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婚約在,你早晚都要嫁到東宮,做睿兒的賢內助。趕緊去勸勸你爹,你若是不懂事,睿兒以後待你不好,我可不會站在你這邊!」
她這哪裡是求人辦事的態度?
居然還帶著高高在上的威脅。
我猛地掙脫,嫌棄地用錦帕擦了擦手。
在蘇晴母子倆憤怒的眼神中,躲到了我爹身後。
18.
我從我爹高大的身軀後,露出半個腦袋,笑得肆無忌憚。
「爹啊,我真要嫁給他?」
我爹並未看向臉色鐵青的李睿,只定定望向蘇晴,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疏離。
「婚約作廢,庚帖我會派人送還東宮,太子妃請回吧。」
「我不會讓女兒嫁給涼薄之人,不會讓她受人擺布,將軍府更擔不起干涉天家內務的罪責。」
蘇晴臉上的溫柔笑容徹底碎裂。
她素來是被眾人捧在掌心,獨一無二的存在。
如今,我在我爹心中的位置,竟然高過了她,她哪裡願意。
「秦黎,我知道前些日子沒來見你,是我的錯。可拋開這事不談,就算我有錯,難道你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出乎她的意料,我爹竟然表示贊成。
「微臣確實有錯。錯在昔日昏聵,辜負了丹琴一片真心;錯在明明家有賢妻,卻仍沉湎於不該有的舊情;錯在識人不明,助紂為虐!」
蘇晴指著我爹的手都在顫抖。
「好……好得很!秦黎,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忘了當初是如何娶到沈丹琴的,若不是我給她下藥,你哪有機會……」
「夠了!」
我爹沉聲打斷,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
「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太子妃操心!」
李睿負手上前,年紀不大,架勢卻學得十足老成。
他將目光投向我。
「秦瑤,你我有青梅竹馬之情在,退了我的婚事,這京中還有誰敢娶你?」
「今日你幫我,也算是幫自己。大不了以後我登基……」
他掃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
「待我登基,你就是我的皇后,母儀天下!你這等姿容,原本是夠不上的,若是再不知進退,這鳳位,可就與你無緣了!」
嘖嘖,爹味真重啊!
他不敢對我爹大放厥詞,就把矛頭指向我。
欺軟怕硬,被他運用到了極致。
「安嬤嬤,送客!」
安嬤嬤立刻上前,姿態恭敬卻強硬地抬手引向門外。
蘇晴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到了極點。
李睿更是狠狠剜了我一眼,他拽住蘇晴的胳膊,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
「母妃!我們走!不必求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早晚有一天會要他們好看……」
看著那對母子幾乎算是狼狽離去的背影。
我爹目露複雜之色,我還以為他能追出去呢。
但他最終只是沉默地轉過身,徑直向院內走去。
19.
東宮又來了幾封書信,都被我爹給燒了。
我懷疑他當真受了刺激。
他完全放下了女主,不再像從前那般為東宮奔走,反倒日日坐在院中,不言不語地喝茶。
他還親手修好了那破敗的鞦韆。
此刻,他正望著那鞦韆出神,眼神溫柔得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夜裡,我睡得正香,突然就聽到院裡「吱嘎」作響。
我還以為鬧鬼了呢,趕緊爬起來,抓了柄玉如意在手中壯膽,悄悄打開門……
沒想到,竟然看到了我爹。
真是晦氣!
他一下下推著空蕩蕩的鞦韆,喃喃自語:
「丹琴,鞦韆我修好了,你何時回來坐一坐?」
「以前都總盼著我站在後面推你……只要你回來,我推你一輩子。」
「我後悔了!我寧願永遠不曾擁有你,也好過現在閉上眼,全是你的影子。」
我實在沒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造孽啊,大半夜聽到渣男在懺悔。
需要洗洗耳朵。
朝堂之上看似風浪暫歇,廢太子的呼聲卻日益高漲。
我料定太子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狗急跳牆是必然的結局。
所以在中秋家宴的前三日,我就收拾東西,乾脆利落地躲去了外祖家。
果不其然,太子兵行險著,暗自聯絡了我爹麾下的幾位將領,跟著他舉起了「清君側」的大旗。
大軍圍睏了京城,幾番交涉後,太子的要求是皇帝退位,還要必須交出我爹和我。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悠閒地躺在外祖的搖椅上,一晃一晃。
外祖父拿著本《論語》,沒好氣地敲我的腦袋。
「再過幾年就要及笄的人了!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
舅舅和表哥表姐們都怕他,只有我,拽著他的鬍子滿不在乎。
「翁翁快告訴人家,到底選了哪位皇子?」
老頭子吃痛,趕忙將鬍子從我手裡解救出來,看著斷掉的幾根,心疼得直抽氣。
「臭丫頭!人小鬼大……」他嘆了口氣,壓低聲音,「你覺得七皇子如何?」
我想了想原文中,太子登基後,七皇子被派去南下治水,為了救一個女童,死在了洪水中。
一個願意為孩子付出生命的人,想來,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吧。
20.
又過了半月,京城內存糧日漸緊缺,但朝廷的援軍也已遙遙在望。
太子急得嘴上冒泡,連連下令強攻,卻都被守軍擊退。
我給我爹修書一封,讓他前去解決。
那可是他自己帶出來的兵。
原文中,太子登基後,我爹被封為鎮國公,統帥三十萬大軍,對國朝……呃,對蘇晴忠心耿耿。
這麼看來,他手下的將士們能背叛國君,都不一定會背叛他。
前面我洋洋洒洒誇獎他一番,把他塑造成了絕世英雄。
最後,我寫到:
「若是天下太平,娘能回來也說不定。我和娘都等著你哦!」
情緒價值拉滿。
據後來小廝描述,父親接到信後,在院中枯坐一夜,望著那架鞦韆。
小廝抹著眼淚感動道:
「將軍眼中最後一點迷茫頹廢徹底燒盡,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銳利和愧疚。」
我勸他少看點話本子。
天未亮,我爹便披上塵封的甲冑,單騎叩宮門,向皇帝請旨。
無需一兵一卒,隻身出城,勸降舊部。
城門洞開,我爹一騎白馬,緩轡而出,未著兵器,隻身來到大軍陣前。
他一一掃過對面那些熟悉的面孔。
「抬起頭,看著本將!」
他聲如洪鐘,穿透整個戰場。
那幾名將領下意識地挺直了背,這是多年軍旅養成的,對主帥的本能敬畏。
「爾等隨我出生入死,浴血邊疆,為的是保家衛國,博個封妻蔭子的功勳!」
「如今,竟跟著一個無君無父、構陷忠良、兵圍父皇宮城的逆賊,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們對得起身上這身鎧甲?對得起家中盼你們歸去的父母妻兒嗎?!」
太子驚怒交加,厲聲打斷:
「休聽他胡言!他已不是你們將軍!給孤放箭!」
然而,四周一片死寂,無人動弓。
我爹繼續喝道,聲音帶著痛心疾首:
「他許你們什麼?從龍之功?榮華富貴?可笑!一個能對生身父親狠毒至此之人,事成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殺你們滅口!兔死狗烹的道理,還要我教你們嗎?」
我爹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砸在叛軍將領們的心上。
他們看著眼前這位舊日主帥威嚴依舊,再看看身邊太子那色厲內荏、瘋狂扭曲的臉,想起家中老小,冷汗瞬間濕透重甲。
「哐當!」
副將猛地打落太子的劍,虎目含淚,單膝跪地,朝著我爹抱拳嘶吼:
「將軍!末將……知錯了!願戴罪立功!」
如同連鎖反應,被煽動的士兵們紛紛倒戈,瞬間將孤零零的太子及其幾個死忠黨羽團團圍住,五花大綁。
一場滔天兵禍,竟在我爹一席話間,消弭於無形。
21.
太子李恆被廢為庶人,連同家眷一道被終身圈禁於皇陵。
然而女主終究是女主,蘇晴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帶著兒子李睿逃了出來,一路衝進了將軍府。
彼時,我爹正拿著竹條嚇唬我,逼問我娘的下落。
蘇晴髮絲散亂,踉踉蹌蹌就要往我爹懷裡撞。
「秦黎,秦郎——你救救我好不好!」
「我與那廢太子和離,只要你娶我,我就不再是太子妃,不是罪眷,不必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困死一生……」
「一切都是李恆的錯,是李恆強搶豪奪,我不得不委身於他。我心裡裝得從來都只有你一人!」
我爹眉頭緊蹙,側身避開。
蘇晴收勢不及,重重跌在冰冷的地上,污泥混著殘雪,頓時污了她蒼白的面頰。
李睿看都沒看他母親一眼,咬著牙給我爹跪下。
「岳父大人,往日都是小婿太過狂妄,惹您不喜。可我與瑤妹妹有婚約在,看在我們以後要成親的份上,您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爹眼中充滿戾氣,一藤條抽在李睿臉上。
「滾!我秦黎的女兒就算無鹽、就算愚痴、就算這輩子就是嫁不出去,也絕不會將就於你!」
我:……
不是,勸歸勸,怎麼還帶人身攻擊的?
誰無鹽了?誰愚鈍了?
我爹藤條一轉,指著蘇晴。
「滾出我將軍府,我有自己的夫人,那才是我心愛之人。你算什麼東西,要我娶你?你也配!」
他倒是忘了,昔日他對娘說過:
「太子妃雖然出身貧苦,但出淤泥而不染,而你哪怕貴為尚書府的小姐,也不過是趨炎附勢之輩。」
呵!男人。
蘇晴自然不願放棄唯一的救贖,她掙扎著往我爹腳邊爬。
「沈丹琴都走了,將軍府還哪有夫人。你娶我,我一定會做好當家主母,還會給你生個兒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嗤笑打斷。
「誰說,將軍府沒有夫人的?」
22.
「娘!」
我張開雙手,一頭撲進了我娘的懷裡,差點將她撲倒。
娘親身上清冽熟悉的香氣,瞬間將我包裹。
她緊緊回抱住我,下巴輕抵在我發頂。
「囡囡,娘的囡囡——」
就在這溫情脈脈的時刻,一聲不合時宜的、飽含深情的呼喚驀地響起。
「丹琴,你終於回來了!」
我和娘原本笑著的臉,都垮了下來。
我們極有默契地誰都沒有回頭。
餘光里,只見我爹僵在原地,手足無措,想上前又不敢,生怕再惹來一絲厭棄。
娘親輕輕拍了拍我的背,目光垂落,居高臨下地看向狼狽的蘇晴。
「你想進將軍府的門?」
「太子妃——不,廢太子妃。陛下已經下旨圈禁,便絕不會允你和離。你若執意抗旨,恐怕只有病逝一條路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陛下同意,秦黎也願意,你入這將軍府,至多也只能為妾。」
「畢竟,我還沒死……」
蘇晴突然坐起身,打斷我娘。
「沈丹琴,你很得意嗎?」
她滿身的污跡,與一身白衣的我娘形成鮮明對比。
但她努力把頭高高抬起,似乎是不能接受我娘的俯視。
「我這樣子,是不是像極了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見到我時那般?」
「那時,你就這樣高高在上地看著我,用你那輕飄飄的、施捨般的眼神,讓我無地自容!」
「我清楚記得,你用上好的蜀錦帕子替我擦臉,隨後便像丟棄垃圾一樣扔了!那條帕子啊,夠我全家吃用三個月!」
「那一刻起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爬上最高的位置,定要將你狠狠踩在腳下!」
我娘臉上未見半分動容。
「嗯,你很有野心,也有手段,所以你成了太子妃,幾乎觸摸到了頂峰。」
「可你既已得償所願,為何還要對我下藥,設計我與秦黎躺在一起?」
我爹身子猛地一晃,聲音中都帶著倉惶:
「丹琴……你,你都知道?」
「那你為何還願意……」
其實只要我娘不願意,外祖會有更好的安排。
我忽然想起,原文中那隨意帶過的一筆:沈丹琴幼時在廟會上走失,是被少年秦黎送回尚書府的。
原來,孽緣早在那時便已種下。
蘇晴最恨的,便是我娘這副仿佛永遠不起波瀾的模樣。
她指著我爹,笑聲里淬著殘忍的惡毒。
「他是不是總同你說公務繁忙?呵,那都是來東宮見我的藉口。」
「這些年,他可曾給過你一文半銖?沒有吧?因為他所有的俸祿、所有的賞賜,全都源源不斷送到了我手裡!」
「還有那次,你病得厲害,高熱不退是吧?可我只需輕輕一句話,他就能立刻丟下你,趕來陪我西山踏青,賞盡春色!」
「沈丹琴,你還不明白嗎?只要有我在,你在他心裡就什麼都不是!」
我爹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得了帕金森。
他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卻無從辯起。
因為這些,都是他無從否認的過往。
他最終只能單膝跪地,句句懺悔。
「丹琴,是我糊塗,是我混帳……我發誓!從今往後,絕不會為了任何人棄你於不顧!給我一次機會,再信我這一次,求你!」
「求你……」
我娘沒有回答,而是讓護衛將蘇晴母子送回廢太子身邊。
蘇晴被人拖著往外走,遠遠還能聽到她的咒罵:
「沈丹琴,你不要以為施捨我幾個銀子,我就要感恩戴德!」
「你們所有人都應該圍著我才對!你愛的夫君心裡只有我!你也該被我踩在腳下——」
23.
晚上,我和娘睡在一起。
我爹固執地站在門外,說著他和我娘的過往。
像是說給我娘聽,更像是說給自己。
「五年前,我被誣告下獄,是你四處奔走,耗盡了心力,才為我洗脫了冤屈……我出來時,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還有我護駕受傷,是你衣不解帶照顧了我三日,我醒了,可你卻病倒了……」
「與北狄的那場血戰,寒冬臘月,糧草卻遲遲不到……也是你變賣了嫁妝,送來一車車冬衣。」
「丹琴,我這條命和軍功,其實都是你給的……」
瞧,他眼不盲,心不瞎。
他不是傻子,他什麼都知道!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為了蘇晴一句戲言,就能冷落我娘數日。
為了蘇晴的安危,不顧我和我娘的死活。
「娘,你會原諒他嗎?」我小聲問。
我娘輕輕拍著我的後背。
「但凡我回頭,那我以前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該。」
沒有怨恨,沒有自憐,全是歷經千帆後的通透。
我滿意地睡著了。
我爹跟守夜丫鬟似的,在門外站了一晚上的崗。
天亮我推門出去,就見他正在抹眼淚。
大早上的,真晦氣!
我娘回來後,他就跟幽靈似的,附著我們。
我與娘親在院中喝茶,他就那般侷促地站在我們身後。
我和娘跟安嬤嬤學做面點,他就一邊倒茶一邊給我們扇風。
然而,自始至終,我與娘都未曾看他一眼,更未同他說一句話。
就在我們嫌他煩, 準備去外祖家住上幾日時……
「咚——」
一聲沉重、緩慢、仿佛蘊含著無盡悲慟的鐘鳴, 驟然從皇城方向傳來,穿透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緊接著, 是第二聲,第三聲……
鐘聲緩慢而莊嚴,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
我娘的臉色微微一變。
我爹也猛地抬頭, 望向皇城的方向,臉上那點卑微的乞求瞬間被震驚取代。
皇帝,駕崩了。
24.
皇帝臨死前傳位於七皇子。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除了庶人李恆一家。
聽說那三人鬧了起來, 死活不承認新帝繼位的合法性。
廢太子妃更是瘋了。
披頭散髮立於階前,嘶聲厲叱:
「我夫君才是天子,我兒子亦是真龍。本宮是皇后,是太后,你們這群亂臣賊子, 豈敢——」
她話音未落, 守陵侍衛早已上前, 毫不留情用布巾塞口, 鐵杖重重落下。
自此,廢院深鎖, 湮沒於皇陵風雪聲中。
恰逢政權交替、朝局未穩之際,北狄大軍突犯邊境,狼煙驟起。
朝堂之上,外祖慨然出列, 力薦我爹重披戰甲,領軍出征。
我爹其實不太想在這時候離開, 他還沒有得到我娘的原諒。
終日惶惶,只怕這一去, 再無彌補的機會。
於是我特意去書房見他。
不過短短數日, 他鬢邊已遍是霜色, 眉宇間儘是蕭索潦倒,瞧著竟有幾分可憐。
只可惜,這府中上下,沒人同情他。
就連外院養的大黃狗, 見到他都要吠上幾聲。
我摸了摸他的奏摺,語重心長。
「娘親辛苦半生,至今卻連個誥命都沒有呢!哎——」
我爹豁然開朗,二話不說,就收拾東西去了軍營。
此後十數年, 他南征北戰,浴血沙場, 為將軍府掙來了赫赫戰功、無上榮光。
我娘的誥命越來越高,我的嫁妝越來越多。
他寄來的家書堆疊起來, 比我的個子還高。
可直到他馬革裹屍、戰死邊關的消息傳來。
我娘翻開他的最後一封信:
「做了一個夢, 你在冰冷的院子裡咳血,我卻帶著賀禮去東宮慶祝蘇晴誕下第二個皇孫。」
「醒來後, 才發現還好是夢。」
「還好你離開了我,還好,你還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