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我揉揉眼仔細看,他已經悄悄跑掉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時,春茶姐姐已經把洗乾淨的書袋子送來了。
我吃過午飯,抱著灰狐裘,興沖衝去還給奶奶。
奶奶正在吃很苦的藥,連眼睛不抬,直皺眉頭。
我看奶奶桌子上光禿禿的,除了藥什麼也沒有。
忙解開阿娘給我裝得滿滿的小荷包,把裡頭的零嘴蜜餞擺了一桌子:
「奶奶,陶陶有冬瓜糖,炒金豆,棗花糕,蜜三樣,您吃了點心就不苦了。」
奶奶一愣,皺起眉頭不太高興:
「我看你娘也忒縱著你了,哪裡有這樣當娘的?」
我搖搖頭,忙解釋:
「不是的,是陶陶明日要過生辰,阿娘才買了好多吃的,也不許陶陶都吃完。
「是陶陶想著奶奶在吃苦藥,又不知道奶奶喜歡吃哪個,就都拿過來了。」
……
「明日是你生辰?」
我點點頭。
奶奶臉上不大自在,便喚春茶姐姐過來:
「去我柜子里挑一件給她做生辰禮。」
春茶姐姐拿了鑰匙就笑:
「陶陶可真有福氣,要知道咱們老太太柜子里可比東海龍宮的寶貝還多,陶陶想要什麼?」
「真的嗎?陶陶想要什麼都可以嗎?」
「陶陶只管開口,這世上沒有珍寶是老太太這裡找不到的。」
奶奶冷哼一聲,倨傲地抬起下巴,似乎很不喜歡我沒見過世面的貪心樣子。
我托著腮,笑眯眯地看著奶奶,認認真真地許願:
「奶奶對陶陶好,陶陶喜歡奶奶。
「那陶陶七歲的生辰禮物,是想要奶奶身體快快好起來,以後不要再喝苦藥了。」
奶奶接過錦盒的手怔住了,忽然感慨地嘆氣:
「這孩子……」
春茶姐姐微微偏頭,輕輕笑道:
「二小姐孝順懂事,連朱夫子都夸陶陶念書用功。」
奶奶並不否認春茶姐姐口中的二小姐,只是惆悵地搖頭:
「煜兒要是能有陶陶一半貼心就好了。」
3
找刺蝟哥哥薛煜跟我道歉是一件很難的事。
這些天他總是躲著我,好像連後腦勺都長了眼睛。
冬至這天下了很大的雪,薛侯爺從南邊回來了。
鄧嬤嬤指揮婆子們從馬車上搬行李。
奶奶穿著厚厚的灰狐裘,站在廊下,眯起眼睛仔細瞧薛侯爺的臉。
前幾天我去陪奶奶聊天時,奶奶總是不經意地提起,不知道侯爺離家這麼些日子,是瘦了還是胖了,南方的飯菜合不合胃口。
可是見到薛侯爺,奶奶一言不發,臉比冬日檐下的冰溜溜還長還冷。
薛侯爺身形很瘦,穿著厚厚的大氅,小心護著懷裡的東西,生怕被雪淋了。
有風吹起時,我瞧見了,薛侯爺懷中護著的是一方牌位。
奶奶指了指我和阿娘:
「這是母親為你選的桑氏和她的孩子陶陶。」
薛侯爺一眼也不曾看我和阿娘,只是和奶奶擦肩時淡漠地說:
「一切都聽母親安排。」
薛煜一個勁兒把我往身後推,擠到前頭,仰起頭忐忑地喊了一聲爹爹。
聽見薛煜喊他,薛侯爺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眼見爹爹要走,薛煜又鼓起勇氣,追在身後結結巴巴地說:
「阿爹,可、可有給煜兒買什麼特產土儀?」
沒有。
侯爺只給朱夫子從南方捎來兩壺冬釀,是朱夫子的母親親手釀的。
我看見薛煜的眼睛一點點暗了,連頭慢慢低了下去。
奶奶心疼薛煜,氣得用拐棍敲地:
「就為了那個短命的女人,你恨我,恨煜兒,可又有什麼用呢?
「當初縱使我不喜歡,到底也點頭同意她進門了,也並沒有苛待她,是她自己沒福,才會在生煜兒時難產……」
雪靜靜落在檐上,薛侯爺一肩薄雪,像雪地里失了伴侶的孤雁。
他回過頭,諷刺地笑了笑,一字一頓:
「阿母,雲兒她有名字,有才情,您從來看不起她。
「至於煜兒,早知要用雲兒的命去換他,我寧可不要。」
雪沉默地下著,薛侯爺走了。
只剩奶奶和薛煜站在院中,像一碗放了很久藥,又苦又冷。
薛煜低頭擦了一把眼睛,一聲不吭地跑了。
我找到薛煜時,他正坐在空無一人的書房。
書房端端正正供著一瓶紅梅,和朱夫子的兩壺冬釀。
薛煜就對著兩壺冬釀發獃。
見我推門進來,薛煜滿眼希望地回頭,看見是我後冷笑道:
「怎麼是你?
「你去不討好那個老太婆,來找我做什麼?想看我的笑話嗎?」
我搖搖頭,怕提起他的傷心事,小心翼翼地問:
「是快過節了,阿娘要帶陶陶去逛集市,陶陶來問你去不去。
「哥哥你想要買什麼,集市上都有。」
薛煜臉上沒有動容,只有譏諷的笑:
「你以為誰都跟你和你娘一樣,窮得沒見過世面?」
上次推搡我還沒道歉,這不知孬好的話又氣得我握起了拳頭:
「不許你這麼說我阿娘!」
我不高興,薛煜就高興了:
「就說就說!剛剛我爹爹一眼也不看你娘!你們娘倆趕緊滾吧!」
我不甘示弱,忙回嘴:
「呸!他也沒理你!」
「好呀,終於不裝了,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薛煜抄著硯台朝我擲過來,我抓了一把毛筆往他臉上丟。
他用力擰著我的臉,我狠狠咬住他的手。
我和薛煜在學堂打成一團。
忽然聽見哐當一聲,又聞到一股甜蜜的酒香。
書房一片狼藉,兩壺冬釀碎了一地。
薛煜放開了我的臉,我鬆開了他的頭髮,我們面面相覷,一下子誰也不敢說話了。
忽然薛煜反應過來,立馬幸災樂禍地笑:
「陶陶你完了!你要挨打了!」
「憑什麼我一個人挨打?明明是你推我撞到了柜子!」
「笨蛋!你阿娘為了討好我們家,只會打你,不會打我的。」
「就算我娘不打你,你爹爹也會打你!」
聽我這麼說,薛煜自嘲一笑:
「他?他不會管我的。」
果然,薛侯爺沒有過來,他並不願意管薛煜。
當阿娘來時,薛煜抱著手,得意洋洋地望著我。
看見書房裡被糟蹋的筆墨紙硯,淌了一地的冬釀酒,以及我和薛煜滿臉滿身墨水,髒兮兮的臉。
阿娘沉下了臉,蹲下身問我:
「這些是陶陶乾的嗎?」
「是陶陶做的,但、但是也有哥哥的一半。」
薛煜在阿娘身後,得意洋洋地對著我做鬼臉。
阿娘轉身拿了朱夫子的戒尺,溫聲問薛煜:
「煜兒,陶陶說的對嗎?可有冤枉你?」
薛煜用鼻子笑了一下,滿不在意地聳聳肩:
「是我做的又怎樣。」
阿娘點點頭:「好,陶陶把手伸出來。」
戒尺重重落在手心,薛煜笑嘻嘻地幫我數著:
「一二三,嘻嘻!陶陶被打了三下!」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阿娘打完我,轉過身拉住薛煜的手,狠狠打了十下。
薛煜被打懵了,甚至連躲都忘了躲。
結結實實挨了十下手板,眼見著手心被打得通紅,他還怔愣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發獃。
我們糟蹋字紙筆墨,糟蹋朱夫子母親的酒,阿娘這回真的生了很大的氣:
「在廊外反省半個時辰,想明白錯在哪裡就來告訴我。
「誰要是還不知錯,就罰他晚上不許吃飯。」
晚上的雪停了,安靜得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清朗朗的月亮掛在天上。
薛煜一改往常刻薄的性子,站了許久也一言不發。
我猜他不是覺得自己沒錯,就是腦子太笨想不明白。
肚子餓了,我坐在廊下,從阿娘給我縫的小荷包里掏出兩塊雲片糕。
我想起阿娘說過的,不能自己吃獨食讓旁人眼巴巴瞧著,忍痛拿了一塊在薛煜面前晃了下:
「你不吃對吧?」
我都想好啦,他要是不理我,我就趕緊把兩塊都塞到嘴裡。
讓他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薛煜竟然接過我的雲片糕,靠著我身旁坐下,慢慢吃了起來。
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只覺得今晚的薛煜怪怪的,仿佛那十下戒尺打在了腦袋上。
「……那個,根據陶陶挨打的經驗,打的時候繃著手心,就沒那麼疼。」
薛煜不吭聲,只盯著自己通紅的手心發獃。
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下。
我驚恐地看著薛煜。
完啦!
他他他他被打壞了!
薛煜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雪落:
「從來沒人打過我。
「也從來沒人教過我對錯。」
這話說得我心裡酸溜溜的:
「那從前那些姨姨呢?也不管你嗎?」
想到過去,薛煜笑了一下:
「她們想留在侯府,就不敢管我,更別提打我,有一回我把她孩子的頭都打破了,她也只是罵自己的孩子不長眼,摁著她的孩子跟我道歉。
「陶陶,你阿娘是什麼樣子呢?對你是好是壞呢,不許騙我。」
我撓撓頭,一時不知道怎麼說:
「阿娘特別特別好。
「就拿舊奶奶給陶陶取的名字來說好了,舊哥哥的名字叫孟玉,我叫孟陶。
「我不傻,知道玉是貴的,陶是不值錢的。
「阿娘就給人做工,攢錢找了個老先生,得了個君子陶陶的說法,說陶陶以後念書,會是陶陶女君子。
「那哥哥,你阿娘是什麼樣子?她對你是好是壞呢?」
「她死得很早,來不及對我好,也來不及對我壞。」薛煜的眼睛忽然沉沉的,「我不知道阿娘應該是什麼樣子。」
「那陶陶把阿娘讓給你一半。」我很大方地拍了拍薛煜的肩膀,又怕他不好意思要,「阿娘力氣小,以後打了你再打我,手心就沒那麼疼了。」
風吹過時,薛煜冷得縮了縮空空的脖頸。
我解下來阿娘給我縫的厚厚圍脖,一圈圈給薛煜圍上:
「你要是難過,可以把臉藏進去,但是不許流鼻涕!」
薛煜摸了摸厚實的圍脖,也笑了,輕輕說了句:
「謝謝陶陶。」
把臉藏進圍脖的薛煜,不像兇猛刺蝟了。
像、像傷心烏龜。
4
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
鄧嬤嬤來時,我跟薛煜正伏案,抓耳撓腮地給朱夫子寫道歉信。
阿娘笑著端出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是下午阿娘剁了餡兒,親手包的:
「陶陶和煜兒,先吃了飯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