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我用假診斷書上北大完整後續

2025-09-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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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高考放榜那天,我媽撕了我的清北錄取書:『女娃讀書沒用,早點嫁人。』

我掏出假診斷書:『醫生說我不能生育。』

她連夜把我的嫁妝換成複習資料:『閨女,還是讀書有前途。』

直到我看見抽屜里的一沓錢和一行字:

『資助你,需要回報,想清楚。』

從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一場又一場的交易與豪賭!」

1.

1982 年,夏。

熱浪黏膩,裹著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一股腦糊在臉上。沈青禾猛地睜開眼,額角撞著硬木板,生疼。

視線花了半秒才聚焦。

昏黃的燈泡搖搖晃晃,牆壁上貼著泛黃的獎狀,空氣里瀰漫著劣質煙葉和飯菜餿掉混合的酸腐氣。手底下壓著的,是一張印著「紅星紡織廠職工家屬院」抬頭的薄信紙,硌著手肘。

她僵硬地扭頭。

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上,那張幾乎要被她的目光燒穿的大紅信封,刺目地攤開著。

「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委員會」的燙金大字,底下,「沈青禾同志」和「北京大學」幾個字,像淬了火的針,扎進她瞳孔最深最痛的地方。

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個決定了她前世所有悲哀的黃昏,高考錄取通知書送達的這一天。

心臟在胸腔里瘋了一樣地擂鼓,血液轟隆隆衝上耳膜,幾乎要炸開。前世那被她叫做「母親」的人,毫不猶豫地將錄取通知書撕成碎片,扔進灶膛,化作一卷跳躍的火苗和飛灰。

「女娃子讀那麼多書做啥子?能當飯吃?早點嫁人,給你弟換份彩禮是正經!」

父親沈建國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煙霧繚繞里,沉默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弟弟沈耀祖窩在唯一一台舊風扇前面,吸溜著鼻涕,啃一根水煮玉米,事不關己。

那場焚燒,燒掉了她的北大,燒掉了她掙扎的可能,燒出了一個她被迫接受的、庸碌麻木、最終在病痛和悔恨里早早了結的一生。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銳利的痛楚壓下了喉嚨里的腥甜。

不能再重複!絕不能再重複!

堂屋通往廚房的門帘一掀,母親王菊香端著個簸箕走出來,臉上汗津津的,帶著一股廚房裡的油煙味。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通知書,眼神像看一塊抹布,沒有絲毫波動,衝著沈青禾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死妮子,愣著充什麼菩薩?沒見天都擦黑了?趕緊去把灶台上的豬食熱了,一會兒喂了豬好做飯!耀祖都快餓死了!」

熟悉的腔調,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沈青禾剛剛復甦的神經。

她沒動。

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恐懼著顫抖,但這一次,被更冷的硬的東西壓住了。

王菊香沒得到回應,眉毛一豎,剛要開罵。

沈青禾忽然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沒什麼血色,嘴唇微微發白,眼神卻靜得駭人,裡面一絲活氣兒都沒有,只沉沉地映著王菊香瞬間有些錯愕的臉。

「媽。」她開口,聲音乾澀,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砸在黏膩的空氣里,「有件事,得跟你說。」

王菊香被這眼神看得心裡莫名一毛,罵人的話卡在嗓子眼:「啥屁事?天塌了也得先喂豬!」

沈青禾沒理會她的叫囂,手慢慢伸進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口袋裡。

動作很緩,帶著點虛弱的顫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王菊香和蹲在門檻上的沈建國目光下意識跟著她的手走。

只見她慢慢掏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紙張很薄,上面印著縣人民醫院的紅章子。

沈青禾把紙展開,攤平,輕輕放在那張大紅的錄取通知書旁邊。一紅一白,對比得驚心。

她垂下眼睛,視線落在那個鮮紅的章上,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念別人的診斷書:

「前幾天人不舒服,去縣裡看了。檢查結果今天剛捎回來。」

她頓了一下,吸了口氣,仿佛接下來要說的話需要巨大的勇氣。

「醫生說……我先天性的毛病,這輩子……恐怕都不能生養了。」

最後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比驚雷更駭人。

啪嗒——

沈建國手裡的旱煙杆掉在了地上,濺起幾點火星。

王菊香臉上的不耐煩和怒意瞬間凝固,像是被急速冷凍的肥肉,然後一寸寸裂開,露出底下巨大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她猛地往前沖了兩步,幾乎撞到桌子,一把搶過那張紙。

她識字不多,但「子宮」、「先天發育不全」、「不孕可能性極大」幾個觸目驚心的詞和下面那個鮮紅刺眼的醫院印章,像燒紅的烙鐵燙了她的眼。

「不……不可能!」她尖聲叫起來,聲音劈叉,抖著那張紙,「你胡扯!你個死丫頭片子敢咒自己!你想偷懶耍滑是不是?!」

沈青禾任她吼叫,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節捏得死白。

「媽,」她抬起眼,目光空洞地看向王菊香,「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說,還有人肯要嗎?肯出彩禮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像最鋒利的冰錐,精準地捅進了王菊香最致命的地方。

潑天的怒罵戛然而止。

王菊香的嘴唇哆嗦著,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兒,再低頭看看那張該死的診斷書,最後,目光下意識地瞟向旁邊那張北大錄取書。

紅光刺眼。一片安靜。

沈耀祖似乎感覺到氣氛不對,扭過頭嘟囔:「媽,我餓!姐不能生娃咋了?讓她趕緊做飯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王菊香突然像被馬蜂蜇了,猛地扭頭沖兒子咆哮了一句,嚇得沈耀祖嘴一癟,不敢吭聲了。

堂屋裡死寂下去。

只有沈建國沉悶地彎腰,撿起地上的旱煙杆,在鞋底磕了磕,發出「梆梆」的輕響。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王菊香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神在那張錄取通知書和診斷書之間來回逡巡,像一頭困獸,貪婪、憤怒、算計、恐慌交替閃過。

半晌。

她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懼攫住,猛地一把抓起桌上那張北大錄取書。

沈青禾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

但這一次,王菊香沒有撕。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捏著那紙承載命運的薄紙,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把它捏破。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北京大學」四個字,像是要從裡面榨出最後一點價值。

呼吸聲粗重得嚇人。

「讀!給我往死里讀!」

「女娃子怎麼就不能讀書了?誰說女子不如男?老沈家祖墳冒青煙才出個文曲星!必須讀!讀出個人樣來!」

她一把將通知書拍回沈青禾懷裡,動作粗暴,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

「明天!不!今晚!今晚我就去你舅家,把你那些壓箱底的好料子都拿出來!全賣了!給你換路費!」

沈青禾抱著懷裡失而復得、甚至有些滾燙的通知書,指甲深深掐進紅紙里,掐出了月牙形的印痕。

胸腔里那股翻騰了兩世的悲愴和恨意,幾乎要衝破喉嚨。

她死死咬著牙關,嘗到了血腥味。

卻緩緩慢慢地,順從地,低下頭去。

「誒,謝謝媽。」

聲音細弱,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王菊香卻已經顧不上她了,風風火火地衝進裡屋,翻箱倒櫃的聲音噼里啪啦傳來,夾雜著心痛的咒罵和孤注一擲的盤算。

沈青禾慢慢直起身。

一步步走向自己逼仄潮濕的雜物間,腳步很穩。

老舊掉漆的木門吱呀一聲,將身後的喧囂和算計,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外面,王菊香翻箱倒櫃的動靜、心痛的嘟囔、以及沈耀祖不滿的吵鬧聲隱約傳來,模糊而不真切。

她成功了。

用一句輕飄飄的、足以在這個時代徹底摧毀一個女性價值的謊言,保住了她通往未來的船票。

喉嚨里那股鐵鏽般的腥甜卻久久不散。那不是喜悅,是劫後餘生的虛脫,是孤注一擲的寒意,是沉甸甸壓下來的、對前路茫然的恐懼。

2.

北大。北京。

那是一個遙遠得幾乎只存在於報紙和廣播里的詞語。學費、生活費、路費……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橫亘在她剛剛撬開一絲縫隙的命運面前。王菊香嘴裡那些「壓箱底的好料子」,能換幾個錢?夠不夠路費?

她在黑暗中坐了許久,直到雙腿麻木,外面的聲響漸漸平息,大概是都睡下了。

她這才撐著門板,慢慢站起身。摸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半截蠟燭和一個火柴盒。嗤啦一聲,昏黃的光暈照亮了這間不足五平米的角落。雜物堆疊,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霉味。

唯一稱得上家具的,是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書桌,桌面坑窪不平,染著洗不掉的墨漬。那是她從小趴著寫字的地方。

她走過去,習慣性地想拉開抽屜拿本舊課本壓壓驚。

抽屜有些卡澀,她用了點力氣才拉開。

一股陳舊的木頭氣味撲面而來。

裡面零零散散放著幾支禿頭的鉛筆、用橡皮筋捆著的舊試卷,還有一本邊角捲起的《新華字典》。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些熟悉的物件。

忽然,她的視線頓住了。

在抽屜的最裡面,字典的後面,似乎多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遲疑地伸出手,撥開那本字典。

下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很薄,沒有任何字樣。

誰放這裡的?王菊香?絕無可能。沈建國?更不會。沈耀祖?那小子眼裡只有吃的。

一種古怪的預感攫住了她。

她拿起信封,很輕。捏了捏,裡面似乎是一疊紙。

指尖莫名有些發顫。她深吸一口氣,撕開了封口。

朝里一看。

瞳孔驟然收縮。

裡面不是信紙。

是一疊錢。

大團結。

嶄新,挺括,散發著油墨特有的氣味。厚厚的一沓,晃得她眼睛刺痛。

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將錢倒在桌面上。

手指發抖地數了一遍。整整一百塊。

一百塊!王菊香在紡織廠拼死拼活一個月,工資才二十八塊五!這筆巨款,足夠她大學一學期的花用還有富餘!

誰?到底是誰?!

她的目光猛地落回那個空蕩蕩的信封。

裡面還有東西!

她抖了抖信封。

一張小小的、裁切得並不整齊的白紙條,飄落下來。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緊接著的是署名,用鋼筆寫的,筆鋒凌厲,力透紙背,透著一股冷硬的殺氣,和她前世在商業新聞上看過的某個簽名隱約重疊——

「資助你,需要回報,想清楚。」她幾乎是立刻吹滅了蠟燭,整個人縮進桌子與牆壁形成的陰影里,屏住呼吸,耳朵捕捉著門外最細微的聲響。

只有夏夜蟲鳴,和遠處模糊的狗吠。

這錢和字條,像憑空出現,帶著一股冰冷的、審視的意味。

「需要回報,想清楚。」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在她剛剛因逃脫樊籠而稍許放鬆的神經上。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王菊香的咒罵更讓她毛骨悚然。這意外的資助不是恩典,是另一道枷鎖,未知,但沉重。

她猛地將錢和紙條胡亂塞回信封,又覺得不保險,四下張望,最後顫抖著手,掀開牆角一塊鬆動的磚,把信封死死壓在最底下,再把磚頭嚴絲合縫地推回去。

做完這一切,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後背全是冷汗。

那一夜,她睜著眼到天明。

王菊香果然雷厲風行。天剛蒙蒙亮,她就扯著大嗓門,把沈青禾從雜物間裡吼出來,塞給她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裡面是幾本不知道從哪個廢品站淘來的、散發著霉味的舊書,頁角捲曲,字跡模糊。

「死丫頭,賠錢貨!老娘的血汗錢都砸你身上了!給我往死里學!學不出個名堂,看我不剝了你的皮!」王菊香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青禾臉上,眼神卻複雜地在她肚子上溜了一圈,帶著嫌棄和最後一點期望。

沈建國蹲在門口磨一把舊鐮刀,刺啦刺啦的聲響,沉默得像塊背景板。沈耀祖啃著白面饅頭,嘟囔著「姐那書能換肉包子不」。

沈青禾低眉順眼地接過布包,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塊冰。

她知道,戲還得演下去。

她把自己關回那間雜物間,對著那幾本破爛的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海里反覆出現那張字條上凌厲的筆跡。

越是回想,那種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感覺就越是清晰。

幾天後,趁著王菊香帶沈耀祖去鎮上衛生所看咳嗽,沈建國也去了地里,她飛快地撬開磚頭。

信封原封不動。

她抽出那張紙條,又一次看著那行字。

「資助你,需要回報,想清楚。」

目光落在「想清楚」三個字上。對方似乎篤定她會接受,甚至……期待她的選擇。

她猛地抓起那疊錢,幾乎想把它扔出去,扔進門口的臭水溝。

但手指碰到那嶄新挺括的紙幣邊緣,又僵硬地停住了。

北大。北京。

沒有這筆錢,她就算拿到了通知書,也可能根本走不出這個家門,走不到北京城。王菊香賣那些「好料子」換來的錢,恐怕連一張硬座車票都勉強。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磚石上摳得生疼。

最終,她還是把信封重新塞了回去,壓平磚頭。

她需要這筆錢。這是她眼前唯一的梯子,哪怕通往的是另一個未知的陷阱。

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時間足夠她先把家裡穩住……

錄取的消息在小小的家屬院裡傳開了。鄰居們看她的眼神變得複雜,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毫不掩飾的議論。

「老沈家祖墳冒青煙嘍?女娃子也能上北大?」

「聽說是……身子有毛病,不能生養了,讀再多書有啥用?將來誰要?」

「可惜了哦……」

這些議論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圍著她。王菊香聽了,臉色更黑,回家摔摔打打,對沈青禾更是沒個好臉色,仿佛她不能生育和考上北大都是故意給她丟人現眼。

沈青禾統統不理。她只是更加沉默,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那幾本破書上,一字一句地啃,像是在啃噬自己冰冷的未來。

離開的日子終於到了。

是一個灰濛濛的早晨。王菊香到底沒捨得賣光所有料子,只東拼西湊了三十塊錢和一把皺巴巴的全國糧票,用一個破手絹包了,塞進沈青禾的行李——一個打著補丁的帆布包。

裡面是兩件打補丁的舊衣服,幾個干硬的窩頭,還有那幾本破書。

「省著點花!別以為翅膀硬了!開學一個月後記得每個月寄 10 塊錢回來,你弟以後上學還要指望你!」王菊香的話像是叮囑,更是敲打。

沈建國推著一輛借來的舊自行車,沉默地載著她去鎮上的汽車站。一路上,父女倆無話。直到看見那輛破舊的、噴著黑煙的長途汽車,沈建國才停下腳步,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迅速塞進她手裡。

「拿著……路上買點吃的。」他聲音沙啞,眼神躲閃,說完就推著自行車轉身走了,背影佝僂,很快消失在晨霧裡。

沈青禾捏著那個還帶著體溫的小布包,裡面是五張皺巴巴的一毛錢。

汽車轟鳴著發動,顛簸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

她透過模糊的車窗,看著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在灰塵中倒退,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沒有留戀,只有一種近乎虛脫的逃離感。

她緊緊抱著那個破舊的帆布包,懷裡揣著那三十塊五毛錢和一點糧票,還有……那塊沉甸甸壓在心口的磚頭下的秘密。

車速加快,風從破掉的車窗灌進來,帶著塵土和自由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卻吸進了滿腔的迷茫。

前路漫漫,等待她的,是未知的京城,昂貴的學業,以及……那個要求她回報的資助人。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發出了輕微而清晰的咔嗒聲。

長途汽車像個喘不過氣的鐵罐頭,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了三天兩夜。

車廂里混雜著汗味、劣質煙味、孩子哭鬧聲和雞鴨的騷臭。沈青禾靠窗坐著,帆布包緊緊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塊浮木。每一次顛簸,都讓她胃裡翻江倒海,但她死死咬著牙關,把嘔吐感壓下去。

那三十塊五毛錢和糧票,被她縫在了內衣貼身的暗袋裡,每動一下,粗糙的布邊都摩擦著皮膚,提醒著它的存在和微薄。

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北方平原,逐漸變成陌生的、起伏的丘陵,又最終被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取代。

終於,在一個夕陽把天空燒成橘紅色的傍晚,破舊的汽車嘶啞著駛入了永定門長途汽車站。

巨大的喧囂瞬間包裹了她。

高音喇叭里播放著通知,密密麻麻的人群扛著大包小裹擠來擠去,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空氣中瀰漫著灰塵和汽油的味道。

這是北京!

3.

她站在混亂的人流中,像個被遺棄的零件,渺小,格格不入。舊帆布包勒得肩膀生疼,手裡的錄取通知書被她捏得汗濕。

按照簡陋通知書背面的指引,擠上人貼人的公交車,又一路顛簸詢問,直到夜幕徹底降臨,華燈初上,她才終於站在了硃紅色的北大西門門口。

古老的門樓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透著威嚴和歷史的厚重感。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校牌,旁邊是穿著綠色軍裝、站得筆直的門衛。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淡淡的槐花香味,和她身上的塵土汗味截然不同。

忐忑地掏出通知書,門衛仔細查驗後,指了指裡面。踏進校門的那一刻,仿佛跨過了一道無形的界限。裡面是另一個世界。寬闊的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樹木,遠處隱約可見古樸的建築輪廓,路燈昏黃,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報到,繳費。王菊香給的那點錢,加上沈建國塞的五毛,剛剛夠第一年的費用,剩下的幾塊錢和糧票,是她未來一個月全部的口糧。

宿舍是簡陋的筒子樓,一間屋塞了八個上下鋪。她到得晚,只剩下靠門的上鋪。木板床硬得硌人,一動就吱呀作響。室友們來自天南海北,有的熱情,有的矜持,但眼底都有著和她相似的、初來乍到的怯生生和對未來的憧憬。

只有她,那份憧憬被沉重的現實壓得變了形。

第二天,大學生活正式開始。

未名湖的波光,博雅塔的倒影,圖書館浩瀚的書海……這一切曾經只在夢裡出現的景象,真實地鋪展在眼前時,她卻無法沉浸其中。

經濟上的窘迫像影子一樣追著她。

食堂最便宜的窩頭鹹菜,她也要算計著吃。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肘部和膝蓋打著不合時宜的補丁。走在校園裡,她總能感覺到那些若有若無的打量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在背上。

她開始瘋狂地尋找一切可能賺錢的機會。

學校提供的助學金名額有限,沒有任何背景的她第一輪篩選就被刷了下來。

她跑去問輔導員有沒有勤工儉學的崗位。戴著厚眼鏡的輔導員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看了看她洗得發白的領口,嘆了口氣:「同學,崗位太少,排隊的人很多,主要是照顧家庭特別困難的城市職工子弟……你再等等消息吧。」

等?她等不起。

她試著去學校附近的餐館問要不要洗盤子的。老闆娘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掃她一遍,鼻子哼了一聲:「學生娃細皮嫩肉的,幹得了這個?別摔了我的碗!走吧走吧!」

她甚至偷偷跑去建築工地,想看看能不能搬磚挑土。工頭是個粗豪的北方漢子,看著她的細胳膊細腿,直接氣笑了:「丫頭片子搗什麼亂!這兒的磚頭比你人都沉!趕緊回學校念書去!」

一次次碰壁,像冷水一樣澆滅她剛燃起的希望火苗。

夜晚,躺在吱呀作響的上鋪,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或者小聲談論著課堂趣事、新買的發卡、周末去看什麼電影,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計算著口袋裡還能撐幾天的飯票。

那塊鬆動的磚頭,和磚頭下冰冷的巨款,像個幽靈,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冒出來,誘惑著她。

「需要回報,想清楚。」

那凌厲的字跡刻在她腦子裡。

回報什麼?她一無所有。

轉機發生在一個深秋的下午。

她去圖書館借閱一本指定的參考書,價格不菲,她買不起,只能趕在別人預約前去看。管理圖書的是個頭髮花白、表情嚴肅的老先生,同學們都叫他吳老師。

她遞過書單,吳老師從老花鏡後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轉身進了高大的書架深處。等待的時候,沈青禾無意識地看到吳老師攤開在桌上的登記簿旁邊,放著一沓等待錄入的新書卡片,旁邊還有一本厚厚的、磚頭似的俄文原版技術書籍,攤開著,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和問號。

吳老師拿著她要的書回來,登記時,眉頭緊緊皺著,不時瞟一眼那本俄文書,嘆了口氣,低聲嘟囔了一句:「這校對任務催得緊,這玩意兒又卡殼了……」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跳。

她認得幾個俄文字母,前世在工廠里餬口時,跟一個落魄的右派老頭學過一點點皮毛,複雜的看不懂,但一些基礎的技術詞彙和語法結構還有印象。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小聲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發乾:「老師……這個詞,好像是『渦輪增壓』的意思……」

吳老師登記的手一頓,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盯著她:「你懂俄文?」

沈青禾臉唰地白了,連忙擺手:「不,不懂多少……就,就以前胡亂看過一點……」

吳老師卻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一把將她拉到那本磚頭書前,指著一個長長的、拗口的復合詞:「這個!這個是什麼意思?」

沈青禾湊過去,仔細辨認著那些扭曲的字母,前世那點模糊的記憶碎片艱難地拼接起來,她不太確定地、磕磕絆絆地說:「好像……是『非線性……振動特性分析』?」

吳老師猛地一拍大腿:「對啊!就是這個!繞死我了!丫頭你行啊!」

他興奮地推了推眼鏡,上下打量她:「哪個系的?叫什麼名字?怎麼學的俄文?」

沈青禾心跳如鼓,低聲回答:「技術物理系,沈青禾……就,自己瞎看的。」

「瞎看能看出這水平?」吳老師顯然不信,但也沒深究,只是看著她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我這有份急活兒,機械工業部那邊催校對的俄文技術資料,稿費按字數算,就是枯燥得很,deadline 也緊,你課餘時間能幫忙不?」

沈青禾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極了的人看到麵包:「能!我能!我有時間!」

「那好!今晚就開始!跟我來拿資料!」吳老師雷厲風行,「對了,按規定,得押一下你的學生證。」

沈青禾毫不猶豫地掏出那張嶄新的、還沒捂熱的學生證,雙手遞了過去。接過那厚厚一沓散發著油墨味的俄文資料時,她的手都在抖。

不是害怕,是激動。

機會!這是她自己抓住的機會!

從此,沈青禾的生活變成了三點一線:教室、圖書館、宿舍那張搖搖晃晃的書桌。

別人休息聊天時,她在啃那些佶屈聱牙的俄文術語;別人周末出遊時,她在昏暗的燈光下逐字逐句地校對,眼睛熬得通紅,手指被紙張磨得粗糙。

稿費微薄,千字幾毛錢,但對她來說,已是巨款。每一筆錢拿到手,她都小心翼翼地數好,藏起來,計算著能買多少飯票,能撐多久。

她不再去吃最便宜的窩頭鹹菜,偶爾也敢打一份青菜,甚至半個月獎勵自己一個帶著肉末的菜包子。胃裡有了油水,臉上漸漸也有了點血色。

她依舊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但脊背挺直了一些。

只是夜深人靜,對著那些蝌蚪般的文字頭暈眼花時,偶爾,那個裝著巨款和冰冷字條的信封,會無聲地滑過腦海。

她甩甩頭,更加用力地握緊手中的鋼筆,筆尖幾乎要劃破紙張。

她要靠自己。

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中流過。北京的秋天很短,寒風很快颳了起來。

雖然每個月要寄回家 10 塊錢,但她依舊攢下了一小筆錢,縱使依舊拮据,但至少不再時刻瀕臨斷糧。俄文校對的工作也漸漸得心應手,吳老師看她踏實,偶爾會多分她一些活兒。

一個周五的傍晚,她剛從圖書館校對完一批急件出來,揣著剛到手的三塊錢稿費,打算去食堂買個熱乎饅頭犒勞自己。

剛走到三角地附近,拐彎處,差點撞上一個人。

她下意識地低頭道歉:「對不起……」

話沒說完,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她肩膀上,她踉蹌著後退兩步,還沒看清,就聽到一個傲慢又嫌棄的聲音:

「走路不長眼啊!撞髒我衣服了你賠得起嗎?」

沈青禾抬起頭。

面前站著一個穿著嶄新軍呢大衣、圍著紅色拉毛圍巾的女生,燙著時髦的卷髮,臉頰紅潤,正皺著眉頭拍打自己的大衣袖子,仿佛沾上了什麼髒東西。她旁邊還站著兩個同樣衣著光鮮的女同學,都面帶鄙夷地看著沈青禾。

是隔壁宿舍的蘇雯,聽說父親是哪個部門的領導,平時在班裡就很有些高人一等的氣勢。

沈青禾抿緊了唇,肩膀被撞的地方隱隱作痛。她不想惹事,再次低聲道:「不好意思,我沒注意。」

「沒注意就完了?」蘇雯不依不饒,挑剔的目光掃過沈青禾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棉襖,以及懷裡抱著的幾本明顯是從圖書館借的舊書,嘴角撇了撇,「趕緊讓開,別擋道!」

她旁邊的女生髮出一聲嗤笑。

周圍有路過的同學投來目光,好奇的,看熱鬧的。

沈青禾的臉瞬間燒了起來,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難堪、憤怒、屈辱……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她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

那破舊的帆布包,那硌人的磚頭下的巨款,王菊香的咒罵,冰冷的字條……所有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在這一刻幾乎要將她的脊樑壓斷。

她死死盯著蘇雯那張寫滿優越感的臉,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所有的硬氣,在絕對的現實差距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最終,她只是更深地低下頭,側身讓開了路,抱著她的書,像一隻被雨水打濕的麻雀,縮著肩膀,快步離開。

身後傳來蘇雯幾人毫不掩飾的譏笑聲和遠去的腳步聲。

寒風刮過,吹得她臉頰生疼,眼睛乾澀得發脹。

她沒去食堂,徑直回了冰冷的宿舍,爬上吱呀作響的床鋪,拉過單薄的被子,連頭一起蒙住。

黑暗裡,她蜷縮成一團。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恨。

恨這出身,恨這貧窮,恨這無所不在的輕蔑!

那一晚,磚頭下的信封,在她腦海里出現的次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幾乎帶著一種魔鬼般的低語。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瞪著窗外冰冷的月光。

良久,又緩緩地、無力地倒回去。

閉上眼睛,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

靠自己。她必須靠自己。

第二天是周六,宿舍里空了一大半,本地的回家了,條件好的相約去逛街看電影了。

沈青禾穿上最厚實的衣服,揣上那本《俄漢技術詞典》,準備去圖書館繼續啃那塊難啃的骨頭。

剛走出筒子樓,寒風吹得她一哆嗦。她縮了縮脖子,把手揣進袖口,低著頭加快腳步。

快到校門口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從她身邊滑過,停在前面不遠處。

車型低調,但在這個自行車為主的校園裡,依舊扎眼。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邁步下來,身姿挺拔,側臉線條冷硬。他似乎在對司機吩咐什麼,微微偏頭。

只是一瞥。

沈青禾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血液像是驟然凍結。

那張臉……深刻,冷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久居人上的漠然氣場。

雖然比前世她在財經雜誌和電視上看到的那個商業巨擘年輕太多,眉宇間少了那份深藏的疲憊,多了幾分銳利的鋒芒。

但絕不會錯。

是霍臨川。

那個在她抽屜里放下錢和冰冷警告的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目光隨意地掃了過來。

冰冷的,審視的,沒有任何情緒,像看路邊的石頭、枯草。

沈青禾的心臟猛地縮緊,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猛地低下頭,幾乎把臉埋進胸口,加快腳步,幾乎是逃跑一樣地從車邊走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一瞬。

像被毒蛇的信子舔過。

直到走出很遠,拐過彎,再也看不到那輛車,她才敢停下來,扶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看見她了。

他認出她了嗎?

那個「回報」,到底是什麼?

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

經此一事後,沈青禾更加沉默,也更加拚命。她把自己埋進俄文技術資料的故紙堆里,埋進圖書館最偏僻的角落,像一隻受驚的鼴鼠,竭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吳老師給的活兒越來越雜,不止俄文,偶爾也有些英文資料需要初步整理。她靠著前世那點早已生鏽的英語底子,加上日夜泡在圖書館詞典區的狠勁,竟也磕磕絆絆地接了下來。稿費依舊微薄,但細水長流,讓她勉強能在食堂頓頓吃上熱菜,甚至攢錢買了兩件地攤上最便宜的換季衣服,替換下那身幾乎洗透了的補丁棉襖。

日子在筆尖的沙沙聲和翻動書頁的脆響中滑過。北京的冬天乾冷徹骨,宿舍暖氣不足,夜裡經常被凍醒。她就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壓在身上,蜷縮著,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偶爾夾雜著幾句模糊的夢話。能是什麼呢,家人朋友,抑或是學業?

那些屬於普通年輕女孩的煩惱和樂趣,離她很遙遠。她的世界只有生存,和那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回報」。

4.

寒假來臨,宿舍樓幾乎空了一半。家近的、條件好的,都回去了。沈青禾以「路途遙遠,省錢讀書」為由,留了下來。王菊香捎來的信里,除了慣例的要錢和抱怨,倒也沒多說什麼,只反覆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安分點」。

除夕夜,她一個人躲在熄了燈的圖書館走廊盡頭,借著窗外積雪反照進來的微弱光亮,校對一本急需開工的進口設備說明書。遠處傳來隱約的鞭炮聲,空氣里有食堂免費提供的餃子留下的油腥味。她呵著凍僵的手,一筆一划地寫著,直到守夜的教學樓管理員打著哈欠經過,催促她離開。

那一刻,孤獨像冰冷的潮水,沒頂而過。

開春後,課程難度陡然增加。高等數學、理論物理像天書一樣,她底子薄,學得異常吃力。別人看一遍就懂的公式,她得熬夜反覆推導。周末別人休息,她不是在做校對零工,就是在圖書館惡補基礎。

那天是周三下午,剛上一節讓她頭暈目眩的量子力學課。她抱著厚重的講義,腦子裡還塞滿艱澀的概念,昏昏沉沉地往宿舍走。

路過布告欄,那裡總是貼滿了各式各樣的通知、講座海報、社團招新。她平時從不駐足,今天卻被一群人吸引了目光。

布告欄最顯眼的位置,貼著一張嶄新的海報,紅底黑字,格外醒目——

***關於選拔學生參與「先鋒」科技翻譯項目的通知***

下面羅列著要求:優異的外語水平(俄語、英語優先)、紮實的專業基礎、吃苦耐勞……

最後一行字,像重錘一樣砸在她眼球上:

——「項目補貼豐厚,表現優異者,可獲得與國際專家交流學習機會,並優先推薦至相關重要部門實習任職。」——

補貼豐厚!

優先推薦!

她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血液「嗡」地一聲衝上頭頂,手裡的講義差點沒抱住。

周圍擠著看的同學議論紛紛。

「要求真高啊,還要專業基礎……」

「這『先鋒』項目聽說是跟最新的技術引進有關,機密級別挺高的。」

「補貼能有多少?」

「誰知道呢,反正肯定比圖書館勤工儉學強百倍……」

她像被釘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著那「補貼豐厚」四個字,呼吸都急促起來。

這是機會!一個能讓她徹底擺脫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一個可能通往更廣闊天地的機會!

她幾乎立刻就想衝上去報名。

但下一秒,「俄語、英語優先」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她一半的熱情。她的俄語是野路子,英語更是半吊子,專業基礎……她連量子力學都學得磕磕絆絆。

一股巨大的自卑和惶恐攫住了她。

她配嗎?

周圍那些躍躍欲試的同學,看起來都那麼自信,那麼耀眼。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抱緊了懷裡的講義,冰冷的封面硌著她的胸口。

可是……「補貼豐厚」……

腦海里閃過蘇雯鄙夷的眼神,閃過王菊香咒罵的嘴臉,閃過霍臨川冰冷的注視,閃過深夜裡凍得瑟瑟發抖的自己……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她需要錢,需要立足的資本,需要擺脫這一切的力量!

拼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怯懦都壓下去,猛地擠到布告欄最前面,踮起腳尖,幾乎把臉貼上去,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下報名地點、時間和要求。

接下來的幾天,她像瘋了一樣。

所有課餘時間,全部耗在了圖書館。俄文詞典、英文語法、專業課本……她把自己埋進書堆里,眼睛熬得通紅,嘴裡不停地默念著各種術語和公式。同宿舍的人看她像看怪物。

報名那天,她穿上最整潔的衣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揣著那顆七上八下的心,走進了指定的辦公室。

負責登記的是個神情嚴肅的中年男老師,戴著眼鏡,抬頭掃了她一眼:「姓名,系別,外語和專業情況。」

她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報上名字和專業,然後磕磕巴巴地介紹自己的俄語是「自學……能翻譯技術資料」,英語「還在學」,專業「會努力跟上」。

老師皺了皺眉,沒說什麼,遞給她一張表格:「填好,周五晚上七點,第三教學樓 303 室,初試筆試。自帶紙筆。」

拿著那張輕飄飄的表格,她卻覺得有千斤重。

初試考場裡黑壓壓坐滿了人,空氣凝重得能滴出水。試卷髮下來,大段的科技文獻翻譯,艱深的專業問題分析……她倒吸一口冷氣,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周圍都是筆尖划過紙張的沙沙聲,快得讓人心慌。

她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啃,一個公式一個公式地摳。會的,不確定的,完全不會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試卷上,暈開一小團墨跡。

交卷的時候,她幾乎虛脫,心裡一片冰涼。

完了。肯定沒戲了。

她失魂落魄地隨著人流往外走,在門口差點被門檻絆倒。

「小心。」旁邊伸過來一隻手,適時扶了她胳膊一下,力道很穩。

是個男生,個子很高,穿著乾淨的藍布外套,眉目清朗,帶著一副那個年代少有的金絲邊眼鏡,氣質溫和。

沈青禾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低著頭倉促道:「謝謝。」

「不客氣。」男生的聲音也很好聽,溫和有禮,「題很難,大家都一樣。別灰心。」

她沒敢抬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就匆匆擠開人群走了,背影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倒。

扶她的男生看著她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旁邊有相熟的同學過來拍他肩膀:「顧學長,發揮得怎麼樣?這次選拔聽說霍那邊盯得很緊……」

被稱為顧學長的男生收回目光,笑了笑:「盡力而為吧。」

沈青禾以為自己肯定被淘汰了,沮喪了兩天,連校對都沒心思做。

卻沒想到,周一傍晚,同宿舍一個消息靈通的女生跑回來,咋咋呼呼地宣布:「『先鋒』項目初試結果貼出來了!咱們系好像進了兩個複試的!」

沈青禾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她幾乎是屏著呼吸跑到布告欄前。

那張薄薄的名單前圍了不少人。她擠不進去,只能踮著腳,伸長脖子,目光急切地掃過一個個名字。

沒有她。

心臟一點點沉下去,冰涼的感覺從腳底蔓延上來。果然……

她失落地轉身,準備離開。

忽然,眼角餘光似乎瞥到了什麼。

她猛地頓住腳步,霍然回頭,視線死死釘在名單最下面一行。

那裡,用稍小一點的字體,寫著「備選入圍複試名單(若干)」。

下面,孤零零地跟著一個名字。

沈青禾。

她的血液瞬間凝固了,然後又轟然沸騰起來,沖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備選……是什麼意思?

是還有機會,還是只是安慰?

不管了!只要是機會!

複試是面試。在一間小會議室里。

前世今生,她都沒有面試的經驗。這種陌生的感覺太刺激,她進去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之前準備好的說辭忘得一乾二淨。手腳冰涼,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沈青禾同學?」中間的主面試官,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教授開口了,聲音很溫和,「請簡單介紹一下你自己,以及對外語科技翻譯的理解。」

她張了張嘴,喉嚨發乾,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我……我叫沈青禾,技術物理系……我覺得翻譯要,要準確……」

語無倫次,磕磕絆絆。

老教授微微蹙眉。

旁邊那個登記的中年男老師直接搖了搖頭。

霍臨川抬起了眼皮。

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精準地落在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審視的打量。從上到下,緩慢而徹底,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沈青禾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站在冰天雪地里,羞恥和恐懼讓她渾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

她死死掐著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

不能暈過去。不能在面試中暈過去!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抬起頭,迎上那雙冰冷的眼睛,儘管聲音還在發顫,卻努力讓每個字都清晰:「我……我知道我基礎不好!但我能吃苦!給我一周時間,不,三天!我可以把任何指定的材料翻譯出來!我可以不睡覺!我可以……」

她急切地、幾乎是絕望地推銷著自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霍臨川看著她,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什麼,像是嘲諷,又像是別的。他手中的鋼筆停止了轉動,筆尖輕輕在名單上她的名字旁點了點。

然後,他微微側過頭,對中間的老教授低聲說了句什麼。

老教授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看了看霍臨川,又看了看站在中間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沈青禾,沉吟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

霍臨川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中年男老師清了清嗓子,對沈青禾道:「好了,沈同學,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回去等通知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會議室的,直到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她才猛地喘過氣來,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完了。徹底完了。她表現得像個小丑。

她甚至不敢去想,霍臨川低聲對老教授說了什麼。是「這種水平也來面試」?還是「讓她趕緊走」?

兩天後,通知下來了。

她沒有進入最終的核心項目組。

但是,她被錄入了項目的外圍輔助小組,負責一些基礎資料的整理和初步翻譯校對工作。

補貼……只有核心組員的一半。

但對她來說,已是天降橫財!

5.

她去指定地點報到的時候,負責管理他們外圍小組的研究生學長把一沓資料遞給她,隨口說了一句:「沈青禾是吧?這次算你運氣好,霍師兄那邊項目催得緊,核心組人手還是不夠,破格擴招了幾個備選。你跟著顧學長那組,好好乾,別出岔子。」

霍師兄……

破格……

她抱著那疊沉甸甸的資料,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里,只覺得那紙張邊緣硌得手心生疼。

原來,那冰冷審視後的結果,是「破格」。

他一句話,就能決定她能否抓住這根稻草。

那麼,他期待的「回報」,又需要她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低下頭,看著資料首頁複雜的技術圖紙,那些冰冷的線條和數據,仿佛扭曲成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她攥緊了資料。

無論如何,她抓住了。「先鋒」項目的外圍小組,設在物理系一棟老實驗樓的頂層。房間不大,擠著幾張舊桌椅,空氣中永遠飄著一股陳年灰塵和油墨混合的氣味。

沈青禾被分在顧學長——顧時瑾的小組裡。組裡連她一共五個人,除了顧時瑾是經管學院研一的學生,負責統籌協調,其餘都是像她一樣從各系抽調來的本科生,幹著最基礎的活兒:核對數據、謄抄譯文、整理浩如煙海的原始資料。

工作繁瑣、枯燥、耗神,且被核心組視為理所當然的「打下手的」。

但沈青禾珍惜得要命。

每天準時到,最後一個走。發下來的資料,她恨不得一個字一個字嚼碎了咽下去。分配給她的任務,永遠完成得一絲不苟,甚至超額。不懂的專業術語,她就追著組裡專業基礎好的同學問,問到自己徹底明白為止。被問煩了的男生甩臉色,她也只當沒看見,下次湊到顧時瑾身邊時,再小心翼翼地提出來。

顧時瑾總是很耐心。

他身上有種安定溫和的氣質,像一塊潤澤的玉,與這個地方的浮躁和壓抑格格不入。他會放下手頭的事,用清晰易懂的方式給她講解,偶爾還會指出她譯文里一些不易察覺的語感偏差。

「這裡,『剛性連接』比『硬連接』更符合技術文檔的習慣。」

「沈同學,你俄語底子很紮實,自學的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起。」

他的稱讚溫和而具體,從不讓人難堪。有時她去得早,會發現自己的舊茶杯里不知被誰倒滿了熱水;有時熬夜太晚,他會不經意地提醒一句「注意身體,勞逸結合」。

這點滴的善意,像寒冷冬夜裡隔著窗戶透出的一點點光,不足以取暖,卻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讓她恍惚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能靠努力,在這裡掙得一寸立錐之地。

她甚至開始偷偷地、笨拙地模仿顧時瑾翻譯時的用語習慣,學著他做筆記時清晰有條理的格式。

項目推進得很快,壓力也與日俱增。核心組那邊經常半夜突然丟過來一沓急需處理的急件,整個外圍組就得挑燈夜戰。

霍臨川偶爾會來。

他總是突然出現,像一陣冷風無聲無息地灌入。有時是陪著項目總負責的老教授,有時是獨自一人,過來取走某些核心數據或交付下一步的指令。

他從不與外圈這些「打下手的」交流,目光甚至不會在他們身上停留。每次他來,房間裡的空氣都會瞬間凝滯,所有人不自覺地屏息低頭,只剩下紙張翻動和筆尖划過的沙沙聲,變得異常清晰刺耳。

沈青禾總是把頭埋得最低,恨不得縮進桌子底下,心臟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後背的肌肉繃得僵硬。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偶爾掃過全場,像雷達掠過地面,即使沒有落在她身上,也讓她如芒在背。

她拚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努力把每一份經手的文件都做得無可挑剔,不給他任何發難的理由。

然而,麻煩還是來了。

是一個周五的下午,臨近下班,眾人都有些心浮氣躁。核心組那邊突然送來一批急需校對的英文技術規範,厚厚一摞,要求周一早上必須放在霍臨川的辦公桌上。

任務緊急,顧時瑾快速將內容拆分給大家。沈青禾分到的是關於精密光學儀器校準的部分,充斥著大量拗口的專業詞彙和複雜長句。

她不敢怠慢,立刻埋頭苦幹。查詞典,翻手冊,逐字推敲。直到窗外天色徹底黑透,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和另外兩個還在奮筆疾書的組員。

終於校對完最後一個句點,她長長吁了口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整理好的譯文仔細疊好,放在桌角那摞待交付的文件最上面,標記清楚。看了看窗外濃重的夜色,她不敢再耽擱,匆匆收拾東西離開了。

周一早上,她提前半小時趕到辦公室,想最後檢查一下周末的成果。

剛走到門口,就感覺氣氛不對。

辦公室里安靜得嚇人。所有人都到了,卻沒人說話,也沒人做事,都低著頭,屏息凝神。

顧時瑾站在房間中央,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他面前,霍臨川背對著門口,身姿挺拔,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卻帶著一股無形的低氣壓,籠罩了整個房間。

他手裡拿著幾頁紙,正是沈青禾周末校對的那份光學儀器校準規範。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腳步僵在門口。

「誰負責的這部分?」霍臨川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沒什麼起伏,卻冷得像冰碴,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沒人吭聲。

顧時瑾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是我分配的任務,責任在我。是哪裡的問題?霍先生。」

霍臨川緩緩轉過身,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掠過顧時瑾,最終,精準地釘在僵在門口的沈青禾臉上。

「第 7 頁,第 3 段,第 4 行。」他念出位置,每個字都清晰冰冷,「『公差範圍』翻譯反了。」

沈青禾的臉瞬間血色盡褪,大腦嗡嗡作響。

她記得那裡!一個極其容易混淆的正負號表述!她反覆核對過,當時還特意多查了兩遍詞典,確認了自己的理解……

「正負百分之零點五,」霍臨川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陳述,「你翻譯成了負正百分之零點五。意思完全相反。如果按這個投產,所有校準儀器都會變成廢鐵。」

辦公室里響起幾聲極力壓抑的抽氣聲。

沈青禾渾身冰冷,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個符號……她明明……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顧時瑾立刻接口,語氣急促卻依舊保持著鎮定,「譯文最終是我統一審核的,我沒有發現這個錯誤,我願意承擔全部責任。」

霍臨川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目光依舊鎖著沈青禾,冰冷,審視,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看待廢品的漠然。

「這就是你『能吃苦』、『可以不睡覺』換來的結果?」他極輕地反問,語氣里聽不出譏諷,卻比任何譏諷都更傷人。

沈青禾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刺痛讓她勉強維持著站立,恥辱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要窒息。

「我……」她終於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我核對過……」

「核對?」霍臨川打斷她,將那幾頁紙隨手扔在旁邊的桌子上,發出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一聲響,「廢物才會用錯誤的過程,驗證出錯誤的結果。」

他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她臉上。

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有同情,有慶幸,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迴避。

「霍先生,沈同學她……」顧時瑾還想再說什麼。

霍臨川終於將目光從沈青禾身上移開,看向顧時瑾,語氣不容置疑:「核心數據出現這種低級失誤,所有相關譯文,全部返工,重校三遍。明天早上八點,我要看到正確的版本放在我桌上。」

他的目光最後又一次掃過面無人色的沈青禾。

「至於你,」他頓了頓,聲音里淬著冰冷的寒意,「如果只有這點價值,趁早滾蛋。」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大步離開。

辦公室里的低氣壓持續了幾秒,才隨著他的離去緩緩消散。眾人像是終於能呼吸了,卻沒人敢大聲喘氣,紛紛低下頭,假裝忙碌,避免與沈青禾視線接觸。

顧時瑾走到她面前,嘆了口氣,聲音很低:「別愣著了,趕緊重新核對。不止你那部分,所有人的,今晚都得加班重校。」

沈青禾僵硬地點點頭,眼眶又熱又脹,卻流不出眼淚。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那幾頁被判定為「廢物」成果的紙,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

那一整天,她都渾渾噩噩。機械地重複著查詞、校對的動作,效率極低。周圍偶爾飄來的低語和目光,都讓她如坐針氈。

「看她平時那麼拼,還以為多厲害……」

「差點惹大禍……」

「幸好霍師兄火眼金睛……」

「顧學長真好,還幫她扛責任……」

中午去食堂,她低著頭,只想快點打完飯回辦公室啃冷饅頭。偏偏冤家路窄,又撞上了蘇雯和她的幾個小姐妹。

蘇雯今天心情似乎不錯,看到她,故意提高了聲音,對同伴說:「哎,聽說了嗎?有些人啊,沒那個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差點把天都捅漏了,還得連累別人擦屁股,真是……晦氣!」

她的同伴發出吃吃的笑聲。

沈青禾攥緊了飯盒,指節泛白,低著頭快步從她們身邊走過,背後的嘲笑聲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晚上,辦公室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埋首在資料堆里,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

沈青禾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個字一個字地摳。眼睛乾澀發痛,胃也隱隱作痛,中午沒吃下去的冷饅頭像塊石頭堵在心口。

顧時瑾給她倒了杯熱水,放在桌角,低聲道:「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人都會犯錯。重點是不能再犯。」

他的溫和此刻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她寧願他罵她一頓。

「對不起,顧學長,連累你了。」她聲音沙啞。

顧時瑾搖搖頭:「團隊本來就是一體的。快做吧。」

深夜,其他組員陸續完成工作,揉著酸痛的脖子走了。最後只剩下她和顧時瑾。

顧時瑾校對完最後一份文件,仔細整理好,抬頭看到她還在對著最初出錯的那幾頁紙較勁,臉色蒼白得嚇人。

他走過去:「還沒找出問題?」

沈青禾紅著眼睛抬起頭,聲音裡帶著一絲崩潰的哭腔:「學長,我真的……我核對了三遍當時的筆記和詞典,那個符號的表述,明明就是……」

她把自己周末核對時記錄的草稿和劃滿重點的詞典推到他面前。

顧時瑾拿起她的草稿紙和那本被翻得卷邊的《英漢技術詞典》,就著檯燈仔細看了片刻,又翻開旁邊一本更厚更專業的《英英工程大辭典》對照。

忽然,他眉頭緊緊皺起。

「等等……」他快速翻閱著那本《英漢技術詞典》,手指停在某一頁,臉色慢慢變了。

他猛地抬頭看向沈青禾,眼神複雜:「你這本詞典……是第幾版?」

沈青禾茫然:「我……我不知道,舊書攤買的……」

顧時瑾把詞典扉頁展示給她看,上面印著小小的「1975 年修訂版」。他又迅速拿出項目組統一配發的最新版《英漢科技大詞典》,翻到同一個詞條。

「你看這裡,」他指著兩個詞典上細微的差異,「75 版這個符號的注釋確實存在歧義,很容易誤導。但在 81 年最新修訂版里已經更正了注釋方式。霍先生……他習慣用的是最新標準。」

沈青禾呆呆地看著那兩個幾乎一模一樣、卻又有著致命差異的詞條解釋,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驟然褪得乾乾淨淨。

不是她沒核對。

是她依賴的工具,本身就是過時的、錯誤的!

6.

一種巨大的委屈和荒謬感席捲了她,讓她渾身發冷,牙齒都開始打顫。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和謹慎,在更高層級的標準和權威面前,就是個可悲的笑話?所以她活該被罵「廢物」,活該被所有人輕視?

顧時瑾看著她瞬間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歉意:「這事我也有責任,沒有提前統一核查大家使用的工具書版本。這批舊版詞典確實容易出問題……」

他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霍臨川去而復返,似乎是來取落下的什麼東西。

他看到還在辦公室的兩人,以及攤在桌上的新舊兩本詞典,腳步頓了一下。

顧時瑾立刻起身:「霍先生,關於白天的錯誤,我們核查後發現……」

霍臨川的目光掃過那兩本詞典,又落在沈青禾蒼白委屈、咬著嘴唇強忍淚意的臉上,眼神里沒有絲毫波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打斷了顧時瑾的話,聲音依舊平淡冰冷:「工具落後不是藉口。為什麼不申請配備標準工具?為什麼不質疑可能存在的不確定性?」

他的視線重新落在沈青禾身上,像冰冷的解剖刀。

「只會埋頭死摳,撞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甚至不懂得為自己辯解。」他語氣裡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審視,「這樣的腦子,這樣的性格,在這個項目里,本身就是錯誤。你要知道,人生不是遊戲,正負號就能讓你被實驗室永久拉黑,你得感恩我一輩子。」

他拿起落在椅背上的外套,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他腳步停住,沒有回頭,只丟下一句。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正確的報告。至於你,」——這顯然是對沈青禾說的——「想要不被叫廢物,就拿出不廢物的腦子。」

門輕輕合上。

辦公室里死一樣的寂靜。

沈青禾站在原地,像被釘在了地板上。剛才那點因為發現真相而升起的委屈,被他最後幾句話徹底擊得粉碎。

是啊,工具落後,為什麼不想辦法換?覺得有歧義,為什麼不敢提出來確認?被罵了,為什麼只會低著頭承受?

她一直以為的「努力」、「吃苦」、「謹慎」,在他眼裡,或許真的只是不值錢的、愚蠢的掙扎。

顧時瑾沉默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複雜的同情,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那一晚,沈青禾對著正確的詞典,將那份報告重新校對了五遍。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她看著最終成稿上清晰無誤的表述,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卻沒有任何成功的喜悅。

只有一種冰冷的、醍醐灌頂的清醒,像北方的寒風,颳走了她最後一絲天真和僥倖。

在這個規則里,努力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她需要的是腦子。

是能辨明方向的腦子,是能撬動資源的腦子,是能讓人覺得「值錢」的腦子。

她拿起筆,在新領到的、符合項目標準的筆記本扉頁上,用力寫下一行字。

筆畫幾乎要戳破紙背。

「記住今天。」

那四個字像用刀子刻在筆記本上,也刻進了她骨頭裡。

自那以後,沈青禾變了。

不再是那個只知埋頭苦幹、受了委屈往肚子裡咽的沈青禾。她眼底那點怯生生的東西,被霍臨川那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徹底澆滅了,剩下一片沉靜的、帶著寒氣的清醒。

她依舊拼,甚至比以前更拼。但拼的方式,完全不同了。

她不再滿足於機械地完成分配的任務。領到翻譯資料,她先不是查詞典,而是想方設法搞清楚這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在整個項目里處於哪個環節,甚至會拐彎抹角地向顧時瑾或者偶爾來送文件的核心組員打聽相關的背景技術。

她把自己那點微薄的補貼,幾乎全砸了進去。不再買新衣服,食堂只打最便宜的菜,省下的錢,跑去海淀圖書城,淘換那些過期的、但內容更深入的國外科技期刊影印本,又或者咬牙買下項目推薦但並非強制要求的最新工具書。那本差點讓她萬劫不復的 75 版破詞典,被她扔進了床底最深處。

遇到拿不準的術語或表述,她不再自己一個人死磕。她會整理出幾種可能的譯法,帶上上下文和自己的分析,直接去找顧時瑾討論。

「學長,這個詞在機械上下文里,譯成『淬火』還是『表面硬化』更準確?我查了 MetalsHandbook,感覺後者範疇更廣……」

顧時瑾起初有些訝異,隨即眼裡便帶了欣賞,總會放下手頭的事,和她仔細探討。有時爭論不下,他還會帶著她去請教系裡相關的老師。

她甚至開始留意霍臨川偶爾過來時,隨口提到的某些技術偏好和用語習慣。他要求精確到冷酷,厭惡任何模糊和模稜兩可。她就把自己譯文里所有可能產生歧義的地方,全部標紅,附上備註說明。

她依然怕他。那種怕已經滲入骨髓。每次他出現,她依舊會下意識地脊背繃緊,呼吸放輕。

但怕歸怕,她不再一味躲閃。交送文件時,如果恰好他在,她會強迫自己抬起頭,儘可能清晰、簡潔地彙報關鍵數據,儘管聲音還是會發緊。他偶爾掃過她遞上的文件,目光在某處停留稍久,她的心會瞬間提到嗓子眼,腦子裡飛速復盤所有可能出錯的環節。

有兩次,他確實指出了問題。

一次是某個數據的單位換算她用了舊標準。一次是一個長句的結構過於冗雜。

沒有斥責,只是冰冷地指出,像手術刀精準地劃開病灶。

「標準更新了。」

「句子拆開,主語提前。」

她屏住呼吸,立刻記下,回去不僅修改了原文,還把相關的標準全部梳理了一遍,把那個冗雜的句式抄下來反覆分析,總結出幾種更清晰的表達方式。

她像一塊被強行塞進高速運轉機器里的生鐵,每一次與那冰冷規則的碰撞摩擦,都帶來劇痛和火星,卻也讓她被迫地、快速地褪去雜質,淬鍊出一點堅硬的雛形。

顧時瑾將她的變化看在眼裡。

他會在她又一次提出尖銳問題後,微笑著遞給她一疊難得的內部交流資料:「這個或許對你有幫助。」

會在她熬夜太晚時,把自己的檯燈挪過去:「光線亮一點,眼睛沒那麼累。」

會在小組開會時,有意無意地把一些稍有難度的分析任務交給她:「沈同學對這部分背景吃得比較透,你來試試。」

他的溫和依舊,卻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推力。

沈青禾感激他,但也僅止於感激。她全部的心神都被生存和提升占滿,擠不出任何餘地給其他念頭。偶爾察覺到顧時瑾目光里那點超出尋常的關切,她會立刻低下頭,假裝整理資料,把那一絲不自在壓下去。

她的世界太小,太脆弱,經不起任何一點額外的波瀾,尤其是這種她完全陌生、也無法掌控的波瀾。

項目在磕磕絆絆中向前推進。沈青禾負責的內容,從最初的基礎校對,慢慢接觸到一些稍具技術含量的初步分析報告。出錯越來越少,偶爾還能指出資料里原本存在的一些前後矛盾之處。

7.

日子在忙碌和壓力中飛逝。北京的春天短得像一聲嘆息,氣溫陡然升高,空氣里開始漂浮起楊絮和暑熱的氣息。

一個悶熱的傍晚,項目組接到一個緊急臨時任務。某兄弟單位送來一批極其重要的蘇聯合成材料最新實驗數據影印件,零散混亂,全是手寫俄文,要求 48 小時內初步整理翻譯出概要框架。

時間緊,任務重,核心組主力都在攻關另一個節點,這活兒又落在了外圍小組頭上。

資料送到時,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紙張泛黃,字跡潦草,夾雜著大量縮略語和行業黑話,甚至還有不少圖表數據模糊不清。

顧時瑾快速瀏覽了一遍,眉頭緊鎖:「難度很大,大家儘量做,能整理多少是多少,重點是數據的提取和歸類,翻譯儘量直白,看不懂的標註出來。」

任務分配下來,辦公室里只剩下筆尖划過紙張和偶爾煩躁的嘆氣聲。

沈青禾分到的是關於材料耐高溫性能測試的部分。她沉下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對照著化工詞典和之前積累的蘇標縮寫表,進展緩慢,但異常專注。

熬到後半夜,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顧時瑾,還有一個男生。

那個男生負責的部分似乎特別不順,焦躁地摔了兩次筆,最後罵了句髒話:「這他媽寫的是天書吧!根本看不懂!這數據根本對不上號,瞎寫的吧!」

他抱怨了幾句,最終抵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著了,呼嚕聲漸起。

沈青禾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正準備攻克一個異常複雜的分子式表述,目光無意間掃過那男生攤在桌角的幾頁資料。

那是幾份非常潦草的實驗記錄底稿,數據記錄得亂七八糟,旁邊還有塗改的痕跡。但她注意到,其中一份草稿的邊緣空白處,用極細的筆,寫著幾行小小的、與主體記錄完全不同筆跡的演算數字和一個縮寫簽名。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個縮寫……她前幾天在一份過期的蘇聯內部通訊影印件上看到過,屬於一位以嚴謹苛刻著稱的蘇聯材料學權威,他習慣在手稿邊緣進行驗算。

一個大膽的念頭竄入腦海。

她輕輕起身,走到那男生的桌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幾頁混亂的草稿,就著燈光仔細辨認邊緣那幾行小小的數字。

又快速翻出自己之前看過的、有那位權威正式簽名的文件影印件,對比筆跡。

心臟在胸腔里越跳越快。

她拿起自己手頭關於耐高溫性能的資料,快速翻閱,找到幾處存疑的數據點,代入那邊緣演算的公式反推……

顧時瑾抬起頭,看到她站在別人桌前,神情專注得異常,忍不住問:「沈同學?怎麼了?」

沈青禾猛地回過神,拿著那幾頁紙快步走到顧時瑾面前,眼睛因為興奮和緊張而發亮,聲音卻壓得極低:「學長,你看這裡!還有這裡!這些邊緣的筆跡,像是驗算!我懷疑……我們收到的這些零散草稿里,可能混雜了不止一代的實驗底稿,有些數據是廢棄的,有些是關鍵推導過程被當成了廢紙!如果按表面數據整理,全都會錯!」

顧時瑾聞言,神色一凜,立刻接過那幾頁紙,仔細對照沈青禾指出的地方,又快速翻閱了她標註出的幾處存疑數據。

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你確定這個筆跡……」

「我沒辦法百分百確定,」沈青禾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但我之前在校對一份過期蘇聯通訊時,見過類似的簽名縮寫和演算習慣。而且,用這個邊緣公式反推這幾組高溫數據,完全吻合,但直接用記錄的數據,就是錯的!」

顧時瑾盯著那幾行小小的、幾乎被忽略的數字,又看看沈青禾因為激動而泛紅的臉頰和亮得驚人的眼睛,沉默了幾秒。

忽然,他拿起電話,直接撥通了一個號碼。

「霍先生,抱歉這麼晚打擾。我們這邊有個緊急發現,關於剛送來的蘇聯數據……對,可能需要您過來確認一下。」

沈青禾聽到「霍先生」三個字,後背瞬間一僵,剛才的興奮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緊張。

十五分鐘後,霍臨川推門而入。他似乎剛從某個場合離開,穿著襯衫西褲,身上帶著夜風的涼氣和一絲極淡的煙味。

「怎麼回事?」他直接看向顧時瑾,目光掃過一旁垂著眼、站得筆直的沈青禾。

顧時瑾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沈青禾的發現,將那份有關筆跡對比的影印件和混亂的草稿遞過去。

霍臨川接過,走到燈光最亮處,低頭查看。修長的手指划過那潦草的主體記錄和邊緣細微的演算,目光銳利如鷹。

辦公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窗外隱約的風聲和那個男生輕微的鼾聲。

沈青禾屏住呼吸,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咚咚撞擊胸腔的聲音。

半晌,霍臨川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某種審視的重量,落在沈青禾身上。

「你從哪裡看到戈巴契夫院士的簽名樣本?」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沈青禾喉嚨發乾,低聲回答:「海淀圖書城……過期期刊區,一份 1978 年的《蘇聯科學院院報:材料學分冊》影印合訂本,第 3 期,第 45 頁左下角有一份他簽名的項目評審意見。」

她幾乎是一口氣報出了出處,像回答考官提問。

霍臨川看著她,沒說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掠過。

他重新低下頭,用手指點了點那幾處邊緣演算:「把這些驗算過程和數據對應關係,全部單獨整理標註出來。所有數據,按驗算結果重新校核歸類。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初步的框架報告。」

他抬起眼,看向顧時瑾:「通知核心組,明早提前兩小時開會。你,」——他的目光又一次轉向沈青禾,「負責這部分的重核和說明撰寫。」

說完,他拿起那幾份關鍵草稿,轉身大步離開。

門輕輕合上。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那個趴著睡覺的男生不知何時醒了,懵懂地看著顧時瑾和沈青禾。

顧時瑾長長吁出一口氣,看向沈青禾,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驚嘆和讚許:「沈青禾,你立大功了。」

沈青禾卻腿一軟,差點沒站住,慌忙扶住桌子。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第二天,報告準時交出。

後續的進展沈青禾無從得知,只隱約聽說核心組那邊根據這個方向取得了關鍵突破,整個項目進度大大提前。

幾天後,項目階段性總結會。外圍小組也被要求參加。

會議結束時,霍臨川做了簡短髮言。照例是冷硬、簡潔,沒有任何廢話。

最後,他目光掃過全場,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次數據核驗,沈青禾表現不錯。以後外圍組的資料初審,由她負責。」

沒有額外的獎勵,沒有一句誇獎。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但整個會議室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她身上。

有驚訝,有探究,有難以置信,也有……不易察覺的嫉妒。

沈青禾坐在角落,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鋼筆,冰涼的金屬硌著皮膚。

散會後,人群往外走。蘇雯和幾個女生從她身邊經過,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她聽見。

「嗬,真看不出來,挺能鑽營啊。」

「走了什麼狗屎運吧……」

「顧學長肯定沒少背後指點……」

「噓……小聲點,人家現在可是『負責人』了……」

沈青禾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像什麼都沒聽見,繼續低頭往前走。

走到樓梯拐角,顧時瑾追了上來,與她並肩下樓。

「別在意那些話。」他溫和地說,「你靠的是自己的細心和積累。霍先生從不會無緣無故肯定人。」

沈青禾輕輕「嗯」了一聲。

走到樓外,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顧時瑾忽然停下腳步,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方方正正的東西,遞給她。

「給你的。」他笑了笑,笑容在陽光下看起來很溫暖,「算是……祝賀你升職?」

8.

沈青禾愣了一下,遲疑地接過。入手微沉,牛皮紙包里是一本嶄新的、磚頭一樣厚的《英俄科技大詞典》,最新版,書店櫥窗里標價是她一個月生活費的那種。

她像被燙到一樣,立刻要推回去:「學長,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顧時瑾卻按住她的手,力道溫和卻不容拒絕:「收下吧。工具趁手,才能提高效率,減少錯誤。這也是為了項目。」他頓了頓,看著她,眼神真誠,「你很優秀,值得更好的。」

他的手指溫熱,隔著薄薄的牛皮紙,熨帖在她冰涼的手背上。

沈青禾像是被那溫度燙傷,猛地抽回手,詞典差點掉在地上。她慌亂地抱緊,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心跳得厲害,卻不是因為高興,而是一種莫名的窘迫和壓力。

「謝……謝謝學長。」她低著頭,不敢看他,「我會更努力的。」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抱著那本沉重嶄新的詞典跑回宿舍樓,一路衝上樓梯,直到拐進無人的走廊盡頭,她才靠著冰冷的牆壁停下來,大口喘氣。

詞典的稜角硌著她的胸口,沉甸甸的。

她低頭看著牛皮紙上清晰的「外文書店」印章,又想起霍臨川那雙冰冷審視的眼睛,想起蘇雯那些刺耳的議論,想起顧時瑾溫和卻不容拒絕的笑容……

空氣里楊絮飛舞,沾在她的頭髮上、睫毛上,痒痒的。

她卻只覺得一陣莫名的煩躁和窒息。

這世界給的每一點好處,似乎都明碼標價。那本嶄新的《英俄科技大詞典》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沈青禾坐立難安。

她最終沒捨得退,也沒敢用。把它用那塊牛皮紙重新包好,塞進了箱子的最底層,上面壓了幾件舊衣服。顧時瑾的善意像春日過暖的陽光,照在她這棵凍僵的苗上,讓她不適,甚至惶恐。她寧可面對霍臨川冰冷的規則,至少那規則明確,代價清晰。

她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外圍組初審」的新職責里。工作量大增,瑣碎且容易得罪人。核對別人的譯文,指出疏漏,退回修改……組裡原本還算融洽的氣氛,漸漸有些微妙。有人配合,也有人陽奉陰違,或者在她身後嘀咕「拿著雞毛當令箭」。

她都只當沒聽見。一絲不苟,近乎苛刻。她知道自己資歷最淺,如今被提到這個位置,不知多少雙眼睛等著挑錯。她不能錯,一步都不能。

霍臨川似乎忘了她這號人,沒再單獨關注過。但他偶爾來,會隨手抽檢她審核過的文件,目光掃過幾個關鍵點。沈青禾每次都會屏住呼吸,直到他面無表情地放下,才敢悄悄換氣。

這種高壓下的戰戰兢兢,反倒讓她飛速成長。她審過的稿子,錯誤率驟降。連帶著整個外圍組交付的成果,都規範了不少。

日子在忙碌和壓抑中滑入盛夏。期末考試的壓力也壓了上來。

那天是個周六,她剛從圖書館複習回來,渾身被暑氣蒸得發軟。宿舍樓門口卻堵著幾個人,嘰嘰喳喳,氣氛不同尋常。

「青禾!快來看!找你的!」一個室友看到她,興奮地招手。

她疑惑地走過去。樓管大媽從窗口裡探出半個身子,手裡舉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牛皮紙包裹:「物理系沈青禾!匯款單!還有包裹!拿印章來!」

匯款單?

沈青禾心裡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霍臨川——那筆巨款的「回報」以這種方式來了?她手腳瞬間冰涼。

她僵硬地接過那張綠色的匯款單,目光掃過匯款人信息欄——

「紅星紡織廠工會」。

金額:伍拾圓整。

附言:獎勵廠子弟高考優異,望再接再厲。

不是他。

她猛地鬆了口氣,後背竟驚出一層薄汗。隨即湧上的,是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謬的失落——她竟然在期待王菊香和沈建國的關心?

「還有這個!一起的!」樓管大媽又把那個包裹塞出來。

包裹不沉,同樣是牛皮紙包著,寄件人地址依舊是「紅星紡織廠」。

在室友好奇的催促下,她麻木地拆開。

裡面是兩件嶄新的的確良襯衫,一白一藍,顏色鮮亮,摸上去滑溜溜的,是這個年代最時興的料子。還有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她家鄉特有的芝麻糖餅,已經有些碎渣了。

沒有信。

只有東西。

室友們羨慕地摸著襯衫:「哇!你家裡人真好!還給你寄新衣服!這料子真不錯!」

「這糖聞著好香!」

沈青禾拿著那兩件過於鮮亮、與她格格不入的襯衫,和那包碎了的糖餅,站在宿舍門口,像個傻子。

王菊香會給她寄東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除非……

她腦子裡閃過王菊香算計的眼神和沈建國佝僂的背影。除非這「獎勵」是廠里強制攤派的?除非這衣服是王菊香挑剩的、或者根本就是廠里發的福利?除非這糖餅是放久了快壞掉的?

每一種猜測,都比直接的漠視更讓她心寒。

晚上,她試圖試穿那件白色的襯衫。扣子扣到領口,鏡子裡的女孩臉色蒼白,被過於鮮亮板正的衣服襯得更加瘦削寡淡,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丑。

她飛快地脫了下來,像擺脫什麼髒東西,重新疊好,和那本詞典塞在了一起。

糖餅,她分給了室友。她們吃得開心,誇她家人心細。她笑了笑,沒說話,嘴裡發苦。

隔了幾天,她去校外郵局取那五十塊錢。手續辦完,捏著那五張嶄新的大團結,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悅。這錢像帶著家裡那股永遠散不掉的陳腐氣,硌手。

回學校的路上,經過新開的百貨商場。櫥窗里掛著一條淡紫色的連衣裙,樣式簡單大方,料子看著很舒服。她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問了價格。

二十八塊。

她站在那條裙子前,看了很久。手指在口袋裡,捏著那還沒捂熱的五十塊錢,汗涔涔的。

最終,她轉身走了。去書店,用那五十塊錢,買下了一整套她眼饞已久、但一直買不起的影印版《貝爾實驗室系統通訊合集》,又添置了兩本最新的專業手冊。

抱著沉甸甸的書走回學校,心裡的空洞感,卻比剛才更大了。

「先鋒」項目進入最後的攻堅階段,氣氛空前緊張。核心組幾乎徹夜不眠,外圍組也被要求隨時待命,處理海量的數據錄入和圖表繪製。

沈青禾已經連續熬了三個通宵,眼睛紅得像兔子,太陽穴突突地跳。下午,顧時瑾被叫去開核心會議,辦公室里氣氛稍緩,有人忍不住趴在桌上打盹。

她也累得眼皮打架,強撐著校對一沓複雜的電路圖紙。視線模糊了一瞬,筆尖一滑,在硫酸紙上劃出一道細細的、不該有的痕跡。

她心裡一緊,暗罵自己一聲,趕緊拿出橡皮小心擦拭。這種專用繪圖紙極其嬌貴,很容易擦破。

就在她全神貫注補救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股低氣壓瞬間湧入。

霍臨川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面露疲憊的核心組成員。他似乎剛從實驗室出來,袖口挽著,身上帶著一股金屬和機油的味道,眼神比平時更冷冽。

辦公室里打盹的人瞬間驚醒,慌忙坐直。

霍臨川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向顧時瑾空著的座位,似乎要找一份文件。他的目光掃過桌面上堆積的圖紙。

忽然,他的腳步停在了沈青禾的桌旁。

她的心猛地一跳,握著橡皮的手僵在半空。

霍臨川俯身,修長的手指從她剛剛擦拭的那疊圖紙里,抽出了最底下的一張。

那張圖的背面,沾了一小片剛才擦拭時落下的、極細微的橡皮碎屑。

他的指尖在那片碎屑上輕輕一抹,然後,目光抬起,落在她手下正在補救的那張圖紙上,那道雖然經過擦拭、但仔細看仍能分辨出的淺痕上。

「這種基礎圖紙,社裡要求零瑕疵。」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片刮過玻璃,「交付印刷前,最後一道手工校對是你負責的?」

沈青禾臉色煞白,站起來:「是……是我。對不起,霍先生,我剛才不小心……」

「不小心?」霍臨川打斷她,視線從圖紙移到她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有冰冷的銳利,「項目最後關頭,所有人的時間都在為你這點『不小心』買單。」

他把那張沾著碎屑的圖紙扔回她桌上。

「所有相關圖紙,重新校核一遍。明天早上七點,我要看到乾淨的版本。」

說完,他不再看她,拿起要找的文件,帶著人轉身離開。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出聲。

沈青禾站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當眾扇了一耳光。委屈和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幾乎將她淹沒。她死死咬著嘴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為什麼總是他?為什麼偏偏是最細微的錯誤,總能被他精準地揪住?

9.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留在了辦公室。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

她埋首在一張張複雜的圖紙里,眼睛酸澀得直流淚。胃也開始隱隱作痛,一下午沒吃東西,餓得發慌。

四周空曠安靜,只有雨聲和筆尖划過紙張的聲音。

一種巨大的孤獨和無力感,毫無預兆地襲來。

她想起家裡寄來的那兩件扎眼的襯衫,想起王菊香可能算計的嘴臉,想起霍臨川冰冷的斥責,想起自己沒日沒夜的拚命,卻好像永遠都在犯錯,永遠都達不到要求……

鼻子一酸,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洇濕了圖紙。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多。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顧時瑾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鋁製飯盒。他似乎也沒回去,臉上帶著倦色。

看到她在哭,他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過來,把飯盒放在桌上。

「怎麼了?」他的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圖紙很難?」

沈青禾慌忙低下頭,用力擦乾眼淚,聲音哽咽:「沒……沒有。是我自己沒做好。」

顧時瑾嘆了口氣,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她正在校核的圖紙看了看。

「這裡……其實可以用輔助貼膜修改,比用橡皮擦安全得多。」他輕聲說,從筆筒里拿出一片極薄的半透明貼紙,示範給她看,「下次記得用這個。社裡要求嚴,霍先生他……對細節一向如此,不是針對你。」

他的語氣平和,帶著一種能安撫人的力量。

沈青禾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顧時瑾把飯盒往她面前推了推:「食堂都沒什麼好菜了,我看你晚上沒去,順便給你帶了兩個包子,還是熱的,湊合吃點。」

飯盒蓋打開,裡面是兩個白胖的肉包子,散發著溫熱的氣息。

餓極了的胃立刻痙攣起來。

看著那包子,再看看顧時瑾溫和的、帶著倦意的側臉,沈青禾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

這種時候,一點點的溫暖,都足以擊潰她所有偽裝的堅強。

「謝謝學長。」她低聲說,拿起一個包子,小口小口地吃著。溫熱的食物下肚,凍僵的身體似乎慢慢緩過來一點。

顧時瑾沒再多問,只是拿起另一張圖紙,幫她一起核對起來。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雨聲,和兩人偶爾低聲討論圖紙細節的聲音。

他靠得很近,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和皂角清香。偶爾指出錯誤時,手指會無意間碰到她的手背。

沈青禾的心跳有些亂,下意識地想躲開,卻又貪戀這一點點能驅散寒意的靠近。

她覺得自己很矛盾,很沒用。

「其實……」顧時瑾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她說,「霍先生以前……不是這樣的。」

沈青禾抬起頭。

顧時瑾的目光落在圖紙上,眼神有些悠遠:「我本科時聽過他一場非正式的分享會。那時候他還沒現在這麼……冷。談起技術前景,眼睛裡是有光的。後來……可能是他家裡的事,加上他對自己、對別人要求都太極端,就漸漸變成現在這樣了。」

他頓了頓,側過頭看她:「所以,別太把他的態度放在心上。他認可的,從來不是態度,而是結果。你很有潛力,堅持下去。」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起霍臨川的「以前」。也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明確地肯定她「有潛力」。

沈青禾怔怔地看著顧時瑾,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那點因為霍臨川的苛責而生的委屈和寒意,似乎真的被這番話驅散了一些。

「嗯。」她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

剩下的圖紙,似乎沒那麼難熬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乾淨的圖紙準時交到了霍臨川助理手裡。

項目最終順利交付。總結會上,霍臨川照例沒有多餘的話,只宣布項目結束,外圍小組解散。

眾人都有種解脫的感覺,紛紛收拾東西離開。

沈青禾整理著自己的桌面,把她這段時間積累的筆記和工具書一本本收好。

顧時瑾走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你這段時間的補貼和獎金,核對一下。」

沈青禾接過,捏了捏,比預想的厚實不少。她低聲道謝。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顧時瑾看著她,語氣隨意地問,「暑假快到了。」

沈青禾沉默了一下。她沒地方可去,只能留在學校,繼續找零活干。

顧時瑾像是看穿她的想法,笑了笑:「我認識外語系一位老師,那邊好像需要人幫忙整理一批對外交流的文獻,要求挺高,但報酬不錯。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

又是他恰到好處的幫助。

沈青禾抬起頭,看著顧時瑾溫潤的眼睛,心裡五味雜陳。她感激他,真的感激。但這種無處不在的關照,開始讓她感到不安。

她張了張嘴,想拒絕,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需要錢,需要機會。

最終,她還是點了點頭:「謝謝學長,又麻煩你了。」

「舉手之勞。」顧時瑾笑容溫和,「那說定了,等我消息。」

他轉身離開,腳步輕快。

沈青禾拿著那個裝錢的信封,站在原地,卻沒有多少喜悅。

她抬起頭,目光無意間掃過窗外。

項目組的人正陸續下樓,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樓門口。

霍臨川正拉開車門,準備上車。他似乎心有所感,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精準地穿過人群和玻璃,落在了她臉上。

隔著遙遠的距離,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只一瞬,他便收回視線,彎腰坐進車裡。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入車道,很快消失在綠蔭盡頭。

沈青禾捏緊了手裡的信封。

那裡面是她靠自己掙來的錢,乾乾淨淨。

可為什麼,心裡卻好像壓著更多的東西,沉甸甸的,喘不過氣。

10.

暑假的校園,空曠而安靜。暑假的北大,像一架驟然放緩了齒輪的精密機器。喧囂褪去,只剩下知了在濃綠得化不開的樹蔭里聲嘶力竭,陽光白花花地潑在空蕩的路面上,蒸騰起扭曲的熱浪。

筒子樓里幾乎空了。本地學生回了家,條件好些的結伴去北戴河、承德避暑。留下的,多是和沈青禾一樣,無處可去,或者必須留下討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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