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
他低頭,極溫柔地給我灑上止血的藥粉,輕輕呵氣。
「三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20
敷完金瘡藥,又喝了一大碗黑乎乎的湯藥。
那藥里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喝下去,我腦袋昏昏沉沉,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我質問裴雲崢,他為何推我。
他兩手叉腰。
「我本來就是貪官,壞人做事還需要理由嗎?」
我氣得打他,裴雲崢扭頭就跑,我一路猛追,追著追著,前方逃跑的又變成了幼年的李承霄。
「三娘,別追啦,你仔細跑得腿疼!」
「那你停下!」
「我不敢啊,我停下你要揍我,我怕你打得手疼。」
「呸!誰讓你偷塗我的字畫了,我打死你。」
跑著跑著,我摔了一跤,跌在陰三娘的屍體上。
我嚇得大汗淋漓,睜開眼睛。
天已經蒙蒙亮。
李承霄坐在我床上,小聲跟人說話。
「沒找到?」
「應當就在後山,找到幾片衣料,已經派人圍山了,諒他插翅也難飛。」
「主子,這個女人會不會跟他是一夥的,我們——」
「閉嘴,滾出去!」
我呼吸一窒。
李承霄顯然有所察覺,轉頭見我醒來,溫柔地握住我的手。
「你醒啦?」
「感覺怎麼樣?」
我撐著手臂坐起身。
「我也要跟你們去搜山。」
李承霄低聲哄我。
「說什麼胡話,傷都沒好透,乖乖在床上躺著。」
「不行,我一想到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就恨不得殺了他。」
「這一路同行,我對他也算有所了解,我要親自抓到他。」
可不管我怎麼央求,李承霄都不答應。
他親自帶著那群護衛出門了,還安排人守在門口看著我,不許我外出。
「三娘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提頭來見!」
21
李承霄走後,我一個人百無聊賴,想要下床。
剛坐起身,就看見一道黑影從床底下滾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我。
一雙大手緊緊捂住我的嘴巴。
我驚恐得瞪大眼睛。
「裴雲崢?」
裴雲崢冷著臉,咬牙切齒道:
「恨不得殺了我,嗯?」
「我就在你面前,你動手啊。」
我奮力掙扎,臉漲得通紅。
「你鬆手。」
裴雲崢怒極,單手扯下我脖子上的玉石錦鯉,狠狠砸在地上。
「昨日看見這枚玉佩,我才知道,你們是一夥的。」
「沈清歡,你本事不錯,客棧的偶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虧我——」
裴雲崢停頓片刻,像在極力隱忍。
捂著我嘴巴的手慢慢往下移動,改掐我的脖子。
「救命——」
他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緊,我掙扎著,發出微弱的呼喊。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從外頭撞破。
李承霄竟去而復返,帶著人衝進來。
「裴雲崢,你果然在這!」
裴雲崢動作極快,將我一把提起來擋在身前,順手抽出一柄匕首,架在我脖子上。
李承霄瞳孔驟然縮緊。
「你不許傷害她!」
裴雲崢冷笑。
「這是你設的局?」
「只怕她才是真正的陰三娘吧。」
22
我腦子都是懵的。
大哥,你有病啊,你想像力那麼豐富,你怎麼不去寫話本啊!
我是陰三娘?
我翻個白眼,拿腳去踩他。
「我是你娘!」
裴雲崢的匕首往裡一收,壓在我皮肉上,冷聲威脅李承霄:「給我準備一匹快馬。」
李承霄舉起手。
「只要你不傷害她,什麼都好說。」
他手下一大群持著弓弩的護衛,可投鼠忌器,只能眼睜睜看著裴雲崢挾持我,慢慢移到門外。
出了月亮門,二道門,一直來到大門外。
裴雲崢十分緊張,匕首壓得越來越緊,眼看著我脖子上已經有一道清晰的紅痕,隱隱有血珠滲出。
李承霄心疼得眼睛都紅了。
「你放了三娘,我同她交換。」
「呵——」
裴雲崢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抱著我飛身上馬。
「若是讓我發現你們跟上來。」
「我立刻殺了沈清歡!」
「不怕她死的,盡可以放馬試試!」
裴雲崢一抖韁繩,馬匹如箭矢一般衝出去。
徒留李承霄,恨得在原地跺腳。
「三娘,你別怕,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他的聲音遠遠的,留在風裡。
23
一路疾馳,裴雲崢快到城門口時,調轉馬頭,走了旁邊一條岔道。
又繞過幾個圈,漸漸地,周邊的景色越來越熟悉。
我吃驚地發現,那是我們來時的方向。
「這是要去哪?」
「沿著這條官道再走兩天,就能回江縣,你不是擔心自己的貨嗎?」
裴雲崢抱著我跳下馬,把手裡的匕首塞給我。
「帶著,路上好防身。」
裴雲崢一抬手,後面樹林裡忽然竄出一個人。
我定睛一看,其中一個是當初跟著他一起落腳在客棧的隨從,叫什麼阿昭的。
裴雲崢吩咐他。
「把沈姑娘平平安安送到歌縣。」
我一頭霧水。
「啥意思,不是說我是陰三娘嗎,就這麼放我走了?」
裴雲崢嗤笑。
「你哪有那本事?」
笑容一閃而逝,他馬上又板起臉。
「之前是我想岔了,你跟李承霄有舊情,但不至於替他做事。這一路上,我也不信你能演得這麼周到。」
「你去江縣,不允許再回頭找李承霄。」
「宣城馬上就要亂了,你離這越遠越好。」
聽明白他的意思,我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昨天,裴雲崢自己就能跑了。
可他放心不下我,擔心我跟李承霄在一起,會卷進後面的事裡。
他冒著那麼大的危險,還特意回頭找我,想盡辦法把我帶出來。
我心裡忽然像有小鹿亂撞,一臉彆扭地握緊手裡的韁繩。
「什麼意思啊?你知道我跟他不是一夥的?」
「那你當時把我留下來自己跑了,你還推我!」
裴雲崢別過頭去,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臉上,他的髮絲幾乎融在金光里。
「當時看見那快玉佩,我——」
停頓片刻,裴雲崢仰頭看我。
「第二天凌晨,門外的守衛換防時,我就進來了。」
「我聽見你們的對話,沈清歡,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不等我回答,他默默攥緊拳頭。
「算了,我不想知道。」
說著走上前,一掌劈在我後頸上,把我劈昏了。
24
再醒過來時,我躺在馬車裡。
車身晃晃悠悠,我腦袋也一團漿糊。
我努力把這幾天的事回想了一遍,得出結論,李承霄應該在騙我。
裴雲崢才不是什麼大惡人。
路上,他看見那對祖孫被欺負,那種憤怒痛惜的神情做不了假。
而且,他真那麼壞,有什麼必要又回頭救我,還派人把我安全送回來呢?
不應該留我在手中,好趁機要挾李承霄,同他談條件嗎?
對,這個邏輯才是正確的,裴雲崢是個好人,好官。
那作惡的,就是李承霄了!
裴雲崢沒有人質在手裡,再回去面對他,會不會有危險啊。
想到這,我一咕嚕坐起身。
「不行啊,我得回去幫他!」
我打開車廂門。
「你好,你叫阿昭嗎,我——」
「沈姑娘醒了?」
「小的陳昭Ţṻₖ。」
陳昭告訴我,這件事我插不了一點手。
因為李承霄背後的人,是燕王。他幼年時候的主人,便是燕王妃的管家。
裴雲崢抽絲剝繭,對陰三娘背後之人,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
所以,他早就在宣城附近布置好人手,從李承霄別苑一出來,馬上就跟手下聯繫了。
「沈姑娘,你這一回去,萬一牽扯到謀逆大事裡,大人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啊,這麼嚴重?」
「可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啊。」
陳昭伸手往旁邊一指。
「雲來客棧到了,姑娘要不要去看看你那批貨還在不在?」
「哦對!」
我立刻把裴雲崢和李承霄拋到腦後。
一溜煙跑回客棧,果然發現了管家留下的信件。
信上說,我不在,他們不敢擅自亂動,帶著那批貨進了江縣縣城。
先隨意散賣一小部分,剩下的,等我回來處理。
若是半個月後,我沒回來,那還是得按照計劃,把東西送到宣州去。
我急了。
燕王世子就在宣州,涉及到謀逆,宣州都要亂了,還賣個鬼啊。
馬上讓陳昭送我去縣城。
25
在城裡,順利找到管家,同他商量這批貨後續的事宜。
去宣州不行,原路返回也不可能,一來一去損失的運費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乾脆走水路,從江縣沿著運河一直往南,去蘇州把這批貨銷了。
處理安排這些瑣事,陸陸續續花了五六天。
宣州那邊也有消息傳來。
好像燕王妃府上出了什麼事,聽說駐軍都來了。
過幾日,聽說燕王妃全家,和世子都被押解進京。
坊間小道消息,說燕王派殺手,在官場上瘋狂排除異己,意圖謀反。
我沒再見過裴雲崢。
一直等回到歌縣,燕王的事情沸沸揚揚傳了一段時間,又慢慢被其他新鮮的事跡取代。
茶樓里,大家聊得熱火朝天。
聽說了嗎,前幾年那個探花郎,不知道走什麼潑天大運,當了知府沒幾年,竟然直接調進京里,做了大理寺少卿。
從四品的地方官,升到正四品的京官。
看著才升一級,可那是大理寺少卿啊,權柄赫赫,哪裡是一個知府能比的。
我爹聽得捂住胸口。
「憋說了,憋說啦,我的賢婿啊——」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吃驚得瞪大眼睛,死死盯著我身後。
「賢婿?」
「爹,你是不是瘋了?」
我搖頭嘆氣。
「人家是大理寺少卿,什麼名門貴女娶不得。咱們商戶人家——你以後別再亂說這種話了。」
「傳出去,我以後還要不要找贅婿了?」
說完,感覺頭頂涼涼的。
我扭頭一看。
裴雲崢沉著臉,站在我身後。
「贅婿?」
我吃驚地站起身。
「裴——裴大人,你怎麼來了?」
「找個雅間說話吧。」
26
我爹求之不得,得意洋洋叉著腰,提高音量。
「哎呀,你們去你們去,年輕人,哎呀,就是要關起門來說點悄悄話。」
兩人進雅間後,裴雲崢從袖袋裡取出一枚蓮葉玉佩,丟進我手中。
「他讓我交給你的。」
看著手裡的玉佩,我有些愣怔,眼前恍惚閃過李承霄溫柔的笑臉。
「他怎麼樣了?」
裴雲崢沉默良久。
我眼睛慢慢紅了。
和李承霄的情誼,雖然就兒時那麼短短几年,當初畢竟也是很要好的玩伴。
哪怕他真是什麼惡貫滿盈的壞人,可重逢後,對我還是很好的。
只可惜,他誤入歧途,怎麼跑去給燕王做這種事呢。
我心裡很是感慨,正想得出神,裴雲崢忽然開口。
「所以,當初跟我退親,是因為他?」
「啊?」
我迅速收回眼淚,一臉迷茫抬起頭。
裴雲崢垂下眼眸。
「你恨我嗎?」
為什麼要恨?
李承霄是我好朋友,可他做錯就是做錯了啊,這種謀逆大事,被朝廷處斬,親兄弟都沒什麼話可說的,何況一個朋友而已?
見我好一會不說話,裴雲崢極失望地攥緊拳頭。
「我明白了。」
他大步走向門口,伸手要拉開房門。
手握在門把手上,他忽然又轉過頭,似是極不甘心,追問我一句。
「是不是我連當贅婿,都沒資格?」
我傻愣愣看著他。
意識到他的意思之後,嘴角慢慢彎起。
「那倒也不必。」
27
「是啊是啊!」
我爹從門外跌進來。
「贅什麼婿呀,贅到我們沈家,孩子以後還是商戶,哪有跟著探花郎的爹好!」
我爹哈哈大笑,抓住裴雲崢的手臂。
「賢婿,你說是不是啊?」
這次,輪到裴雲崢一臉懵了。
我走過去,把我爹推到門外。
「我們話還沒說完呢,你進來幹什麼!」
「我走,我走,哈哈哈——」
我爹哈哈大笑,像個門神一樣站在外頭。
我紅著臉,慢慢伸出手,抓住裴雲崢的手指。
「你這人,我和李承霄,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裴雲崢依舊傻愣愣的。
「哪樣?」
我嘴巴張了張,不知道怎麼開口,急得跺一下腳。
「反正跟我們兩個之間,是不一樣的。」
裴雲崢凝神看著我,我臉頰上的紅暈,仿佛感染了他。
他的耳尖也慢慢紅起來。
「哦,那是我想岔了。」
他的嘴角情不Ŧű̂ₐ自禁彎起來。
兩個人牽著手,傻乎乎地笑著對視。
直到裴雲崢往前一步,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霞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進來,將我們的影子交疊著映在青磚地上。
紗窗里探進一根手指,緊接著,一隻眼睛緊緊貼在上面。
「我的賢婿又回來啦,哈哈哈哈——」
本篇完。
番外(李承霄)
1
九爺賞我的玉佩,我給了三娘。
他知道以後樂得哈哈大笑。
「你喜歡沈家姑娘?」
我紅著臉,不知所措地點頭。
「對,我長大以後要娶她。」
「好,那姑娘不錯,長得極為標誌,李承霄,你眼光很好啊。」
「到時候,九爺給你準備最豐厚的彩禮,親自去歌縣求娶她。」
九爺是燕王的管家,也是我們這群人的主人。
他收養了一大群孤兒,供我們吃穿,送我們去書院讀書。
我天資不錯,他便對我最和藹。
兄弟們都很羨慕我。
他們說,咱能從小叫花子混到現在,能讀書,以後還能做官,再娶個心愛的女子,那日子,真是神仙一樣。
只有紅袖持不同意見。
「人家好好做個人,何必嫁給你,來當九爺的一條狗。」
紅袖年長我們幾歲,長得不錯,只是平常總冷著一張臉,講話陰陽怪氣。
我才不慣著她,上去同她爭吵。
「你說誰是狗?」
紅袖冷笑:「你啊,你長了一口好獠牙,當條狗倒是不錯,你那貌美三娘,怕是連狗都做不了,只能做做雞——」
話音未落,我已經氣得一巴掌扇過去。
紅袖自然不會傻站著讓我打,她也自幼習武,功夫比我強多了。
只是我聽不得她這樣侮辱三娘,拼了命同她廝打,爭鬥間,扯破了她的衣袖。
原本白嫩嫩藕節似的胳膊,上頭縱橫交錯,布滿青紫傷痕。
紅袖面色大變,捂著手臂跑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九爺手下,年紀大些的姑娘,要去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紅袖她爹娘,都曾是九爺眼前得力的助手。
連她都避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那我若是娶了三娘——
我不敢想下去。
第二年九爺再賞賜我東西時,我隨手給了一起習武的另一個姑娘。
我告訴九爺,我改主意了,沈三娘也就那樣,我不想娶她了。
九爺淡淡點頭。
「沒成想,你竟是個花心種子,罷了,隨你。」
2
我沒再去過沈家,沒再提過沈三娘。
那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仿佛只是前世的一場夢。
我中了舉,做了官,一切都像紅袖說的,依舊逃不脫九爺,依舊是他手下一條狗。
做著身不由己的事情,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直到我再次遇見三娘。
她摘下面紗,我一眼便認出了她。
夢裡千百次見過的臉,怎麼會忘?
我很想不顧一切留下她。
給她熬藥的時候,聽見兩個侍女在門外聊天。
「今天那姑娘好生貌美。」
「主子留下她,是要送給上頭嗎?」
一個激靈,滾燙的湯藥濺在手背上。
我瞬間清醒過來,我自己身在地獄,何必去連累旁人。
我故意支開守衛,放了裴雲崢進來。
眼睜睜看他帶走三娘。
手下都勸我立刻放棄這個據點,帶著人撤走。
「姓裴的可不簡單,要趕緊向上頭稟告,讓他們防備起來。」
「不用!」
我懶洋洋擺手。
「我在三娘衣裳上下了毒,不出一個時辰,他們兩人必然氣血攻心而亡。」
大家都鬆口氣,誇我手段高明。
我將這些年給燕王做的事,整理成冊子,命人悄悄送到裴雲崢手上。
軍隊圍過來的時候。
我穿了最體面的衣裳,坐在樹下喝茶。
大家都怕落到官府手裡,被刑訊逼供,試圖逃跑,自盡。
我不怕。
活得這樣陰暗卑微,死時,總要光明正大,才好贖了這一世罪孽。
沈三娘。
下一世,願我清清白白,同你相遇。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