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裴衍相敬如賓五十載,最終相繼離世。
旁人都道帝後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然而,重來一世,選妃宴上,裴衍握著玉如意的手,卻從我身前緩緩挪開,落在了我右側。
「孤選松陽縣丞之女安歆,適為太子正妃。」
我垂眸,心中悄然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他卻再度開口。
「丞相之女葉沁,品行端正,適為太子側妃。」
好好好,這麼玩是吧!
1
上一世,我好歹是個正太子妃再到皇后,最後成了太后。
這輩子裴衍居然想給我降級成側妃?
呵!
我從秀女中走出,朝著座上帝後深深一拜。
「陛下、娘娘,臣女身有隱疾,恐難為皇家綿延後嗣。」
殿內譁然。
驚疑、憐憫、幸災樂禍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而臉色最難看的還是裴衍。
他臉色驟沉,大步走近。
「葉沁,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我微微抬首,毫不避讓地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臣女不敢欺君,倘若殿下不信,可傳喚太醫為臣女把脈一二。」
他甩過長袖,厲聲喝道:
「來人,傳太醫。」
太醫細細把過脈後,躬身回稟:「稟陛下,葉小姐……確係子嗣艱難。」
我緊繃的肩線微松。
裴衍卻不肯罷休,轉向御座:
「父皇!葉沁以帶病之身入宮選秀,隱匿不報,亦是欺君之嫌!」
我立刻伏低身形,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上惶恐。
「陛下明察!臣女惶恐!女子生育之症,實乃難言之隱,若昭告天下,恐臣女與臣女家人顏面盡失。」
「今日得蒙天恩浩蕩,有幸入得宮闈,面見天顏,臣女感念涕零,這才冒死直言!求陛下恕臣女不告之罪!」
皇上眉頭微蹙,目光在我和裴衍之間掃過。
我爹位高權重,卻僅我一女。
比起讓權相之女成為未來皇后,一個子嗣艱難即將無後的權相,相信更合他心意!
他眉頭漸展。
「罷了,葉卿愛女之心,朕亦知曉。既是隱疾難言,情有可原,此事到此為止。」
「葉氏女,你且歸家,好生將養身體吧。」
得了赦免後,我叩頭謝恩。
「臣女謝過陛下。」
最終皇上替太子又另外選了兩名女子為側妃。
以防萬一,讓太醫給三位姑娘都把了脈。
聽到三人身體無恙後,才下了聖旨。
2
臨出宮前,裴衍攔住了我。
「葉沁,大殿之上,為何拒孤?明明上一世你曾生下……」
「殿下,還請您慎言。」我止住了他未說完的話。
他眸色一深,湊上前,聲音壓得極低,「所以你也回來了,是不是?」
我心頭一跳,面上只能裝作茫然:
「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麼,臣女與殿下此前從未相見。」
「從未相見?」他眉間微微皺起,似有不滿,「你這是在怨孤選了安歆為正妃?」
「孤曾與你說過,孤心有所屬,你與孤之間,什麼都可以有,唯獨不能有情愛之事。」
這話他確實說過,在我們前世成親的當晚。
他說他有一救命恩人,也是他的心上人。
只是她的家世無法讓她成為太子妃的人選。
他又不願委屈對方,去納她為妾。
於是遵從父皇之命,娶了我。
我曾滿心期待未來琴瑟和鳴的夫妻生活之際,被他一盆涼水澆下。
第二日,我想通了。
他不愛我。
剛好,我也不稀罕他。
我們各自守著身份與職責,相敬如賓。
他在朝堂之上憂國憂民,殫精竭慮。
我在深宮之內安撫嬪妃,教養皇子皇女,將偌大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
在人生的最後關頭,我與他相繼離世。
坊間盛傳,太后情深難抑,追隨先帝而去。
笑話!
明明是我本就虧空了許久的身子,湊巧垮在了這個時辰。
裴衍的聲音將我拉回:「你既已享盡一世榮華,正妻尊榮。這一世,你便不能再與歆兒爭了。」
人在氣極之時,真是連話都懶得說。
我從來也不想爭啊!
若他安然放我回家,我又何必自毀名節,斷送後路。
「歆兒單純良善,受不得後宮傾軋。」他語氣放軟,卻字字算計,「只要你應下側妃之位,孤必保你葉家百年無憂!」
這算盤珠子都快崩我臉上了。
太子正妃我都不稀罕,側妃就想讓我感恩戴德?
我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殿下所言,臣女一字不明。但陛下已命臣女歸家靜養,還請殿下放行!」
裴衍開始氣急敗壞了:
「葉沁,孤本念你上輩子溫婉賢良,想再給你一次機會的,你當真要如此不識抬舉嗎?」
我已經連一個眼神都不想再給他,只是弓著身子。
「好!好!好!」裴衍怒極反笑,「往後你可千萬不要來求孤。孤且看看,一個自承無法生育的女子,滿京城裡誰敢求娶。」
言罷,他甩袖離去。
我終於挺直脊背,毫不猶豫地登上了回府的馬車。
3
出宮後,我一路馬不停蹄地奔回丞相府。
果然,爹娘已經守在丞相府門外,不停地往皇宮的方向張望。
我飛身下了馬車,衝上去先抱住娘親。
「娘,沁兒好想你。」
娘親抱住我的身子,不斷地安撫。
「沒事沒事,不過是沒選上罷了,不值當這樣傷心。」
我吸了吸鼻子,靠在娘親的懷裡。
上一世,我進宮後第五年,遭淑妃下毒陷害,差點醒不過來。
娘親聽聞後氣急攻心,不到半刻鐘便撒手人寰了,而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我不能傷心不能怨恨,因為我是國母。
父親斥責我:「胡鬧,哪有姑娘不顧顏面在宮裡直言自己不能生育的?」
他怒髮衝冠的樣子,和記憶里白髮蒼蒼佝僂著身子坐在娘親墳塋前的寂寥不同。
我從母親懷中出來,雙膝一彎,重重跪在堅硬的地磚上。
「是女兒對不住爹娘。」
娘親忙將我扶起。
「沁兒,你若不想入宮大可和爹娘說,無需出此下策,爹娘自會幫你。」
但若真的由爹爹出面,陛下或許會同意,可也會更加忌憚爹爹。
唯有我自毀名譽,才能躲過這一劫。
娘親明白我的用心,淚水如決堤之勢流了下來。
「兒啊,你當真……無法做母親了嗎?」
我重重點頭,將他們最後一絲希望打破。
前世,我身子就不好,又覺得子嗣一事難以啟齒,便瞞著爹娘許久。
自嫁入東宮後,是無數的湯藥、針灸、藥浴灌溉下去,才堪堪生下一子。
可也自此,身子虧虛得厲害。
重來一世,自是不想再遭一次苦楚。
我只想輕鬆自在地活著。
我安慰爹娘:「這不也算是好事兒嘛,女兒可以一輩子在相府里陪著你們。」
娘親哭得更厲害了,父親轉身嘆息。
費了一番精力後,終於將兩人哄好。
夜深後,丫鬟匆匆來報:
「姑娘,周將軍來了!」
我震驚。
「什麼?」
周承淵怎的這時候回來了?
他不是應該在戍守邊關嗎?
私自回京可是大罪。
4
我衝到府門,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周承淵一身玄色勁裝,髮絲凌亂,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濃烈的倦怠。
瞧見我時,那黯淡的眸子驟然亮起。
「沁兒,我終於趕上了。」
心裡咯噔一下。
難道連周承淵也……
「沁兒,我、我跑死了八匹馬,連著三日不眠不休,就是想來問你一句。」
「你願不願意……」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倒在我的身上,昏死過去。
「醒醒、周承淵,醒醒。」
我試圖用巴掌喚醒他的意志。
很可惜,沒用。
他這一睡,睡足了一天一夜。
丫鬟來報時,周承淵一同跟進來。
我警惕地看了周圍,確認沒人後,將周承淵拉進屋內栓門。
「說吧,你回京是想幹嘛?知不知道這是大罪?」
我也是昏了頭,竟然收下了他。
要不是看在前世我每每陷入危機時,他都多次為我諫言的份上,我真想將他直接扔出府去!
周承淵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竟咧開嘴,笑得像個傻子。
「沁兒,你是在擔心我嗎?」
「閉嘴!」我壓低聲音,「說!你到底回來幹什麼?」
他笑容一收,眼神陡然熾熱專註:
「娶你。」
「……」
我被驚得後退一步,聲音發緊。
「你……也從前世回來了?」
「回來?從哪回來?」
他濃眉緊鎖,滿臉困惑。
見我後退,他急切地又逼近一步,眼底竟迸出驚喜:
「沁兒是說我們有前世今生的緣分嗎?」
我緊盯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良久,都尋不出一絲破綻。
可前世我怎麼不知他來尋過我?
不對!
前世這時我已經被選定為太子妃。
他若這般闖來,爹娘為避嫌,也絕不會讓我見他。
加之他昏睡後再醒來的時辰,我已然進了宮……
破案了。
周承淵……他並未重生。
5
見我遲遲沒有動靜,周承淵誤以為是嚇到了我,連忙後退半步。
「沁兒,你別怕。」
「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若、若你無意,我絕不會勉強。」
他這樣說著,聲音卻越來越低。
耳朵耷拉下去,嘴角微垂,活脫似一位被負心人拋棄的良家漢。
我定了定神,決定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周承淵,我前日去了宮裡選秀。」
「我知道。」
他的頭垂得更厲害了。
「但我落選了。」
他突然眼睛一亮,眼底迸發出希望。
我繼續告訴他。
「因為我不能生育,所以落選了。」
「那這樣,沁兒是不是可以嫁給我了?」
他還在堅持。
我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嫌惡、猶豫或者勉強的痕跡。
很可惜,沒找到。
我再次重申一遍:
「周承淵,我無法生養,未來也不接受抱養一個孩子,更不允許丈夫納妾的行為,甚至做不好一位賢惠的妻子。」
「即便這樣,你還要娶嗎?」
「是。」他他挺直了腰背,「在我這,你就是你,可以想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兒。」
「為什麼?」
我很疑惑。
6
周家與葉家早年雖交好,但自從五年前周家舉家遷往邊境戍守,兩家便鮮少往來。
期間,周承淵確實會寄確實會寄來些邊關稀罕的小玩意兒和隻言片語的書信,但信中不過尋常問候。
從未有過半分逾矩的表露。
所以,我並不太相信他是因為對我有一些特殊的情愫。
一定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周承淵被我這一問,難得地顯露出一絲窘迫。
他抓了抓後腦勺,濃眉緊鎖。
片刻後,他眼睛一亮,像是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你無法生育,正巧我也不想生孩子,陛下這幾年對周家略有忌憚,若我娶了你,陛下想必能更放心幾分,這對周家、對葉家,未必不是好事。」
我緊繃的心弦終於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悄然鬆弛下來。
一絲不易察覺的氣息無聲地呼出。
原先,我是打算尋一個本分可靠的男子入贅相府,既能全我侍奉雙親之願,又能避開前世的漩渦。
但終究是個陌生人,未來如何,全憑天意。
而周承淵,我看著他從小在演武場上摸爬滾打,也知曉周家世代忠烈、門風清正,更懂得他們骨子裡的擔當與赤誠。
若是嫁他,或真可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