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軍謝琅意外墜馬,失去記憶,成了個傻子。
他終日懵懂,連話都說不完整。
世人忘記了他的赫赫戰功,對他百般厭棄。
只有我這個小丫鬟陪在身邊。
帶他看病,教他自愛,為他攔住世人的流言蜚語。
京都天寒,他常將我凍紅的手捂在懷中,一字一句,認真地說:「要和小秋,永遠,在一起。」
三年後他恢復記憶,第一件事,卻是迎娶當年負了他的青梅。
「當年的事,她也有難處,我不怪她。」
「小秋?她見過我最不堪的模樣,我本不該留她,但……念她身世可憐,便勉強留著,做個通房丫鬟吧。」
他以為,我該對此感恩戴德。
可他忘了,我曾教過他,做人第一件事,便是自愛。
我雖為奴,亦有傲骨。
1
「一想到她趁我失憶,對我做了什麼,就噁心得慌。」
屏風後,謝琅半靠在榻上,無比厭煩地說出這句話。
初春的日光透過窗欞,薄薄落在他面上,勾勒出清冷好看的輪廓。
一旁的男子沉默片刻,道:「當初你出事,旁人嫌你累贅,避之不及,只有她留下來,日日守著你,護你周全。你當時那般依賴她,還念著要娶她呢,怎麼……」
「心智不全時說的話,豈能作數?我要娶的人,從來都只有如菱,至於小秋……」
謝琅頓了頓,冷冷道:「她從前不過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一個丫鬟,若非蓄意接近,我連她名字都不會知道。允她將來做個通房,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她還想怎樣?」
房裡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我站在屏風後,望著謝琅,心臟好像被什麼刺穿了,又冷又疼。
原來謝琅,是這樣想我的啊……
2
三年前,謝琅墜馬,傷了腦袋,形同三歲痴兒。
一夕之間,從天之驕子,淪為地上塵泥。
京中紈絝見他虎落平陽,時常趁機欺辱他。
讓他學狗叫,學龜爬。
丫鬟們見他遲遲不好,也紛紛為自己另謀出路。
最難的時候,連老夫人都放棄他了。
只有我守著他,為他擦身換藥,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說話,把他照顧得妥妥帖帖。
我素來體寒,他便時常為我暖手,念叨著要一輩子對我好。
他恢復記憶那天,闔府歡慶。
從前一起燒火的丫鬟來恭喜我,說:「小秋,你真是好命,說不定過兩天,公子就會八抬大轎娶你做少夫人了!將來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你可別忘了我!」
我紅了臉,有些侷促。
「你別這麼說。」
謝琅能好起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至於什麼八抬大轎、榮華富貴,我並不稀罕。
「唉,小秋,你真是撿了個大便宜,你當初怎麼就料到公子會好起來呢?」
她有些羨慕,又有些後悔。
她以為,我是知道謝琅能好,才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的。
不是的。
我輕輕搖頭。
「我並不知公子還能好起來,就算他好不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他的。」
因為我沒忘記,他曾是孤身護城的少年將軍。
也沒忘記,他曾在我快餓死時,給過我半個燒餅。
主屋的門打開,管家引著太醫出來。
我心裡挂念謝琅,匆匆上前。
「嚴伯,公子怎麼樣了?」
前一天夜裡,謝琅跌了一跤,高燒不止。
再醒來,竟漸漸記起了從前的事,只是頭痛欲裂,暴躁至極,誰都無法接近。
老夫人見謝琅恢復記憶,忙揮退眾人,請了最好的太醫來瞧。
自太醫進去,我已經在外面候了一整日了。
我心急如焚,望著管家,想知道謝琅是否安好。
可管家站了站,卻道:
「除了小秋,其他人都跟我進來。」
我那時腦中一片茫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他人也驚訝地看了看我,以為是管家自作主張。
忙道:「公子平日最依賴小秋,一步都不肯離,若醒來見不到她,只怕又要……」
「是公子親口說的。」
管家語氣稍一停頓,看了看我,冷冷道:
「公子說了,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許出現在他跟前。」
3
主院外,我抱著被胡亂扔出來的包袱,仍不敢相信,那是謝琅的意思。
沒過多久,先前被叫進去的人陸續出來了,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
「公子果然全好了,他還記得我叫順子,還記得我從前幫他牽過馬呢!」
真好,真好啊。
可是,為什麼他連只見過幾次的廚子都記得,卻獨獨不見我?
他明明說過,和小秋天下第一好,要和小秋永遠在一起。
他怎麼能獨獨把我落下了?
他是不是頭還疼,是不是身上還難受?
我心裡慌得厲害,想再問一問。
卻被兩個小廝推了出去。
「誒?你怎麼還杵在這?公子都說了,不許你出現在他面前,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我腳下踉蹌,一下摔在地上,手心出了血,卻感覺不到疼。
我不信他不願見我。
他一定只是腦子不清楚,暫時把我給忘了。
再等兩日,他一定會想起我的。
這樣想著,我連忙爬起來。
他愛吃我做的飴糖,我得多備一些,免得到時候他想要了,我這卻沒有。
我回到後院,做了滿滿一罐飴糖。
可我等啊等,三日過去,就是等不到他來見我。
我決定親自去問一問他。
我帶著糖罐,趁亂從小門混了進去。
沒想到一進來,就聽到了這些話。
原來我與他三年間的點點滴滴,竟成了他最不堪的回憶。
他不是不小心忘了我。
而是不願記得我。
4
「謝琅,我勸你再想想,你病中三年,沈如菱一次都沒來看過你,如今見勢頭不對,到你面前哭一哭,你就原宥了!小秋姑娘對你那麼好……」
謝琅打斷他,道:「衛兄,你不必勸我,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那人沉默片刻。
「也罷,我只是怕你後悔,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就不多嘴了……」
飴糖罐子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我這才回過神,慌忙去撿,卻又不慎打翻了屏風。
驟然間,謝琅與我四目相對。
他愣了愣,眼底閃過一絲錯愕。
這一刻,他在想什麼呢?
我不敢去猜,抱著半罐自尊,逃了出去。
「小秋姑娘!」
有人追了出來。
我認得他。
他叫衛燼,是謝琅出事後,為數不多常來探望的人。
「衛大人。」
我低著頭,眼前一片模糊。
我有些怨自己,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冒失,讓人看了笑話。
衛燼只是彎腰,撿起我腳邊的飴糖,放入罐中。
「謝琅大病初癒,思緒混亂,有些話未必真心,你不必太傷懷。」
「多謝。」
我強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對他笑笑,匆匆離開。
5
我忘記我是怎樣回去的了。
呆呆地坐在樹下,人來人往,笑我痴了心。
直到日光淡了,才站起來去後院洗衣。
初春的水,仍泛著涼意。
後院的人都知道我被謝琅攆出來了,難免有些幸災樂禍。
我只當聽不見,埋頭揉搓衣物。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突然安靜了。
我遲鈍地抬起頭。
才發現院門口站了個人。
是謝琅。
天色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臉。
其他人早已識趣地溜了出去,這裡只剩下我和他。
「公子。」
我垂著眸子,生疏恭敬。
他沉默片刻。
「我今日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我不說話,他便當做默認。
「那便好,也省得我再向你解釋一遍。」
冷冷的月光映在他眸子裡。
我好像,有點不認識他了。
良久,我輕聲問道:「所以,你當真要娶沈姑娘?」
「不錯,三年前我若不出事,她本就該是我的妻子。」
他說著,有些不自在地偏過臉:
「宋凌秋,從前我記憶殘缺,說了許多不合適的話,你……就當沒聽過。」
「當然,你對我有恩,我也不會苛待了你,等如菱過門,只要你安分守己,別再提往日的事,我會考慮迎你做個側室。」
側室?
那真是好大的恩德。
我扯唇笑了笑,心臟一陣鈍痛。
那個從前黏我、愛我、護我的謝琅,如今卻視我為恥辱。
我還能說什麼呢?
「天晚了,這裡髒,公子請回吧。」
我端起木盆,腳下忽地一疼,重重跌了下去。
謝琅忙上前半步。
「是舊傷復發了?」
我腿上,有一處舊傷。
是當初為了救他留下的。
後來傷口雖癒合,骨頭卻長得不太好,時常犯病。
「哪有什麼舊傷?」
我強撐著起身:「公子記錯了,我與公子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月色如水。
謝琅就那樣失神地瞧著我。
良久,才抿了抿唇,倉皇離開。
6
我平靜地、一瘸一拐地將洗好的衣服晾曬。
謝琅的話,如同魔咒一般縈繞腦海,揮之不去。
我低頭兀自笑起來。
謝琅。
我雖為奴,亦不可辱。
7
我到老夫人房裡時,她正在梳妝。
看見我,輕嘆一聲。
「你來是為了琅兒吧?琅兒說讓你做通房,我也覺得不像話,我正要……」
「不是的,我來,是想求夫人放我出府。」
我捧上錢袋,平靜道:「當年我簽下七年的身契,算一算,只差一年了,這些年,我攢下了一些銀錢,大約夠補這一年的差價。」
夫人訝異地看著我。
「你要走?」
她蹙了蹙眉,有些惋惜。
「這幾年,你把琅兒照顧得很好,是個妥帖仔細的好姑娘,留在謝家雖委屈了些,可總比在外頭孤身飄零要好,我怕你將來後悔呢。」
我輕輕搖頭。
「夫人的好意,我都明白,只是,我意已決,一定要走了,求夫人成全。」
我會刺繡,會釀酒,會磨豆腐,也會寫字算帳,離開謝琅,我也會過得很好的。
夫人沒想到我這樣堅決。
想了想,只好作罷。
「也罷。」
她從箱子裡翻出我的賣身契。
「一年的差價,就不用補了。」
「我會給你置辦一處宅院,讓你安身立命。在那之前,你還是在府里安心住著,什麼也不用做了。」
「不用的,我……」
「你照顧琅兒三年,這是你應得的,別再推辭了,就當是我替琅兒補償你,求個心安吧。」
我推辭不過,只好應下:「多謝夫人。」
「對了,琅兒那邊……」
「不必告訴他。」
我苦笑道:「他這幾日與沈小姐在一起,難得高興,跟他提我的名字,只怕又要毀了他的好心情。」
「……也好,他這幾日,確實一聽到你的名字,就要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