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邊的符昭,也同樣被我這番話震撼得無以復加。
他看著我,看著這個他曾以為只是自己從街上搶回來的、清冷漂亮的小鳥兒。
他發現,他錯了。
他搶回來的不是一隻雀兒。
是一隻能夠翻雲覆雨、扶搖九天的……鳳凰。
他那點可笑的占有欲,在「澤被蒼生的千年基業」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暴戾,也沒有了嫉妒。
只有最純粹的、發自肺腑的……
敬仰。
「好!」
「就按她說的辦!」
他看著我,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此刻燃燒的是前所未有的、對未來的信任。
符昭下了命令,讓整個南境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
數十萬士兵與自願前來的災民,不分晝夜地開山、鑿石、清淤、挖渠。
我沒有待在舒適的營帳里指點江山。
我換上了最樸素的布衣,每日奔走在各個工地上。
我用天界帶來的醫理知識,在臨時搭建的醫棚里救治受傷和生病的工人。
我用我對水脈的感知,為他們指出最省力也最安全的挖掘路線。
我和他們一起,吃著最粗糙的乾糧,喝著最渾濁的河水。
漸漸地,那些麻木的、充滿戒備的災民,看我的眼神變了。
他們開始叫我「小河神」。
他們會在休息時,將自己捨不得喝的水遞到我的面前。
他們會在我疲憊時,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住最毒辣的日頭。
而符澈,一直都在不遠處,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依舊是那個最高效、最完美的工程指揮者。
他能將十萬人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絲毫不差。
但他從不與那些百姓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在他眼中,他們依舊只是圖紙上可以被計算的數字。
19
那晚,月色很好。
我處理完醫棚里最後一個病患,獨自一人走到了河堤上。
看著不遠處那連綿不絕、如繁星般的營地火光,我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名為「成就感」的凡人情緒。
「你似乎很喜歡他們。」
符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不知何時也站到了我的身邊。
我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遠方的燈火。
「他們很重要。」
「重要?」
他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
「他們愚昧,麻木,為了一口吃的,就能出賣所有。」
「這種生靈,與螻蟻何異?」
我轉過身,看著他。
月光下,他的臉俊美得不似凡人,可他說出的話,卻帶著屬於魔尊的、對眾生最深的蔑視。
我沒有與他爭辯。
我只是換了一個話題。
「今天,我看到陛下了。」
聽到「陛下」兩個字,符澈眼中那僅有的一絲溫度,瞬間消失了。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我像是沒有察覺,繼續說道。
「他親自去安撫那些因為要開鑿河道,而不得不搬遷的村落。」
「他被人扔了石頭,砸破了額頭,卻沒有發怒。」
「他只是對那些村民說,他欠他們的,他會用一輩子來還。」
我說完,靜靜地看著符澈。
「皇兄他,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
符澈的聲音,冰冷刺骨。
「他心裡,何曾在乎過這些螻蟻的死活。」
「是嗎?」
我輕聲反問。
然後,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看到的,不是作態。」
「我看到的,是一個在泥潭裡掙扎了半生的人,第一次,想要試著,去抓住一縷光。」
符澈的身體,猛地一震。
我迎著他那雙瞬間變得幽深的眼眸,繼續說道。
「符澈,恨,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
「因為它只需要你不斷地沉淪,不斷地向下拉扯自己。」
「而想要變好,卻很難。」
「因為它需要你,逆流而上,需要你,對抗那個早已習慣了黑暗的自己。」
我向他走近了一步,仰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覺得,如今的陛下,和你,誰更勇敢一些?」
我的問題,像一把最溫柔的劍,徹底刺痛了他那顆高傲的、屬於魔尊的心。
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像鐵鉗一樣冰冷,用力到指節都泛起了白色。
「你明白什麼?」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中是即將失控的瘋狂與暴戾。
「你和他一樣,不過都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畏懼。
我只是迎著他那雙瘋狂的眼,緩緩地,抬起了我的另一隻手。
然後,輕輕地,覆蓋在了他那隻冰冷的手背上。
我的掌心,很暖。
他那緊繃的、充滿攻擊性的身體,在我的觸碰下,有了一瞬間的僵硬。
他眼中的瘋狂和暴戾,在那片溫暖的觸感下,竟像是遇到了剋星,一點一點地,開始消散。
他緩緩地,鬆開了我的手腕。
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狼狽地轉身離開。
他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隻剛剛被我碰過的手。
許久,他才抬起頭,重新看向我。
他眼中的迷茫和掙扎,都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複雜的平靜。
「你很在乎他們。」
他開口了,聲音很輕,像是在陳述一個他剛剛才確認的事實。
「那些在你眼中,很重要的『螻蟻』。」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忽然對我伸出了手。
不是抓,也不是握。
只是攤開掌心,像是在等待。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依舊很涼。
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攻擊性。
他握住我的手,很輕,也很堅定。
「好。」
他說。
「我會試著去在乎。」
他沒有說任何動聽的情話。
他只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願意為了我,去嘗試理解這個,他曾不屑一顧的人間。
他拉著我轉身,看向遠處那片屬於凡人的、溫暖的燈火。
夜風吹過,吹起了他的衣角,也吹起了我的。
那一刻,我們之間沒有了神與魔的對立,也沒有了算計與試探。
只有兩個,同樣孤獨的靈魂,在這一片人間煙火中,第一次,選擇了並肩而立。
我們回京的那一日,是真正的萬人空巷。
百姓們自發地湧上街頭,迎接我們的歸來。
他們口中高呼著「陛下萬歲」。
我坐在馬車裡,聽著窗外那山呼海嘯般的、發自肺腑的感念,心中無波無瀾。
回宮的第二日,符昭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下了一道震驚所有人的聖旨。
他廢除了我宮女的身份。
他冊封我為,宸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官。
官拜「少司命」,掌觀星卜運,輔佐君王,直達天聽。
他用這種方式,給了我最尊崇的地位,和最正當的留在她身邊的理由。
而符澈,就站在百官之中,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對我,露出了一個真誠的、不含雜質的笑容。
仿佛在為我感到高興。
20
數年光陰,彈指而過。
宸國真的變了。
那條泛濫了百年的無定河,如今成了澤被兩岸的「安瀾河」。
曾經的荒地變成了良田。
曾經的流民得以安居樂業。
而符昭也不再是那個只知發怒的暴君。
在我的輔佐下,他開始學著納諫,學著勤政,學著去做一個好皇帝。
雖然,他的脾氣,依舊很壞。
雖然,他還是會因為我多看了符澈一眼,而生一整天的悶氣。
但他眼中的暴戾,確實,一天比一天少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而符澈,也信守了他在河堤上,對我許下的承諾。
他再也沒有對符昭使用過任何陰謀詭計。
他在朝堂之上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的閒散王爺。
他每日只是安靜地處理著自己分內的事,從不越界,也從不爭功。
所有人都以為七皇子殿下是真的淡泊名利,與世無爭了。
連符昭,也漸漸放下了對他的戒備,開始真正地,將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的弟弟。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
那是一個初雪的夜晚。
我奉符昭之命,去給幾位先朝的老臣送一些過冬的炭火。
在路過其中一位,當朝太傅的府邸時,我看到一頂不起眼的轎子,停在了側門。
我認得那頂轎子。
是符澈的。
我心中起疑,隱去身形,悄無聲息地跟了進去。
我看到,在太傅府最隱秘的書房裡,燈火通明。
裡面坐著的,除了符澈和太傅,還有兵部尚書,以及今年新晉的、手握京城防衛大權的年輕將軍。
他們,都是朝堂上最舉足輕重,也最清流自守的肱股之臣。
他們沒有在密謀造反。
他們只是在討論國事。
兵部尚書,在痛心疾首地,陳述著符昭今日在排兵布陣上的一個致命失誤。
太傅,在扼腕長嘆,分析著符昭因為一時意氣,而錯過的一項利國利民的政策。
而那位年輕的將軍,則滿眼崇敬地,看著符澈。
「殿下,若今日在朝堂上的是您,絕不會犯下此等錯誤。」
符澈沒有說話。
他只是,將一杯早已涼透的茶,遞到了那位憂心忡忡的兵部尚書手中。
動作依舊溫潤。
他說:「李大人,天冷,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有些事,急不得。」
他一句話,就安撫了所有人的焦躁。
他一句話,也讓這些人,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隨著他。
我站在窗外,渾身冰冷。
我終於明白了。
符澈他信守了諾言。
他沒有再用陰謀去「害」符昭。
他只是,在用一種更可怕的方式,來等待。
他在等。
等符昭自己犯錯。
等一個,能讓他名正言順,被所有人擁戴著,取而代之的,最好的時機。
他想要的依舊是那個皇位。
只是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恨。
而是為了,一個他認為的,更好的天下。
也或許……
是為了向我證明。
證明他,才是那個,真正值得我輔佐的人。
21
我站在窗外的飛雪中,渾身冰冷。
身後,是太傅府書房裡,那場關於未來天下的密談。
身前,是這座被權力與慾望包裹的、深不見底的皇宮。
我忽然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不是身體上的,而是來自神魂深處的厭倦。
我以為,我的天命,是來扶正一條早已歪斜的道路。
可我來了之後,卻發現,我只是讓他們,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也越走越快。
我抬起頭,看著天上那輪被烏雲遮蔽的清冷的月。
我想家了。
想念天界那萬年不變的流雲和蓮池。
那裡沒有這麼複雜的算計,也沒有這麼多,讓我感到無能為力的、滾燙的人心。
我轉身,默默地向著自己的宮殿走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蓋了我來時的腳印。
仿佛,要將我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徹底抹去。
回到殿中,我點亮了燭火。
燭光下,我看著自己這雙屬於凡人的手。
就是這雙手,在河堤上,給了符澈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也是這雙手,讓符昭對我產生了不該有的依賴和占有欲。
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成了這場棋局中,最大的變數。
也成了,他們兄弟之間,那根無法被拔除的刺。
只要我還在這裡,這場爭鬥就永遠不會停歇。
我看著燭火中那隻奮不顧身撲向火焰的飛蛾。
它在火焰中化為了灰燼。
可那火光,卻在那一瞬間,似乎,也變得更亮了一些。
我靜靜地看了許久。
然後,我緩緩地,走到了梳妝檯前。
我看著銅鏡里,那張屬於「泠鳶」的,嬌美的、年輕的臉。
這張臉沾染了太多不屬於我的因果。
是時候了,也許我需要一個機會徹底了結這一切。
我的眼神,在那一刻,重新變得無比平靜。
就像萬年之前,我在天尊面前,領下這個「歷劫」天命時一樣。
平靜且決絕。
但我沒想到,真正的殺局,來得比我計劃的更快。
並且,是來自我最熟悉的天界。
天界的一些主張「除魔衛道」的上古神君,再也無法忍受天尊的「懷柔」之策。
他們認為,魔尊的幼年期,是誅殺他的最好時機。
於是,他們瞞著天尊,私自派下了足以凈化一切魔息的「九天玄雷使」。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
在符澈的魔尊之力徹底覺醒之前,將他,連同他那不潔的靈魂,從三界之中,徹底抹去。
22
那一日,我與符澈、符昭,正在新落成的河堤之上,視察最後的工程。
陽光正好,河水安瀾。
可就在這時,風雲突變。
三名身著銀甲的天將,手持雷戟,從雲層中現身,金光萬丈,神威凜凜。
他們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個巨大的金色結界從天而降,瞬間將符澈死死地困在了中央。
符澈完全愣住了。
為首的天將高聲喝道:
「符澈,你身負魔尊之魂,乃天命魔頭!我等奉天條前來凈化,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魔尊?」
符澈的眼中充滿了荒謬。
隨即,那荒謬就變成了深入骨髓的、對神明最深的嘲諷。
他笑了。
天將不再多言,他舉起雷戟,一道金色的天雷,帶著懲戒的意味,狠狠地劈在了符澈的身上!
「呃啊——!」
符澈慘叫一聲,渾身抽搐地倒地。
那道天雷,沒有重創他,卻像一把鑰匙,強行打開了他靈魂最深處的、被封印的記憶。
無數不屬於他的畫面,萬年前神魔大戰的場景,被背叛的滔天恨意,開始瘋狂地湧入他的腦海。
他痛苦地抱著頭,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嘶吼。
我看著他,看著他周身那控制不住的、翻湧的黑氣。
我知道,天界的誅魔之雷,殺不死他。
只會,逼他提前覺醒。
一旦他那被怨恨浸透了萬年的魔尊之魂,徹底甦醒……
他要報復的,就不僅僅是眼前這幾個天將了。
屆時,天界、人間、魔域……
整個三界,都將,化為煉獄。
我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我看著天將手中,那再次舉起的、積蓄了更強力量的雷戟。
也看著結界裡那個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靈魂。
我終於明白我此行的最後一劫是什麼。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金色的、死亡的結界。
「泠鳶!」
符昭瘋了一樣地衝過來想拉住我。
「你要做什麼!回來!」
我沒有回頭。
對他身邊的玄甲衛統領下達命令:
「拉住他。」
「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讓他進來。」
玄甲衛統領愣住了,但還是下意識地帶著幾名親衛,死死地架住了他們的君王。
「放開朕!!」
符昭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泠鳶!你給朕回來!朕命令你回來!」
「我求求......你……求你回來……」
他在我身後,瘋狂地掙扎著,嘶吼著,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絕望與乞求。
我沒有再聽。
我毅然決然地走進了結界。
我走到了那個正在「崩潰」邊緣、痛苦不堪的符澈面前。
我張開雙臂,用我這具沒有半分神力的、凡人的身軀,將他,護在了我的身後。
「神女!」
天將發出了憤怒的喝問。
「你可知你在做什麼!你這是在庇佑魔頭,背叛神族!」
我沒有回答。
我只是回頭,看著那個因為痛苦和記憶衝擊,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的符澈。
那一眼很平靜,帶著一種讓他無法理解的、悲憫的溫柔。
然後,我對天界的眾神,說出了我作為凡人「泠鳶」的,最後一句話。
「我的天命,是渡他。」
「不是殺他。」
話音剛落,那道積蓄了無窮力量的、足以凈化三界一切污穢的九天玄雷,也終於,劈了下來。
我主動迎向了那道光。
我用我那純凈的神女之魂,作為容器,將那道足以毀滅一切的天雷,盡數吸入了自己這具凡人的身體里。
光芒散盡。
我,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裡。
身後,符澈的嘶吼停止了。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剛剛被魔氣染成墨色的眼眸里,因為看到了眼前這顛覆他萬年認知的一幕,而第一次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怔怔地看著我。
他不懂。
他不懂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神,會為了一個魔,做到這個地步。
我緩緩地轉過身,看向他。
我的嘴角,第一次,對他露出了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悲憫,有釋然,也有一絲,終於完成使命的欣慰。
「符澈,」
我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真正的守護,不問值不值得。」
我看著他那雙瞬間寫滿痛苦與乞求的眼眸,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我對他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要求。
「你要答應我。」
「不准毀了我要守護的一切。」
我說的是「我」要守護的一切。
不是天道,不是眾生。
是我泠鳶,在凡間這短短數年,所見證、所珍視、所愛著的這一切。
那顆小女孩送給我的糖。
那片經過我們努力,終於變得安瀾的河。
還有,眼前這個,我用盡心力,想要拉他回頭的……你。
我說完,身體,就在他的面前,在他的瞳孔里,在他那伸出來,卻什麼也抓不住的手中,一點一點地,化作了漫天的、金色的光點。
像一場,溫柔的、盛大的雪,落在了這片,我用生命守護的人間。
23
我死了。
又或者說,「凡人泠鳶」死了。
當我再次恢復意識時,我已經回到了天界,回到了那座我闊別已久的泠風殿。
我走到靈泉邊,看著泉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眉心的鳶尾花印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
那雙清冷的眼眸, 如今終於有了一絲溫度。
那是屬於凡人的、理解了愛與恨、罪與罰、絕望與希望之後的溫度。
我歷劫成功, 成為了真正的神女。
我死後, 符昭瘋了。
他抱著我那件最後穿過的、沾染著血跡的宮裝,在角樓之上, 枯坐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他走下角樓,重新穿上了那身明黃的龍袍。
他沒有再立皇后,終生未娶。
他只是, 將宸國, 治理成了我曾描述過的、那個海晏河清的模樣。
他成為了史書上, 最英明, 也最孤獨的君王。
只是在他寢殿的內室,永遠掛著一幅畫像。
畫著熱鬧的集市中有一女子,青衣素服, 眉眼清冷, 一如當年。
而符澈在我死去的瞬間, 徹底覺醒為魔尊。
滔天的魔氣席捲了整個三界。
天界眾神如臨大敵。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沒有報復天界, 也沒有顛覆人間。
他只是, 一個人, 回到了魔域最深處的、那片亘古不變的黑暗裡。
他遵守了他對我的最後一個承諾。
他沒有毀掉我要守護的一切。
百年後。
我正在泠風殿前的梧桐樹下, 看一卷司命新送來的凡人話本。
忽然,我心有所感,抬起了頭。
我看到,在泠風殿那白玉雕成的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
是他。
符澈。
不,是魔尊。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 一如我初見他時, 在粥棚前的模樣。
他看著我, 臉上是我熟悉的、偏執又溫柔的笑容。
他的身上,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魔氣。
乾淨得像一片新落的雪。
這一百年, 他跪在神魔之界的入口, 日日夜夜, 承受著凈化之火的灼燒。那是比蝕骨之痛,還要強烈萬倍的天罰。」
他硬生生地,將自己那一身與生俱來的魔尊修為,洗得乾乾淨淨。
如今他的壽命,與凡人無異,不過匆匆百年。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為了能站在我的面前,而選擇放棄了永生, 放棄了無上力量的男人。
他只是, 安靜地, 站在那裡, 看著我。
像一個, 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於回到家門口的、疲憊的旅人。
我合上了手中的話本。
我站起身, 向他走去。
一步一步, 走過了百年的光陰,走過了神魔的界限。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對他伸出了手。
就像當年,在河畔他向我伸出的手。
只是這一次, 我的眼中,不再是冷靜的交易。
而是,最溫柔的、屬於人間的……笑意。
「走吧。」
我說。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