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地盤上,也不能趕人。
沒想到有一天,跟他面對面,我竟然會覺得煎熬。
令人難堪。
他眉眼躁鬱,「你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有的。
既然來了,就該把沒說的都說清。
跟他分開並不是分手當天做的決定。
我對他的身份也起疑過。
合租那會,房子是專門做出租的大戶型隔斷房。
住著我、一對情侶,一個獨居男生。
那個男生和樓上一對兄妹是朋友。
兄妹偶爾下來找男生玩。
廚房在公區共用。
黎恪很少加班,通常提前回家給我做飯。
他跟那對兄妹打過照面。
後來妹妹時常來,帶著水果零食,每戶都分一點。
黎恪收到了她的禮物,隱晦地和我提過搬走。
年輕女孩的心思藏不住。
我知道,但沒有管,也沒搬家。
他被人喜歡很正常。
搬到哪都要合租。
其他人向他示好我攔得住一次,攔不住第二次。
與其占有欲爆棚被厭棄,我寧願捂著眼睛裝看不見來維持現狀。
何況搬家也不是很輕鬆的事。
結果一拖就拖出了事。
合租的男室友喜歡那個女生。
看見心儀對象對黎恪示好,很惱火。
他酒後砸門,和黎恪起了衝突。
兩方對峙時我剛回家。
一進門就看見黎恪被逼到牆邊,皺著眉,身上還穿著我的小圍裙。
那個男生抬拳的瞬間,我抄起凳子砸了過去。
正好命中右臂。
去警察局路上我抖成篩糠。
長這麼大從沒幹過違法亂紀的事。
進局子是第一回。
好在房間公區有監控。
是醉酒的男生先挑釁,但我也確實把他打了。
出於人道主義要賠錢。
我對著賠償金額反覆砍價拉扯,又是一番爭吵。
最後醉酒的男生假裝同意了我說的金額。
結果一出警局,放話讓我小心點。
女警險些沒拉住暴起的我。
我指著他。
「你他媽的打我男朋友還讓我小心點?」
「我工作不要了跟你玩,你他媽別想好過!」
警員很負責地將他扣回了局子。
我告知房東,房東承諾立刻讓他搬走。
事情才算完。
離開警局時是深夜。
女警隨口一提。
「都戴這麼貴的鐲子了,家庭條件好的小女生,不要跟這種酒蒙子起衝突。」
鐲子是黎恪新送的。
一隻鉑金蛇鐲。
按金價不算便宜,但也絕不至於被感嘆貴。
看不出是什麼奢侈品。
我當時用 A 貨搪塞過去。
回家後識圖完,發現正品要小六的價格。
便妥帖收起,不再戴。
後來他離職時隨手給我轉了十萬。
我才確認,他的家境確實不普通。
一下子就更不敢高攀了。
他有錢,我只是小康家庭。
每一步都要求穩而非賭博。
東盛給的工資不多,但能鍛鍊,行業內認可度高。
我熬幾年跳槽,可以要到很不錯的薪水。
萬一他膩了,我會損失工作。
就算他給我很多錢,也不行。
父母對我很好,家裡親戚們都在走動。
我鬧出被包養的事,爸媽怎麼抬頭?
至於有錢人的婚姻,我沒想過。
跟他分手後我失眠了很長一段時間。
自己做飯,會拿兩個碗。
忘了備用鑰匙在哪,下意識喊黎恪。
睡覺迷迷糊糊摸到身邊是空的,會驚醒。
他沒有帶走所有的物件,我以為他還在。
太痛苦了。
我花了一個周六,下定決心要把他的東西都清出來。
衣服水杯拖鞋皮帶,東西其實一點都不多。
明明到處都是他的痕跡。
我坐在床邊和媽媽發消息。
我說我有男朋友了,家境不錯,可以嗎?
媽媽問,家境不錯是多不錯?
我說,戀愛一年就給我送了十幾萬的手鐲,前段時間又轉給我十萬。
媽媽很久才回復,勸我分手。
她說不要在一起了。
窮的別嫁,比我們富太多的也不能嫁。
買個禮物都捨得花十幾萬,家底不得小千萬起啊。
下嫁吃苦,上嫁吞針。
我關了手機。
媽媽給了我我想要的答覆。
她也覺得不要再繼續了。
但我還是好難受。
「黎恪,你對我真的挺重要的。」
「但是沒辦法,我顧慮太多,做不到腦子一拋就去賭。」
「對不起啊,我才知道你那段時間家人病重。你要是告訴我的話,我肯定會去陪你的。」
我埋著頭按了按臉,隨手在腿上擦掉掌心的水跡。
又摸出打火機。
從前的男同事靠著抽煙,能光明正大地繞過領導,在走廊躲十分鐘懶。
終於也能讓我用用這招了。
再找,卻發現包里沒煙。
我舉著火機,朝他苦笑。
「有煙嗎?」
黎恪吞咽數次,一言不發地打開柜子。
裡面,各種煙酒碼得很整齊。
我指著黑色的卡比龍,「我想要那個。」
在九龍免稅店見人排隊買,一支難求。
據說是淡味的細支雪茄,沒嘗過。
他取出,沉默著遞來。
「什麼時候開始的?」
記不清。
跟網際網路打交道,每天都要面對無數熱點。
考核業績,最直觀是數據。
每發出一條視頻、圖文,都無比焦慮。
找不到做宣傳的靈感,也要焦慮。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支煙一杯咖啡,熬到半夜。
要是碰上雨天,腰又會開始痛。
一點尼古丁,能緩解許多。
「你呢?」我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抽。」
「現在也不。」
他抿唇注視我。
「只不過總有用上的時候,讓人隨便備著而已。」
我拆開包裝,去開窗。
雨勢不算小,和之前相比溫和了許多。
余光中,黎恪起身跟著,插兜立在我身後幾步處。
高層的上懸窗只能打開一點,風往裡進。
我回過頭,指著朝後飄的白氣。
「你站在那,衣服會染上味道。」
他神情沉沉的。
「不要話裡有話,想說什麼直說。」
我說,「你可以去忙嗎?」
他頓住一瞬。
我自知無禮,默默閉上嘴。
突然被扳著肩膀,翻轉了身軀。
他冷靜地掐走我手中那支煙,偏頭俯身。
一口可可味的煙還未吐出,差點將人嗆死。
我咳得冒眼淚。
他皺眉,側開臉也悶咳兩聲,仍握著我雙肩。
脊背硌在窗沿,微濕的西服緊貼在身前,冷。
我按著他臂膀,卻並不想推開。
隔著襯衣,掌心熱度順著肩滑到背。
他的呼吸撲在我面中,很輕微。
我仰面看著他。
「現在是能脫掉外衣閒談的關係嗎?」
他聲音咳啞了幾分,「有話直說。」
我說,「你衣服濕的,凍到我了。」
外套下面有馬甲,馬甲下面還有襯衫。
懷表鏈從肋骨處垂到腰側,精緻冷峭。
他解開衣扣,將外套披在我肩上,重新俯身。
體溫未散,原來裡面沒有濕。
乾燥的唇靠蠻力壓過臉頰眼角,與我的相會。
像透過皮肉親吻骨頭。
「如果現在要你跟我走,你答不答應?」
「去哪都可以。」
他一根根掰開我指節,交叉扣緊。
我緊緊環住他脖頸,陷進柔軟床墊中。
5.
門被叩響數次。
送餐的員工在門外打了幾通電話。
依稀是說裡面人睡了很久,敲門沒人應聲。
趙玉京又來叫了幾次。
我抓緊床單不放。
黎恪繃緊腰深淺吸氣,靜默無比。
好像誰先露出愉悅的表情,誰就輸了場子。
他的手機在我耳邊震響。
我驚得一抖,扭頭去看。
黎恪卻驟然失守,悶喘著扳正我的臉,用力吻上。
手機兀自響著,直到掛斷。
外面的人罵了一句:
「我靠。」
暴雨過了篇章,城市恢復清晰。
我枕在他臂間,覺得自己大腦皮層都光滑了。
記得我是來道歉的。
這場景有些微妙的熟悉。
仿佛和他從沒有齟齬。
只是從小房子搬進了大房子裡。
「趙玉京家境那麼好,為什麼給你做副手?」
「他是續弦生的孩子,上面有大十幾歲的大哥二姐。他在家呆不住,來我這躲懶。怎麼,對他感興趣?」
「你幫我牽線?」
他哂笑。
象徵身份的衣裝一脫,就沒有什麼前不前任,上級下級了。
只剩純粹的男女關係。
再疏冷僵硬的關係,在床上也回溫到艷情。
連帶著說話都拋了敬語。
黎恪半眯著眼,毫不避諱地解鎖手機。
秘書的行程問詢,朋友的邀約。
以及趙玉京痛心疾首的質問。
「哥們,不是吧哥們,你皮帶密碼是 1234 啊?這就滾一起了?我還跟她說你很難拿下,你???」
我默默轉開臉。
怎麼感覺把我也罵了呢。
「黎恪?」
「嗯。」
「你當時怎麼會答應我的?」
「很難理解你的問題。」
「因為你那時候看起來不喜歡我。你給我送面,我抱你半天,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以為讓你一直抱著就夠明顯了。還是說,要我在你家人喪期里做什麼?」
「哦。」
白內耗了。
我說,「那你為什麼看中我?」
「要聽實話?」
「要。」
「我對你有慾望。」
幾秒詭異的沉默。
我莫名其妙笑了出來。
好巧啊。
他斜斜覷我一眼,喉頭涌動。
「一開始是性,然後發現你也是個好員工,後來覺得你可憐。既然這麼可憐了,我能做的,就不介意多做點。」
啊。
就是看起來床上好用,然後發現這人給自家公司當牛馬很盡心。
抱著鼓勵長工的心思相處下來。
oi,好像有感情了。
「真委婉哈。」
我說。
「那就是說,換個人能達成條件,你也喜歡。」
「理論上是,但沒人能再碰上我和家裡冷戰故意逆反、初次戀愛對女友責任心爆發的契機讓我陪她在出租屋裡住兩年培養感情。」
「你這話讓我很挫敗。」
「感情本來就是天時地利的巧合。」
「聽起來是神棍會講的。」
「我是。」他將襯衣扣好,「家人臥室擺件要分屬相,大樓頂上擺著風水陣,每年還要徒步上山搶上龍頭香。」
符合刻板印象。
我蜷在被子裡,打開微信。
運營問我什麼時候有空去聊一聊。
時間是一個小時前。
我道完歉,坐起身。
他說,「視頻的事先擱置著。」
「啊,那可以休息了。」
我揉著頭髮靠回床上,伸腳踢他小腿。
想起某本 po 文,順嘴便說。
「去,給媽媽拿包煙。」
那人身形一僵,緩緩側目。
呼吸詭異地,又重一分。
看我半晌,才擠出話。
「嗯,這回終於學出精髓了。」
一包煙被擱在床頭。
黎恪有行程,先走了。
助理送了新衣物來。
我將被扯壞的襯衣和絲襪團成一團,塞進垃圾桶。
還是好顯眼。
換好衣服,趙玉京翹著腳在辦公室等我。
四目相對,他欲言又止,憋出一句。
「nb。」
我揉著頭,「京哥,這事吧……」
「哎,嫂子,別說了,我都懂。」
不是。
我叫他哥,他叫我嫂子。
這什麼各論各的。
他表情不像平靜,像沒招了。
「還以為他真要把你叫過來一刀兩斷,結果看你余情未了就連推七八個行程巴巴地貼回來。我高看他了。」
趙玉京摸出車鑰匙,抬下巴指門。
「他叫我帶你去做體檢,走吧?」
「體檢?」
我懸起心。
「沒事做什麼體檢。」
「你不是腰肌勞損?他聯繫了個有名的醫生,你去看看,順便做個體檢, 有事一塊解決了。」
我重複,「你, 陪我做體檢?這對嗎?」
「想什麼呢,去了自然有護士帶你, 我就載你一程。」
我勉強擠出笑,「算了算了, 下次我自己去。」
「有現成的資源不用?這種醫生,你自個去約, 十年也約不上。」
「真不用,倒不如去找東西吃,我沒吃過這的館子。」
趙玉京狐疑地盯著我。
「等等。」
他說。
「你為什麼這麼抗拒體檢?」
我抬起眼。
「停停, 別告訴我,有事你自己跟他講。」
趙玉京邁出辦公室,將門合得很嚴實。
黎恪的電話是半小時後打來的。
大概是飯局剛結束, 周遭人聲嘈雜。
「玉京說你不願意體檢。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張張嘴, 不語。
他冷聲。
「今天剛把話說開, 你又要口不對心, 留到一年後後悔?」
「我流產過。」
對面霎時寂靜, 連腳步聲也消失了。
「你有新人?」
「沒有。」
他呼吸忽然重了。
「那就是我的。什麼時候?」
「分手那段時間發現的,我流掉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蓋過了手機音量。
那頭不知多久沒說話, 只有吞咽聲。
「我回來接你去醫院。」
黎恪的車到得飛快。
私立醫院人不多, 檢查結果出得很快。
他攥著我的手,無意識地越收越緊。
氣氛尷尬, 我不好意思說。
實在忍不了才叫他。
他猝然回神, 鬆了力。
醫生的診斷和從前的檢查報告差不多。
流產手術的自然後遺症。
外加小月子沒休息好,一久坐就難受。
「做針灸理療會舒服一點, 可以考慮住院療養幾天。你們不是約了李醫生嗎?他很擅長這一塊。」
6.
入院治療一周。
我從暈針到讚不絕口。
真是妙手回春啊大夫。
來照顧我的護士頻繁更換,每個都來找我八卦。
一個三無小號的帖子點贊百萬。
「我與施夷小姐戀愛傳聞屬實。另外澄清:並未分手, 正在求婚。某些不良言論質疑我是否被拿捏把柄, 可笑至極。不考慮聯姻,是因為我有能力選擇擁抱最鍾愛而非最匹配的人。」
東盛企業官微轉發帖文,艾特了我。
「老闆的瓜已經吃爽了, 什麼時候發喜糖?」
趙玉京抱怨近期工作量爆滿。
「本來他是打算一點點來,先公開再結婚, 挨個通知朋友。」
「得,這會酒也不先請了,也不事先跟熟人通氣。黎恪那孫子聲明一發啥事不管,光等著你去領證。我的手機快炸了,都在問你倆什麼時候好的。」
我說,「喝酒你坐主桌,第一杯敬你。」
他立馬應, 「那成,叫黎恪敬。」
爸媽來看我,小心翼翼地問。
「還是他嗎?」
「還是他。」
「這麼大的老闆,真給你做了那麼久飯啊?」
我哭笑不得,「怎麼注意這些?」
媽媽替我掖著被單。
「小黎要我們搬進什麼灣的房子, 很貴吧?哎,先不說這些了……能做到這一步, 我們也沒什麼不放心了。你從小就不聰明,要照顧好自己。」
會的。
最無力的年紀已經過去。
我有破鏡重圓的勇氣。
也有賭輸後重新開始的能力。
黎恪推開門,「誰不聰明?她?我看著挺好的。」
我揉了揉頭。
亂成一鍋粥了。
還挺熱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