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凡渡劫，錯把暴君當魔尊完整後續

想起了她在御書房，用最無辜的語氣說出最致命的話。

更想起了在懸崖之上，她墜落時，自己那完全不受控制、跟著她一起跳下去的瘋子一樣的舉動。

他為什麼會跳？

符澈啊符澈，你真是瘋了。

他憎恨這種感覺。

憎恨這種脫離掌控，被另一個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里充滿了狠戾。

他撿起身旁一塊最尖銳的石片。

他重新跪下，看著她毫無知覺的睡顏，像是在對自己宣判。

他毫不猶豫地，將尖銳的石片，狠狠地划過自己的手臂。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他捏開她緊閉的牙關，將流著血的手腕遞到了她的唇邊。

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入她口中。

他看著自己的血，正在被這個想殺了自己的人，一點點地吸收。

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里全是嘲諷和癲狂。

「泠鳶，你想殺我，到頭來，卻要喝我的血活下去。」

「要是還沒人找到我們，你怕是只能死在這兒了。」

他一邊自語，一邊卻又將手腕湊得更近了些，生怕浪費了任何一滴。

他恨自己。

恨自己這不受控制的心。

恨自己這該死的、不知從何而起的沉淪。

「想殺我，你先得活下去。」

他看著她漸漸恢復一絲血色的臉，眼神變得幽深而偏執。

「我倒要看看，你這條命，以後要怎麼還我。」

14

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片羽毛，在冰冷的虛空中浮沉。

我的神思，在混沌中，開始不受控制地飄向了很久很久以前。

飄回了那片，我曾無比熟悉，如今卻遙不可及的，九天之上。

千百年來，仙界的光輝正日漸黯淡。

一場萬年前與魔域的慘烈大戰，耗盡了仙界大半的元氣。

曾經庇佑著三十三重天的上古神祇或隕落或沉睡，就連象徵著仙界氣運強弱的靈泉也日漸枯竭，泉眼只剩下涓涓細流，光芒微弱，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仙界的靈氣變得稀薄，新生代的神仙們修為難以精進，整個仙界都籠罩在一片沉暮之氣中。

然而，在這片衰頹之中，一個古老的預言支撐著所有神祇的希望——

當梧桐神木再次開花，便會有神女降生，她將攜天地初開時的本源神力而來，重新注滿靈泉，引領仙界重返輝煌。

因此，當那沉睡了千年的梧桐神木終於綻放出第一朵金色的花苞時，整個仙界都沸騰了。

所有的神祇，無論長幼，都放下了手中的一切，日夜守望在司命神殿之外，他們的目光中充滿了焦灼與期盼。

這不再是一場驚喜的祥瑞，而是一場關乎整個仙界存亡的豪賭，賭注便是這個尚未降生的孩子。

終於，在萬眾矚目之下，司命神殿的頂端，一束純凈到極致的白光沖天而起，驅散了籠罩在天際的薄暮。

那光芒溫柔而磅礴，所及之處，枯萎的仙草重新煥發生機，沉寂的靈脈開始緩緩流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了仙界中央的靈泉。

只見那原本只剩淺淺一灘的泉眼，此刻竟如決堤的洪流般，噴湧出乳白色的、蘊含著無盡生命力的泉水！

泉水迅速豐盈起來，匯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濃郁的仙氣化作肉眼可見的白色霧氣，向著整個仙界瀰漫開來。

僅僅是呼吸著這股仙氣，許多困於瓶頸多年的小仙便感到了修為的鬆動。

「泉水……泉水滿了！！」

一位年輕的仙君激動得聲音顫抖，眼中熱淚盈眶。

「是神女！神女降生了！」

歡呼聲如山呼海嘯般響起，經久不息。

司命星君抱著新生的神女走出神殿，她的神情不再僅僅是肅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激動。

懷中的嬰孩，便是這一切希望的源頭。

她安靜地睡著，眉心的鳶尾花印記比泉水的光輝更加耀眼。

天尊走到她的面前，俯身凝望著她，眼神無比複雜。

他看到了仙界的未來，看到了復興的希望，但也看到了一副稚嫩的肩膀上，所要背負的、沉重如山的命運。

「泠鳶，」

他輕聲念出這個早已定下的名字，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從今日起，你便是整個仙界的希望。」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希望的另一面，往往是更深沉的絕望。

因為在魔域的深淵中，那隻因仙界衰弱而蠢蠢欲動的魔眼，在感受到生命之泉重新豐盈的瞬間，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要將這希望徹底扼殺在搖籃里的滔天恨意。

對於尚在襁褓中的泠鳶而言，她的降生，既是仙界的福音，也是她個人命運中，一場無可逃避的、早已拉開序幕的戰爭。

百年光陰，於神仙而言不過彈指一瞬。

當年那個在襁褓中引動天地異象的女嬰，已然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泠鳶完美地繼承了神女應有的一切，青絲如瀑，冰肌玉骨，周身自帶一縷若有似無的蓮香。

尤其是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得不染塵埃，卻比初生時多了幾分深邃與沉靜，仿佛蘊藏著星辰與滄海。

仙界的所有神祇，都將她視若珍寶。

天尊親自教導她仙法，司命星君為她遍尋三界奇珍，就連月下的仙子們，也總愛將新釀的桂花蜜、新裁的雲霞衣送到她的神殿——泠風殿。

泠鳶是名副其實、在整個天界的呵護與寵愛下長大的神女。

然而，這份極致的寵愛，並未將她養成嬌縱的性子。

恰恰相反，泠鳶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位置。

她知道，每當她靠近生命之泉，那泉水便會歡悅地涌動，仙氣愈發濃郁；

她也知道，那些老神君看著她時，欣慰目光背後深藏的期盼與倚重；

她更知道，天尊書房裡那張描繪著萬年前神魔大戰慘狀的星圖，至今仍未被收起。

她是仙界的希望，是她與生俱來的冠冕，也是她無法卸下的枷鎖。

因此，泠鳶的生活簡單到了極致。

當其他年輕的仙子們在瑤池嬉戲、在蟠桃園賞花時，她總是一個人待在泠風殿後的梧桐神木下。

那裡是她最好的修煉之地。

她拒絕了幾乎所有的宴請，將其他神仙送來的奇珍異寶悉數登記在冊，不曾動用分毫。

她每日的生活，便是吐納修行，演練仙法。

百年如一日，她的神力日益精進，已是同輩中的翹楚，甚至連一些年長的神仙也自愧不如。

這份近乎苛刻的自律，也讓她養成了清冷的性格。

她話不多，臉上總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待人接物永遠是禮數周全，卻也帶著一層疏離的薄冰，讓人難以靠近。

那一日，泠鳶正在梧桐樹下修煉新成的「凈世蓮華」仙術。

隨著她素手輕揚，空中純凈的神力凝結成一朵聖潔的白蓮，蓮瓣緩緩綻放，散發出足以凈化一切污穢的氣息。

司命星君緩步走來，看著她嫻熟的術法，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心疼。

「神女，」

他輕聲喚道。

「又在修煉了。」

泠鳶收了仙術，白蓮化作點點流光散去。

她轉過身，對司命星君微微頷首，聲音清冽如泉水。

「見過星君。」

「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這麼緊，每天除了修煉你可還知道其他的事。」

司命星君嘆了口氣說道。

「這是我的責任。」

泠鳶的回答簡單而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明白不過的事實。

她知道這看似平靜的局面下還隱藏著巨大的危機。

所以，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司命星君看著她清冷而決絕的側臉，最終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他知道，這朵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蓮花，內心卻早已築起了一座冰雪覆蓋的城牆，用以抵禦那與生俱來的沉重命運。

凌霄寶殿之內，天尊高坐於神座之上，神情威嚴，目光深邃。

他看著下方那個身姿窈窕、神色清冷的少女，心中既是驕傲，又是擔憂。

「泠鳶，」

天尊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響。

「你降生百年，勤勉修行，神力已臻上仙之境，整個天界有目共睹。」

「分內之事，不敢懈怠。」

泠鳶微微垂首，聲音依舊清冷。

天尊點了點頭，話鋒一轉。

「但你的劍雖利，卻缺了劍魂。」

「你身負神力，心境卻尚未圓滿。」

「神女之責，並非僅僅是擁有強大的力量，更在於『心懷天下，慈悲萬物』。」

「這一點，你尚未真正領悟。」

泠鳶沉默。

她知道天尊所言非虛。

她修煉是為了責任，是為了對抗那潛在的威脅，是為了不辜負仙界的期望。

於她而言，這更像是一場必須完成的任務，而非發自內心的悲憫。

「如今，你上仙之境已穩，正該下凡歷一次劫，以全道心。」

泠鳶心中平靜，臉上依舊沒有多餘的表情。

「請天尊示下。」

天尊大袖一揮，一面水鏡出現在大殿中央。

鏡中景象流轉，呈現出一片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的人間景象。

君主符昭正摟著美人，將價值連城的玉器隨手擲入酒池，臉上是乖張暴戾的狂笑。

「此乃凡間的宸國，」

天尊的聲音沉了下來。

「其君主符昭，荒唐無道，國運衰敗，百姓流離失所，怨氣衝天。」

泠鳶的目光落在水鏡之上，靜靜地看著。

「你的劫，便是在這宸國，」

天尊繼續說道，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溫和。

「朕會封印你的全部神力，但保留你的記憶。」

「你要以凡人之軀，入世修行，去救贖這傾頹的王朝，指引那迷途的掌權者重歸正道。」

「何時宸國海晏河清，你的劫數便算渡過。」

「救贖？」

她抬起頭，將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

「天尊，此人劣根深種，執念深重。」

「若他執迷不悟，又當如何？」

「那便是你此劫要修的功課，」

天尊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禪機。

「為何會『執迷不悟』？」

「其『根』在何處？」

「朕要你用心去看，用心去感受，而非僅僅用神明的眼睛去審判。」

「答案，需你自己去尋。」

說罷，天尊水鏡的畫面一轉，掠過哀鴻遍野的街頭，最終停留在一處簡陋的粥棚前。

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衣的年輕男子，正將自己的錢袋交給施粥人，又親自為排隊的老弱病殘盛上一碗熱粥。

他的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愁，動作卻溫柔而堅定。

「此人是宸國七皇子，符澈。」

天尊淡淡地介紹了一句，便收起了水鏡。

「去吧，」

天尊揮了揮手。

「記住，你的武器不再是仙法，而是你的心。」

「泠鳶，領命。」

泠鳶沒有再多問，將所有的困惑都壓在了心底。

看著她轉身離去的決絕背影，天尊的眼神變得無比複雜。

可泠鳶不知道的是，他望向殿外那片屬於魔域方向的天空，喃喃自語。

「傻孩子，我讓你去救贖那個暴君，是讓你學會如何面對最純粹的『惡』。」

「可你真正的劫數，卻是要如何面對那個隱藏在『善』之下的、真正的深淵啊……」

那個暴君符昭，不過是一面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完美的擋箭牌。

而那個看似悲天憫人、溫潤如玉的七皇子符澈，其靈魂深處，才沉睡著千年前那個讓三界都為之震動的魔尊之魂。

這場劫數，既是泠鳶的試煉，更是天尊的一場豪賭。

賭泠鳶的慈悲之心，能否在真相揭曉之前，超越表象，觸碰到那被偽裝起來的、真正的黑暗核心。

15

夕陽如血，將斷魂崖染成一片猩紅。

符昭騎在馬背上，玄甲冰冷，面沉如鐵。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自從收到探子的消息，說在斷魂崖附近發現了墜崖的痕跡，他的心就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喘不過氣來。

他不敢去想那個最壞的結果。

他只記得那雙清冷的眼眸，和那張淡然卻又倔強的臉龐。

直到此刻，當生死未卜的恐懼如潮水般湧來時，他才終於認清，那份被他刻意忽略的情感，早已在他心中紮根，並且以一種他無法控制的速度瘋狂生長。

「陛下！找到了！找到了！」

遠處傳來一聲帶著驚喜的嘶吼。

符昭的心臟猛地一跳，顧不得其他，策馬狂奔而去。

懸崖之下，一片狼藉。

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們。

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前，燃著一堆微弱的篝火。

泠鳶臉色蒼白，靠坐在洞壁上，身上蓋著一件明顯屬於男子的外袍。

而他的七弟，符澈，正跪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為她清理著手臂上的傷口。

那一瞬間，符昭的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擔憂和恐懼，都在看到她還活著的那一刻，化作了幾乎要將他胸膛撐破的狂喜。

她還活著。

她沒事。

這個念頭，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連日來的陰霾。

他翻身下馬，步履急促地朝她走去，幾乎是踉蹌的。

可越是走近，那幅「英雄救美，共歷生死」的畫面，就越是刺眼。

狂喜，迅速被一股更尖銳、更滾燙的情緒所取代。

是嫉妒。

是那種，自己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珍寶，卻被別人捷足先登的、滔天的怒火。

「泠鳶！」

他衝到她面前，聲音因為激動和壓抑的怒火而顯得無比沙啞。

他想問她有沒有受傷，想問她這兩天是怎麼過的。

可話到了嘴邊，看到她身上那件屬於符澈的外袍時，就全變了味。

「你還知道回來？」

他死死地盯著她，像一頭失而復得卻又發現自己領地被侵犯了的野獸。

「朕以為，你樂不思蜀了。」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濃濃的酸意。

泠鳶虛弱地抬起頭，看著他眼中的狂喜與怒火，微微皺了皺眉。

「陛下……」

而符澈則在這時緩緩起身，對著符昭行了一禮，臉上依舊是那副天衣無縫的溫潤笑容，但那笑容里仿佛還藏著一絲挑釁的意味。

「皇兄息怒，是臣弟無能，未能護好泠鳶姑娘，讓她受驚了。」

「護？」

符昭冷笑一聲，目光如刀，從符澈身上刮過。

「朕的人，還輪不到七弟來費心。」

他的世界裡，此刻仿佛只剩下了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人。

他終於伸出手，用一種近乎於粗魯的溫柔，將泠鳶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急，很霸道，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她就會再次消失。

但他的手臂，卻又收得很緊，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身上的傷口。

「你……」

泠鳶下意識地驚呼一聲，掙扎了一下。

「別動！」

符昭低吼，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後怕。

「再敢從朕眼前消失，朕就打斷你的腿，把你鎖在養心殿！」

他抱著她，轉身就走，沒有再看符澈一眼。

那背影，決絕又倉皇，像一個搶回了心愛玩具，就想立刻跑回家藏起來的孩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只有符澈，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那雙溫潤的眼眸深處，緩緩地浮起了一絲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16

我被他不由分說地抱回了御用營帳。

他將我放在柔軟的床榻上，然後低吼一聲，趕走了所有試圖上前伺候的御醫和宮人。

整個營帳，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空氣壓抑得幾乎要凝固。

他一言不發，從一旁取來金瘡藥的盒子。

他走到床邊，半跪下來，動作生硬地拉過我的手臂。

那裡有一道在墜崖時被碎石劃破的傷口。

他用棉布沾上清水，為我清洗傷口。

他的動作很重，甚至有些粗魯，像是在發泄著什麼。

我疼得微微皺了皺眉。

他的動作瞬間一僵。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極其複雜。

許久，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疼嗎？」

聲音沙啞，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

我搖了搖頭。

他沒再說話，只是低著頭，繼續為我上藥。

這一次，他的動作輕了許多。

營帳內，只有藥膏淡淡的氣味，和他那沉重的呼吸聲。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那充滿了酸意的話，卻又冷不丁地飄了過來。

「哼，朕的七弟倒是會憐香惜玉。」

「把你照顧得……很好。」

他說「很好」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那股子嫉妒，幾乎要化為實質。

我沒有去解釋任何事。

我知道，任何解釋，在他這裡，都是火上澆油。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等他為我包紮好傷口，抬起頭來時，我迎著他那雙充滿了不甘和猜忌的眼睛，極其認真地、堅定地開口。

「我說過，我會幫你。」

我的聲音很輕，卻足以讓他聽清每一個字。

「我會做到。」

他那暴躁不安的眼神，因為我這句話，而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你不必擔心。」

我看著他，目光沒有半分閃躲。

那裡面，沒有愛慕，沒有憐憫，只有最純粹的、不容置疑的承諾。

符昭徹底愣住了。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嫉妒、所有的不安，都在我這幾句簡單的話面前，潰不成軍。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狼狽地移開目光，站起身，扔下一句。

「你……好好休息。」

然後，就倉皇地逃離了我的營帳。

17

休整幾日後。

我們一行人終於離開了斷魂崖的陰影。

符昭的御駕，一路向北，朝著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廂之內，氣氛壓抑得可怕。

符昭就坐在我的對面，一雙眼睛，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鎖在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失而復得的後怕，有對我與符澈關係的猜忌，還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笨拙的討好。

而我，則閉著眼，假寐。

實則是在消化著我已知曉的一切。

符澈是魔尊。

我的天命是渡他。

這盤棋，從一開始，就遠比我想像的要複雜。

行至第三日，車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我掀開車簾，看到官道之上出現了越來越多向北逃難的災民。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中是如出一轍的麻木與絕望。

車隊最終，在一座被洪水圍困的孤城前，停了下來。

城牆之上站滿了神情惶恐的士兵。

城牆之下是渾濁湍急、不斷上漲的河水。

當地的官員跪在符昭的御駕前，哭天搶地。

「陛下！無定河的堤壩快撐不住了！」

「再不想辦法，這整個朔州城，連同下游的三個州縣，都要被淹了啊！」

符昭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而一旁的符澈，則當機立斷，立刻向符昭呈上了一份他早已爛熟於心的治水圖。

他的方案冷酷，卻也無比高效。

犧牲掉眼前的朔州城，炸開河堤，讓洪水改道，保全帝國最富庶的下游產糧區。

這是一個帝王，在別無選擇之時，會做出的選擇。

連符昭在短暫的掙扎後，也默認了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在所有人都守在城牆上，商議著如何「犧牲」時，獨自一人走下了城樓。

我走進了那座即將被洪水吞沒的孤城。

城裡一片死寂。

到處都是被泡得發白的房屋，和在水中浮沉的桌椅。

我看到一個母親，正抱著自己早已沒了氣息的孩子，無聲地流淚。

我看到一個老人，將自己剛領到的一碗稀粥，顫顫巍巍地遞給了身邊更年幼的孫兒。

我看到太多的人間疾苦。

這些，是我在天界，永遠也看不到的畫面。

那天下午，我正坐在一處寺廟的屋檐下，為一個受傷的婦人包紮傷口。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臉上髒兮兮的，怯生生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攤開小小的手掌。

掌心裡，躺著一顆用油紙包著的、早已融化變形的糖。

那是她身上唯一值錢，也唯一能稱之為「希望」的東西。

她看著我，小聲地說：

「姐姐，你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

「這個，給你吃，可甜了。」

我看著她那雙清澈的、不染任何塵埃的眼睛。

看著她掌心那顆被她視若珍寶的糖。

我的心，從未如此刻這般，被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情緒狠狠地擊中了。

我一直以為，我的慈悲是站在九天之上，對眾生平等的憐憫。

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屬於神明的「道」。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

真正的慈悲，不是憐憫。

而是當你親手接過這顆來自苦難深淵的糖時，你心中所湧起的，那種想要為這雙眼睛守護住整個世界的……

衝動。

我收下了那顆糖。

然後，我站起身，走回了那座氣氛凝重的城樓。

18

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回到帳內，我打斷了他們。

我攤開手心，將那顆被體溫捂得有些融化的糖，呈現在他們面前。

「這是朔州城一個五歲女孩的全部家當。」

「她把它送給了我。」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從符澈的臉上，滑到符昭的臉上。

「在你們的圖紙上，朔州城，是不是也可以像這顆糖一樣，被輕易地捨棄？」

我的話，讓營帳內瞬間陷入了死寂。

符澈的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冰冷的慍怒。

「你懂什麼？」

他冷冷地開口。

「為保全大局，犧牲是必然的。」

我沒有理會他的輕蔑。

我只是說出了四個字。

「堵，不如疏。」

我走到那張巨大的輿圖前，蔥白的手指，點在了無定河的上游。

「歷代治水，皆敗於『堵』。」

「因為你們只想著與河爭鋒，卻忘了，水是活的，天地之力，非人力所能抗衡。」

我抬起眼，看向符澈，也看向符昭。

「我們不需要犧牲任何人。」

「我們只需要，在中上游，挖掘九條支流，將洪水之力，分而化之，引向內陸乾旱的平原與湖泊。」

「如此，則水患可變水利。」

符澈聞言，先是震驚，隨即發出了毫不掩飾的嗤笑。

「天真！」

「挖掘九條河道，需要的人力、物力、財力，將是修建一座大壩的十倍不止！」

「工期至少也要數年。」

「如今國庫空虛，南境災民遍地，我們等不了那麼久，也耗不起！」

「誰說要等那麼久？」

我平靜地反問。

「上游三百里處的『臥龍峽』，地勢狹窄，山體堅固。」

「只要我們能在這裡，製造一場小規模的山崩，就能暫時阻斷水流，為我們爭取到至少十天的寶貴時間。」

符澈臉上的嗤笑，徹底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中充滿了無法置信。

我沒有停下，繼續說道。

「是，我的辦法，耗時耗錢，遠不如犧牲一座朔州城來得『划算』。」

「一座大壩，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今日犧牲朔州，百年後，洪水改道，犧牲的可能就是更富庶的江南。」

「這是拆東牆補西牆。」

「而九河入湖，看似耗費巨大，卻是為宸國奠定千年基業。」

「從此，南境再無水患，旱地皆成良田。」

「今日多花的一分銀，換來的是子孫後代百年的富足。」

我看著符昭，也看著符澈，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陛下，殿下，這筆帳，究竟是虧是賺？」

符澈徹底沉默了。

他，這個自詡為天下第一智者的人，第一次在一個女人的面前，感到了智識上的、全方位的潰敗。

他輸的不是計謀。

是格局。

他那雙總是隱藏著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完完全全的、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