階而下,越來越冷,往下簡直是個冰房,我將身上的披風攏了又攏,才走到底,然後豁然開朗。
我看見,冰棺里,躺著一個人——
楚皎皎。
我真正的堂妹,楚皎皎。
她閉著眼睛,明明死去多時,面容卻栩栩如生,雙手搭在腰間,一身紅裙嫁衣,頭髮整齊梳著,髻尾一截蘭花束帶。
我探過她的鼻息。
復生藥果然是給她討的。
她快要活過來了!
阿楚……是她。
我的堂妹楚皎皎,是個命運孤苦的姑娘。大伯母生下她後便撒手,伯父不久也死在任上,後母不喜歡她。
是以,很小的時候,堂妹便輾轉寄居在族中幾家親鄰里。
自然也是來過我家的。
那時,我帶她入宮,把明華介紹給她。幾個女孩子,六七歲的年齡,天真不知事,嘰嘰喳喳,甩開宮女撲蝴蝶。
而當晚,楚皎皎失蹤了。
是在次日凌晨找到她的。
她身上灰撲撲,簡直像是在地里打了個滾,頭髮也亂糟糟的。
我給她摘草,明華抱著她嚎:
「好妹妹,你去哪了?你簡直要嚇死我!有沒有人欺負你!」
楚皎皎搖頭,然後靦腆的笑。
她是個很安靜的姑娘。
存在感並不強,乃至丟了一晚,接送的楚家人都沒發現,只有我和明華心驚膽顫四處找,描述很多遍相貌,宮人才能勉強想起。
後來,朱文衍和我追憶過往。
說他在冷宮中,吃毒草險些喪命,是靠自己捱過來的。
他撒謊。
那個夜晚,他遇見了楚皎皎。
小小的、卑微的、從不曾被看見的姑娘,她誤闖冷宮,嚇得魂飛魄散,然後一低頭,就看見個滿是鮮血的、同樣被遺忘的男孩。
於是,相憐相憫,相互取暖。
明華有給人見面禮的習慣,手筆很大,其中一顆西域貢來的解毒丸此刻就躺在楚皎皎的荷包中。
她彎下腰。
像是一尊菩薩,伸出慈悲的手。
那個晚上,朱文衍發高燒,冷宮裡缺少一切,楚皎皎就和他抱在一起,仿佛這樣,兩個孩子,就能共同抵抗人世間的嚴寒。
這是個秘密。
他們從未對人提起,只是珍藏心底。
王貞柔所講的故事裡。
後期,朱文衍會成為最大的反派,弒父謀反,為天下人不齒。這不是他的作風,他過於陰狠,更擅長蟄伏。
唯一的解釋。
是楚皎皎入宮選秀,先帝的後宮一向慘烈,連頗有手腕的皇后,也失去了生育功能。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下場可想而知。
我闔上了眼睛。
對這個妹妹,我的記憶實在很淡。
她總是不爭不搶,有什麼話都憋在心裡,默默地忍受一切。唯一的喜好是打蘭花絡子,據說那帶有她生母的名字。
可是……
皎皎,不知不覺間,你竟這樣地恨我嗎?
「楚相出自淮鄉老家,到京城紮根後,與宗族關係漸遠。老家人為給自己謀條後路,竟生出送你入宮選秀的念頭。」
「皎皎,祖父一脈,二十多個兄弟,表妹堂妹,我就有六十多個,哪能個個顧及?你來到楚府,不願意進宮,為什麼要把話頭咽在心中,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你可以來找我的。」
我扶靠在冰棺前,手指虛虛點過她的臉,有些恍惚:
「最開始,我一直以為是外來人搶了你的身體,所以我才有所顧忌,一直不敢下死手,就是怕牽連了你。可是王貞柔告訴我,『宿主』的選擇,必須是那人心甘情願交付身體。有一個瞬間,它們察覺到你對我懷著滔天的恨意,才成功降落到這個世界裡。」
冰棺下,女子的眼睫微顫。
我繞行半圈,看著她的腿,輕笑:
「雪蓮是為你摘的。朱文衍殘疾多年,自然知道此奇藥下落,它對舊傷無用,對新傷,效果倒很好。」
楚皎皎能聽見我說的話。
她復生之日,也就在這一兩天。
意識早先於身體醒來。
我微微垂首,打量著她的臉:
「你的屍身,也是朱文衍從亂葬崗里搶出來的。或許他做的事情更多,在廢太子府中埋了釘子,這才刺激著外來人必須要脫離。不過誰又知道呢?」
「阿皎。」
我背過身,倚靠著冰棺,小腹高高隆起,已有八個月了,聲音很輕地問:
「楞嚴經中言,求富貴者得富貴,求男女者得男女,求長壽者得長壽。而皎皎,你親眼看著外來人用你的身體行事,你如今可得到你心中所求的了?」
楚皎皎無法回答。
但指尖輕輕動了動。
餘光瞥見,她的手腕上帶著一串相思豆,通體鮮紅,凝著皓腕,如紅梅落雪,在搖晃的燭光下,格外顯眼。
我推開冰棺。
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手拂過她的臉,楚皎皎在顫抖,我沿肩向下,終於搭在她的腕間,將紅豆串摘了下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輕哂,語氣卻篤定:
「皎皎,你懷孕了。」
「我在暗格里,看見朱文衍留下的密詔,說他若出事,令群臣擁你腹中骨肉為儲。王閣老一直都知道,所以才遊刃有餘。」
「所以接下來,選擇交給你。」我說到這裡,閉了閉眼睛,「我可以原諒一個,一時衝動傷害自己姐姐的妹妹。卻不能容忍一個,對我會有威脅的政敵。皎皎,你要與我作對嗎?」
棺內人無聲,無言,無任何動作。
我便知道了她的選擇。
她愛上了朱文衍。
這樣一個只存在於遐想之中,上天入地,為她做了一切的完美男人。更遑論,這份愛與權力同行。
楚皎皎並不知道,王閣老已因『傷重加劇』病逝於昨夜。
我將手中相思豆串解開。
換了幾顆形容相似,卻有劇毒的雞母珠。
微微彎腰,把豆串重新為楚皎皎戴上,伸出一隻手,為她整理了下頰邊碎發。
「晚安,皎皎。」
有一滴淚,不知是誰的。
濺落在枕邊,看上去,像朵細碎的花,尚未綻放,便已消失。
23
文和元年,我生子。
文和三年,我垂簾。
彼時朝堂已有我的半壁擁躉,施政和寧,百姓無憂,隱有中興之兆,唯一的邊患渝國,在新可汗戰亡後,侄子與兒子先後爭立,再也不復從前強盛。
終於,時機來到。
有位王儲,喚作喀隆的主動向昭國求援。
我可以接明華還鄉了。
前方戰線推進迅疾,渝蠻一敗再敗,終退宕門關,在那裡,我要接受喀隆的臣服,立下石碑,互結盟約。
做這些事時,我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馬車出了城,往蠻王帳內駛去。
我掀開車簾。
當年朱明華和親時,是夜色正濃,ẗũ̂₇她連夜嫁人,我們除了哭泣,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接她回家,是晨光熹微。
我們都是兩國的太后了,纖纖細指上沾滿鮮血,學會了殺人,也失去了落淚的資格。
明華。
她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呢?
而我終於見到了她。
明華站在宮城之上,褪去戎裝,身上依舊穿著那身出嫁時的故衣,竟顯得有些大了,袍袖迎風而展,露出她一截嶙峋的臂骨,滿是飄搖之意。
她俯身。
明艷的眼底有層淚珠,卻是在笑,悵惘痛苦與希冀盡數泯於其中。
「霄月。」
她說:「你來接我了。」
我竟有些哽塞,半晌,才仰起頭顱,塞外的風吹不滅擲地的聲,反而在周圍飄散,讓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楚。
「是,我來迎長公主殿下還都。」
……
明華並不喜歡政事。
但她的出現,依舊給了朝堂內不安分的宗室一記重擊,畢竟血脈上,她是嫡系;政績上,又於國家有功。
後宮雜事依舊由太妃處理。
明華去見了她,顫巍巍進去,次日,紅著眼睛出來。
她在宮中久居。
怕觸景傷情,耗磨心境,我把幾個戰死英靈的孤女送到她身邊,明華開始教她們讀書,漸漸地,從此事中發現樂趣。
一時間,上京初創女學。
我聽說,明華曾與老可汗育有一女,但後來,又親手掐死了那個孩子。這其中因由已不可追究,但或許是心存彌補之意,女學辦的風風火火。
文和四年,關內水患,民不聊生。
朝堂內幾位大臣,在賑災人選上,吵了幾個來回。
我聽得頭痛。
叫住一旁的春響,出去吹風。
外面下起了小雨,正清晨,偌大的皇宮竟顯得有些空茫茫。
我問春響:「你以為,李相國所舉的人選如何?」
因作為太后垂簾。
起居衣食都需女子近身侍候,是以,跟著我的丫鬟們,也或多或少參與了政務,無不識字明史,還有每月考核。
春響是她們的頭。
在跟著我的第二年,已經能自如處理很多事情,有些繁瑣的奏摺,還是她概括其中大意,簡白向我彙報的。
從前,她滔滔不絕。
如今,卻只剩沉默。
我也不在意,隨口道:
「你還記得,剛生子那年,靈州有山匪聚嘯,百姓苦不堪言嗎?所有人都推薦馬將軍。誠然,將軍善戰,剷除匪徒不在話下。可哀家卻點了一個文官,春響,當時,哀家是怎麼說的來著?」
春響抿唇:
「娘娘說,武官雖勇,然治標不治本。山匪雖滅,其根仍存,等到班師回朝,勢必捲土重來。文官雖效慢,然可以除根。根源在當地吏治,吏治清而天下平,不費一兵一卒,當可招安匪徒。」
我笑:「你記得不是很清楚嗎,那還在猶豫什麼呢?」
春響的眼睛亮了,不可置信道:
「娘娘的意思……要選奴婢……選奴婢去治水?」
可隨即又自我否定:
「不,不行的。奴婢一是女子,出身卑賤;二來沒什麼學識,也從未領過政事,朝臣們不會信服的。」
「那又怎樣呢?」
我攏著手,聲音淡淡:「從前沒有太后垂簾,如今也有了。你身世悽苦,可也正因如此,才能更加體諒百姓遭難的苦楚,以至追根溯源,絕不放過。」
雨越下越大。
我探出半個身子,能看見幾個宮女跑開避雨,她們的懷中均抱著書,都是受明華女學的影響,於是不由笑了。
「你信不信有一天,這個世道,不那麼在乎性別和出身,只在於自身能力。一個人,但凡有決心向上爬,她就會有無數條的出路。」
「春響,你不必讓朝臣信服,你只需問自己的心,願不願意領了這個差事,圓你過去的一樁遺憾,同時,也還關內百姓一個公道。」
無邊雨幕瀟瀟而下。
身後的聲音輕卻堅定,春響跪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臣,必不負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