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兩碗,阿娘裝進食盒遞給了鄧嬤嬤:
「辛苦嬤嬤,這盒給老太太的。
「這一盒是給侯爺和雲兒姐姐的。」
鄧嬤嬤聽見阿娘提起雲兒這個名字,愣了一下,但是看見一旁抱著碗吃得正香的薛煜,欣慰笑了笑:
「老太太聽說娘子肯管教小公子,很是高興。
「但是也提醒娘子一句,娘子總提起過去的人,侯爺和小公子心裡忘不掉,就騰不出娘子的位子了。」
可是阿娘沒聽奶奶的勸,連管教薛煜都會提到雲姨姨。
薛煜在學堂上坐不住的毛病犯了,逃課被朱夫子提到阿娘面前告狀時。
阿娘沒有罵他,也沒有打他手心,反而將一本詩集遞給薛煜:
「煜兒的母親是一個很有才情的女子,這是她寫的詩詞。
「煜兒只有念了書,才能讀懂。」
薛煜就再也沒有逃過課了。
年關將至,往年薛侯爺都要獨自一人去祭拜雲姨姨。
今年奶奶強硬地讓阿娘,陶陶和哥哥也跟著一起去:
「總要讓他知道,你們娘仨兒才是身邊知冷熱的人。」
阿娘折了金元寶,又托裱糊匠糊了些衣裙首飾和筆墨紙硯。
我在燈下仰頭摸那一個個稜角分明,金光閃閃的紙元寶,小心地問阿娘:
「奶奶不喜歡雲姨姨,說她很壞,阿娘為什麼還要幫雲姨姨做這些?」
阿娘摸了摸我的頭:
「如果有一天阿娘不在陶陶身邊,另一個姨姨來照顧陶陶,她很愛陶陶,可她總說阿娘的壞話,還要讓陶陶把阿娘忘了,陶陶會怎麼想?」
我皺起了眉頭:
「……她看輕陶陶對阿娘的愛,不尊重陶陶。」
「是呀,陶陶要學會尊重,不要看輕別人的心。」
第二天,天蒙蒙亮時,還飄著雨珠。
馬車旁的薛侯爺冷著臉,滿眼厭惡,並不願理會我和阿娘。
阿娘蹲下身,把傘遞給哥哥,溫聲哄他:
「煜兒會背了幾首詩,記得等會背給娘親聽。」
薛煜點點頭。
阿娘把紙紮和元寶遞給薛侯爺,溫聲笑道:
「這筆墨紙硯雲姐姐也許喜歡,衣裳首飾也是京城時興的。
「侯爺和煜兒去祭拜姐姐,我帶著陶陶去集市上逛逛,申時在柳枝巷子碰頭再一起回去,也好對老太太有個交代。」
那些紙紮栩栩如生。
薛侯爺怔怔地看了阿娘一眼,對剛剛的厭惡有一絲歉疚:
「……謝謝。」
阿娘牽著我去集市上買年貨。
我拿攢下的零花錢,給煜兒哥哥買了一個烏龜糖人,給奶奶買了喝苦藥吃的蜜餞,還給春茶和鄧嬤嬤買了兩盒梳頭的桂花油。
集市上人頭攢攢,我正陪阿娘挑絨線時,聽見刺耳的一聲:
「爹!奶奶!快看!是陶陶和阿娘!」
我一抬頭,看見了最討厭的人,孟玉,舊爹爹和舊奶奶。
阿娘下意識攥緊了陶陶的手,拉著陶陶就跑。
卻跑進死巷子裡。
孟玉追了上來,他眼尖,看見了我手上的烏龜糖人,一把奪過來,順勢把我狠狠推了一個跟頭。
舊奶奶的眼睛滴溜溜轉,從阿娘的裙子打量到頭上簪子,又落在我用好綢緞裁的荷包上,冷嘲熱諷地挑唆:
「說什麼為陶陶好,不過是嫌貧愛富,揀高枝飛了。
「桑枝,當初我們花了十兩把你買進門,供你好吃好喝。
「不給名分也要賴在侯府,誰知道是不是早就爬上旁人的床了。
「我兒子真傻喲!這女人不守婦道,做了綠頭王八!」
舊爹爹挑著扁擔,陰沉著臉,一步步朝阿娘走過來。
眼瞧著巷子人家們支起窗,對阿娘指指點點地瞧熱鬧,我急切地呼救:
「才不是,家裡的髒活累活都是我阿娘做的!你們還要打她!
「求求你們救救我和阿娘,他們真的會下死手打!」
阿娘抄起旁邊的竹竿,將我死死護在身後。
孟玉咂巴著糖人看戲,舊奶奶得意地笑:
「見笑了,家務事,我這兒媳不守婦道,正要捉她回去呢。」
有人認出了舊奶奶和舊爹爹,擺手解釋道:
「是他家媳婦,從前懷著老大的時候也打,打到如今小的也長這麼大了。」
一聽是家事,人們紛紛關起窗,不問了。
舊爹爹指了指我,威脅阿娘:
「桑枝你敢還手,我先把她打死。」
我忽然想起來,從前也是這樣。
阿娘不傻,阿娘挨了打還會跑,還會跟舊爹爹廝打。
可是陶陶挨了打,摔倒在地上,眼見著拳腳要落在陶陶身上。
阿娘就不跑了。
蜜餞撒了,桂花油碎了,小荷包被狠狠踩了。
阿娘死死護著陶陶在懷裡,後心和額頭重重挨了幾棍子。
我哭著護住阿娘,卻被狠狠打中了手指:
「別打,別打阿娘。」
阿娘還想反抗,可是看到我挨了打,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不住地哄我:
「別怕,陶陶別怕。」
阿娘額上汩汩淌出的血,溫熱地滴在我的脖頸上。
她始終緊緊把我抱在懷裡,仿佛抱著比命還珍貴的寶物,一刻也不曾鬆開。
我求世上神仙睜眼,救苦救厄,救一救我的阿娘。
陶陶沒有好東西能給神仙,要是能讓阿娘過不必挨打的好日子,神仙可以拿走陶陶的命。
這一刻,本來落在身上的拳頭停了。
好像神仙終於聽見了我的祈求。
「陶陶!陶陶!」
我隱隱約約聽見身後有人喚我。
不是神仙。
是薛煜紅著眼,死死抱著舊爹爹的胳膊不肯放手:
「你不許打我妹妹!不許打我阿娘!」
又聽見薛煜一聲哎呦,是舊爹爹一腳踹在薛煜心口。
孟玉摁住了薛煜,仗著個子高大,騎在薛煜身上一拳一拳地打他。
薛煜硬生生捱了幾拳,一聲不吭,也不肯認輸,吐著血水說滿口髒話。
可是孟玉很快落了下風,因為薛家的隨從摁住了舊爹爹和奶奶。
薛侯爺看見了薛煜腫起的眼睛,烏青的唇角和吐出的一大口鮮血,頭一回動了怒。
像許多為孩子撐腰的父親一樣,薛侯爺提起孟玉的脖頸:
「煜兒,打回去!」
回去時,天色已經晚了。
下午陰雲密布,似乎夜裡會有一場行路艱難的大雪。
商戶早早地閉門歇業,街上冷清。
天地間星星也無,只有遠處闔家團聚的點點燈火。
薛煜得意地抬起下巴,想跟我炫耀他剛剛把孟玉打得有多慘。
可是馬車顛簸一下,他就疼得齜牙咧嘴一下:
「其實他傷得比我重,真的,我是外傷,他是內傷,你哥我威不威風?厲不厲害?
「哭什麼呀陶陶,我們打贏了,我爹爹打仗可厲害了。」
聽見薛煜崇拜的話,薛侯爺輕輕彎了彎唇角。
我低頭擦了擦眼淚:
「以前阿娘和陶陶挨打的時候。
「陶陶求過觀音菩薩,也求過如來佛。
「可是神佛都沒有理會,只有煜兒哥哥和爹爹來了。」
薛侯爺拿了一方帕子遞給我,想讓我為阿娘擦一擦額上的血。
可是帕子遞到我面前,才發現我的手指高高腫起,拿不了東西。
薛侯爺又看了看薛煜,發現他眼睛腫得剩一條縫,能分清我和薛侯爺已經用盡了全力。
今日我和阿娘被打,薛侯爺心裡有幾分自責。
他覺得是因為沒有帶著我和阿娘一起,才害我們挨了打。
他輕輕嘆了口氣,小心地給昏迷不醒的阿娘擦了擦額頭。
薛煜瞧見了,艱難地沖我眨了眨眼。
見我呆愣愣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薛煜急得拉了拉我的袖子,掰過我的頭去看窗外的星星。
真奇怪,外面黑漆漆的,分明沒有星星。
「哎呀!笨蛋陶陶!叫你看你就看!」
5
三日後,孟家被官府治了罪,挨了許多板子,不敢再生事了。
而薛府這,四個人裡頭三個掛了彩,老太太房裡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因為大夫們平日都在老太太房裡,住在一處,大夫們照顧起醫藥飲食都方便。
陶陶養病的時候,阿娘、奶奶、哥哥和爹爹常常來找陶陶說話。
奶奶摸了摸我的腦瓜,小聲地說悄悄話:
「陶陶別告訴別人,奶奶也後悔從前刻薄,做錯了許多事。
「你們受傷後奶奶心裡有一點高興,煜兒,陶陶能陪著奶奶,侯爺也常常過來探望。」
哥哥掰了糕點遞給我,左顧右盼地耳語:
「陶陶別告訴別人,其實我的傷口早就好啦,但是我爹每次過來我都故意裝病喊疼,他就會很擔心我。」
新爹爹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壓低聲音:
「陶陶別告訴別人,我想問你阿娘是什麼樣的人?她……受過很多苦嗎?她對煜兒和對你,可有什麼分別?」
阿娘把陶陶抱在懷裡, 很在乎陶陶的意見:
「陶陶別告訴別人, 阿娘想問陶陶覺得薛侯爺怎麼樣?陶陶喜不喜歡他?煜兒有沒有再欺負過陶陶?奶奶對陶陶好不好?」
陶陶在心裡為大家裝了很多秘密, 保管得很辛苦。
我很納悶,為什麼秘密和心意要交給陶陶保管, 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這就像陶陶小荷包里放的雲片糕,一直不吃會放壞的。
除夕夜, 闔家團圓的日子, 全家圍坐了一圈。
除了杯盞和歌舞的聲音, 大家悶頭吃飯, 尷尬地不說一句話。
薛煜吃得正香,瞧見我悶著頭抱著碗,只勉強對付兩口, 納悶道:
「陶陶生病了嗎?明明平時飯量像小豬一樣。」
我很想吃,可是幫大家裝了很多秘密在心裡,撐得吃不下飯。
蜜汁肘子實在饞人,我看著發愁,小心翼翼地問:
「陶陶想問,我們這樣算家人嗎?」
哥哥、阿娘、爹爹和奶奶異口同聲:
「自然算的。」
「家人是不是不算別人?算親人」
「自然不算別人, 自然是親人。」
這話說得我鬆了一大口氣。
既然不算別人, 那陶陶就沒有說話不算話。
從哥哥到奶奶,我挨個指了過去:
「哥哥的傷好多了,但是他想要爹爹經常陪陪他, 又不好意思說。
「奶奶的心裡很後悔當初做得不好, 想要跟爹爹和煜兒道歉,想要我們一家子團團圓圓, 不要再互相生氣了。
「爹爹放心,我阿娘是世上最好的阿娘, 她吃過很多很多苦,卻不要陶陶吃一樣的苦, 她對哥哥和陶陶是一樣的,陶陶挨的打,哥哥也一定會挨的。
「阿娘, 陶陶很喜歡哥哥、爹爹和奶奶,想跟他們長長久久地做家人,每年這樣坐在一起吃團團圓圓的年夜飯。」
倒豆子一樣說完,我長舒一口氣。
夾了一塊蜜汁肘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我忽然抬頭, 發現大家紅著臉不說話。
臉色比碗里的蜜汁肘子還多些糖色。
沉默得能聽見炙羊肉的滋滋聲。
「陶陶慢慢吃, 不著急。」
不著急不著急。
菜可以慢慢吃,話也可以慢慢說,心結也可以慢慢解。
畢竟爆竹聲中除舊歲, 春日雖晚卻已緩緩來。
萬家燈火,可期是新年。
一輪朔月,正照人團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