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
沈青禾送走了最後一位室友,看著那身影消失在蒸騰的暑氣里,才轉身回到空曠的走廊。腳步聲迴蕩,格外清晰。她推開 308 宿舍的門,一股混合了灰塵和剩飯菜餿掉的氣味撲面而來。
八張床鋪,七張空了,露出光禿禿的木板。只有靠門的上鋪,還堆著她單薄的被褥和那個打著補丁的帆布包。
寂靜。讓人心慌的寂靜。
她走到窗邊,推開積滿灰塵的窗戶,熱風裹著更響亮的知了聲湧進來,並未帶來絲毫涼意。
顧時瑾介紹的外文系文獻整理工作,要一周後才開始。這一周,是完完全全的空檔。
她坐到自己的書桌前——現在,這張搖搖晃晃的舊桌子可以暫時完全屬於她了。從抽屜深處,摸出那個小小的、縫在內衣暗袋裡的布包。
倒出來。
零零碎碎的毛票,幾分,幾毛,還有幾張一塊、兩塊的。最大面額是那張綠色的五十元匯款單取出後剩下的三張十塊。加上剛領到的項目獎金,一共是……她仔細數了三遍。
一百八十七塊三毛五分。
一筆對她而言,前所未有的巨款。
心臟因為這筆「巨款」而急促地跳了幾下,但很快,就被更現實的冰冷計算壓了下去。
王秋菊胃口越來越大了,現在知道他能賺錢之後更是要到 30。他不回家,導員沒批准留校申請,住宿費又是個大頭。
剩下的,要撐過這個暑假,以及下學期至少頭一個月。食堂暑假只開一個窗口,飯菜比平時貴。還要買必要的參考書、文具……
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不夠。遠遠不夠。
那本嶄新的、被藏起來的詞典,像個無聲的嘲諷。顧時瑾的善意,霍臨川的冰冷,家裡那包碎芝麻糖餅……所有畫面在悶熱的空氣里旋轉,讓她一陣陣發暈。
不能坐等。
她猛地站起身。必須立刻找到活干,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像一頭被飢餓驅趕的幼獸,頂著烈日,在北京城四處碰壁。
她去出版社問要不要校對,人家要介紹信。
她去報社問要不要臨時錄入,人家嫌她不是本地戶口,沒法隨時加班。
她甚至跑到剛剛有點雛形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問那些倒騰計算機配件的小公司要不要翻譯說明書,人家叼著煙,上下打量她一番,揮揮手:「學生娃湊什麼熱鬧,我們這有合作的翻譯社。」
一次次被拒絕,汗水濕透了那件唯一還算體面的舊襯衫,後背上析出白色的鹽漬。腳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
傍晚,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蒸籠一樣的宿舍,癱在光板床上,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胃裡空得發慌,卻連爬下去啃冷饅頭的慾望都沒有。
絕望像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緊了她。
第四天傍晚,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在水房打水,聽到管後勤的一個老師傅跟人抱怨:「……老毛子那個專家團提前來了,招待所那邊忙翻天,翻譯人手根本不夠,凈抓瞎……」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跳。
她幾乎是撲過去,也顧不得禮貌了,急切地問:「老師傅,您剛說……哪裡缺翻譯?俄語的?」
老師傅被嚇了一跳,看清是她,才咂咂嘴:「就校招待所,接待蘇聯那個什麼機械代表團的。怎麼?你會俄語?」
「會!我會!」沈青禾急急地說,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我參加過『先鋒』項目,翻譯過很多機械資料!老師傅,您能幫我介紹一下嗎?什麼活都行!我只要機會!」
老師傅狐疑地打量著她瘦弱的樣子,但聽到「先鋒項目」,神色緩和了些:「……行吧,我給你寫個條子,你明天自己去招待所找後勤科張科長試試。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謝謝!謝謝您!」沈青禾迭聲道謝,捏著那張皺巴巴的、寫著名字的紙條,像捏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天沒亮,她就爬起來。用涼水狠狠搓了把臉,換上那件唯一沒打補丁的藍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揣著那張紙條和能證明她參與過項目的幾張翻譯稿,提前兩小時等在了校招待所門口。
張科長是個胖胖的、一臉不耐煩的中年男人。他掃了眼老師傅的紙條,又上下打量她,眉頭擰得死緊:「學生?能行嗎?這回可是正經外事任務,出岔子我可擔待不起!」
「我能行!科長您放心!資料翻譯、日常對話都沒問題!我可以試工,不要錢!」沈青禾幾乎是賭咒發誓,把帶來的翻譯稿雙手遞上。
張科長粗略翻了翻那幾頁寫得密密麻麻、條理清晰的譯文,臉色稍霽,又考校了她幾個簡單的日常用語和專業詞彙。
沈青禾對答如流,聲音繃得緊緊的,每個音節都發得極其標準。
「……嘖,看著是像個樣子。」張科長終於鬆了口,「行吧,臨時缺個幫忙跑腿跟會務的翻譯,一天三塊錢,管兩頓飯。幹不了立刻走人!」
「謝謝科長!我一定好好乾!」沈青禾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後背又是一層汗,這次是熱的。
工作比她想像的更瑣碎,更耗神。
蘇聯專家日程排得極滿,參觀、座談、技術交流。她跟著會務組,負責在專家和廠方技術人員之間做最簡單的溝通傳話,分發和回收資料,記錄一些零碎的會談要點。
她必須時刻繃緊神經,耳朵豎起來,捕捉那些帶著濃重口音的俄語單詞,大腦飛速運轉,轉換成準確的中文。遇到不懂的專業術語,還得立刻記下來,晚上回去翻爛那本藏在箱底的詞典。
招待所里冷氣開得足,她卻經常忙得滿頭大汗。一頓飯吃得狼吞虎咽,生怕錯過什麼臨時任務。
但她是感激的。一天三塊,一個月就是九十塊!還能省下飯錢!
她像一塊被擠得乾癟的海綿,瘋狂吸收著一切。那些蘇聯專家隨口提到的技術趨勢,廠方工程師討論的難題,甚至他們閒聊時透露的行業信息……她都默默記在心裡。
偶爾,在會場角落,看到那些蘇聯專家帶來的、印刷精美的產品圖冊和技術摘要,她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黏上去,心裡像被小貓爪子撓過一樣。
這些東西……要是能弄到手,翻譯出來……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念頭開始萌芽。
接待任務進行到第十天,是個周六下午。專家團去頤和園遊覽,會務組難得喘口氣。張科長把她叫到辦公室,遞給她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小沈,跑一趟腿,把這資料送到經管學院辦公樓,307 辦公室,霍同志簽收。緊急文件,務必親自交到他手上。」張科長叮囑,「那邊催得急。」
霍同志?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縮,接過文件袋的手差點沒拿穩。
「經管學院……霍臨川先生?」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乾。
「對,就是他。快點去!」張科長揮揮手,又埋頭處理別的文件去了。
正午的陽光毒辣得像鞭子,抽在裸露的皮膚上,火辣辣地疼。瀝青路面被曬得發軟,踩上去有些粘鞋。
沈青禾抱著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一路小跑。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裡,刺得生疼。她卻不敢擦,只顧著埋頭趕路。
經管學院的辦公樓是新建的,帶著一股冷峻的現代氣息,與老校區古樸的氛圍格格不入。大理石地面光可鑑人,冷氣充足,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找到 307。深色的木門緊閉著,上面掛著一個小牌子:「項目辦公室」。
她深吸一口氣,擦了把臉上的汗,整理了一下跑歪的衣領,才抬手敲門。
「進。」裡面傳來一個冷淡的、熟悉的聲音。
她推門進去。
辦公室很大,冷氣更足,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霍臨川坐在靠窗的巨大辦公桌後,正對著電腦螢幕——這個時候極其罕見的 IBM 台式機。螢幕幽藍的光映著他沒什麼表情的側臉。
他沒抬頭,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
沈青禾屏住呼吸,儘量不發出聲音,走到辦公桌前:「霍先生,招待所張科長讓我送文件過來。」
霍臨川敲完最後幾個字,才抬起眼。
目光掠過她汗濕的額發、洗得發白的藍襯衫,最後落在那個牛皮紙袋上。
「放下。」他聲音沒什麼起伏。
沈青禾趕緊把文件袋輕輕放在桌角空處。
任務完成,她應該立刻離開。但腳步卻像被釘住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霍臨川手邊攤開著的一本英文期刊吸引住了。那是最新一期的《IEEE 綜覽》,封面文章標題赫然是關於一種新型工業控制系統的架構分析。
正是這幾天蘇聯專家和廠方工程師爭論不休的一個技術難點!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呼吸都漏了一拍。大腦還沒來得及思考,話已經脫口而出:
「霍先生,這篇綜述……最新一期綜述里提到的 A-Model 冗餘設計模型,是不是能部分解決 LKD 系統在瞬時高壓下的誤觸發問題?」
辦公室里瞬間死寂。
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嗡聲。
霍臨川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住了。
11.
他緩緩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將目光聚焦在她臉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冷的、一掃而過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實質的銳利,像手術無影燈,驟然打亮,將她里外照得通透。
沈青禾被他看得渾身汗毛倒豎,後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怎麼敢?!在他面前賣弄?!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就在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霍臨川終於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不再是完全的冰冷,而是多了一絲難以分辨的……探究?
「你看得懂 IEEE?」他問,視線落在她因為緊張而死死攥著衣角的手上。那雙手,指節粗糙,指甲修剪得很短,帶著長期伏案和接觸紙張留下的痕跡,與這間辦公室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沈青禾喉嚨發乾,硬著頭皮回答:「……看不懂全部。但,但招待所那邊蘇聯專家最近爭論的這個點,我……我查過一些資料,剛好看到過這篇的摘要……」
「摘要?」霍臨川身體微微後靠,椅背發出輕微的聲響,「摘要里不會提到第 47 頁的具體模型。」
沈青禾的臉瞬間爆紅,血液衝上頭頂。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不能說是她昨天幫忙整理會議室時,偷偷快速翻閱了某位蘇聯專家帶來的、有這篇論文引用的預印本……
她的沉默和窘迫,落在霍臨川眼裡,似乎成了另一種答案。
他沒有追問,只是目光在她臉上又停留了幾秒,像是重新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然後,他伸手,拿起那本厚厚的《IEEE 綜覽》,翻到最新一期綜述里提到的 A-Model 冗餘設計模型。
快速瀏覽了那個模型示意圖和旁邊的幾段說明。
辦公室里的空氣凝滯著。
忽然,他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撥了個號碼。
「是我。LKD 系統的瞬時高壓問題,參考最新 IEEE 綜覽,47 頁,B 類冗餘模型,做一個簡單的可行性對比分析……對,現在就要。一小時後給我初步結論。」
他言簡意賅地交代完,掛了電話。
然後,他看向依舊僵在原地、臉色紅白交錯的沈青禾。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這個問題,他似乎從未真正關心過。
「……沈青禾。技術物理系,大二。」
霍臨川點了點頭,看不出情緒。他從筆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的簽字筆,在那本昂貴的《IEEE 綜覽》的扉頁上,快速寫下了一個名字和一行英文。
然後,他將期刊合上,遞向她。
「下周三晚上七點,帶一篇關於這個模型的應用局限性分析,不少於一千單詞英文。交到這個地方。」
沈青禾完全懵了,幾乎是機械地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期刊。扉頁上,是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名,和一個位於建國門外的某涉外賓館的名稱。
「霍先生,我……」她想說這任務太難了,她做不到。
「做不到?」霍臨川打斷她,眼神重新變得冰冷銳利,「那就永遠別碰你不該碰的東西。」
他的話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她心上。那點剛剛冒頭的、因為被認可而產生的微小火花,瞬間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屈辱和恐懼。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再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了那本期刊,指甲幾乎要掐進堅硬的封面裡。
「出去。」霍臨川垂下眼,重新看向電腦螢幕,下了逐客令。
沈青禾轉過身,像逃離瘟疫一樣,快步走出辦公室,甚至忘了帶上門。
冰冷的空調風追著她的背影,吹得她一陣發抖。
直到跑出經管學院大樓,重新被燥熱的暑氣包裹,她才停下來,靠著滾燙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
懷裡那本期刊,像一塊燒紅的鐵,燙著她的胸口。
下周三晚上七點。涉外賓館。一千單詞英文。應用局限性分析。
每一個詞,都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幾乎直不起腰。
她低下頭,看著扉頁上那行凌厲的英文地址。
那不是一個學生該去的地方。
而他最後那句話,更像是一道冰冷的警告,或者說,一個裹著糖衣的、她根本無法拒絕的毒藥。
她抬起頭,烈日刺得她眼睛生疼,幾乎要流下淚來。
為什麼……每次她覺得稍微抓住一點什麼的時候,他總會出現,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把她重新推回更深的冰窟和迷霧裡?
傍晚,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招待所,繼續下午的工作,卻頻頻出錯。張科長罵了她兩句,看她臉色實在難看,也沒再多說。
下班時,天已經擦黑。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回走,腦子裡一團亂麻。
快到宿舍樓時,遠遠看見樓下站著一個人影。
路燈剛剛亮起,昏黃的光暈勾勒出顧時瑾清瘦的身影。他手裡似乎提著什麼,正抬頭望著宿舍樓的窗戶。
沈青禾腳步一頓,下意識就想躲開。
顧時瑾卻已經看到了她,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沈青禾,剛下班?我正好路過,外語系那邊文獻整理提前空出位置了,來跟你說一聲。另外,給你帶了點解暑的綠豆湯。」
他把手裡的保溫桶遞過來,笑容在路燈下顯得乾淨又溫暖。
若是平時,沈青禾會感激。
但此刻,看著他那份恰到好處的溫和,再想起霍臨川冰冷的命令和那本燙手的期刊,她只覺得一陣強烈的反胃和煩躁。
她沒有接那個保溫桶,甚至沒有看顧時瑾的眼睛,只是低著頭,聲音乾澀地說:「謝謝學長,我不渴。文獻整理的事……我最近可能沒時間了,抱歉。」
說完,她繞開他,幾乎是逃跑一樣衝進了宿舍樓黑洞洞的門廳。
留下顧時瑾站在原地,提著保溫桶,臉上的笑容緩緩僵住,錯愕地看著她消失的背影。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孤單。
12.
沈青禾一路衝上樓梯,衝進空無一人的宿舍,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光怪陸離。
她滑坐在地上,懷裡還緊緊抱著那本《IEEE 綜覽》,像抱著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
安靜的房間裡,只有她急促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沉重的、無法預知的未來。宿舍里死一樣的寂靜。窗外霓虹的光怪陸離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色塊。
沈青禾癱坐在門後,像條脫水的魚,大口喘息,懷裡那本《IEEE 綜覽》堅硬的稜角硌著胸口,生疼。霍臨川最後那句話,比稜角更鋒利,一遍遍刮擦著她的神經。
「做不到?那就永遠別碰你不該碰的東西。」
她猛地閉上眼,又豁然睜開。眼底那點被連日奔波和屈辱磨蝕殆盡的血性,被這句話硬生生逼了出來。
憑什麼?
她偏要碰!
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撲到書桌前,擰亮檯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這一小片天地。她粗暴地扯過幾張草稿紙,擰開鋼筆帽,動作大得幾乎要戳破紙面。
然後,她翻開了那本厚重的期刊。
第 47 頁。那個複雜的冗餘設計模型示意圖,像一團糾纏的電路,冰冷地嘲笑著她的不自量力。
英文術語像密集的冰雹砸下來。她看得頭暈眼花,胃裡一陣翻攪。那些字母認識她,她不認識它們。憋了十分鐘,草稿紙上只歪歪扭扭寫下幾個零散的、不成句的單詞。
一股巨大的絕望和自我懷疑湧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猛地將筆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雙手插進頭髮里,死死揪住頭皮。
不行。根本不可能。
她做不到。她就是霍臨川口中的廢物。
視線開始模糊,酸澀難當。她用力眨回去,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嶄新的、顧時瑾送的《英俄科技大詞典》上。
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她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過那本詞典,瘋狂地翻閱。手指因為急切而發抖,紙張被翻得嘩嘩作響。
一個詞一個詞地查,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地硬啃。
看不懂,就對照著旁邊的圖表連蒙帶猜。
遇到完全無法理解的邏輯鏈,她就憑著之前零星聽到的蘇聯專家和廠方工程師的爭論碎片,反向推導。
時間在筆尖和紙張令人焦躁的摩擦聲中流逝。窗外霓虹漸次熄滅,世界沉入最深的黑暗,只剩下這一盞孤燈,和一個幾乎要埋進詞典里的、單薄顫抖的背影。
桌上的鬧鐘時針指向凌晨三點。
沈青禾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布滿駭人的紅血絲,卻亮得驚人。
她懂了!
不是全懂,但她抓住了那個模型最致命的缺陷——它對基礎數據的採樣頻率和精度要求高到變態,以當前國內絕大多數廠礦的實際工況水平,根本達不到!強行應用,不僅無法解決誤觸發,反而可能因為系統過度敏感引發更頻繁的宕機!
一股巨大的、近乎癲狂的興奮衝上頭頂,驅散了所有疲憊。她抓起筆,俯身疾書。英文單詞寫得歪歪扭扭,語法錯誤百出,但觀點清晰,論證粗暴直接。
不管了!他只要分析!
寫完最後一個單詞,她幾乎是虛脫地癱倒在椅子上,手指因為長時間用力而痙攣,微微發抖。
窗外,天邊已經泛起了灰白色。
她看著桌上那幾張寫滿蹩腳英文、卻凝聚了她一夜心血的稿紙,又看看那本幾乎被翻散架的詞典,心裡五味雜陳。
周三晚上,她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那家涉外賓館。
金碧輝煌的大堂,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空氣里瀰漫著昂貴的香氛和咖啡味。穿著體面的外賓和國人低聲交談,擦肩而過。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和一條半舊的軍綠布褲,站在這裡,像個誤入異世界的乞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前台小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幾遍,才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問她找誰。
她報出霍臨川寫的那個英文名字。
前台撥了個電話,確認後,示意她可以去三樓的咖啡廳等。
咖啡廳里燈光幽暗,氛圍靜謐。她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服務生走過來,遞上精緻的菜單。她瞥了一眼上面的價格,心臟驟停了一瞬,慌忙擺手:「不用了,謝謝,我等人。」
服務生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離開了。
她如坐針氈,緊緊抱著那個裝著報告的書包,感覺每一道掃過她的目光都帶著審視。
七點整。
霍臨川的身影出現在咖啡廳門口。
他換了衣服,簡單的黑色 T 恤和卡其色長褲,卻依舊帶著那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峻氣場。目光一掃,精準地落在她的角落,邁步走來。
他沒有坐下,只是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東西。」
沈青禾慌忙從書包里掏出那幾頁皺巴巴的稿紙,雙手遞過去,指尖冰涼。
霍臨川接過,就著幽暗的燈光,快速瀏覽。
眉頭漸漸蹙起。
沈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血管的聲音。
他看得很快,不到三分鐘,翻完了最後一頁。
然後,他抬起眼,目光像兩把冰冷的手術刀,直直刺入她眼中。
「語法錯誤三十七處,用詞不當三十一處,格式混亂。」他聲音平穩,卻字字砸得她頭暈目眩,「結論武斷,缺乏數據支撐,像篇罵街的草稿。」
沈青禾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發不出一個音節。果然……還是不行……
就在她幾乎要癱軟下去的時候,霍臨川卻話鋒一轉,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剛才的批評更讓她心驚。
「但核心觀點抓住了。算你勉強過關。」
他隨手將那幾頁紙對摺,塞進褲袋,仿佛那只是幾張廢紙。
「有個活兒,接不接?」他問,像是隨口問明天天氣如何。
沈青禾完全懵了,大腦處理不了這急轉直下的信息:「……什麼?」
「深圳那邊,港商投資的電子廠,急需一批進口設備的中文操作規程和技術手冊。量很大,時間緊,要求零錯誤。」霍臨川語速不快,每個字卻清晰冰冷,「報酬按字數算,千字十五塊。做完這一單,夠你一年嚼用。」
千字十五塊!
沈青禾倒吸一口涼氣,心臟狂跳起來。這價比她拼死拼活做校對高出好幾倍!
但……深圳?港商?進口設備?
每一個詞都離她無比遙遠,透著未知的風險。
「為……為什麼找我?」她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問。
霍臨川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嘲諷,又不像:「因為你便宜,而且,」他目光掃過她裝稿紙的那個破舊書包,「看起來很需要錢,不敢出錯。」
13.
直白,冷酷,剝掉所有偽裝,精準地戳中她的心臟。青禾的臉火辣辣的,像是被當眾剝光了衣服。羞辱感和對金錢的迫切渴望在她胸腔里激烈搏殺。
她需要錢。迫切需要。這個機會,像黑暗中垂下的一根繩索,明知可能通往更危險的境地,她卻無法拒絕。
「我……接。」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帶著豁出去的顫抖。
「規矩。」霍臨川的聲音沒有絲毫波動,仿佛早已料定她的答案,「一,絕對按時,延誤一天,扣三成稿費。二,絕對保密,泄露一個字,後果自負。三,質量我說了算,不合格,一分沒有。」
條款苛刻得像賣身契。
沈青禾指甲掐進掌心,點了點頭。
霍臨川從錢夾里抽出幾張外匯券和一把鑰匙,推到她面前。
「這是預付的三成。地址和聯繫人寫在後面。資料在那邊辦公室,自己去看。下周一之前,給我看完前十頁的樣品。」
說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離開。背影挺拔冷硬,很快消失在咖啡廳門口奢華的光影里。
沈青禾僵在原地,看著桌上那幾張印著外國銀行標誌的淺綠色紙鈔和那把冰冷的銅鑰匙,像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些外匯券。嶄新挺括,散發著陌生的油墨氣息。比她過去一年摸過的所有錢加起來都多。
鑰匙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寫著一個位於海淀某處的地址。
沒有溫情,沒有鼓勵,只有冷冰冰的交易。
她攥緊了那些紙鈔,邊緣割得手心生疼。
這筆她渴望已久的「巨款」,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帶著霍臨川式的冰冷烙印和未知的危險。
接下來的日子,她變成了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
白天,繼續在招待所做著瑣碎的跑腿翻譯,耳朵卻豎起來,捕捉一切可能對翻譯有用的技術信息。蘇聯專家閒聊時提到的某個術語,廠方工程師抱怨的某個設備痛點,她都默默記下。
下班後,她立刻沖向那個海淀的地址。那是一間偏僻的、幾乎廢棄的校辦工廠倉庫改造的辦公室,裡面堆滿了英文、日文甚至德文的設備手冊和圖紙,像一座沉默的鋼鐵森林。
她把自己鎖在裡面,直到深夜。
檯燈是唯一的亮光。詞典堆成了山。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啃,一張圖一張圖地對照。遇到完全陌生的領域,她就跑回學校圖書館,翻遍所有能找到的相關書籍,直到弄懂為止。
眼睛熬得通紅,胃餓得抽搐,就啃幾口冷饅頭灌涼水。
她交上去的十頁樣品,第二天就被打了回來。上面用紅筆圈出無數處「術語不統一」、「句式冗雜」、「歧義」。
沒有一句廢話,只有精準的批註。
她看著那滿篇刺目的紅色,沒有沮喪,反而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勁被激發出來。
她把批註反覆看了十遍,總結出霍臨川的偏好:極端簡潔,絕對準確,排斥任何文學性修飾。
她把自己之前翻譯的習慣全部打碎,逼著自己向他靠攏。像個最虔誠又最痛苦的學徒,模仿著那雙冰冷眼睛主人的思維模式。
第二次交稿,紅筆圈注少了一半。
第三次,只剩零星幾處。
第四次……樣品通過了。
正式翻譯開始。工作量如山倒來。她幾乎住在了那間廢棄的倉庫里。累了就趴在桌上眯一會兒,醒來繼續。
偶爾,在深夜抬起頭,活動僵硬的脖頸時,她會看到窗外遠處教職工宿舍樓星星點點的燈火。
其中一盞,屬於顧時瑾。
他來找過她兩次。一次是送外語系文獻整理的安排表,一次是據說家裡寄了特產,給她帶了一份。
她都不在宿舍。
第三次,他終於在倉庫門口堵到了深夜歸來的她。
那時的沈青禾,眼裡全是紅血絲,身上沾著倉庫的陳灰,懷裡抱著厚厚一沓譯稿,整個人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
「沈青禾,你最近……」顧時瑾看著她,清俊的眉頭緊緊蹙起,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擔憂,「你去哪裡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遇到什麼難處了?你可以跟我說……」
他的關心真誠而溫暖,像一杯恰到好處的溫水。
可沈青禾卻只覺得煩躁。她累得快要散架,腦子裡塞滿了齒輪轉速、扭矩和集成電路,實在分不出任何精力來應付這份她無法回報、甚至覺得是負擔的溫和。
「我沒事,學長。」她打斷他,聲音沙啞疲憊,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淡,「就是接了點私活,忙。文獻整理的事,我真的沒時間了,抱歉。以後……沒事不用特意找我。」
她說完,繞過他,用鑰匙打開倉庫破舊的門,閃身進去,然後迅速關上。
「沈青禾!」顧時瑾在外面拍了一下門,聲音帶著錯愕和被拒絕的難堪。
門內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死寂。
顧時瑾站在門外,看著眼前這扇斑駁掉漆的鐵門,良久,終於緩緩放下手。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寥落。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門內,沈青禾背靠著冰冷的鐵門,緩緩滑坐到地上,懷裡的稿紙散落一地。
她把臉埋進膝蓋,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很快,她又抬起頭,狠狠抹了一把臉,眼神重新變得冷硬。
她沒時間脆弱。
爬起來,撿起稿紙,重新坐到那張搖晃的書桌前,擰亮了檯燈。
光暈下,只有她,和紙上那些冰冷的異國文字。
霍臨川偶爾會突然出現,像幽靈一樣。有時是來送新的資料,有時是來取走完成的譯稿。他從不寒暄,只檢查進度和質量。
每次他一來,倉庫里本就稀薄的空氣幾乎凝固。沈青禾會立刻停下所有動作,屏息垂首,像士兵等待將軍檢閱。
他檢查得極其苛刻,手指點著某處:「這裡,重譯。」
「格式。」
「遲了二十分鐘。」
沈青禾只回答:「是。」
「明白。」
「下次不會。」
沒有任何多餘交流。他像一把精準冷酷的尺子,一次次丈量著她的極限,逼著她壓榨出最後一絲潛力。
她飛速地瘦下去,顴骨凸了出來,但眼神卻越來越亮,像被磨礪出的刀鋒,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
一個多月後,最後一份圖紙說明書翻譯完成。
她將厚厚一摞譯稿整理好,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整個人虛脫般地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連續的高強度勞作突然停止,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都在旋轉。
倉庫門被推開。
霍臨川走了進來。他今天似乎空著手。
他走到桌邊,拿起最上面一份譯稿,快速翻閱了幾頁。又隨機抽檢了中間和最後的幾份。
動作流暢,目光銳利。
整個過程,沈青禾始終閉著眼,沒有動。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偶爾掃過她疲憊至極的臉。
幾分鐘後,他放下稿子。
「可以了。」
他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那摞譯稿旁邊。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就走。
聽到腳步聲遠去,沈青禾才緩緩睜開眼。
目光落在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上。
她伸出手,拿起。很沉。
打開。裡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幣,大多是大團結,嶄新,挺括,散發著油墨的香氣。
比她預想的,甚至比霍臨川承諾的,還要多得多。
她一張一張地數。手指因為長期寫字而微微顫抖,數錯了好幾次。
最終數字確定。
兩千三百塊。
一筆真正的巨款。足以讓她安穩度過整個大學時代,甚至還能稍有富餘。
她看著那攤開在桌上的、小山一樣的錢幣,看了很久很久。
沒有興奮,沒有喜悅。
只有一種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虛脫,和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茫然。
14.
她做到了。她靠著自己,掙來了這筆錢。
可為什麼,心裡卻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窗外,夕陽西下,殘血般的紅光透過高窗,投在那堆錢和散落的譯稿上,有一種冰冷而殘酷的美。
她緩緩站起身,沒有拿那個裝錢的信封,踉蹌著走出倉庫,走進漫天晚霞里。
背影單薄,卻挺得筆直。倉庫里那盞昏黃的燈泡,滋滋地響,光線搖曳,把沈青禾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堆滿廢棄工具機和蒙塵圖紙的牆壁上,像個不安的鬼魅。
桌上,那兩千三百塊錢,嶄新,挺括,散著油墨的腥氣,壘成一座沉默的小山。它們本該是滾燙的,能烙穿口袋,能燒暖凍僵的四肢百骸。
可沈青禾只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劫後餘生的虛冷。
手指拂過錢幣邊緣,冰涼,光滑,像霍臨川看人時的眼神。這筆她拼了命、幾乎熬干腦髓才換來的「巨款」,每一張都印著他苛刻的規則,浸著她深夜的冷汗和惶惑。它們買不來安穩,只買來更深的、不見底的漩渦。
她猛地縮回手,像是被那冰冷燙傷。
不能留在這。一秒鐘都不能。
她扯過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近乎粗暴地將錢一沓一沓塞進去,拉鏈拉死,挎在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壓著單薄的肩膀,像壓著一具無形的鐐銬。
推開倉庫生鏽的鐵門,夜風裹著初夏的潮氣湧進來,吹得她一哆嗦。外面沒有霍臨川的影子,他從來這樣,丟下骨頭,看著野狗爭食,自己隱在暗處。也好。
她沒回宿舍,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腳步又急又碎,像是後面有東西在追。路燈把她的影子縮短又拉長,像個慌不擇路的幽靈。
穿過大半個寂靜的校園,直到看見那棟熟悉的筒子樓,看見四樓那扇還亮著燈的窗戶——輔導員趙老師的家。她喘著氣,在樓下的陰影里站定,仰頭看著那點暖黃的光,胸口劇烈起伏。
幾分鐘後,她叩響了門。
趙老師開門看到她,嚇了一跳。眼前的沈青禾,臉色蒼白得像紙,眼下兩團濃重的青黑,嘴唇乾裂,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駭人,裡面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火。
「沈青禾?這麼晚了……快進來!」
她沒進去,只是把肩上那個沉甸甸的書包卸下來,雙手捧著,遞過去,動作僵硬得像上交一枚炸彈。
「趙老師,」聲音乾澀發啞,卻異常清晰,「下學期的費用。還有……住宿費。剩下的……您幫我存著,行嗎?」
趙老師疑惑地接過書包,拉鏈一拉開,看到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大團結,瞳孔驟然一縮,猛地抬頭看她:「這……這麼多錢?你哪來的?!」
「翻譯掙的。」沈青禾垂下眼皮,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正規項目,簽了合同的。乾乾淨淨。」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格外重,不知是想說服誰。
趙老師看著她瘦削的肩膀和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麼,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嘆息。她掂量著那袋錢的重量,又看看女孩倔強低垂的頭,點了點頭:「……好。我給你打收條,錢我給你存銀行,摺子你收好。」
「謝謝老師。」沈青禾肩膀微微一塌,像是繃緊的弦鬆了最緊要的一扣。她沒要水喝,沒多停留一秒,接過收條,轉身就又扎進了夜色里。
回到那間只剩她一個人的宿舍,反手鎖上門。世界驟然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血管的嘶嘶聲。
她走到空蕩蕩的水房,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衝下來,她掬起一捧,狠狠潑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和眼角滲出的那點濕熱混在一起。
抬起頭,看著鏡子裡那個陌生的人。蒼白,憔悴,眼裡的火還沒熄,襯得那點殘餘的稚氣可笑又可憐。
「沈青禾,」她對著鏡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你得活下去。」
得活出個人樣。
第二天開始,她像是換了個人。不再是那個只知埋頭苦幹、等著別人施捨機會的沈青禾。
她主動去找了系裡一位以嚴厲和項目多著稱的老教授,毛遂自薦,不要錢,只求參與一個計算機數據處理的邊緣課題,理由是「想學東西」。老教授掀開眼皮打量她半晌,大概是沒見過這麼愣的,最終丟給她一堆最枯燥原始的數據錄入活兒。
她二話不說,抱回去就干。白天泡在機房,對著綠瑩瑩的螢幕敲打那些天書般的代碼和數字,晚上回宿舍繼續啃專業書。同課題的師兄師姐都覺得這新來的小姑娘有點邪乎,沉默得嚇人,幹活卻拚命,像台不知道累的機器。
她不再僅僅滿足於完成任務。她看師兄怎麼調試程序,聽師姐怎麼抱怨數據接口的 bug,偷偷記下教授無意間提到的國外最新算法名稱。然後,像一頭飢餓的狼,撲向圖書館所有相關的書籍和影印期刊。看不懂?沒關係,硬看!記下來!總有一天會懂!
機會很快被她嗅到。
課題遇到一個瓶頸,一組關鍵實驗數據因為儀器老舊,噪聲極大,傳統方法幾乎無法提取有效信息。小組討論了幾次,都沒好辦法,教授臉色一天比一天黑。
沈青禾連夜翻完了圖書館裡所有關於信號處理和濾波的書籍,眼睛紅得像個兔子。第二天,她拿著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直接堵住了正要發火的老教授。
「老師,」她聲音因為缺乏睡眠而沙啞,卻帶著一種異常的鎮定,「我看了原始數據波形圖,參考了 IEEE 上一篇關於自適應濾波的論文,嘗試構架了一個簡單的算法模型……您看,是不是能試試這個思路?」
她遞上草稿,上面是她用最笨拙的方式復現的算法流程和初步的模擬計算結果。
老教授狐疑地接過來,起初不耐煩,看著看著,神色漸漸凝重。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盯住她:「這模型你從哪裡看來的?那篇論文誰給你講的?」
「圖書館過期期刊合訂本,1980 年第 4 期《聲學與信號處理》,第 123 頁。」沈青禾語速很快,吐字清晰,「沒人講,我自己瞎看的,試了一下。」
老教授盯著她看了足足十幾秒,像是要重新認識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學生。然後,他什麼也沒說,拿著那幾張草稿,轉身就進了實驗室。
三天後,瓶頸突破。老教授在課題組會上,破天荒提了一句:「這次數據處理的思路,沈青禾同學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
沒有表揚,只是陳述。
但足夠了。
課題組裡的人看她的眼神,悄然變了。不再是看一個打雜的透明人。
她漸漸觸摸到這個領域的門檻,發現那些冰冷的代碼和算法背後,隱藏著能點石成金的力量。她著迷了。比當初為生存而翻譯時,更著迷。
她開始嘗試接一些小的數據分析私活,用課題組淘汰下來的舊計算機,半夜溜進去用。報酬微薄,但她甘之如飴。每一次用自己寫的幾行簡陋代碼解決掉一個小問題,那股純粹的成就感,都能讓她忘記疲憊,忘記霍臨川,忘記家裡那點破事。
她感覺自己正在長出新的、堅硬的骨骼。
一個周五下午,她剛從機房出來,就被等在外面的顧時瑾攔住了。
他瘦了些,穿著白襯衫,金絲邊眼鏡後的眼神有些複雜,溫和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執拗。
「青禾,」他聲音依舊溫和,卻少了些之前的隨意,「我們談談。」
沈青禾停下腳步,懷裡還抱著幾本厚重的書。她看著他,沒說話。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點,依舊乾淨清爽,卻莫名讓她覺得有點……礙眼。
「我找了你幾次,你都不在。聽說你最近很拼,在跟劉教授的課題?」他語氣帶著關切,「別太累著自己。外語系那邊……」
「學長,」沈青禾打斷他,聲音平靜,沒什麼情緒,「謝謝關心。我最近確實忙,劉教授那邊的課題很有意思,我想多學點。」
顧時瑾被她這直白的拒絕噎了一下,頓了頓,才重新開口,聲音低了些:「青禾,你最近……好像一直在躲著我?是因為上次倉庫門口……」
「沒有。」沈青禾飛快地否認,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遠處,「我只是覺得,有些路,終究得自己走。學長你……很好,但你的路和我的,不一樣。」
這話說得近乎殘忍的清醒。
顧時瑾臉上的溫和終於維持不住,一點點褪去。他看著她,看著她眼底那層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硬殼,看著她懷裡那些與他世界毫無關係的、深奧的計算機書籍。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澀意:「是因為霍臨川嗎?」
沈青禾猛地一怔,倏然轉頭看他。
「他那種人,能給你什麼?」顧時瑾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壓抑的情緒,「冰冷的交易?無止境的利用?青禾,你別被他利用了還……」
「學長!」沈青禾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去,四周已經有路過的同學看過來。她胸口起伏了一下,盯著顧時瑾,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我的事。和他無關,和你也無關。」
她繞過他,快步離開。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顧時瑾僵在原地,看著她走遠,鏡片後的眼睛裡的光,一點點黯下去。他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傍晚,沈青禾抱著書,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裡卻遠不如表面那麼平靜。
顧時瑾的話,像根刺,扎進了她最不願意觸碰的地方。
霍臨川。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陰影,盤踞在她剛剛掙來的一點自主權上。
她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加快了腳步。
快到宿舍樓時,她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樓旁那棵老槐樹下,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型低調,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15.
車門打開。
霍臨川邁步下來。
他好像剛從某個正式場合離開,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敞著,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非但不顯溫暖,反而勾勒出一種冷硬的疏離感。
他靠在車身上,指間夾著一支煙,卻沒吸,任由青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沒什麼表情的臉。
目光隨意地掃過來,精準地捕捉到了僵在不遠處的沈青禾。
像鷹隼鎖定了獵物。
沈青禾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懷裡的書變得沉重無比。
他怎麼會來這裡?
霍臨川看著她,沒動,也沒說話。只是那雙眼睛,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冰冷地、審視地,將她從頭到腳剝了一遍。
然後,他極慢地、極慢地,抬起了夾著煙的那隻手。
用食指,漫不經心地,凌空點了一點她的方向。
動作很輕,卻帶著千鈞的重壓和毋庸置疑的掌控力。
煙霧模糊了他嘴角那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沈青禾站在原地,像是被釘在了傍晚滾燙的餘暉里,渾身的血液,一點點涼透。那根凌空點來的手指,像一道冰封的咒語,把沈青禾釘死在傍晚滾燙的餘暉里。
血液似乎真的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都透著寒氣。她能感覺到霍臨川的目光,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冰冷地刮過她的臉、她的舊襯衫、她懷裡那幾本沉重的、象徵著另一種可能的計算機書籍。
然後,那根手指收了回去。他像是完成了某種確認,或者只是厭倦了這場無聲的對峙。將未吸完的煙蒂隨手摁滅在車門旁的垃圾桶上,拉開車門,彎腰坐了進去。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入車道,尾燈在漸濃的暮色里劃出兩道紅色的弧線,很快消失不見。
壓迫感驟然撤離。
沈青禾猛地吸進一口氣,嗆得咳嗽起來,肺葉針扎似的疼。懷裡的書差點脫手砸在地上。她狼狽地彎腰去撈,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宿舍樓門口進出的人投來好奇的一瞥,很快又漠不關心地移開。
她抱著書,幾乎是踉蹌著沖回宿舍,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息。黑暗中,只有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擂鼓一樣敲打著耳膜。
他看見了。
看見了她剛剛生出的、那點可笑的硬殼。看見了她試圖掙扎的軌跡。
那根手指,那個眼神,無聲地提醒著她:你的一切,都在我的衡量之下。你的所有努力,不過是我掌中既定的軌跡。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席捲了她。她猛地揚起手,想把懷裡的書狠狠砸出去——砸碎這令人窒息的掌控!
但手臂舉到一半,又硬生生頓住。
書有什麼錯?知識有什麼錯?
錯的,是她還不夠強。強到足以掙脫,足以無視,足以讓他那根點過來的手指,變成一個可笑的動作。
她緩緩放下手臂,把書更緊地抱在懷裡,像抱住一件武器。
接下來的日子,她把自己更徹底地埋進了代碼和算法的世界。劉教授課題組的邊緣活兒,她乾得比誰都狠。別人避之不及的髒活累活,她搶著做。半夜溜進機房,對著嗡嗡作響的老舊機器,一遍遍調試那些令人頭禿的程序。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螢幕上跳動的錯誤代碼,像霍臨川無聲的嘲諷。
她咬著牙,眼睛熬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啃著冷饅頭,喝著涼白開,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還有那筆賣命換來的「巨款」換來的短暫安全感,全都砸了進去。
同組的師兄師姐看她像看怪物,私下裡嘀咕「這師妹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
她不管。她只知道,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鑿穿鐵壁的鑿子。
偶爾,在水房或者去食堂的路上,會遇到顧時瑾。
他似乎清減了些,臉上的溫和淡了,多了些沉鬱的東西。看到她,他會停下腳步,眼神複雜,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沈青禾總是搶先一步,極其輕微地搖一下頭,然後飛快地低下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掠過。
像躲避一場過於溫暖、卻會軟化骨骼的春雨。
他的路是陽光大道,鋪著家族的底蘊和溫文的教養。她的路是懸崖峭壁,只有冷風和自己的指甲。
不一樣。終究不一樣。
那天,課題組接手了一個新的數據模塊,需要處理一批極其龐雜、格式混亂的早期氣象觀測記錄,要從中提取出特定模式。現有的程序跑起來效率極低,動不動就死機。
負責的師兄熬了兩個通宵,頭髮撓成了雞窩,摔了鍵盤罵娘:「這他媽是人乾的活?!這數據一坨屎!根本沒法弄!」
小組裡一片愁雲慘霧。
沈青禾默默聽著,沒說話。晚上,她又溜進了機房。
對著那堆看起來毫無規律的數字海洋,她想起了之前啃過的一篇關於模式識別和機器學習的英文論文,裡面提到了一種非常規的數據清洗和特徵提取思路,極其繁瑣,但據說對這類混沌數據有效。
死馬當活馬醫。
她憑著記憶和那本快被翻爛的筆記,開始用最笨的方法,一行行地寫代碼嘗試。從深夜到天亮,螢幕上的字符長了又消,消了又長。錯誤提示框一次次彈出來,又一次次被她關掉。
眼睛乾澀得流不出淚,太陽穴突突地跳。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螢幕上瘋狂滾動的字符忽然停住了。
然後,一行行經過清洗、轉換後的清晰數據,瀑布般流暢地傾瀉下來。
成功了!
她愣愣地看著螢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種巨大的、近乎戰慄的喜悅,猛地衝垮了連日來的疲憊和絕望。
她幾乎是跳起來,抓著那幾張列印出來的結果數據,衝出了機房,沖向劉教授的辦公室。也顧不上是不是太早,教授有沒有來。
跑到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她聽到裡面不止劉教授一個人的聲音。
還有一個冰冷的、她死都忘不了的聲線。
「……模型的優化必須在這個月底之前完成,港島那邊的合作方等不了……」
是霍臨川。
她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那股剛剛衝上頭頂的狂喜,唰地一下涼透了。手裡的數據紙變得滾燙。
她下意識就想轉身逃跑。
辦公室的門卻從裡面被拉開了。
劉教授站在門口,看到她,有些驚訝:「沈青禾?這麼早?有事?」
而辦公室里,霍臨川正坐在客椅上,手裡拿著一份文件,聞聲抬起頭,目光越過劉教授,精準地落在了她臉上,以及她手裡那幾張明顯是機打結果的紙張上。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極快地掃了一眼,便重新落迴文件上,仿佛只是看到了一隻無關緊要的飛蟲。
劉教授接過她手裡的數據,快速瀏覽著,臉上漸漸露出驚訝和興奮:「咦?這……這是那批氣象數據的處理結果?你做的?怎麼弄出來的?」
沈青禾喉嚨發乾,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辦公室里的霍臨川。他依舊垂著眼看文件,側臉冷硬,仿佛對這邊的對話毫無興趣。
「就……試了一種論文上的算法……」她聲音發虛,語焉不詳。
「好!很好!」劉教授卻沒深究,用力拍了拍那幾張紙,「效率提升很明顯!思路很刁鑽!這下問題解決了!你立了一功!」
沈青禾勉強笑了笑,手心全是汗。
「行了,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紅的。」劉教授揮揮手,心情大好地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對著霍臨川語氣都輕鬆了不少,「臨川啊,你看,這不就解決了?我就說我們組裡藏龍臥虎……」
霍臨川合上文件,站起身:「結果達到要求就行。具體細節我不關心。月底,我要看到完整模塊。」
他邁步朝門口走來。
沈青禾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讓開通道。
霍臨川經過她身邊,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只有那股淡淡的、帶著冷冽煙草和高級皮革的氣息,掠過她的鼻尖。
像一陣漠不關心、卻又無處不在的風。
他走後,沈青禾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後背又是一層冷汗。
16.
劉教授還在興奮地研究那幾張數據結果,嘴裡念叨著「這算法有點意思……」
沈青禾卻一點喜悅都沒有了,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拼盡全力鑿出的一點光,在他眼裡,或許只是恰好符合了預期進度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註腳。
她沉默地退出了辦公室。
那天之後,她在課題組的日子好過了不少。劉教授似乎真把她當成了可造之材,偶爾會丟給她一些更有挑戰性的任務。師兄師姐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真正的認可,甚至帶點探究。
她依舊沉默,埋頭幹活。只是偶爾,在深夜離開機房,走在空曠寂靜的校園裡時,會下意識地四下張望。
總覺得,暗處好像有雙眼睛。
那種被無形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有時是在圖書館最偏僻的書架間,有時是在傍晚人跡罕至的林蔭道,有時甚至只是在她常去的那家蒼蠅館子吃完面出來。
沒有具體的形跡,只是一種冰冷的、黏膩的直覺。像蛇信子掃過皮膚。
她試過突然回頭,試過故意繞路。
什麼都沒發現。
只有那種如影隨形的窺伺感,揮之不去。
她開始失眠。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著室友熟睡的呼吸聲,耳朵卻豎起來,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
神經繃得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
她試圖安慰自己是錯覺,是太累了。可那種感覺太真實,真實得讓她毛骨悚然。
是誰?
霍臨川?他用得著用這種下作手段?他想要敲打她,有一萬種更直接更殘酷的方式。
顧時瑾?更不可能。他的世界裡沒有這種陰影。
家裡?王菊香和沈建國的手,伸不到北京城。
那會是誰?
這種未知的、躲在暗處的威脅,比明晃晃的刀更讓人恐懼。
一個周五下午,她剛幫劉教授送一份材料到行政樓。出來時,天色陰沉,悶雷滾動,像是要下暴雨。
她沒帶傘,想著趕緊跑回宿舍。
穿過辦公樓前那片小花園時,眼角餘光似乎瞥到假山後面,有個黑影極快地閃了一下。
她的心猛地一縮,腳步頓住,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誰?」她厲聲喝問,聲音因為緊張而發尖。
沒人回答。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她死死盯著假山的方向,手心冰涼,心臟狂跳。
幾分鐘過去,毫無動靜。
難道又是錯覺?
她咬著牙,不敢再走那條僻靜的小路,轉身快步走向大路。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跑了起來。
悶雷炸響,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瞬間將她淋透。
她狼狽地在雨幕中奔跑,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卻沖不散那股跗骨之蛆般的寒意。
跑回宿舍樓,衝上樓梯,直到砰地一聲關上宿舍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她才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小灘。
恐懼。冰冷的、實實在在的恐懼,終於徹底攫住了她。
不是錯覺。
真的有人在盯著她。
她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桌上的鬧鐘,秒針噠、噠、噠地走著,聲音在寂靜的雨聲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漸小。
她抬起頭,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神卻在一片狼藉中,慢慢凝起一點冰冷的、孤注一擲的狠光。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校園。
然後,她轉過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
最裡面,放著那張寫著涉外賓館名稱和那個英文人名的紙條。霍臨川給的。
她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凌厲的字跡。
既然躲不掉。
那就……換個活法。
她拿起鋼筆,抽出一張嶄新的信紙。窗外的雨停了,積水順著屋檐滴答落下,敲在水泥地上,一聲,又一聲,像倒數計時的秒針。
沈青禾坐在書桌前,檯燈的光暈只照亮她緊抿的嘴角和握著鋼筆的、過於用力的手指。信紙上,只寫了一個開頭:
「霍先生:」
後面是一片空白。
千頭萬緒,無數句話在腦子裡衝撞,卻一句也落不到紙上。求他?她開不了口。陳述價值?她有什麼價值值得他再次出手?質問跟蹤?毫無證據,只會顯得可笑。
筆尖懸得太久,一滴濃黑的墨水滴落下來,在「生」字後面洇開一小團醜陋的污跡。
她煩躁地扔下筆,把信紙揉成一團,狠狠砸進牆角的廢紙簍。
不行。這條路走不通。向他示弱求助,等於主動把脖子伸進他設定好的軛里。
她站起身,在逼仄的宿舍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的獸。雨水浸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冰涼刺骨,卻壓不住心裡那團焦躁的火。
必須靠自己破局。
那個在暗處窺伺的人,目的不明。但既然用這種鬼祟手段,必然有所圖,且暫時不敢放到明面上。
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夜空。
怕?那就讓對方更怕。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斬斷陰影、也能武裝自己的快刀。
幾天後,海淀,那間熟悉的廢棄倉庫辦公室。
沈青禾抱著一摞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最新國外計算機期刊影印件,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
裡面已經有人。
霍臨川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辦公桌後,面前攤開著幾份文件。他沒穿西裝,一件簡單的黑色襯衫,袖口隨意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指間夾著煙,煙霧模糊了他冷硬的側臉輪廓。
聽到開門聲,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空氣里瀰漫著煙草和舊紙張混合的沉悶氣味。
沈青禾腳步頓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走進來,將書放在角落自己常坐的那張破桌子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霍臨川依舊沒反應,仿佛她是空氣。
沈青禾也不說話,自顧自整理著書籍,紙張嘩啦作響。沉默在倉庫里蔓延,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又透著一種詭異的、互不干擾的平衡。
她知道他為什麼來。那批深圳電子廠的翻譯尾款,還有一些技術細節需要最終確認。公事公辦。
她需要的就是這種「公事」場合。
整理完書,她拿出那份關於數據處理算法的總結報告——就是劉教授誇過的那份。走到霍臨川桌前,隔著桌子,將報告放在他面前的文件旁邊。
「霍先生,這是上次項目數據處理的算法小結,劉教授讓抄送一份給您過目。」她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霍臨川的目光終於從文件上移開,落在那份薄薄的報告上,停留了大約兩秒。然後,抬起眼,看向她。
冰冷的,審視的,沒有任何多餘內容。
他沒碰那份報告,只極淡地「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沈青禾的心臟在胸腔里敲打,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尋常地開口,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對了,霍先生。最近好像總有些奇怪的人在學校附近轉悠,還老盯著我們系機房和圖書館外文資料室那邊。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怪嚇人的。您見識廣,聽說過這類事嗎?」
她說話時,眼睛看著霍臨川,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霍臨川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煙霧後面,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譏誚,快得讓她懷疑是錯覺。
他吸了口煙,緩緩吐出,青白色的煙霧隔在兩人之間。
「北大什麼時候成街心公園了?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來轉悠?」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漠不關心的嘲弄,「保衛處是擺設?」
意料之中的反應。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沈青禾心裡冷笑,面上卻適時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女學生的擔憂和後怕:「我也覺得奇怪……可能就是些小偷小摸的吧?不過還是有點害怕,尤其是晚上從機房回來……」
她適時地停住,低下頭,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像個被嚇到的普通學生。
霍臨川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似乎要刺探她這番話底下真正的意圖。
倉庫里只剩下煙絲燃燒的細微嗶啵聲。
幾秒後,他掐滅了煙,聲音重新變得冷硬務實,仿佛剛才那段對話從未發生。
「港廠那邊追加了一批設備維護手冊,涉及精密光學校準,德文為主,夾雜英文。術語很偏。原定的人搞不定。」他拿起桌上一份新的文件袋,丟到她面前,「三天時間,給我前十頁的樣品。要求照舊。」
17.
沈青禾看著那個厚厚的文件袋,沒有立刻去接。
德文。精密光學。三天。又是這種極限施壓。
但這一次,她心裡湧上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冰冷的興奮。
魚,上鉤了。
她抬起眼,迎上霍臨川審視的目光,臉上那點偽裝出的害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
「千字二十。」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預付五成。資料涉及敏感技術,我需要簽署正式的保密協議,規定雙方權責。翻譯期間,我需要進出實驗室借用部分校準基準資料的權限。」
條件開得乾脆利落,甚至帶著點反客為主的強硬。
霍臨川眉梢極輕微地挑動了一下,像是意外,又像是終於看到了點有意思的東西。他身體微微後靠,打量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夕之間褪去了所有怯懦外殼的女孩。
「學會討價還價了?」他語氣聽不出喜怒。
「成本核算而已,霍先生。」沈青禾目光毫不避讓,「我的時間、精力、以及可能承擔的風險,都需要計價。您一向看重效率,應該明白,清晰的權責和合理的回報,才能保證最終輸出的質量。」
她把他那套冰冷的規則,原封不動地扔了回去。
霍臨川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十幾秒。倉庫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忽然,他極短促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冰冷又鋒利。
「可以。」他吐出兩個字,乾脆得令人意外,「細節找我的助理談。明天早上九點,實驗室權限會開通給你。」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不再看她,徑直朝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他腳步停住,沒有回頭,聲音平淡地扔下一句。
「把你那些招搖過市的新書,塞回床底下去。想死,別髒了我的項目。」
鐵門在他身後哐當一聲關上,震落些許灰塵。
沈青禾站在原地,聽著腳步聲遠去,直到徹底消失。
她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腔里的濁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手指摸到那個沉甸甸的德文資料袋,冰涼的牛皮紙質感,卻讓她感到一絲奇異的踏實。
她賭對了。
用一種近乎挑釁的方式,把自己重新塞回他的棋盤,卻爭得了一點微小的、自主落子的權力。
還有那句關於「新書」的警告……他果然什麼都知道。那雙眼睛,從未真正離開過。
但這一次,她不再僅僅是恐懼。
她拿起那份資料袋,抱在懷裡,像抱著一面剛剛繳獲的盾牌。
日子再次陷入高速旋轉的瘋狂。
德文資料比想像中還難啃。她幾乎住在了實驗室和圖書館。靠著之前打下的底子和一股狠勁,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張圖一張圖地對。
霍臨川的助理準時送來了預付的稿費和一份條款極其嚴苛的保密協議。她仔細看完,簽下了名字。每一筆錢,她都仔細收好,這是她未來的彈藥。
偶爾,在深夜離開實驗室回宿舍的路上,那種被窺伺的感覺仍然會出現。
但奇怪的是,自從那次倉庫談話之後,那感覺似乎……遠了那麼一點。不再那麼如影隨形,更像是一種停留在遠處的、模糊的監視。
她不敢放鬆警惕,卻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驚惶失措。
她開始有意識地改變回宿舍的路線和時間。有時會突然繞到人多的地方,有時會在某個教學樓里待到很晚。她甚至偷偷用那筆預付的稿費,買了一個小小的、可以塞進口袋的強光手電和一把削鉛筆用的、異常鋒利的美工刀。
東西雖小,握在手裡,卻仿佛能生出一點可憐的勇氣。
一個多星期後,德文樣品翻譯如期交付。
這一次,退回的稿子上,紅色的圈注少了很多。只有寥寥幾處術語和格式的修正。
附著一張列印的紙條,只有一個字:
「可。」
看著那個冰冷的「可」字,沈青禾靠在倉庫冰冷的牆壁上,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疲憊如同潮水般席捲而來。
她需要喘口氣。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周末,她揣上一點錢,去了趟海淀圖書城。不是去買那些昂貴的影印期刊,而是漫無目的地閒逛,在一排排書架間穿梭,讓油墨和舊紙張的氣味包裹自己,暫時忘記代碼、忘記翻譯、忘記霍臨川和那雙暗處的眼睛。
在一個堆滿過期雜誌的角落裡,她無意間抽出一本紙張泛黃的《旅行家》雜誌。封面是皚皚的雪山和湛藍的天空,色彩飽和得幾乎不真實。
她隨手翻開。
一張照片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蒼茫無垠的戈壁灘上,一條孤零零的公路伸向天際,遠處是火紅詭異的雅丹地貌,天空高遠得令人心悸。
圖片下的文字寫著:「……踏上無人區,感受生命的渺小與遼闊……」
她的手指停留在那頁紙上,久久沒有動彈。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驟然鬆開。一種陌生的、近乎疼痛的渴望,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
離開這裡。
去一個沒有算計、沒有窺伺、沒有冰冷規則的地方。
去那片看不到盡頭的天地之間。
呼吸莫名地急促起來,眼眶有些發酸。
「喂!那本要不要?五毛錢處理了!」攤主粗啞的嗓音把她拉回現實。
沈青禾猛地合上雜誌,像被燙到一樣塞回書架深處。心臟還在砰砰狂跳。
她倉促地低下頭,快步離開那個角落,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直到走出圖書城,午後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湧入耳朵,那種突如其來的、幾乎讓她落荒而逃的悸動,才慢慢平復下來。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有些茫然。
剛才那種感覺……是什麼?
她甩甩頭,把那本雜誌和那片虛幻的天地強行壓回心底。
生存才是眼前的第一要務。那些不著邊際的念頭,太過奢侈。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板起臉,匯入匆忙的人流,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腳步卻不如來時那麼堅定了。
心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仿佛被那本破舊的雜誌,撬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透進一絲,她從未奢望過的光。
回到學校,還沒進宿舍樓,就被門房大媽叫住了。
「沈青禾!有你的包裹!又是你家裡寄來的!」
又是一個牛皮紙包裹,不大,但比上次那包碎糖餅沉得多。
沈青禾心裡咯噔一下,那種不好的預感又浮了上來。
她道了謝,接過包裹,手指碰到寄件人信息欄——依舊是「紅星紡織廠」。
沉甸甸的,像塊冰。
她抱著包裹,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腳步沉重。
推開宿舍門,只有她一個人。她反手關上門,靠在門後,沒有立刻拆開。
只是盯著那熟悉的筆跡和地址,看了很久。
然後,她猛地發力,粗暴地撕開了牛皮紙。
裡面沒有衣服,沒有吃的。
只有一摞用橡皮筋捆得緊緊的信紙,最上面壓著一封展開的信。
信是王菊香的口吻,找隔壁讀過高中的學生代筆的,字跡工整,內容卻一如既往地令人窒息。
開頭照例是哭窮,抱怨廠里效益不好,抱怨沈建國腰疼病又犯了幹不了重活,抱怨沈耀祖上學費錢。
然後,筆鋒一轉。
「……你弟弟眼看著就要升高三了,成績不上不下,愁死人。他們班主任說了,現在城裡重點高中的孩子都請家教開小灶,一小時就好幾塊錢!我們哪請得起?你爸說了,你是大學生,有文化,現在又能掙錢了,廠里都傳遍了,說你在北京給大老闆做翻譯,掙美元呢!你弟弟的前程,你這當姐姐的不操心誰操心?」
「不多要!一個月寄五十回來!給你弟弟攢著請家教!必須寄!聽見沒?不然我就去北京找你領導,問問他們是不是教學生忘了爹娘兄弟!」
信的下面,那厚厚一摞信紙,是沈耀祖從上學期到現在,所有科目的慘不忍睹的試卷和成績單,用紅筆醒目地圈畫著低分和排名。
像最後通牒。像無聲的勒索。
沈青禾看著那封信,看著那些試卷。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疲憊。
她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信紙和試卷從她鬆開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窗外,天色漸漸暗沉下來。
她抬起手,捂住了臉。散落的試卷像一地慘白的屍骸,攤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沈青禾靠著門板,手指深深插進髮根,指甲摳著頭皮,細微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實。
五十塊。一個月。
王菊香的嘴臉隔著信紙都能聞到那股算計的酸腐氣。廠里傳遍了?她這才掙了幾個錢,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螞蟥一樣貼了上來。
去北京找領導?她真做得出來。
一股惡氣堵在胸口,悶得她發慌。她猛地站起身,一腳踢開腳邊那張畫滿紅叉的物理試卷。紙張輕飄飄地飛起,又落下,無聲無息。
她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夜風灌進來,帶著晚春殘存的涼意,吹散了屋裡那令人作嘔的壓抑。樓下有情侶低聲說笑走過,聲音模糊而遙遠。
另一個世界。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疼。憤怒和噁心慢慢沉澱下去,剩下一種更加堅硬的、冰冷的決絕。
這次是五十,下次就是一百……直到把她吸干榨盡,像前世一樣,用她的骨血去填沈耀祖那個無底洞。
她轉身,目光落在那個裝著德文資料的厚重文件袋上。霍臨川冰冷的臉,苛刻的要求,那千字二十的報價……此刻竟顯得無比清晰甚至……可靠。
至少明碼標價。
她走過去,拿起那份「可」字的批註紙條,捏在指尖。單薄的一張紙,卻仿佛有千斤重。
然後,她拉過椅子,坐下。重新抽出一張信紙。鋼筆吸飽了墨水,筆尖懸在紙的上方。
這一次,沒有絲毫猶豫。
「媽:」
「錢沒有。一分都沒有了。」
「我的獎學金和打工錢,剛夠交下學期費用和活著。你們要我死,就直接說。不用繞彎子。」「沈耀祖的成績,爛泥扶不上牆,請如來佛當家教也沒用。有本事,你就真來北京鬧。看是我先被開除,還是你們先被保衛科當盲流抓走。而且,之前的匯款單我都留著,這一筆不小的數字買這 18 年夠夠的了,但我還是念著你們,每個月 30 寄回去。你說你這麼逼迫廠子裡支持的優秀學子,事情鬧大了你的工作就沒了,而我回家了大不了 200 塊被你賣掉。您好好算算吧……」
「沈青禾」
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戾。寫完了,她也不檢查,直接塞進信封,貼上郵票。明天一早就寄出去。
做完這一切,她像打了一場硬仗,渾身脫力,手心卻滾燙。
她知道這封信會引來怎樣的狂風暴雨。王菊香的咒罵信,沈建國的沉默,甚至廠里可能的風言風語。
但她不在乎了。
她誰也不欠!
這具身體,這條命,她得自己攥緊。
接下來的日子,她把自己徹底焊死在了德文手冊和代碼世界裡。白天泡在實驗室對照光學儀器核實術語,晚上窩在倉庫瘋狂翻譯、調試程序。困極了就在桌上趴一會兒,餓極了就啃冷饅頭。
那種拚命的勁頭,比之前更甚,幾乎帶著一種自毀式的瘋狂。
同課題組的人都不敢輕易打擾她。她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只有對著螢幕和圖紙時,眼底才會燃起那種近乎偏執的光。
霍臨川的助理來送過兩次補充資料,看到她深陷的眼窩和蒼白得嚇人的臉色,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公事公辦地交接文件。
霍臨川本人沒再出現過。但他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似乎通過助理、通過偶爾傳來的項目進度詢問,依舊籠罩著她。
沈青禾不管不顧。她只要快一點,再快一點。把所有的精力榨乾,就沒空去怕,沒空去痛,沒空去理會那些陰魂不散的窺伺和即將到來的家庭風暴。
然而,風暴還是來了。
不是一個,是兩個。
18.
先是家裡。王菊香的咆哮信在一周後抵達,字跡潦草狂亂,估計是沈耀祖寫的。
充斥著惡毒的咒罵和不甘的威脅,足足寫了五頁紙,最後通牒如果不寄錢就「死給你看」。
沈青禾在水房當著幾個面露訝異的室友的面,面無表情地把它撕得粉碎,衝進了下水道。水流漩渦卷著紙屑,像捲走一堆垃圾。
她轉身離開,留下身後一片詭異的寂靜。
更大的風暴悄然而至。
那天她剛從實驗室出來,就被劉教授叫到了辦公室。
老教授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桌上攤著幾份程序流程圖和數據分析報告。
「沈青禾,」他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地盯著她,把列印紙拍到桌上,「史丹福團隊三天前在波士頓的公開研討會上,放出了最新幻燈片。你第三模塊的疊代公式,跟他們 PPT 第 18 頁幾乎逐字相同!你怎麼解釋?」
沈青禾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
「不可能!」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為震驚而嘶啞,「那算法是我根據數據特性自己調試疊代出來的!我根本沒看過什麼史丹福的預印本!」
「自己調試?」劉教授拿起一份報告,指著上面幾處複雜的疊代邏輯,「這些優化思路,和那篇里的推導過程幾乎一致!巧合?沈青禾,學術聲譽不是兒戲!」
「我真的沒有!」沈青禾急了,上前一步,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教授,您可以調機房使用記錄!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調試和驗算上,我根本沒時間也沒途徑去接觸國外的預印本!那篇論文……那篇論文叫什麼?您讓我看看!」
她急切地想自證清白。
劉教授報出一個冗長的英文論文標題和作者名字。
沈青禾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那個作者名字……她記得!
是之前一次項目組非正式交流會上,一個來自南方的訪問學者隨口提到的,說是該領域的頂尖人物,剛剛發了篇重磅文章,但具體內容沒人細說。她當時留了心,默默記下了名字,後來在圖書館檢索時,發現北大根本沒有訂閱那本極其冷門的期刊,也就作罷了。
她的算法思路……怎麼可能和那個人撞得如此徹底?!
「我……我只是聽說過這個作者,但我絕對沒有抄襲!」她聲音發顫,帶著絕望的倔強,「我的疊代過程都有原始記錄和草稿!我可以……」
「現在說這些沒用!」劉教授打斷她,語氣嚴厲,「現在的問題是,對方實驗室已經通過非正式渠道提出了質疑!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不僅是你個人的問題,整個課題組的聲譽都要受影響!甚至學校的臉面!」
沈青禾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冤屈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項目你先停一停。」劉教授疲憊地揮揮手,語氣不容置疑,「回去寫一份詳細的情況說明,把所有原始記錄整理好交上來。在調查清楚之前,實驗室和機房的權限暫時凍結。」
凍結權限……
這句話像最後的判決,砸得她眼前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辦公室的。雙腿軟得像麵條,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走廊里遇到相熟的師兄師姐,投來的目光複雜難辨,有關切,有懷疑,也有幸災樂禍。
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旋轉。
抄襲……學術不端……這是能徹底毀掉一個學生的罪名!
她渾渾噩噩地走回宿舍,砰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心臟跳得又急又亂,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那個算法明明是她熬了無數個通宵,試錯了無數次才一點點磨出來的!怎麼會和萬里之外一篇她根本沒看過的論文幾乎一樣?!
是巧合?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
一個冰冷的、可怕的念頭猛地竄入腦海,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那個在暗處窺伺她的人……
不僅僅是在盯著她。
他/她還能在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竊取她的思路,甚至……提前布局,將她置於死地!
是誰?到底是誰?!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
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觸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幾乎要窒息。
她猛地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完了。
這一次,好像真的完了。
霍臨川不會要一個沾上學術污點的人。劉教授不會再保她。她剛剛看到的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將她吞噬。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徹底淹沒的時候,宿舍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沈青禾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門口,全身繃緊,像一隻受驚的刺蝟。
是誰?來看她笑話?還是……那個藏在暗處的人?
「沈青禾?」門外傳來一個壓低的、有些熟悉的女聲,「是我,張蘭。開開門,有事跟你說。」
張蘭?同課題組那個總是低著頭、沒什麼存在感的女生?
沈青禾警惕地沒有動,啞著嗓子問:「什麼事?」
門外沉默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幾乎像是氣音,卻帶著一種奇怪的急迫:「……關於你算法的事……我好像……看到點什麼……」
沈青禾的心臟猛地一跳!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門口,猛地拉開門栓。
門外站著張蘭,臉色有些發白,眼神躲閃,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走廊,然後像泥鰍一樣擠了進來,反手就把門關上了。
「你到底知道什麼?!」沈青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幾乎要掐進她肉里,眼睛死死盯著她。
張蘭吃痛地縮了一下,看著沈青禾近乎瘋狂的表情,眼裡閃過一絲恐懼,但還是飛快地說道:「我、我前天晚上……在機房趕實驗報告,弄到很晚……大概快熄燈的時候,我看到……看到李建軍鬼鬼祟祟地從你常用的那台機器前站起來,好像……好像在用軟盤拷貝什麼東西……」
李建軍?那個總是笑眯眯、和誰都稱兄道弟、技術卻平平的師兄?
沈青禾的瞳孔驟然收縮:「你看清楚了?!」
「當、當時沒太在意……」張蘭聲音發顫,「就覺得他有點怪,平時這個點他早溜了……今天聽到劉教授找你……我、我才想起來……而且……」她猶豫了一下,聲音更低了,「而且我後來想起來,大概半個月前,有一次我聽到他跟人打電話,好像……好像在打聽什麼國外預印本的事情,還提到了史丹福……」
轟——!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瞬間,猛地串聯了起來!
李建軍!那個看起來最不可能的人!那個總是拍著劉教授馬屁、對誰都一團和氣的師兄!
竊取她的疊代數據!提前布局!將她陷於死地!
為什麼?!
嫉妒?她擋了他的路?還是……受了誰的指使?!
沈青禾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靠在書桌上,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裡翻滾著震驚、憤怒,以及一絲絕處逢生的瘋狂。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她盯著張蘭,聲音嘶啞,「你不怕得罪他?」
張蘭低下頭,搓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我……我看不慣……他平時就愛占小便宜,搶人功勞……而且……而且他上次還想……還想摸我手……」她聲音裡帶上了哭腔,「我知道這不算什麼證據……但……但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沈青禾看著她害怕又羞愧的樣子,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正義感,這只是兔死狐悲,或者說,一種被壓迫後的微弱反抗。
但足夠了。
這一點點火星,對她而言,已是燎原的希望。
「謝謝你,張蘭。」沈青禾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殺氣,「這件事,爛在肚子裡,對誰都別說。」
張蘭慌亂地點點頭,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拉開門飛快地跑了。
宿舍里重新剩下沈青禾一個人。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剛才的絕望和恐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可怕的平靜。
眼底深處,那簇本以為已經熄滅的火,死灰復燃,燒得更旺,更冷,更決絕。
她慢慢走到臉盆架前,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自來水狠狠沖了一把臉。
抬起頭,看著鏡子裡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駭人的自己。
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想玩陰的?
那就看看,誰先玩死誰。水龍頭裡的冷水嘩嘩沖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激靈,卻澆不滅眼底那簇瘋狂燃燒的火。
鏡子裡的人,臉色慘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裡面翻滾著被逼到絕境後的狠戾和一種冰冷的清醒。
李建軍。
這個名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她沸騰的腦髓里。
平時那副笑眯眯、和誰都能勾肩搭背的虛偽模樣,此刻想起來令人作嘔。搶功?占小便宜?或許。但布局如此陰毒,僅僅是為了嫉妒?她不信。
背後一定還有人。那雙一直在暗處窺伺的眼睛,終於伸出了爪子。
她關掉水龍頭,水珠順著下巴滴落,砸在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斑點。宿舍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劉教授只給了她寫情況說明的時間。一旦「調查」開始,流程啟動,眾口鑠金,白的也能被說成黑的。她必須在這之前,拿到鐵證。
鐵證……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門口。
機房!李建軍拷貝數據的那台機器!還有他可能使用的軟盤!
現在就去!立刻!趕在他銷毀證據之前!
她猛地拉開門,沖了出去。腳步在空曠的走廊里發出急促的迴響。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教學樓大多熄了燈,只有走廊盡頭值班室還亮著一點昏黃的光。機房所在的信息樓更是黑黢黢一片,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她繞到樓後,找到那扇氣窗——之前有一次她熬得太晚,被鎖在裡面,無意中發現這扇窗的插銷壞了,能從外面推開。
費力地踮起腳,手指摳住冰涼窗框,用力一推!
「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驚人。
她心臟驟停,屏住呼吸趴伏在牆根下,耳朵豎起來,聽著周圍的動靜。
只有風聲。
她不敢耽擱,咬著牙,手腳並用,從那狹窄的氣窗口爬了進去。重重摔在機房內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膝蓋磕得生疼。
顧不上了。
她爬起來,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摸索到那台她常用的台式機。手指按下開機鍵。
嗡——
硬碟讀取的聲響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異常清晰。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亮她緊繃的臉。
她飛快地操作著笨重的鍵盤,調取後台日誌記錄。一行行代碼飛速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