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裡悄悄腹誹。
怪不得他為官七年,婚事也沒個著落,整日不著家,確實是娶不上媳婦。
13
過了兩日,我想買些布料,給衛燼裁幾身新衣。
便帶著兩個小廝去了布行。
這家鋪子在衛燼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我買完,正好和他一道回家。
心裡這樣盤算著,一進門,竟迎面撞上了謝琅。
他陪在沈如菱身旁,心不在焉。
四目相對,他眼裡的震驚幾乎要溢出來。
「小秋?」
我沒想到會遇見他,轉身就要走。
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逼視著我,眼眶通紅。
「你要去哪?這些日子你跑到哪裡去了?為何不告而別?你可知我一直在找你!」
「讓開。」
我掙不動,咬牙道:「謝琅,我已經贖了身,與謝家再無關係,我要去哪裡,你無權過問。」
「什麼贖身,什麼再無關係?」
他不明白,目光一片茫然。
布行里忽然又進來幾個人。
「喲,這不是謝琅嗎。」
卻是從前欺辱過謝琅的幾個紈絝。
「聽說你好了,看來竟是真的,唉,這就沒意思了。」
「想當初,你被我們哥幾個當成狗一般溜來溜去,讓你叫你就叫,讓你爬你就爬,尿你一身你也只會傻笑!你身旁那小丫頭為了救你,還被我踹斷了一條腿呢!」
「可惜了,早知道你還能好起來,我就該趁機多玩玩的!」
幾人狂笑起來。
謝琅臉色瞬間蒼白,眸底湧起陣陣恨意。
那段經歷,是他最不願回憶的。
「找死!」
他鬆開我,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狠狠摁在貨柜上。
「謝琅……你……你敢!」
那紈絝被掐得臉色青紫,拚命蹬腿。
其他幾人見狀,略一猶豫,轉頭掐住了我。
「放開我哥,否則我弄死這丫頭!」
謝琅回眸,愣了愣,怒喝:「你敢傷他,我必讓你死無全屍!」
「我有何不敢!一個小……」
那人正要用力,脖子卻被一條長鞭纏住,一下摔出去老遠。
衛燼單手將我圈入懷中,眸色慍怒。
「敢欺我夫人?你們不要命了?」
眾人一時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我們。
正是這一分神,謝琅被人一腳踹倒在地,嘴角滲出鮮血。
那些紈絝大多有把柄在衛燼手裡,見他來,便互相攙扶著跑了。
角落裡,謝琅踉蹌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和衛燼。
「你說什麼,她是你的夫人?衛燼,你騙誰呢?」
「我何必騙你。」
衛燼看向他,神色從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謝兄,我們成婚時,你還來喝過喜酒呢。」
謝琅臉色蒼白,像是受了當頭一棒。
「小秋?」
他求救般看向我。
我不語,只是偏過頭去不看他。
他眼中的光熄滅了,一拳揮在衛燼臉上。
衛燼只是偏了偏臉。
然後伸指擦去唇角鮮血。
「謝兄,今後,就不要再來打擾小秋了,兄弟妻,不可欺啊。」
14
布行外,衛燼抱著我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我側坐在馬上,一直被他抱著,大腿觸碰到了奇怪的東西,臉有些發燙。
無人處,我輕輕掙了掙:「他們看不見了……」
衛燼卻更用力地將我往懷裡按了按。
我心臟狂跳。
「衛,衛燼……」
他沒有理我,像是在跟誰較勁。
於是我也不動了。
身子被一圈溫熱包裹,我好像從未有過這樣的安全感。
我好像,從未被這樣珍視過……
一路沉默無話。
到家後,天上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他將我扶下馬,又恢復了生疏客氣的模樣,抬手為我遮雨,護著我進門。
一邊道:「兇手已經醒了,嘗遍刑部手段,也不肯招。」
我看了看他,心說他變臉倒快。
「那怎麼辦?」我問。
「不急,再硬的嘴,治好後再來一輪,就沒有不招的。」
我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了。
飯菜已經備好,我和他相對無言。
吃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開口打破沉默:「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去布行?」
他沒有抬頭。
「為何?」
「我是想去買些布料,給你裁幾身新衣。」我說著,分明見他目光晃動了一下。
「我想著,那布行在你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我買完,就正好等到你下值,接你回家了
「不然你以為那麼巧,你就能撞見我?你那些衣服都舊成什麼樣了,我不給你做幾身新的,還能指望誰?」
衛燼怔了怔,抬眸望向我,目光欣喜,那些陰霾一掃而空。
「真的?」
「當然,我騙你做什麼?」
他抿唇笑起來,正要說什麼,外頭卻響起敲門聲。
謝琅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傳來。
「小秋,你開一開門,讓我見一見你好不好?求你了!」
房中一下子陰雲籠罩。
我攥著筷子,抿唇不說話。
衛燼眸子黯淡下去,良久,他說:「去吧。」
15
我知道,我若不開門,謝琅就會一直喊下去。
所以我還是去了。
雨不大,卻愁人。
謝琅濕漉漉地望著我。
「小秋,你告訴我,這都是假的,對不對?你怎麼會嫁他?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會兒。
「跟你回去,然後呢?做妾嗎?」
這迴旋鏢正中眉心,他臉色慘白,表情近乎可憐。
「小秋……」
我深吸一口氣,有些難過地笑笑。
「謝琅,其實你也清楚,你是看不起我的。」
「你謝琅是天之驕子,能配得上你的,自然得是沈如菱那樣的貴女。」
「而我有什麼呢?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不過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小丫鬟,若非趁你出事,趁虛而入,你連我的名字都不會知道。」
「所以等你恢復記憶,才會那樣厭惡我……」
「不是這樣的,小秋!」
謝琅眸色痛苦,死死攥著拳,強撐著。
「我不是厭惡你,我只是不能接受,我竟然有過那麼不堪的三年。
「你可知道我恢復記憶那日,腦海里都是什麼?」
「我看到自己被人當成狗騎在身下,我看到自己連口涎都控制不住,要人給我擦,我看到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笑我痴罵我傻,朝我吐口水!
「我本是陛下親封的少將軍啊,我所過之處百姓歡呼愛戴,世間名利權色於我不過凡泥!他們是什麼東西?他們憑什麼這樣對我!」
「我受不了,越想忘記,頭就越痛!那些記憶像毒蛇一樣撕咬我,我忘不掉!」
謝琅跪在雨里,像一個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攥緊傘柄,淚如雨下,咬著牙,還是將傘稍稍向他傾斜了一些。
他垂著頭,胸膛劇烈起伏著,許久許久。
然後淚流滿面地抬頭望著我。
「我每一次回憶,你都在那個角落裡,我所有的不堪,所有醜態,都被你見證。」
「我受不了,小秋,我真的受不了……」
我看著他悲傷的眼睛,止不住地流淚。
到最後,還是搖頭。
我理解他,同情他,可憐他,可我不能原諒他。
「可是,謝琅,你明明也看到了,我是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你卻忽略了我所有的好,遷怒於我。」
「你原諒了所有人,卻獨獨怨恨我。」
「謝琅,你叫我怎麼釋懷?」
這些話,澆滅了他眼裡最後一點希冀。
他慘笑起來。
垂下頭,撐在地上,渾身發抖。
我深呼吸,彎了彎唇,將傘放到他腳邊。
「謝琅,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嗎?」
「是你十七歲那年,第一次立功凱旋。」
「那時的你真是了不起呀,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鮮花和掌聲。」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場景,那才是真正的你呢,目空一切,志得意滿。什么兒女私情,從來都入不了你的眼。」
「快些振作起來吧,謝琅,拿起你心愛的長纓槍,做你該做的事。」
「你可是謝琅啊,天生就是要被人高高捧起的,從前的不堪,只會成為你華服上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塵。」
「我等著你再一次名揚天下,那時,我會在城樓之上,在無數敬仰你的百姓之中,為你振臂高呼。」
16
我關上大門,一回頭,衛燼正在等我。
他靜靜佇立,雨絲在發梢凝成水珠,一顆一顆晶瑩透亮。
我想了許久的措辭,最後也不知該和他說什麼,只好緩緩走到他跟前。
「他走……」
話未說出口,卻已經被他拉進懷裡。
那麼用力,又那麼克制。
「不悔嗎?」他問。
我怔了怔。
搖頭笑笑:「我本以為,我會很傷心的,可當真說出那些話,心裡卻只有釋然。從前給他賦了太多光環,視他如神明,後來他恢復記憶,那些幻想便全被打破了,我才明白,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所以,我不怪他了,也不念他了。」
「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打算……先給你量量身,做一身新衣。」
衛燼不語,只是望著我,他的眼睛,好像很渴。
「怎……」
下一瞬,他已吻了下來。
……
17
「我剛才差點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雨停了。
他埋在我發間, 嗓音喑啞。
印象里,他總是冷靜的、堅硬的。
這還是第一次,我看到他柔軟的一面。
我臉燙得慌。
彆扭地笑笑:「怎麼,怕我跑了,再沒人替你幹活了?」
「或許你不信, 可我娶你,並非出於利用。」
他抬頭, 眼睛濕漉漉地望著我。
「我自幼無父無母,居無定所, 嘗盡人間冷暖,從沒有人對我好過。後來入刑部為官,旁人厭我血腥氣重, 大多不敢與我深交。」
「謝琅出事後,我每次去探他,都會看到你陪在他身旁,輕聲細語,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說話,不嫌棄他痴傻,不厭他髒污,滿眼都是溫柔,你不知我有多羨慕。」
「我那時便常想, 若你眼中裝著的那個人是我, 那該有多好。」
「我知道這樣做太過卑劣,可我也怕,若錯過, 就再沒有機會了……」
所以那日得知我離開謝家, 他便立刻起了這樣的心思。
難怪從前他每次去探望謝琅, 我總覺得他眼神有些孤單。
原來不是錯覺。
「那你可慘了。」
我說道:「你只知我好, 卻不知, 我也有潑辣的時候, 今後你若再像從前那樣日日不歸家, 我可是要到你府衙上去鬧的!」
衛燼怔了怔,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18
後來那殺手招了,買兇之人果然是老夫人。
但暗殺畢竟失敗了,她根基深厚,這事就算捅出去,也多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後,衛燼只是將殺手血淋淋的身子, 扔進她屋裡以作警示。
這比與她對簿公堂更有用。
聽說那晚她快嚇瘋了, 後來便很少再出門, 整日攥著佛珠,疑神疑鬼的。
再聽到謝琅的消息,是幾個月後了。
他身子完全恢復, 隨軍去了西涼。
與沈如菱的婚事也退了。
一人退一次,公平得很。
見他能振作,我是真心為他高興。
衛燼有些吃味, 翻身壓住我:「還為旁人操心呢,你不如想想自己該怎麼辦。」
唉,衛燼可真難哄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