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我用假診斷書上北大完整後續

2025-09-17     游啊游     反饋
3/3
沒有。關於軟盤讀寫的記錄已經被清理得很乾凈。李建軍沒那麼蠢。

她不死心,又試圖恢復刪除記錄。複雜的 DOS 命令她用得並不熟練,額角急出了細密的汗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偶爾有巡邏保安的手電光晃過,她立刻趴低,心臟狂跳。

不行!這樣太慢了!而且很可能什麼也找不到!

她猛地直起身,目光掃過機房角落裡那個放著公用軟盤的鐵皮櫃。

柜子鎖著。

她的視線又落回主機箱上。機箱側面,貼著每台機器的固定編號和……最近一次硬體維護的日期和負責人簽名。

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

她蹲下身,湊近那小小的標籤。維護日期是……兩周前。負責人簽著一個潦草的名字,看不真切。但下面還有一個送修記錄編號。

她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

李建軍負責課題組一部分耗材和設備報修的聯繫工作!

她立刻起身,像一道影子般溜出機房,依舊從氣窗口爬出,落地後頭也不回地沖向系辦公樓。

辦公樓也鎖了。但她知道一樓廁所旁邊有個窗戶插銷是壞的,是之前某個師兄偷偷告訴她的「秘密通道」。

同樣的方法,同樣的狼狽。她爬進辦公樓,摸黑找到設備管理科的辦公室門。

門鎖著。她試著推了推,紋絲不動。

絕望又一次攫住她。

她靠著冰冷的木門滑坐下來,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冰冷的無力感像潮水般湧上。

難道真的沒辦法了?

19.

不。

還有一個地方。

她猛地抬起頭。系資料室!所有設備的採購、報修、維護單據存根,都會在那裡留存至少一年!

資料室在一樓盡頭。她跑過去,門同樣鎖著。但旁邊的窗戶……她推了推,鎖死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戶上方那個小小的、用來通風的氣窗上。很高,很小,但……或許能鑽進去?

四下尋找,搬來一個廢棄的花盆墊腳,手指勉強夠到氣窗邊緣。用盡全身力氣向上頂!

生了銹的合頁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但竟然真的被她頂開了一條縫!

顧不得那麼多,她咬著牙,像只絕望的野貓,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從那狹窄的縫隙里硬生生擠了進去!

噗通!

整個人摔在資料室冰冷的地面上,帶倒了一摞放在牆邊的舊期刊,灰塵撲簌簌落下,嗆得她一陣猛咳。

她不敢開燈,摸出隨身帶的那個小手電,擰亮。微弱的光柱在密密麻麻的鐵皮檔案櫃間掃過。

灰塵在光柱里瘋狂舞動。

採購記錄……報修記錄……維護記錄……

她一個個柜子摸過去,辨認著模糊的標籤。手指被金屬邊緣劃破,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找到了!

她猛地拉開一個標著「設備維護-上半年」的抽屜。裡面塞滿了各種單據存根。她借著微弱的手電光,瘋狂地翻找著,按照日期和機房那台機器的編號。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

她的手指停留在一張泛黃的報修單上。

送修日期:兩周前。設備編號完全匹配。送修原因:磁碟驅動器讀寫故障。送修聯繫人:李建軍。

而下面維修單位的處理意見欄里,用藍色的原子筆寫著:

「經檢測,驅動器硬體無故障。疑似用戶使用非標格式化軟盤導致讀寫錯誤。已恢復標準格式化。建議統一軟盤規格,加強管理。」

非標格式化軟盤!

李建軍在用一種特殊的、非常規的方式格式化軟盤,用來拷貝數據,試圖掩蓋痕跡!而這次送修,很可能是因為他某次操作失誤,導致了驅動器報錯!

這張單子,雖然不能直接證明他拷貝了她的數據,但結合張蘭的目擊、他打聽預印本的行為,以及這詭異的「非標格式化」,足以構成一條強有力的證據鏈!足以引起劉教授的嚴重懷疑!

夠了!這就夠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單據存根折好,塞進貼身的口袋裡。像藏著一枚救命的護身符。

剛把抽屜推回去,資料室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和鑰匙串晃動的清脆聲響!

有人來了!

值班的老師來巡樓了!

沈青禾魂飛魄散,猛地關掉手電,屏住呼吸,縮進兩個高大的檔案櫃之間的陰影里,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鑰匙插入鎖孔,轉動。

門開了。

一道手電光柱掃了進來,在堆積如山的紙堆上晃過。

「咳咳……這灰……」值班老師嘟囔了一句,似乎沒發現異常,手電光晃了一圈,又退了出去。

門重新被鎖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沈青禾癱軟在陰影里,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像剛從水裡撈出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

幾分鐘後,她才顫抖著從陰影里爬出來,依舊從氣窗口鑽出,逃離了辦公樓。

夜風一吹,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卻覺得懷裡那張薄薄的紙,滾燙得嚇人。

她沒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劉教授家樓下。

凌晨的家屬區寂靜無聲,只有幾盞路燈孤零零地亮著。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抬起手卻猶豫了。

現在敲門?把教授吵醒?拿出這張並不能直接定罪的單據?指控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師兄?

劉教授會信嗎?會不會覺得她狗急跳牆、胡亂攀咬?

冰冷的現實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她剛才的興奮。

她慢慢放下手,攥緊了口袋裡的單據,指甲掐進掌心。

不能急,不能這麼遞上去。

她需要更穩妥的方式,需要一個……讓劉教授不得不重視、讓李建軍無法狡辯的方式。

她在樓下冰冷的石階上坐了下來,抱著膝蓋,看著遠處灰藍色的天際線。

腦子飛速運轉。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清晨的寒氣凍得她牙齒打顫,一個清晰的計劃才在她腦海里慢慢成形。

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李建軍,你喜歡玩陰的?

那就讓你嘗嘗,什麼叫自作自受。

第二天,課題組例會。

沈青禾踩著點走進會議室,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臉色蒼白,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一副備受打擊、惶惶不安的模樣。

劉教授坐在主位,臉色依舊凝重。其他人竊竊私語,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她,帶著各種意味。

李建軍坐在靠門的位置,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甚至還好心地給她遞了杯水:「青禾師妹,臉色這麼差?別太擔心,清者自清嘛。」

沈青禾接過水,手指碰到他的,冰得他縮了一下。她抬起眼,極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甚至還帶著一絲哀求。

李建軍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會議開始,氣氛壓抑。劉教授簡單說了幾句,主要是穩定軍心,強調調查期間項目暫停,但希望大家不要受影響云云。

輪到其他人交流進度時,沈青禾一直低著頭,像個透明的影子。

直到會議接近尾聲,劉教授準備宣布散會時。

她忽然怯生生地舉了一下手,聲音細弱發顫,帶著哭腔:「教授……我……我昨晚回去……又仔細回想了一下算法調試的過程……」

所有人都看向她。

劉教授皺了皺眉:「想到什麼了?」

「我……我可能想起來一點……」她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聲音卻越來越小,「大概……大概在調試最關鍵那部分疊代的時候,我好像……好像為了驗證一個參數敏感性,嘗試過一種非常規的數據輸入格式……用了非標準格式化的軟盤做中間存儲……」

「非標格式化?」劉教授眉頭擰緊。

「是……是的……」沈青禾像是被嚇到了,眼圈一紅,泫然欲泣,「我當時就是瞎試……後來覺得不穩定就沒用了……但、但好像就是那次之後,機房的磁碟驅動器就有點不太好了……老是讀寫出錯……我、我是不是把機器弄壞了?對不起教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這樣……」

她語無倫次,看起來完全是一個驚慌失措、害怕擔責任的女學生。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李建軍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瞳孔驟然收縮!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緊了!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

非標格式化!她怎麼會知道?!她是在試探?!還是真的……

劉教授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猛地轉向李建軍:「建軍?機房設備報修是你負責的!前段時間是不是有驅動器報修?怎麼回事?」

李建軍猛地回過神,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張了張嘴,想扯出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啊……是、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不過小問題,早就修好了……跟、跟青禾師妹肯定沒關係……」

他語氣急促,眼神慌亂地躲閃著。

「修好了?」劉教授盯著他,「維修單呢?我怎麼沒看到報修記錄?」

「可、可能還沒歸檔……我、我回頭去找找……」李建軍額頭滲出了冷汗,手指都在發抖。

沈青禾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李建軍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心裡冷笑一聲。

火上,該澆油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更可憐、更自責的語氣小聲補充道:「其實……其實後來我還麻煩過李師兄……問他有沒有看到我丟的一張實驗數據軟盤……就是非標格式化的那張……我怕留下隱患……李師兄當時還說幫我找找……也不知道找到沒有……」

轟——!

這話像一顆炸雷,在李建軍耳邊炸響!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沈青禾,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和憤怒!她什麼時候問過他軟盤?!她在撒謊!她在陷害他!

他想反駁,想尖叫,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因為他的確私下拷貝過數據!他確實用了非標格式化的軟盤!他確實因此導致過驅動器報修!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時間和她說的完全對不上!

李建軍面上不動聲色。

「學妹是對我有什麼刻板印象嗎?先不說你說的對不對,這時間就對不上啊。」

說著,李建軍搖了搖頭,像是看一個誤入歧途的幼童一般,失落地看著她。

「沒事,大家都共事這麼久了,學妹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裡,以後不要再辜負教授和前輩們的期望就好了。」

劉教授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李建軍和沈青禾之間來回掃視。他不是傻子,眼前這情況,太詭異了。

「胡鬧!」劉教授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你們到底瞞了什麼?!來個人,維修單現在就去給我找出來!立刻!馬上!」

「還有!」沈青禾忽然抬起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眼神慌亂地看向劉教授,「教授!我想起來了!我那次嘗試非標格式化,是因為……是因為之前偶然聽到李師兄跟人打電話,討論怎麼繞過系統日誌拷貝文件,還提到了什麼特殊格式化能隱藏痕跡……我、我就是好奇才試了一下……我……」

「胡說也要有個限度!」李建軍端坐在椅子上,「沈青禾!我什麼時候打過那種電話?!你陷害我!是你抄襲!你怕被發現就拉我墊背!這是個什麼道理!」

「夠了!」劉教授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臉色鐵青,「都給我閉嘴!滾出去!現在就去把維修單和所有相關記錄拿到我辦公室!立刻!」

他又看向沈青禾,眼神複雜,帶著審視:「沈青禾,你也先回去。沒有我的通知,誰也不准接近機房和實驗室!」

會議不歡而散。

沈青禾低著頭,在一片死寂和各種複雜的目光中,最後一個慢慢走出會議室。

走到無人的樓梯拐角,她停下腳步。

抬起頭,臉上哪還有半分剛才的驚慌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和眼底深處那簇燃燒殆盡的灰燼。

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維修單存根,展開,看了一眼。

然後,緩緩地、一點點地,將它撕成了碎片。手一揚,紙屑紛紛揚揚,飄落進角落的垃圾桶里。

轉身下樓,背影挺直。

剛才那場戲,只是開始。

20.

她知道,李建軍完了。無論他能不能拿出維修單,劉教授心裡的懷疑種子已經種下,只會越長越大。只待時機成熟,他的信譽將徹底破產。

而她自己……她利用信息差,兵行險著,暫時洗脫了最大的嫌疑。但她在劉教授眼裡,恐怕也成了一個心思深沉、手段厲害的麻煩人物。

無所謂了。

清白有時候,需要靠污泥來換。

走到樓外,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依舊瀰漫著看不見的硝煙味。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不遠處,林蔭道的盡頭,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車窗降下一半,霍臨川坐在駕駛位上,指間夾著煙,手臂隨意搭在窗沿上。

他正看著她。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只能看到陽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界的光影,漠然,又深不見底。

他好像只是恰好路過,又好像……已經看了很久。

沈青禾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想別開視線。

但下一秒,她強迫自己停住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回頭。目光不閃不避,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

儘管手心依舊冰涼,儘管小腿肚還在微微發抖。

但她沒有低頭。

兩個人,隔著喧囂的校園和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聲地對視著。

像荒野里兩隻偶然遇見的獸,彼此打量,評估著對方身上的血腥味和爪牙的鋒利程度。

幾秒後。

霍臨川似乎極輕地扯了一下嘴角,像嘲諷,又像別的什麼。

然後,他升起了車窗。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發動,匯入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沈青禾站在原地,陽光照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只有一種冰冷的預感,像蛇一樣,纏繞上脊椎。

他知道了?

他什麼都知道。

這場風波,從頭到尾,或許都沒逃過他那雙藏在暗處的眼睛。

而她剛才那點自作聰明的反擊,在他眼裡,恐怕幼稚得像場猴戲。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卻忽然,不那麼怕了。

甚至隱隱地,生出一絲扭曲的快意。

看吧。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滿意了嗎?那輛黑色轎車消失在校道盡頭,像一滴墨汁溶進水裡,無聲無息。

沈青禾站在原地,陽光白花花地潑在身上,卻蒸不起一絲暖意。霍臨川最後那個眼神,隔著車窗,冷得像淬過冰的針,扎進她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還未完全鬆弛的神經里。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知道李建軍的齷齪,知道她的兵行險著,知道這場風波里所有的腌臢和不堪。他甚至可能……樂見其成?像看斗獸場裡的困獸撕咬,評估著哪一隻更值得下注。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她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用細微的刺痛壓下心底那點又開始翻湧的驚悸。怕什麼?走到這一步,早就沒了回頭的路。髒了就髒了,活下去才要緊。

她沒回宿舍,轉身朝系辦公樓走去。腳步刻意放穩,背挺得筆直。

劉教授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敲了敲,裡面傳來一聲疲憊的「進來」。

推門進去,劉教授靠在椅背上,揉著太陽穴,桌上堆著攤開的文件和那張——果然——被李建軍慌亂間找出來的維修單存根。李建軍不在,大概已經被打發走了,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狗急跳牆後的狼狽氣味。

「教授。」沈青禾低聲開口,站在桌前,垂著眼,依舊是那副受了巨大委屈後又努力強撐的模樣。

劉教授抬起眼皮看她,眼神複雜,嘆了口氣,指指對面的椅子:「坐吧。」

她沒坐,只是更低下頭:「教授,對不起,給您和課題組添麻煩了……我不知道我的無心之失會引來這麼大的誤會,還連累了李師兄……」

她這話說得極其刁鑽,把自己摘成「無心之失」,把李建軍釘死在「誤會」和「被連累」上,聽起來全是自責,實則句句都在坐實李建軍的嫌疑。

劉教授擺擺手,臉上是濃重的倦怠和失望:「行了,這事基本清楚了。建軍他……唉,心思沒用在正道上。項目第三模塊的算法,系裡會和史丹福那邊溝通說明情況,還你清白。但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那個非標格式化,也是胡鬧!機房設備是公家的,能由著你瞎試?這次是運氣好,沒造成大損失!寫一份深刻檢查!重點寫清楚違規操作的危害性!」

「是,教授,我一定深刻反省。」沈青禾答得飛快,心裡那塊巨石終於落地。檢查?寫十份都行。只要清白保住。

「還有,」劉教授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語氣緩和了些,「之前的數據處理算法,確實解決了項目的關鍵問題。系裡決定,給予一定的科研獎勵。另外,『863』計劃有一個子課題,需要人做海量遙感影像的智能識別,難度很大,但經費充足。你……有沒有興趣參與?」

峰迴路轉。

沈青禾猛地抬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科研獎勵?「863」子課題?經費充足?

這幾個詞像驚雷一樣在她腦子裡炸開。

她看到了劉教授眼中那點尚未完全熄滅的惜才之意,和一絲或許是出於補償心理的提攜。

心臟狂跳起來,血液轟隆隆衝上頭頂。她死死掐住手心,才沒讓失態的表情露出來。

「有興趣!教授!我有興趣!」她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但努力保持著鎮定,「謝謝教授給我機會!我一定全力以赴!」

「嗯,」劉教授點點頭,似乎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回頭找王老師拿具體資料和權限。記住,這次別再給我出任何么蛾子!規矩做事!」

「明白!」

拿著那份沉甸甸的課題通知和裝著獎金的信封走出辦公樓時,沈青禾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錢——雖然那厚度捏在手裡,實實在在地緩解了骨髓深處的貧瘠焦慮。

而是因為「863」這三個字。

這意味著真正的接觸前沿,意味著資源,意味著她或許能真正摸到一點安身立命的硬本事,而不是永遠在霍臨川手底下撿那些刀口舔血的殘羹冷炙。

她深吸一口氣,夏末的空氣燥熱,吸入肺里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

腳步下意識地走向圖書館。她需要立刻查清楚這個遙感影像智能識別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走到圖書館門口,斜刺里一個人影擋在了面前。

是顧時瑾。

他好像特意等在這裡,白襯衫熨帖得一絲不苟,金絲邊眼鏡後的眼神卻不再是以往的溫潤,帶著一種沈青禾從未見過的沉鬱和……痛楚?

「青禾。」他開口,聲音有些乾澀,「劉教授找你……是不是因為李建軍那件事?你……沒事吧?」

他消息倒是靈通。

沈青禾停下腳步,看著他,心裡沒什麼波瀾,甚至有點厭煩。她現在沒心思應付任何形式的關懷或試探。

「我沒事。謝謝學長關心。」她語氣平淡,繞過他想繼續往前走。

「青禾!」顧時瑾卻伸手攔了一下,動作有些急,指尖差點碰到她的胳膊,又像被燙到一樣縮回去。他看著她,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我……我都聽說了。李建軍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可以……」

「告訴你什麼?」沈青禾猛地打斷他,抬起頭,目光清凌凌地看著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告訴你,然後呢?你去幫我吵架?還是去求你家裡給學校施壓?」

顧時瑾被她的話噎住,臉色白了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幫你……」

「不用了。」沈青禾語氣冷硬地拒絕,「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學長,我們不是一路人,你的好意,我承受不起,也沒辦法回報。以後……還是保持距離吧。」

她說得直接又殘忍,像一把小刀,乾脆利落地割斷了那點本就脆弱的牽連。

顧時瑾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鏡片後的眼睛看著她,裡面有什麼東西碎裂了。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女孩,看清她眼底那層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硬殼。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緩緩地垂下了手臂。

21.

沈青禾不再看他,徑直走進圖書館冰冷而充滿書卷氣的大門,將他和他那份無措的傷痛,徹底隔絕在外。

心裡不是沒有一絲漣漪。但很快就被更洶湧的、對新課題的急切渴望淹沒了。

她找到相關領域的書架,一頭扎了進去。直到閉館鈴聲響起,才抱著一摞厚厚的書和複印資料出來。

回到倉庫辦公室,她連夜啃讀那些艱深的算法論文和項目說明。遙感影像、像素、特徵提取、模式識別……全新的領域,全新的挑戰。她像一塊被扔進海里的海綿,瘋狂吸收著一切。

累了就趴一會兒,餓了就啃口乾糧。偶爾抬起頭,看著窗外北京城漸漸亮起的天空,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充實感包裹著她。

這一次,是她自己掙來的路。

幾天後,她正在實驗室調試一個簡單的邊緣檢測算法,霍臨川的助理來了,送來了德文翻譯項目的尾款。厚厚一沓現金,比合同約定的只多不少。

助理公事公辦地交代:「霍先生讓我轉告,項目完結。後續有需求再聯繫。」

沈青禾點清錢,塞進書包,只點了點頭,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助理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靜,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沈青禾拉上書包拉鏈,臉上沒什麼表情。

兩清了。也好。

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863」課題里。比之前更拼。經常泡在實驗室和機房徹夜不歸。新課題的師兄師姐起初對這個空降的、名聲似乎不太好的師妹有些疏遠和懷疑,但很快就被她那種不要命的勁頭和偶爾提出的尖銳問題所震懾。

她進步快得嚇人。

日子在代碼和數據的海洋里飛快流逝。秋意漸濃。

一個周五晚上,她終於調試通了一個關鍵模塊,心情稍緩,想著去校門口那家蘭州拉麵館犒勞自己一碗熱湯麵。

麵館里人不多,熱氣蒸騰。她正低頭吃著,旁邊桌几個男生喝酒吹牛的聲音飄了過來。

「……真的假的?霍師兄真要出去?那麼大的攤子說扔就扔?」

「聽說是家裡老爺子發了大火,壓著他必須出去鍍層金……估計一兩年吧?」

「嘖嘖,這下經管院那幫姑娘得哭死……不過也好,閻王走了,咱們日子也好過點……」

「噓……小點聲……」

沈青禾夾著麵條的手頓在了半空。

霍臨川……要走了?

出國?

心臟莫名地空跳了一拍。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像是緊繃了很久的弦突然鬆弛下來的無措,又像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她強迫自己繼續吃面,湯汁卻好像突然沒了滋味。

也好。走了乾淨。

她埋單起身,走出麵館。夜風已經帶了明顯的涼意,吹得她一個哆嗦。

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低著頭往學校走。

快到校門口時,她的腳步猛地頓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那種感覺……又來了!

冰冷黏膩的窺伺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強烈!像毒蛇的信子,幾乎舔舐到她的後頸!

她猛地回頭!

身後是昏黃的路燈和稀疏的人影,看不出任何異常。

她心臟狂跳,加快腳步,幾乎小跑起來。那感覺如影隨形,死死咬著她的後背。

是誰?!李建軍還不死心?還是……別的什麼人?!

她慌不擇路,拐進一條通往小樹林的近道。這裡晚上幾乎沒人,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那窺伺感驟然逼近!

她甚至能聽到身後隱約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不敢再回頭,拚命往前跑!書包里的書和資料哐哐作響,撞得她肋骨生疼!

就在她快要衝出樹林、看到前面宿舍樓燈光的時候,斜前方一棵大樹後,猛地閃出一個高大的黑影,直接攔在了她的正前方!

路燈的光被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帶著壓迫感的輪廓。

沈青禾嚇得魂飛魄散,尖叫卡在喉嚨里!下意識地就往旁邊躲!

腳下一滑,踩到一個鬆動的石塊,整個人失去平衡,狠狠朝旁邊摔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一隻有力的手臂猛地伸過來,精準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捏碎她的骨頭,硬生生將她踉蹌的身形拽了回來!

她驚魂未定,渾身發抖,抬起頭——

霍臨川?!

他站在破碎的光影里,穿著黑色的長風衣,身姿挺拔,臉色冷峻,眸色比這秋夜更沉。攥著她胳膊的手沒有絲毫鬆開的意思,像鐵鉗一樣。

「跑什麼?」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誚,「後面有鬼追你?」

沈青禾大腦一片空白,心臟還在瘋狂擂鼓,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驚恐地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想回頭去看那個追蹤她的人。

「別回頭。」霍臨川的聲音更冷,帶著命令的口吻,目光卻越過她的頭頂,銳利地掃向她身後的黑暗。

沈青禾僵住,一動不敢動。她能感覺到霍臨川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氣場,不僅僅是衝著她,更像是……鎖定了她身後的某個目標。

樹林深處,那種被窺伺的感覺,似乎凝滯了一瞬,然後,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風吹樹葉的嗚咽。

霍臨川這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嚇得慘白的臉上。視線在她驚惶未定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然後,他鬆開了手。

沈青禾猛地後退兩步,抱住自己被他攥得生疼的胳膊,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剛……剛才……」

「一個小嘍囉。」霍臨川語氣平淡,像在說一隻蒼蠅。

他往前走了兩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籠罩了她,帶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鞋子踩過地上的枯葉,發出簌簌的輕響。

「學著點。」他低下頭,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她的額頭上,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砸進她耳朵里,「要麼,就像剛才那樣,一輩子慌慌張張,被人攆得像條喪家之犬。」

「要麼,」他頓了頓,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入她眼底,「就讓自己變成最凶的那條狼。讓所有人怕你,怕到骨頭裡。」

他的手指抬起,幾乎要觸碰到她冰涼的臉頰,最終卻只是凌空極其輕微地劃了一下,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審視。

「你又欠我一次,我要求在我回國以後,你接手的所有項目中,利潤前三的任意一個送給我。作為回報,我能在出國前最後幫你一次。」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入更深的黑暗裡。風衣下擺揚起,很快消失不見。

留下沈青禾一個人,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像是剛從冰水裡撈出來。

耳邊反覆迴響著他最後那句話。

要麼逃,要麼讓人怕。

冰冷的戰慄過後,一種更深的、扭曲的亢奮,順著脊椎一點點爬升。

她慢慢站直身體,看向霍臨川消失的方向,又緩緩轉過頭,看向剛才那窺伺感傳來的、此刻空無一人的黑暗。

手指慢慢攥緊,指甲掐進掌心。

22.

疼。

卻讓她前所未有地清醒。那句「選吧」,像淬了冰的釘子,楔進沈青禾的耳膜里,夜風吹過都帶不走那森然的寒意。

逃?還是讓人怕?

她站在原地,直到霍臨川的身影徹底被黑暗吞噬,直到林子裡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樹葉單調的沙沙聲。胳膊上被他攥過的地方,留下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

怕?她當然怕。怕那陰魂不散的窺伺,怕李建軍那種笑裡藏刀的算計,怕王菊香歇斯底里的勒索,更怕霍臨川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冰冷掌控。

可光是怕,有用嗎?

像剛才那樣,被攆得慌不擇路,差點摔死?

她慢慢抬起手,看著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疼痛尖銳而真實。

心底那點被連日來的奔波、算計、屈辱和恐懼壓到幾乎熄滅的火星,被霍臨川這盆摻著冰碴的冷水,猛地澆出了騰空的烈焰!

憑什麼總是她逃?!

她偏要讓人怕!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便帶著猙獰的生命力瘋狂滋長,瞬間纏緊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向霍臨川離開的方向,也不再警惕身後的黑暗,只是盯著前方宿舍樓那片稀疏的、卻代表著短暫安全的燈火,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腳步起初還有些虛軟,但越走越穩,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帶著一股狠戾的勁頭,沖回了那間依舊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宿舍。

砰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胸口劇烈起伏。

眼睛在黑夜裡,亮得駭人。

接下來的日子,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項目瘋子」。

「863」課題的遙感影像智能識別,難度超乎想像。海量的數據,晦澀的算法,國內幾乎空白的領域。課題組裡幾個研二的師兄師姐都叫苦不迭。

沈青禾卻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撲了上去。

她幾乎住在了機房。臉迅速凹了下去,顯得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更大,看人時帶著一種專注到令人不適的穿透力。她很少再說話,除非討論技術問題,語速快得像子彈,專挑要害,經常把師兄問得啞口無言。

她不再滿足於完成分配的任務。瘋狂地檢索一切能找到的國外最新文獻,半夜溜進實驗室,用那台性能最好的圖形工作站跑那些別人不敢嘗試的複雜模型。失敗了就重來,一次,十次,一百次。

效率高得嚇人,也偏執得嚇人。

同組的人起初私下議論她「卷王」、「不要命」,後來漸漸變成了敬畏和疏遠。她身上那股拚死一搏的狠勁,以及偶爾在技術討論中展現出的、近乎殘酷的敏銳,讓人下意識地不敢靠近。

劉教授來看過幾次,看著螢幕上那些飛速跳動的、由她獨立調試優化的數據流,眼神複雜,最終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注意身體。」

身體?沈青禾幾乎忘了這回事。胃疼了就吞兩片止疼藥,困極了就趴在鍵盤上眯十分鐘。她需要快,更快!在她被徹底榨乾之前,在她那點可憐的運氣用完之前,抓住足夠多的籌碼!

只有偶爾,在深夜人機俱寂時,她會停下來,看著螢幕上那些由 0 和 1 組成的、冰冷而精確的世界,有一瞬間的恍惚。

然後,更用力地敲擊鍵盤,仿佛要將那點突如其來的虛無感狠狠敲碎。

那天,她終於攻克了一個困擾課題組兩周多的核心算法瓶頸。一種極致的疲憊和虛脫感湧上來,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太陽穴突突地跳。

機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她沒睜眼,以為是哪個同樣熬夜的師兄。

腳步聲卻停在了她的工作站旁邊。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帶著極淡煙草和皮革氣息的存在感,籠罩下來。

沈青禾猛地睜開眼。

霍臨川。

他就站在她旁邊,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像是剛從某個重要場合下來,與這間瀰漫著泡麵味和機器嗡鳴的機房格格不入。

他沒看她,目光落在她螢幕上那些剛剛跑通、還在不斷刷新可視化結果的複雜數據流上。

螢幕幽藍的光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看不出絲毫情緒。

沈青禾的心臟驟然縮緊,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他怎麼會來這裡?項目不是結束了嗎?

霍臨川看了足足有一分鐘。

然後,他才緩緩轉過視線,落在她蒼白消瘦、只剩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的臉上。

他的目光在她深陷的眼窩和乾裂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極快,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有點樣子了。」他開口,聲音不高,依舊平淡冰冷,卻不再是純粹的漠然,似乎摻進了一絲極細微的、難以分辨的……評估意味?

沈青禾喉嚨發乾,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霍臨川卻似乎並不需要她的回應。他從西裝內袋裡抽出一個薄薄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深藍色信封,隨手扔在她堆滿書籍和草稿紙的桌面上。

「臨走前,清理點垃圾。」他語氣隨意得像在說天氣,「看看有沒有你能用的。」

說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晰而冷漠的聲響,很快消失在機房門口。

來得突然,走得乾脆。

像一陣捉摸不定的冷風。

沈青禾僵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個深藍色的信封上,心跳得厲害。

垃圾?他能有什麼垃圾是她能用的?

她遲疑地伸出手,拿起信封。很薄。打開,裡面只有一張紙。

是一份簡短的全英文項目清單和聯繫人方式,領域橫跨精密製造、生物醫藥和……新興的計算機圖形學。每個項目後面都標註著極其誘人的經費數額和「急缺核心算法支持」的字樣。

最後一行,用鋼筆額外添了一個位於中關村剛成立不久的、毫不起眼的「創新技術服務中心」的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

像是一張……洗凈泥垢去往天堂的卡。

她的手微微發抖。

這是施捨?是試探?還是另一個更精巧的陷阱?

她死死捏著那張紙,指甲邊緣幾乎要把它割破。

腦子裡有兩個聲音在瘋狂撕扯。

一個尖叫著警告:別碰!霍臨川的東西沒那麼好拿!代價你付不起!

另一個卻在冰冷地嘲笑:怕什麼?你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機會擺在眼前,不抓住,你就永遠只能在這個破機房裡,等著下一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暗算!

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

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冰冷的夜風灌進來,吹散了機房裡渾濁的空氣,也吹得她手裡的紙張嘩啦作響。

她看著窗外。北京城的燈火在夜色中無盡蔓延,繁華,冰冷,藏著無數的機遇和陷阱。

她想起倉庫里那盞昏黃的燈,想起王菊香的咆哮信,想起李建軍那張驚慌扭曲的臉,想起霍臨川冰冷的手指。

也想起……那本《旅行家》雜誌上,那片看不到盡頭的、自由而殘酷的天地。

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衝動,猛地攫住了她。

她受夠了!受夠了永遠被選擇,被擺布,被逼到牆角!

她要自己選!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肺葉被刺得生疼。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螢幕旁那部老舊的橘紅色電話機上。

手指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按照紙上那個號碼,撥了出去。

「喂?創新技術服務中心嗎?」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乾,卻努力維持著鎮定,「我看到了你們關於圖像模式識別的技術需求……對,我有相關算法經驗……明天下午兩點,我可以過去面談。」

掛了電話,她癱坐在椅子上,渾身都被冷汗濕透,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輕顫。

但眼睛裡,卻燃著兩簇近乎癲狂的火。

第二天下午,她特意向劉教授請了假,換上了那件唯一沒打補丁、卻依舊洗得發白的藍襯衫,揣著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找到了中關村那個藏在電子市場後巷、門臉破舊的「創新技術服務中心」。

推開門,裡面煙霧繚繞,擠滿了各種口音的人,大聲爭論著技術參數和價格,空氣里瀰漫著焊錫、汗水和野心勃勃的味道。

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頭髮油膩的中年男人接待了她,眼神精明得像算盤,上下打量她一番,帶著明顯的懷疑:「學生娃?搞圖像識別?我們這要的是能立刻上手幹活的!不是紙上談兵!」

沈青禾沒廢話,直接從書包里掏出幾張列印出來的算法流程圖和她在「863」課題里的部分測試數據結果,拍在桌子上。

「這是基於改進型卷積運算元的初步應用,在有限樣本下,識別準確率比傳統方法提升百分之十五。你們要解決的流水線零件瑕疵檢測,本質上也是二分類問題,我可以嘗試遷移優化。」

男人將信將疑地拿起那幾張紙,眯著眼看了半天,臉色漸漸變了。他抬頭,重新打量她,眼神里多了幾分審視:「有點意思……不過光說不練假把式。我們這有個急活,一批進口晶片的焊點質檢圖像,甲方催得緊,原來的算法誤判率太高。你能弄?」

「資料給我。三天。給你新模型和測試報告。」沈青禾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男人盯著她看了幾秒,猛地一拍大腿:「行!就給你三天!做成了,報酬好說!做不成,趁早滾蛋!」

拿著那厚厚一沓混亂的圖像數據回到學校,沈青禾直接鑽進了機房。

三天。不眠不休。

她把所有課餘時間、甚至侵占了不少「863」課題的時間,全都砸了進去。眼睛熬得像個兔子,嘴角起了燎泡。累了就用冷水沖臉,餓了就啃乾糧。

那種熟悉的、刀口舔血的瘋狂感又回來了。但這一次,不再僅僅是為了生存,還摻雜了一種想要證明什麼的急切和狠戾。

第三天傍晚,她把優化後的模型和測試報告交給了那個中年男人。

男人看著螢幕上大幅下降的誤判率和清晰的結果標註,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再看她時眼神徹底變了,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敬畏:「我滴個乖乖……真讓你搞出來了?!丫頭,你他媽是個天才吧?!」

他當場數出一沓錢,比約定的多了不少,硬塞給她:「拿著!以後有活兒還找你!留個聯繫方式!」

沈青禾捏著那沓帶著煙味的鈔票,走出嘈雜混亂的服務中心,傍晚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她做到了。

靠她自己。掙來了這筆「外快」。

心裡卻沒有多少喜悅,只有一種巨大的虛脫和……空虛。

她慢慢走在熙攘的中關村大街上,看著兩旁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電腦公司招牌,看著那些行色匆匆、眼裡閃爍著淘金熱光芒的人們。

這是一個野蠻生長、遍地機會、也充滿陷阱的時代。

而她,剛剛笨拙地、踉蹌地,踏進了這條奔涌的河流。

23.

回到學校,天已經黑透。

她把掙來的錢和霍臨川給的那張紙,一起鎖進了箱子最底層。

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大腦卻異常清醒。

「863」課題……中關村私活……霍臨川的「垃圾」……還有那雙或許仍在暗處窺伺的眼睛……

幾條線在腦子裡糾纏、碰撞。

她知道自己走在一根危險的鋼絲上。任何一步踏錯,都可能萬劫不復。

但……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恐懼和興奮的戰慄,席捲了她。

第二天,「863」課題組開會。

劉教授宣布了一個消息:課題組爭取到了一個極其珍貴的名額,參加下個月在上海舉辦的「首屆中外高新技術成果交流會」。那是真正面向國際的舞台,會有最新的技術展示和頂尖的學者專家。

「原則上,這次主要派高年級博士生和成果突出的青年教師去。」劉教授說著,目光卻落到了沈青禾身上,「但是,沈青禾同學近期在核心算法上的貢獻突出,經過考慮,系裡決定破格增加一個名額,讓她也一起去,見見世面!」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青禾身上。驚訝,羨慕,嫉妒,難以置信。

沈青禾自己也愣住了。上海?交流會?她?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熱流衝上頭頂。

「謝謝教授!謝謝系裡!」她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臉上卻努力維持著鎮定,「我一定珍惜機會,好好學習!」

劉教授滿意地點點頭。

散會後,幾個師兄師姐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著「恭喜」、「到時候靠你啦」之類的話,語氣複雜。

沈青禾應付著,心思卻早已飛到了那個遙遠的、只在書上和廣播里聽說過的繁華都市。

或許……或許這是一個契機?一個真正觸摸到更廣闊世界的機會?

她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和憧憬里,沒有注意到人群外圍,李建軍投來的那一道陰毒嫉恨、幾乎要將她剝皮拆骨的目光。

更不會知道,在她興奮地開始準備行程時,一封薄薄的、措辭謹慎卻暗藏機鋒的匿名舉報信,已經悄無聲息地躺在了學校紀委某個領導的辦公桌上。

舉報內容:技術物理系大二學生沈青禾,長期無故曠課,夜不歸宿,行為不端,更嚴重的是,利用參與國家級「863」課題的便利,私下接取商業項目牟利,涉嫌泄露課題核心技術,嚴重違反校紀校規和科研倫理。

信的末尾,「恰好」提及該生近日將代表學校參加重要涉外交流活動,若此事為真,「恐造成極其惡劣的國際影響」。

網,已經悄悄撒下。

風暴來臨前的最後一點微風,吹動了樹葉,無人察覺。破格參加上海交流會的通知下來,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沈青禾坐立難安。課題組裡那些混雜著羨慕、嫉妒、探究的目光,她統統視而不見。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嗡嗡作響——走出去!必須走出去!

她幾乎是跑著回到宿舍,翻出那個裝著她全部家當的破箱子。那件壓箱底的、王菊香寄來的的確良白襯衫,此刻看起來也沒那麼扎眼了。她把它拿出來,對著窗戶比劃了一下,又找出條半舊的藍布褲子,試圖拼湊出一身能見人的行頭。

手指撫過襯衫冰涼滑溜的料子,一種混雜著屈辱和急切的情緒在胸腔里鼓脹。她厭惡這東西代表的算計,卻又不得不倚仗它撐起一點可憐的體面。

下午,她破天荒沒去機房,揣著那點可憐巴巴的「外快」,跑去海淀圖書城,不是買書,而是鑽進賣舊衣服的攤位,想淘換一件看起來不那麼學生氣的二手外套。手指捻過一件件散發著樟腦丸和陌生人體味的舊衣服,她咬咬牙,最終用五塊錢,買下了一件藏藍色的、款式老氣但料子還結實的嗶嘰外套。

回到宿舍,她對著水房那塊模糊的鏡子,把新外套和白襯衫套在一起。鏡子裡的人,被不合身的衣服襯得更加瘦削,臉色蒼白,只有一雙眼睛,因為連日熬夜和此刻的興奮,亮得有些駭人。

土氣,僵硬,但至少……看起來沒那麼窮酸了。她扯了扯緊繃的領口,深吸一口氣。

敲門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篤,篤篤。很規律,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刻板。

「沈青禾在嗎?開門,系裡找。」

不是劉教授,也不是熟悉的師兄師姐。聲音陌生,冰冷。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她察覺到了暴雨前的,泥土的潮濕。她慢慢走到門口,拉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男人。一個四十多歲,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表情嚴肅。一個年輕些,拿著筆記本和鋼筆。兩人胸前都別著紅色的校徽,是行政幹部的模樣。

「沈青禾同學?」中年男人開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掃過,又越過她,掃向屋內那簡陋的床鋪和堆滿書的桌子,「我們是學校紀委調查組的。接到群眾反映,有些關於你學習和紀律方面的情況,需要找你核實一下。」

紀委?調查?

這兩個詞像冰錐,狠狠扎進沈青禾的耳膜。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又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她扶著門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24.

「什……什麼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乾,像砂紙摩擦。

「進去說吧。」中年男人不容置疑地推開半掩的門,走了進來。年輕的那個緊隨其後,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逼仄的宿舍頓時顯得更加擁擠,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

中年男人拉過屋裡唯一一把椅子坐下,年輕的那個靠牆站著,打開了筆記本。

「沈青禾同學,」中年男人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據反映,你近期存在長期無故曠課、夜不歸宿的情況。是否屬實?」

沈青禾喉嚨發緊:「我……我在跟劉教授的『863』課題,任務重,經常需要在機房熬夜……我跟輔導員報備過的……」

「報備?」中年男人打斷她,從隨身帶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張考勤記錄複印件,「這是你們班近兩個月的課堂考勤。缺席記錄,可不是一句『報備』就能解釋的。還有,多次深夜甚至凌晨才返回宿舍,有樓管記錄為證。一個女學生,這樣的行為,合適嗎?」

沈青禾的臉白了:「我在工作!在機房做項目!」

「項目?好,那我們談談項目。」中年男人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更銳利,「群眾反映,你利用參與『863』國家級重點課題的便利,私下承接校外商業項目,牟取個人利益!甚至涉嫌泄露課題核心數據!有沒有這回事?!」

最後一句,他猛地加重了語氣,像錘子一樣砸下來!

沈青禾腦子嗡的一聲,幾乎站不穩。眼前發黑,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聲。

私接項目……泄露數據……

誰?是誰舉報的?!李建軍?!還是……中關村那個眼神精明的男人出賣了她?!

巨大的恐慌和冤屈瞬間淹沒了她。她張著嘴,想辯解,卻發不出聲音,只有身體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我……我沒有泄露數據!那個私活……只是圖像識別……跟我們課題沒關係……」她聲音嘶啞,語無倫次。

「沒關係?」中年男人冷笑一聲,「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技術上的事,你一個學生說了算?誰能證明你沒有利用課題資源?誰能證明你沒有把在課題組學到的東西,拿去給自己換錢?!」

一連串的質問,像冰冷的子彈,將她打得體無完膚。

她證明不了。

機房是公用的,算法思路是相通的。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而且,」旁邊的年輕幹部適時補充,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意,「我們了解到,你家庭條件十分困難。突然有能力購置新衣,頻繁外出,資金來路很值得懷疑啊。沈同學,你要老實交代,是不是通過不正當手段獲取了經濟利益?」

新衣?指的是她身上這件五塊錢的二手外套和那件王菊香寄來的、讓她如鯁在喉的襯衫?

沈青禾看著他們臉上那種「果然如此」的表情,一股巨大的、冰涼的噁心感猛地衝上喉嚨。

她扶著桌子,乾嘔了兩下,什麼也沒吐出來,只有眼淚生理性地涌了上來。

「我沒有……」她徒勞地重複著,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有沒有,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中年男人站起身,語氣冰冷,「鑒於反映問題性質嚴重,且涉及即將到來的涉外交流活動,經研究決定,暫停你參與一切課題組工作的權限,接受審查。上海交流會,你也不用去了。」

最後一句,像最終的判決,狠狠砸下。

沈青禾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縮:「不!交流會……那是系裡……」

「系裡也會重新考慮!」中年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斷,「在問題沒有查清之前,你必須避嫌!這是規定!」

他拿起公文包,示意年輕幹部收起筆記本。

「你好自為之。想起什麼,隨時找我們交代。坦白從寬。」

兩人拉開門,走了出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漸行漸遠。

宿舍門緩緩自動關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沈青禾還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很久……

她才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眼睛睜得極大,裡面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像是被人一把掏空了所有內臟,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呼呼漏風的殼。

值了!

李建軍或者誰,總算出手了,不枉她頂著項目壓力接私活。

她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像一隻被踩碎了脊樑的野狗,在無人的角落裡,默默舔舐著致命的傷口。

狂喜如同潮水,沒頂而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天色徹底黑透。

她才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早已乾涸,眼中只剩冷靜。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桌角,落在那個深藍色的、霍臨川留下的信封上。

垃圾。

他說是垃圾。

是了,無論是沈青禾又或是李建軍以及背後針對她的人,在霍臨川眼中跟垃圾沒什麼兩樣。

但有一點很清楚:對方躲在暗處,用的是陰招。想用「規矩」和「審查」這把軟刀子,慢慢磨死她。

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去硬碰。

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或者說,用比他們更狠、更準的方式,把這潭水攪渾,把藏在底下的王八揪出來!

凌晨兩點,機房跳閘。

沈青禾抱著膝蓋坐在鍋爐房門口,頭頂蒸汽管滴答漏著銹水。

她掰開最後一個冷饅頭,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一半放在地上喂流浪貓。

貓叼著饅頭跑了,她仰頭看天窗——破玻璃外懸著一枚瘦月亮,像被啃過的硬幣。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母親撕掉北大通知書的那晚,灶膛里的火舌也是這麼瘦,這麼亮。

她把指節放到嘴邊咬破,血珠滲出來,在月光下像一顆極小極小的紅寶石。

「還不夠。」

她對自己說。

聲音輕得像蒸汽,卻燙得嚇人。——就讓這口血,留在鍋爐房的鐵鏽上,等她哪天回來舔乾淨。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瘋狂的念頭,在她被激動和憤怒燒得滾燙的腦海里迅速成形。

25.

她走回宿舍,反鎖了宿舍門。又拉上那扇從不拉嚴的窗簾,將外面世界的光怪陸離徹底隔絕。

然後,她坐到書桌前,擰亮檯燈。

昏黃的光暈只照亮她面前一小塊地方,像舞台中央唯一的追光。

她拿出信紙和鋼筆。吸飽墨水的筆尖懸在紙的上方,如同即將落下審判之槌。

她沒有立刻寫舉報信或申訴材料。那太慢,也太被動。

她寫的是「情況說明」。

以一種極其冷靜、甚至堪稱冷酷的筆調,將自己近期所有「違規」行為——包括參與「863」課題的超負荷工作、偶爾借用實驗室設備進行算法驗證、以及那次在中關村接的私活——的時間、地點、內容、所涉及的技術要點、乃至資金往來數額,條分縷析,巨細無遺地羅列出來。

每一筆,都清晰得可怕。像解剖刀下的標本,將所有的「隱秘」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承認「曠課」,但附上了劉教授簽字的項目任務書複印件和機房使用記錄,證明所有時間都用於課題攻關。

她承認「夜不歸宿」,提供了詳細的實驗室工作日誌和同組人員的證明線索(她賭有人會出於各種原因說真話)。

她甚至承認「私接項目」,但強調所用技術與「863」課題核心無關,並附上了那份圖像識別算法的簡單原理說明,以及——她刻意模糊處理——聲稱該私活「曾向課題組相關負責同學報備過」。

她寫得很快,字跡凌厲,力透紙背。

不是在辯解,而是在陳述。

陳述一個一無所有的學生,為了抓住渺茫機會,如何拼盡一切,甚至不惜遊走在規則邊緣的瘋狂。

最後,她筆鋒一轉。

「以上行為,確有違反校紀校規之處,本人深刻反省,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但,regardingtheaccusationof 泄露核心數據——」

她在這裡用了英文,顯得格外刺眼。

「此為毫無根據的汙衊。課題組所有核心數據存取皆有嚴格日誌記錄,技術實現路徑截然不同,可隨時接受任何級別技術團隊的徹底核查與比對。且本人並沒有接觸核心數據的資格,本人要求與舉報人當面對質,以正視聽。」

「另,近期常感被人無故跟蹤窺視,精神高度緊張,已嚴重影響科研生活。此次匿名舉報時機巧合,手段陰狠,直指本人即將代表學校參加重要涉外活動之關鍵時刻,其心可誅。懇請組織在調查本人之間時,亦對舉報來源及動機進行徹查,揪出害群之馬,還校園以朗朗乾坤!」

寫完最後一個字,她重重落下筆尖,幾乎戳穿紙背。

這不是求饒。

這是戰書。

一把將自己所有不堪和弱點主動剖開、淬上狠毒、然後狠狠擲回給那些躲在暗處敵人的——戰書。

她要把水攪渾。要把「私下接活」這點小事,捅到「陷害」、「破壞國家重要課題」、「損害學校國際聲譽」的高度!

她賭調查組的人不敢輕易背這個鍋!賭劉教授和系裡為了課題和臉面,不會任由事情鬧大!更賭那個藏在暗處的黑手,沒料到她會如此瘋狂地不留後路!

她仔細地將「情況說明」和所有「證據」複印了三份。一份塞進書包,另外兩份,她仔細地用牛皮紙包好。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她先去了系辦公樓,將一份材料從劉教授辦公室的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然後,她拿著另一份材料,徑直去了主管科研的副校長辦公室所在的那棟樓。

她沒有進去,只是在那棟樓門口不遠處的郵筒前,站了足足十分鐘,確保周圍偶爾路過的早起教職工和保安都看到了她這個「聲名狼藉」的學生,然後,才將那份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鄭重地、幾乎是緩慢地,投進了郵筒。

最後一份,她帶在身上。

她沒有回宿舍,也沒有去機房——她的權限已經被凍結了。

她去了圖書館,找了一個最偏僻、卻能觀察到入口的角落坐下,攤開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像是徹底沉浸了進去。

但她的全部心神,都像一張拉滿的弓,感知著周圍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她在等。

等那兩份材料發酵。

等劉教授的反應,等副校長的反應,等調查組的反應。

更像一個耐心的獵人,等著那藏在暗處的毒蛇,被這不顧一切攪混水的舉動,逼得露出馬腳。

下午,調查組那個中年男人又來了。臉色比昨天更黑,像是吞了蒼蠅。

這一次,他沒有進宿舍,只是在走廊里,當著幾個恰好「路過」的室友的面,語氣生硬地通知她:「你的情況說明……我們收到了。問題很複雜,需要進一步研究。在這期間,你……老實待著,別再給我惹事!」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沈青禾低著頭,唯唯諾諾地應了:「是,老師。」

心裡卻冷笑一聲。怕了?嫌燙手了?

傍晚,她在水房「偶遇」了劉教授課題組的一個師姐。師姐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說:

「教授下午發了好大的火……把李建軍叫進去罵了半個多小時……門都沒關嚴……」

沈青禾洗著手,沒說話,只是指尖在水流下微微發抖——是興奮的。

她知道,第一塊石頭,砸出漣漪了。

第二天,一整天風平浪靜。

但這種平靜,反而讓沈青禾更加確定,水面之下正在暗流洶湧。

她依舊泡在圖書館,像一塊沉默的礁石。

第三天下午,她正在核對一段晦澀的代碼,一個身影在她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是顧時瑾。

他看起來清減了許多,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金絲邊眼鏡後的眼神不再溫潤,而是充滿了疲憊、掙扎和一種深切的痛苦。

他沉默地看著她,看了很久。

沈青禾沒有抬頭,也沒有趕他走,只是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感受著書頁邊緣的鋒利。

「你辛苦了。」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青禾,我可以幫你,我認識……」

「你可以怎樣?」

沈青禾終於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好奇,仿佛真的在請教。

「讓你家裡出面,把舉報壓下去?給調查組打招呼?還是用別的什麼方法,讓我『清清白白』地走出這攤泥沼?」

顧時瑾被她的話堵得臉色發白,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他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自以為是的救贖,在她這雙清冷得近乎殘忍的眼睛注視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學長。」

沈青禾的聲音很輕,卻像冰片划過玻璃。

「你的路太乾淨,太容易。我的路,註定得在泥里打滾,血里洗刀。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幫不了我,也別再來救我。你的靠近,對我而言,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困擾。」

這話說得太重,太絕。

顧時瑾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他看著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他曾經以為需要呵護的女孩,看清她骨子裡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和決絕。

他眼底那點最後的光,終於徹底熄滅了。

他緩緩站起身,什麼也沒說,腳步有些踉蹌地離開了。

背影蕭索,像一棵被寒冬徹底摧折的樹。

26.

沈青禾低下頭,繼續看她的書。

指甲卻更深地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

一點細微的刺痛從心口蔓延開,但很快就被更強大的、求生的意志碾碎。

她沒得選。

又過了兩天,就在沈青禾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瘋狂一擊石沉大海時,轉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

那天晚上,她剛從圖書館出來,抱著書往回走。經過那片發生過太多事的小樹林時,那種陰濕的、被窺伺的感覺再次出現!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急切!

她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提到嗓子眼!

來了!終於忍不住了?

她強迫自己不要回頭,不要跑,只是加快了腳步,耳朵卻豎得像雷達,捕捉著身後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

腳步聲!很輕,但確實有!緊緊綴著她!

她猛地拐向一條更偏僻的、通往廢棄鍋爐房的小路。

那裡晚上絕不會有第三人!

身後的腳步聲也立刻跟了上來,甚至加快了速度!

就是現在!

沈青禾猛地停下腳步,豁然轉身!同時,手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東西——不是美工刀,而是她白天剛從實驗室「廢品角」摸來的、一截沉重的舊金屬扳手!

她站在空曠的廢墟間迴蕩,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跟蹤者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發難,更沒料到她會掏出這麼個「兇器」,腳步猛地一頓,僵在了十幾米外的陰影里。

昏暗的光線下,只能看出是個穿著深色衣服、個子不高的男人輪廓,戴著帽子和口罩,捂得嚴嚴實實。

......

因為沈青禾在「情況說明」里故意留下一句:

「……近期被人無故跟蹤,已向校保衛處備案,並同步抄送海淀分局技術科。」

事實上她真去了派出所,留下報案回執,只是沒立案。

趙國強得知「條子已盯上」,罵了姓李的一宿,連夜讓馬仔撤退;馬仔慌不擇路,在校外小巷被巡邏民警按倒,搜出偷拍設備。

霍臨川的助理順手把「已落網」的消息遞給調查組。

第二天,沈青禾將含有自己在接私活那打聽得知趙國強和李建軍的叔侄關係一併上交。

第三天,判定結果出來。

調查組最終認定:沈青禾存在違反課堂紀律和私自在外承接項目的行為,予以通報批評,扣發本學期獎學金。李建軍退學處理,以及李建軍學校的保護傘——原紀委副書記開除後移交到了警察局。

可笑的是這件事情居然還有遠在千里之外的王菊香,她還沒死心,竟然同意了李建軍的提議,只是沈青禾反應快,李建軍還來不及用這個棋子。

「泄露核心數據」查無實據,予以澄清後,劉教授和系領導斟酌再三,鑒於沈青禾在「863」課題中的突出貢獻,經系裡爭取,上海交流會名額……予以保留。

處分不輕不重,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保留了最後的體面,也達到了懲戒的目的。

聽到決定時,沈青禾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在無人處,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牆壁上,指節瞬間紅腫起來。

疼。

但疼得清醒。

出發去上海的前一晚,她回了宿舍。

推開門,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沒有署名,只有熟悉的、凌厲的筆跡,寫著一個上海的地址和簡短的一句話:

「交流會第三天下午,淮海中路 775 號,203 室。」

是霍臨川。

他果然也要去上海。

這又是什麼?新的「垃圾」?還是……別的什麼?

沈青禾捏著那張紙,看了很久,然後慢慢將其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這一次,她不會再去。

上海。十里洋場,霓虹璀璨。中外高新技術成果交流會的氣氛,與北京校園裡的壓抑截然不同。這裡開放、喧囂,充滿了舶來的科技感和資本蠢蠢欲動的氣息。

沈青禾穿著那身不合體的襯衫外套,走在摩肩接踵的展館裡,像一株被誤移植入熱帶雨林的寒帶植物,格格不入,卻又拚命汲取著一切能接觸到的養分。

她看得眼花繚亂,心臟卻因為興奮而劇烈跳動。那些只在文獻上看到過的先進設備、前沿理論,此刻就真實地呈現在眼前。她像一塊徹底乾涸的海綿,近乎貪婪地吸收著一切。

劉教授帶著課題組的人四處交流、洽談,忙得腳不沾地。沈青禾大部分時間跟在後面,沉默地聽,拚命地記。

直到第二天下午,在一個關於「機器學習在遙感影像分析中應用」的小型論壇上,發生了一個意外。

台上做報告的一位外國專家演示的一個關鍵算法模型,在處理複雜地貌時出現了明顯錯誤,導致後續推導完全偏離。台下聽眾竊竊私語,專家本人額冒冷汗,試圖圓場卻越描越黑。

劉教授皺緊了眉頭。這個錯誤很典型,恰好也是他們課題組前期遇到過的一個難點。

就在氣氛有些尷尬時,一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的女聲,用帶著濃重口音但語法精準的英語,從會場後排響了起來:

是沈青禾。

她站了起來,手指還捏著剛才飛快記錄筆記的鋼筆,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亮得驚人,語速極快地指出了對方的錯誤,並簡要闡述了課題組改進後的思路和驗證結果。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穿著寒酸、年輕得過分的中方女學生身上。

那位外國專家先是愕然,隨即拿起沈青禾遞上前的筆記紙,上面有她隨手畫的流程圖和數據對比,仔細看了片刻,臉上頓時露出恍然大悟和極度驚喜的表情!

「Oh!My God!You are absolutely right!This is brilliant!Thank you!Thank you so much!」他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大步走下台,緊緊握住沈青禾的手,對著劉教授連連稱讚,「Professor Liu!Your student is amazing!This modification is exactly what we needed!」

整個論壇會場頓時炸開了鍋!

閃光燈亮起!無數人圍了過來!

劉教授在短暫的錯愕後,臉上迅速湧上巨大的驚喜和自豪,用力拍著沈青禾的肩膀,用中文大聲道:「好!好樣的!沈青禾!這就是我們北大的水平!」

那一刻,沈青禾站在人群中央,聽著耳邊混雜的中英文讚譽,看著那些驚訝、讚賞、探究的目光,感受著劉教授從未有過的激動……

她的大腦嗡嗡作響,血液轟隆隆沖刷著血管。

她做到了。

不是靠任何人。

是靠她自己肚子裡那點硬生生啃出來的、熬乾了心血的真本事!

第三天,她成了交流會上的一個小名人。好幾個外方專家和企業代表都主動來找她交流,遞名片。劉教授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

下午,自由活動時間。

同伴們都興奮地跑去外灘、南京路觀光購物。

沈青禾一個人留在賓館。

她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繁華的街景。

淮海中路 775 號……203 室……

霍臨川給的地址,像幽靈一樣在腦海里盤旋。

去嗎?

他幫了她,用他那種居高臨下的、隨手的方式。

去了,也許能得到更多?更多機會?更多……她渴望觸摸到的、真實世界的力量?

但代價呢?

她想起他冰冷的眼睛,想起那根凌空點來的手指,想起他說的「垃圾」。

她深吸一口氣。

最終,她轉過身,沒有走向門口。

而是拿出了那份她熬夜整理好的、關於交流會上最新技術趨勢的心得體會,坐在桌前,開始埋頭修改、完善。

她用工作,填滿了那個下午。

交流會載譽而歸。

沈青禾的名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超越了「刻苦」、「拚命」的範疇,和「天賦」、「敏銳」聯繫在了一起。

處分還在檔案里,但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同。

27.

大學生活的最後兩年,在一種高速運轉、近乎燃燒的狀態中飛逝。

「863」課題圓滿結題,她成了絕對主力。

又接了幾個技術含量更高的校外項目,攢下了一筆不小的資金。

期間,王菊香下崗後又來信咆哮過幾次,甚至威脅要來北京「扒了她的皮」。

沈青禾直接寄回去一張法院起訴狀的複印件,她諮詢了法律系的同學,模板抄的,上面羅列了遺棄、勒索、誹謗等若干罪名,雖然知道告不成,但足夠嚇破王菊香那點欺軟怕硬的膽子。果然,家裡再沒了聲音。世界清靜了。

霍臨川出國了,再無直接音訊。只是偶爾,會有些看似不相關的項目信息,通過陌生郵箱發到系裡機房公用的電腦上,被她看到。

顧時瑾畢業去了南方,臨走前託人給她送了一整套最新的編程書籍,沒有留話。她收下了書,賣掉了,錢捐給了希望工程,收據撕了。

像一種無聲的告別。

畢業時,成績優異,但或因那份處分,或因她獨來獨往過於扎眼的性格,留京名額終究與她無緣。

劉教授私下表示惋惜,問她要不要讀研,他可以想辦法。

沈青禾拒絕了。

北京很好,但她待夠了。

她需要更廣闊、更野蠻、更能讓她這棵歪脖子樹肆意生長的天地。

她選擇了上海。

那個在她最狼狽時,卻讓她第一次憑藉真本事贏得尊重的城市。

離開那天,她只有一個簡單的行李箱,和縫在內衣里的一本存摺。

火車啟動時,她看著月台上哭鬧送別的人群,臉上沒什麼表情。

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冰冷的、躍躍欲試的期待。

上海。最初的幾年,像一場更加殘酷的叢林廝殺。

她進過研究所,受不了那沉悶的氣氛和複雜的人際,乾了半年就辭職。

和人在破舊的居民樓里合租過亭子間,倒騰過走私進來的電腦配件,差點被坑得血本無歸。

最後,還是靠技術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專門承接最棘手的工業算法優化和系統集成項目。收費高昂,態度強硬,質量卻硬得沒話說。

二十八歲那年,霍臨川回國,在北京建立了公司,按照當年的約定,沈青禾將利潤接近千萬的項目給了出去。

那段時間,董事會震怒,內亂不斷,公司股票狂跌,一度面臨破產,等到再次平和下來已經是沈青禾三十歲那年了。

她像一柄被殘酷現實反覆鍛打的刀,越來越鋒利,也越來越冰冷。

在浦東剛剛開始荒蕪的土地上,在資本市場最初的狂熱和混亂中,她嗅到了巨大的機會。

all in 所有身家,甚至不惜借了高息貸款,押寶在剛剛興起的證券交易自動化系統上。

賭贏了。

公司規模滾雪球般擴大。

三十四歲時,她創立的「青禾科技」已然成為滬上金融科技領域不容忽視的新銳力量。她身價不菲,媒體稱她「科技女王」、「資本弄潮兒」。

她住在市中心最貴的那片,穿著高級定製的套裝,出入名利場,周旋於各色人物之間。

冷靜,高效,手腕強硬,甚至有些冷酷無情。

她得到了曾經渴望的一切:金錢、地位、尊重。

每個深夜,從應酬場或辦公室里回到那間空曠冰冷的頂層公寓,對著窗外黃浦江兩岸璀璨卻虛假的燈火時,她心中總會升起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虛。

她的胃早在大學時就壞了,工作這些年全靠進口藥頂著。

神經衰弱,需要助眠藥物才能睡上三四個小時。

身體像一架過度透支、零件吱呀作響的精密機器,全靠意志力強行運轉。

她得到了很多,卻好像把那個最初只是拚命想讀書、想活下去的沈青禾,徹底弄丟了。

直到那次突如其來的暈倒。

在醫院 VIP 病房裡,那個頭髮花白、權威十足的老醫生,看著一沓厚厚的檢查報告,眉頭擰成了疙瘩。

「你這身體……損耗太嚴重了。胃潰瘍、心臟負荷過重、神經免疫系統紊亂……還有這激素水平……長期過度疲勞和精神高壓導致的……通俗講,根基虧空了。」

醫生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必須徹底靜養,放緩節奏,否則……下一次可能就不是暈倒這麼簡單了。而且……就目前的身體狀況,絕對不能再進行高強度的工作和腦力勞動了。」

沈青禾靠在病床上,看著窗外上海灰濛濛的天空,聽著醫生的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心底卻像是有什麼東西,咔嚓一聲,碎了。

28.

一直緊繃著、強行支撐著她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她擺擺手,示意醫生和助理出去。

一個人,在病房裡坐了很久。

從午後,坐到華燈初上。

窗外霓虹閃爍,勾勒出這座她奮鬥了十年、仿佛已經征服了的城市的輪廓。

那麼繁華,那麼虛假。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北大圖書館那個角落裡,那本破舊的《旅行家》雜誌。

蒼茫的戈壁,孤零零的公路,火紅的雅丹,高遠得令人心悸的天空。

那一刻猝不及防的心動和渴望,穿越了十年的光陰和污濁,再次清晰地擊中了她。

她想要什麼?

她拼死拼活,鬥倒了家裡,鬥倒了同學,鬥倒了競爭對手,得到了名利,透支了身體……最終,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一片長久的沉寂。

她想要的是自由。

是那片廣闊天地里,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自己。

幾天後,她不顧董事會和下屬的震驚與反對,極其迅速且強硬地啟動了交接程序。

將一手創辦的公司,交給了精心培養職業經理人團隊。

套現了大部分股份,只保留象徵性的一點。

消息一出,圈內譁然。「科技女王」急流勇退,成了最大的謎團和談資。

她懶得解釋。

處理完最後交接的那天,她一個人開車去了崇明島。站在長江入海口,看著渾濁的江水奔騰入海,吹著凜冽潮濕的海風。

她起身,走到無人區沙灘邊緣。

腳下是稜角分明的石頭,再往旁邊一步,就是鹹濕的海水。

她卻把鞋脫了,赤腳踩著,像踩在刀鋒上。

一步、兩步、三步……

每走一步,她都在心裡回憶十八歲後的每一年:

第十六步,她停下。

風把她的長髮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叛旗。

她回頭,看海水裡的自己——

那個穿高定西裝的影子,正在一點點碎裂,像被風化的岩石。

而穿舊藍襯衫的影子,正從裂縫裡長出來,帶著血,帶著火,帶著荒原的風。

手機響了,是早前定下的一個重要行程。

她看了一眼,直接抬手,將那隻如鐵般沉重的大哥大遠遠地拋進了海水之中,像一個決絕的儀式。

扔完手機後,沈青禾在岸邊坐下,海風立刻包裹過來,帶著咸澀的自由氣息,吹拂過她的臉頰。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肩頭沒有壓著任何重量,連呼吸都帶著前所未有的輕鬆。她閉上眼,感受著陽光落在眼皮上的溫暖。

細微的腳步聲自身側傳來,踩在砂石上。

來人停在她左邊,靜默片刻,隨即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接著是西裝褲管的摩擦聲——霍臨川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與她一同望著那片海。

「沒救了?」他問,聲音被海風濾過,聽不出情緒。

「大差不差,」她沒睜眼,嘴角卻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自嘲,又像釋然,「只能好好養著了。和這身子骨和解,比跟人斗可難多了。」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直直看進霍臨川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裡面曾是她許多年都無法參透的謎題。

「現在能說了嗎?」她問,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閃避的篤定,「當年,為什麼偏偏是我?」

霍臨川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從西裝內袋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舊絲絨盒子,動作間帶著一種罕見的珍重。他打開盒蓋,裡面並非什麼璀璨珠寶,而是一枚樣式古樸、帶著歲月痕跡的銀質護身符,靜靜地躺在深色襯墊上。

「因為你順手拉了一把的老頭,」他聲音低沉,目光也落在那枚護身符上,「楊延熙,紅星廠那個據說脾氣又臭又硬的楊工,還記得嗎?」

沈青禾微微一怔,記憶深處那個在破敗倉庫里借著天光教她認俄文字母、偶爾會望著北方出神的清癯老人面貌逐漸清晰。她隨即瞭然,目光在霍臨川過分立體的眉骨輪廓上停留一瞬。

「你外婆是俄國人?」

「嗯。」他應了一聲,取出那枚護身符,銀鏈在他指間垂下,微微晃動,「在西伯利亞的舊貨市場偶然看到的, 當地人說是能保佑平安健康。想著……或許比你吃的那些藥片有點用。」

沈青禾沒有接, 只是看著那枚在陽光下閃著溫潤光芒的古老銀飾,輕輕笑了笑:「這些東西, 不如你一句『別死了』來得實在。」

「還回來嗎?」他問,視線重新鎖住她。

「看情況吧,」她望向海天相接處, 目光悠遠,「這麼多年了, 還沒好好放鬆過。或許……我找個安靜的地方,試試建所女子學校?總得做點真正想做的事。」

「建公益學校可賺不到錢。」霍臨川提醒道,語氣是他一貫的冷靜現實。

「好了, 」她打斷他,語氣里是塵埃落定後的闊達與堅定, 仿佛卸下所有重擔,終於能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當年你也沒覺得我能賺錢。」

將項鍊戴在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貼著她的皮膚, 竟有一絲奇異的溫潤。她沒有說道謝,也沒有說再見,只是極輕地拍了拍霍臨川的手臂, 像一個老友告別,然後利落地轉身, 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引擎低沉地轟鳴起來。

後視鏡里, 那個男人站在荒涼的海灘邊, 身影挺拔依舊, 卻仿佛也被這鹹濕的海風吹淡了幾分冷硬。她收回目光, 沒有半分遲疑。

上海的高樓廣廈、霓虹璀璨, 早已不是她的歸途。老家那點破爛帳、那對吸血的父母和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沈耀祖自作自受吃了牢飯,老兩口榨乾最後一點油水灰溜溜縮回鄉下——更是早已從她的人生版圖上徹底抹去,連一點痕跡都不屑留下。

她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不是笑, 更像是一種徹底卸下重負後的鬆弛。雙手穩穩握住方向盤,目光投向車窗外那條延伸向遠方的、未被城市燈火污染的路。

車窗外,城市的輪廓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初冬蕭索的、卻無比廣闊的田野和天空。

電台里沙沙地播放著歌, 男聲沙啞地唱著: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

風雨里追趕

霧裡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

可會變(誰沒在變)」

沈青禾握著方向盤, 看著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路。

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只有長時間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從眼底一點點褪去。

一種陌生的、近乎脆弱的平靜, 慢慢地、慢慢地浮現出來。

她知道,這不是結束。

甚至不是真正的開始。

只是另一場更漫長、更孤獨的跋涉。

去尋找那個,被遺忘了很久的、

名叫沈青禾的、

平凡的自己。

車速加快, 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像一頭掙脫了牢籠的獸,奔向未知的、卻屬於自己的荒野。

(全文完)
游啊游 • 83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2K次觀看
游啊游 • 2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910次觀看
游啊游 • 900次觀看
游啊游 • 600次觀看
游啊游 • 960次觀看
游啊游 • 690次觀看
游啊游 • 500次觀看
游啊游 • 540次觀看
游啊游 • 420次觀看
游啊游 • 700次觀看
喬峰傳 • 650次觀看
喬峰傳 • 920次觀看
連飛靈 • 480次觀看
游啊游 • 340次觀看
游啊游 • 800次觀看
喬峰傳 • 390次觀看
游啊游 • 390次觀看
舒黛葉 • 3K次觀看
喬峰傳 • 14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