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牢籠完整後續

2025-09-1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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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江徹金絲雀的第五年,他早已厭倦。

每天帶著不重樣的女伴進出宴會,登上各大新聞。

直到他轉手將我的心血獻給另一個女人。

看著我的眼神淡漠。

「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你住的房子,你用的東西,你所謂的設計夢想,哪一樣不是我的?」

我終於看清這場幻境,當夜登上前往巴黎的飛機。

可他卻後悔了。

1

清晨六點半。

虞棠已經起身許久。

廚房裡飄散著淡淡的米香,灶台上的砂鍋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細小的氣泡。

她小心地撇去浮沫,將火調至文慢,這才輕輕蓋上蓋子。

她穿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針織長裙,襯得她肌膚愈發白皙。

一頭微卷的及肩長發隨意地攏在一側,露出線條優美的天鵝頸和一小片鎖骨,濃密的長睫微微顫動。

她抬手將一縷不聽話的髮絲別到耳後,檢查著流理台上已經備好的幾樣小菜。

解酒湯應該快好了。

臥室內傳來輕微的響動,虞棠立刻擦了擦手,端起早已備好的溫水和解酒藥快步走去。

江徹醒了。

他靠在床頭,一隻手揉著太陽穴,眉頭緊鎖。

即使宿醉未消,神情不豫,這個男人依然好看得令人心悸。

晨光勾勒出他深刻的側臉輪廓,眉骨高聳,鼻樑挺拔,下頜線利落而分明。

他閉著眼,濃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薄唇緊抿,顯出不近人情的冷硬。

睡袍的帶子鬆了,露出線條分明的胸肌和一小片結實的胸膛。

虞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在一起三年,她依然會為這個男人不經意的瞬間心動。

「頭很疼嗎?」她放輕聲音,將水杯和藥片遞過去,「先把藥吃了吧,早餐很快就好。」

江徹睜開眼。

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鳳眼,可能是因為剛醒,還帶著一絲迷茫,但很快便恢復了慣有的銳利和清明,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感。

目光從虞棠淡淡掃過身上。

他接過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

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卻總是帶著微涼的體溫,如同他這個人。

「幾點了?」他的聲音因宿醉而有些低啞,卻依舊磁性。

「剛過六點半。」虞棠輕聲回答,「時間還早,你還可以再休息一會兒。砂鍋里熬了粥,養胃的。」

江徹沒說話,只是仰頭將藥片吞下。

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滾動。

虞棠安靜地站在床邊,等待著他的下一句話,或是下一個指令。

陽光完全照亮了房間,她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最近……很忙嗎?」她忍不住問,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江徹放下水杯,掀開被子下床。

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寬肩窄腰,睡袍勾勒出背部流暢而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只是站在那裡,就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讓整個空間都顯得逼仄起來。

「嗯。」一個單音節的回應,冷漠而敷衍。

他徑直走向浴室,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虞棠站在原地,手裡還拿著那個空水杯,指尖殘留著他皮膚的微涼觸感。

她垂下眼睫,將心裡那一絲細微的失落小心地藏好。

三年了,她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態度。

江徹是雲端的上位者,天生就該被人仰望和追逐。能留在他身邊,照顧他,已經是許多人求而不得的幸運。

她這樣告訴自己。

浴室里傳來水聲。

虞棠輕輕吸了口氣,重新振作起精神,開始熟練地整理床鋪,將他昨晚隨手丟在沙發上的昂貴西裝外套仔細掛起。

他的手機在西裝口袋裡震動起來。

虞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出來。

螢幕上跳動著【時矜矜】三個字。

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時家的大小姐,江徹最近的商業合作夥伴,也是……那些花邊小報最喜歡和他聯繫在一起的名字。

水聲停了。

浴室門打開,江徹圍著一條浴巾走出來,水珠順著他肌理分明的胸膛和腹肌滾落。

他看也沒看虞棠,徑直走向衣帽間。

「你的電話,」虞棠舉著手機,聲音儘量平靜,「是時小姐。」

江徹腳步未停,只丟下一句:「告訴她,半小時後我會到公司。」

語氣公事公辦,聽不出任何情緒。

虞棠稍稍安心,接起電話:「您好,時小姐……是的,江先生讓我轉告您,他半小時後會到公司……」

電話那頭的女聲嬌媚而自信,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親昵。

「哦~是虞小姐呀。那就麻煩你提醒徹哥別忘了今天十點和我們時氏的會議哦。

「對了,順便告訴他,我爸昨晚說的那家日料店,我已經訂好位了,晚上見。」

不等虞棠回應,那邊就輕笑著掛了電話。

虞棠握著手機,指尖微微發涼。

那句「晚上見」和親昵的「徹哥」在她耳邊盤旋。

「她說什麼?」江徹的聲音從衣帽間傳來。

他已經換上了襯衫和西褲,正對著鏡子系領帶。

「時小姐提醒你十點的會議,」虞棠走過去,輕聲重複,「還說……今晚訂了日料店,和你晚上見。」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有些艱難。

江徹透過鏡子的反射看了她一眼,目光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那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預約。

他系好領帶,轉身拿起桌上的腕錶戴上。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秒停滯。

虞棠看著他,那句「晚上一定要去嗎」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問,也不會得到想要的回答。

她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清晨的陽光完全籠罩了他,為他冷硬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邊,卻絲毫軟化不了他那與生俱來的疏離感。

他整理著袖扣,那袖扣是深邃的藍寶石。

價值不菲,一如他這個人,璀璨卻冰冷。

「早餐……」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不吃了。」江徹拿起西裝外套和手機,腳步不停地向門口走去,「上午有個重要會議。」

他的聲音冷淡而果決,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玄關處傳來輕微的關門聲。

整個偌大的頂層公寓,瞬間只剩下虞棠一個人,以及廚房裡那份精心準備、卻無人享用的早餐所散發出的,漸漸冷卻的香氣。

她獨自站在客廳中央,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常用的雪松與檀木調香水的餘味。

虞棠慢慢走到流理台邊,看著砂鍋里依舊咕嘟冒著熱氣的粥,和她花了心思準備的幾樣清爽小菜。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點粥,輕輕吹了吹,送入口中。

熬得恰到好處,米粒開花,香糯軟滑。

可是為什麼,舌尖泛開的,卻是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她垂下眼眸,濃密的長睫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掩去了眼底的不安。

窗外,這座城市正在徹底甦醒,車水馬龍,喧囂鼎沸。

而屋內,卻靜得只能聽見自己逐漸冷卻的心跳聲。

2

廚房裡的粥最終被虞棠小心地盛進保溫桶里。

她沒什麼胃口,但浪費食物不是她的習慣。

或許晚一點,他可以當消夜。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他大概又會說不必,或者乾脆忘記吃。

她總是這樣,習慣性地為他找想,又習慣性地被自己預設的失望勸退。

收拾好廚房,她走進了公寓里唯一完全屬於她的地方。

是一間被改成工作室的小房間。

這裡和外面奢華冰冷的現代風格截然不同。

牆上釘滿了靈感圖和各種面料小樣,巨大的工作檯上散落著素描紙、畫筆和各式繪圖工具。

幾個半成品人台穿著未完成的作品,靜靜地立在角落。

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鉛筆石墨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虞棠深吸一口氣,仿佛只有在這裡,她才能真正自由地呼吸。

目光落在工作檯中央那本厚厚的素描本上。

她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封面,然後小心翼翼地翻開。

紙頁間,是一個名為「星燼」的系列設計圖。

每一筆線條都極致流暢,充滿了生命力,帶著故事和靈魂的藝術表達。

靈感源於流星划過夜空後那短暫而絢爛的餘燼,寓意著毀滅與重生,絕望中迸發的極致美麗。

她為這個系列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從構思到繪製,甚至已經偷偷開始打版製作樣衣。

這是她準備參加下半年那個頂級新銳設計師大賽的作品。

也是她告別依附,真正走向獨立的第一步。

指尖撫過一幅裙裝設計圖,裙擺的設計如同燃燒後飄散的星塵,她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笑意。

這時,桌上的手機響了,螢幕上跳躍著「顧筱筱」的名字。

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知道她在這段關係里真實處境的人。

虞棠接起電話,語氣輕鬆了些:「筱筱,怎麼這麼早?」

「早什麼早,我都通宵剪完片子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活力十足,帶著點抱怨,「你呢?又在給你家那位『皇帝』準備早朝御膳呢?」

虞棠失笑:「什麼呀……他已經去公司了。」

「嘖,真是日理萬機。」顧筱筱哼了一聲,隨即語氣變得認真,「說正事,棠棠,『星燼』準備得怎麼樣了?截稿日期可越來越近了。」

虞棠的目光重新落回設計稿上,聲音裡帶著光:「差不多了,設計稿都完稿了,有幾件樣衣也快做好了。」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顧筱筱為她高興,但下一秒又話鋒一轉,「對了,你跟他提過比賽的事嗎?還有你的『星燼』?」

想起早上他那句「華而不實的東西有什麼用」,虞棠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提了一句……他好像沒什麼興趣。」她輕描淡寫地帶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顧筱筱恨鐵不成鋼的聲音。

「虞棠!這不是他有沒有興趣的問題!這是你的事業,你的夢想!

「你難道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圍著他轉,做他看不見的影子?」

「我沒有……」虞棠下意識地辯解,聲音卻有些虛,「他只是比較忙,而且……他其實對我很好。」

「很好?哪裡好?是給你一張刷不爆的卡叫好,還是給你一個金絲雀籠子住叫好?」顧筱筱恨鐵不成鋼,她氣自己這個閨蜜是個戀愛腦。

她在設計上有無可比擬的天賦,要不是愛上了江徹這個渣男,早就在圈裡火了。

想要這,她語氣尖銳起來,「棠棠,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你說要成為最棒的設計師,眼睛裡都是有光的。現在呢?」

虞棠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顧筱筱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我不是在罵你。我是心疼你。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你不能為了他連自己都弄丟了。

「『星燼』多好的機會,你必須抓住。你得讓他知道,你不是他的附屬品,你是虞棠,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設計師!」

「我知道……」虞棠低聲說,象是在告訴顧筱筱,也象是在告訴自己,「等我拿了獎,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他會看到的。」

「最好是!」顧筱筱頓了頓,壓低聲音,「還有,那個時矜矜,我最近老在財經版塊看到她和江徹的名字湊在一起,你留點心眼。」

聽到這個名字,虞棠的心象是被細微的針扎了一下。

早上那通電話里的聲音又在她耳邊迴響。

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他們只是商業合作。他很看重和時家的那個項目。」

「希望如此。」顧筱筱顯然不信,但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行了,我得去睡會兒了。你記住我的話,專心準備比賽,誰都別靠,就靠你自己!聽見沒?」

虞棠心裡暖暖的,「聽見了。你快去睡吧。」

掛了電話,工作室里重新恢復安靜。

顧筱筱的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裡漾開層層漣漪。

她環顧這個堆滿夢想的小空間,目光再次變得堅定。

她拿起鉛筆,在一張新的素描紙上快速勾勒起來,線條果斷而自信。

陽光移動,照亮她專注的側臉,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里,重新燃起一絲幾乎被遺忘的光彩。

是的,「星燼」是她的希望。

她相信,只要她足夠努力,做出成績,總有一天能打破那堵橫亘在她和江徹之間的無形冰牆,讓他真正地看見她,而不是那個只會溫順等待的影子。

她沉浸在工作里,暫時忘記了早上的冷落,時矜矜的電話,以及內心深處那絲若有若無的不安。

直到手機的震動再次打斷她的思緒。

是一條推送的娛樂新聞標題——

【時氏千金夜會商業巨擘江徹,並肩離場言笑晏晏,疑好事將近?】

配圖是一張有些模糊的偷拍照。

背景是某高級會所門口,江徹和時矜矜並肩站著,側著臉似乎在交談什麼。

光線昏暗,看不清表情,但距離顯得很近。

虞棠的手指僵在半空。

鉛筆尖「啪」一聲折斷。

3

那張模糊的照片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虞棠的眼底。

心臟猛地一縮,密密麻麻的鈍痛蔓延開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鎖屏,將手機反扣在桌面上。

呼吸有些紊亂。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捕風捉影的八卦,是媒體慣用的伎倆。

光線那麼暗,角度那麼刁鑽,什麼都說明不了。

江徹說過,和時家的合作至關重要,他需要時矜矜的支持。

對,只是商業合作。

她努力說服自己,試圖將那張照片從腦海里驅逐出去。

可那句「晚上見」,和時矜矜親昵的「徹哥」,卻像魔咒一樣盤旋不去。

工作室里靜謐得可怕,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

那些線條流暢的設計圖,此刻在她眼中也失去了光彩。

她沒了繼續工作的心思。

起身,有些茫然地走出工作室。

公寓空曠而冷清,即使陽光充沛,也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寒意。

她的目光掃過客廳,掃過餐廳,最後落在依舊放在流理台上的那個保溫桶上。

裡面是溫了又溫的粥。

她走過去,打開蓋子,粥已經有些稠了,失了最佳的口感。

就像她小心翼翼維持的這段關係,無論她如何努力加熱,似乎總難達到理想的溫度。

鬼使神差地,她拿出手機,點開那個幾乎從未主動撥出過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什麼事?」那頭傳來江徹的聲音,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正在忙碌。他的語氣公事公辦,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

虞棠的心往下沉了沉,準備好的話堵在喉嚨里。

「我……熬了粥,你早上沒吃,要不要……」她聲音很輕,帶著自己都察覺到的卑微試探,「我給你送過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是更冷硬的回應:「不用。我很忙。」

甚至沒有一句「你吃吧」或者「別麻煩了」。

直白的拒絕,乾脆利落。

虞棠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有些發白。

「那……晚上……」她幾乎用盡了勇氣,想問他晚上是否回來吃飯,是否真的要去赴時矜矜的約。

「晚上有應酬。」他打斷她,語氣沒有絲毫轉圜餘地,「沒事就掛了。」

不等她回應,聽筒里只剩下一串忙音。

虞棠僵硬地站在原地,聽著那單調的「嘟嘟」聲,感覺那聲音象是敲打在自己的心上。

看,她又自取其辱了。

他總是這樣,將她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的事業,他的社交應酬,他的所有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只需要安分地待在這個金絲籠里,在他需要的時候提供溫暖,在他不需要的時候安靜消失。

她慢慢放下手機,蓋好保溫桶的蓋子。

粥,最終還是浪費了。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如織的車流和渺小如蟻的人群。這個世界繁華忙碌,她卻像一個被遺忘的孤島。

突然,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是江徹。是一條新信息,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虞小姐您好,我是時總的助理。時總為您準備了今晚陪同江總出席商業晚宴的禮服,預計下午三點送達府上,請您注意查收。詳細地址是雲頂公館 A 座頂層,對嗎?】

虞棠怔住了。

陪同江徹出席晚宴?

他從未提過。

而且,為什麼是時矜矜的助理來通知她?

甚至還確認她的地址?

所以,他不僅忘了告訴她,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打算帶她去。

這條信息,更象是一種勝利者的炫耀和施捨。

她的臉頰因為羞恥和難堪微微發燙。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顫抖著回覆:

【謝謝,不必了。請轉告時小姐,我今晚另有安排。】

點擊發送。

她將手機扔在沙發上,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東西。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濃烈的情緒在身體里翻滾著。

她第一次,沒有順從地接受這一切安排。

她拒絕了。

可是,然後呢?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隨之湧上。

她的「另有安排」,就是在空蕩蕩的公寓里,獨自一人,猜測著他此時身邊站著的是誰。

暮色漸漸降臨,城市華燈初上,將玻璃窗映照得光怪陸離。

虞棠沒有開燈,任由自己隱沒在越來越深的黑暗裡。

她抱緊雙臂,感覺有些冷。

那頓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的日料,那場她被排除在外的晚宴,像一道清晰無比的鴻溝,橫亘在她和江徹之間。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她住了三年的地方,真的只是一個精緻冰冷的籠子。

而金籠之外,他的世界,從未真正對她開放過。

4

江徹一夜未歸。

第二天午後,陽光正好,卻驅不散虞棠心頭的滯悶。

公寓里安靜得讓人心慌,設計稿也畫不下去,她需要一點人氣,需要一點能讓她暫時忘記一切的空間。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素麵朝天,打算去樓下那家她常去的咖啡館坐坐。

咖啡館就在公寓街角,環境雅致。

她推門進去,風鈴叮噹作響。

點了一杯熱拿鐵,她習慣性地走向靠窗的角落位置。然而腳步卻在下一刻猛地頓住。

靠窗最好的那個卡座里,坐著兩個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江徹和時矜矜。

江徹穿著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裝,姿態一如既往的冷峻矜貴,正低頭看著面前的平板電腦,眉頭微鎖,似乎在處理公務。

而時矜矜坐在他對面,一身香奈兒的當季套裝,妝容精緻無瑕,正笑著說著什麼,身體微微前傾,姿態親昵。

桌上放著兩杯咖啡和一些文件,看起來象是一場臨時起意的商務會談。

但什麼樣的商務會談,需要約在離公司和她公寓都這麼近的咖啡館?

虞棠感覺血液似乎瞬間湧向四肢,又猛地褪去,指尖變得冰涼。

她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把自己藏起來。

可是已經晚了。

時矜矜率先看到了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綻開一個帶著點勝利者的笑容。

「呀,這不是虞小姐嗎?好巧呀。」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幾桌人聽見,也足以讓低頭看文件的江徹抬起頭來。

江徹的目光掃了過來,看到虞棠時,鳳眼裡閃過一絲極淡的意外,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淡漠。

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視線便很快落回平板螢幕上。

這種無視,比時矜矜刻意的熱情更讓虞棠難堪。

她僵在原地,進退維谷。

「虞小姐也來喝咖啡?一個人嗎?」時矜矜笑著,目光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虞棠簡單甚至有些隨意的穿著,眼底閃過一絲輕蔑,語氣卻愈發親切。

「要不要一起坐?剛好我和徹哥聊完正事了。」

那句「徹哥」叫得自然又親昵。

虞棠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燙。

她握緊了手包帶子,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不用了,謝謝。」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擠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不打擾你們談正事。」

她只想儘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怎麼會打擾呢?」時矜矜卻不打算輕易放過她,她拿起手邊的糖罐,姿態優雅地往江徹的咖啡杯里加了一顆方糖,「對吧,徹哥?虞小姐又不是外人。」

這個動作自然而熟稔,仿佛她早已做過千百遍。

虞棠的心猛地一刺。

她記得,江徹喝咖啡確實習慣加一顆糖,但他從未對她提起過,她也從不敢擅自為他添加任何東西。

江徹終於再次抬眼,目光在虞棠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對時矜矜淡淡道:「你的提議我會考慮。時間不早了,你不是約了李太太看畫展?」

他是在替她解圍?

還是單純地結束和時矜矜的談話?

虞棠分不清,也沒力氣去分辨。

時矜矜聞言,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瞧我,差點忘了。」她優雅地拿起手包,站起身,「那我們先走吧,虞小姐,下次再聊。」

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江徹身邊,仿佛他們才是同路人。

江徹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

他的目光掠過虞棠,語氣平淡無波:「回去嗎?」

虞棠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問她。

她看著並肩而立的兩人,男的俊朗挺拔,女的明艷動人,宛如一對璧人。

而自己,像個誤入華麗宴會的灰姑娘,格格不入。

「我……咖啡還沒好。」她找了個蹩腳的藉口,指了指還在排隊製作的訂單。

江徹沒再說什麼,只是又看了她一眼。

眼神深沉,看不出情緒。

然後,他和時矜矜一前一後地向門口走去。

時矜矜在經過虞棠身邊時,腳步微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柔柔地說了一句。

「虞小姐,這家咖啡館的簡餐不錯,很適合一個人慢慢享用呢。」

語氣里的優越感和暗示,像一根細針,精準地扎進了虞棠最脆弱的神經。

風鈴再次響起,門開了又關。

那對引人注目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虞棠還僵硬地站在原地,服務員叫了她的號碼,她也沒有反應。

直到對方又提高了聲音叫了一次,她才恍然回神,機械地走過去,接過那杯滾燙的拿鐵。

指尖傳來的熱度,卻絲毫溫暖不了她冰冷的雙手。

她最終沒有在咖啡館坐下,而是拿著那杯咖啡,像個遊魂一樣走出了店門。

陽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顧筱筱。

好友活力四射的聲音傳來。

「棠棠!怎麼樣怎麼樣?設計稿有靈感了嗎?晚上要不要出來吃飯?」虞棠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象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覺得無比孤獨。

「筱筱……」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沙啞得厲害,「他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

電話那頭的顧筱筱沉默了幾秒,然後爆發出更大的聲音。

「是不是又發生什麼了?虞棠我告訴你,你不准再一個人躲起來難過!地址發我,我馬上過來找你!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聽著閨蜜焦急的聲音,虞棠抬起頭,努力把眼眶裡那點不爭氣的濕意逼回去。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沒事,」她輕聲說,更象是在告訴自己,「我真的……沒事。」

只是心口的位置,空蕩蕩地漏著風。

5

顧筱筱最終還是殺到了公寓。

她風風火火地衝進來,手裡還拎著一袋虞棠最愛吃的甜品。

可在看到好友那雙明顯紅腫,卻強裝無事的眼睛時,所有咋呼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棠棠……」顧筱筱放下袋子,聲音軟了下來。

虞棠搖搖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真沒事,就是……就是又在咖啡館碰到他和時矜矜了。」

她輕描淡寫,省去了那些令人難堪的細節。

顧筱筱一聽就炸了:「又?!他們倆是綁定了嗎?談生意非得去咖啡館?還偏偏是你常去的那家?

「我看那個時矜矜就是故意的!」

虞棠沒接話,只是默默地去泡茶。

熱水沖入杯中,茶葉舒展翻滾,帶來一絲暖融融的濕氣。

顧筱筱跟到廚房,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又急又心疼:「你就該當時直接走過去,坐在江徹旁邊!宣示主權懂不懂?你才是正牌女友!」

「筱筱,」虞棠的聲音很輕,帶著疲憊,「你覺得,我有什麼『主權』可宣示?」

顧筱筱噎住了。

是啊,這三年,江徹從未帶虞棠公開露面過。

他們的關係,像藏在華麗袍子裡的虱子,見不得光。

她連站在他身邊的資格,似乎都需要別人施捨。

「那你就這麼忍著?」顧筱筱憋屈得要命。

「不然呢?」虞棠端著兩杯茶走回客廳,語氣平靜得可怕。

「和他鬧?質問他又能怎麼樣?讓他覺得我無理取鬧,更加厭煩我嗎?」

她太了解江徹了。

他的世界只有效率和結果,最不屑的就是小女兒家的情緒。

她那些不安和委屈,在他眼裡,恐怕只是麻煩和不懂事。

顧筱筱看著她這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氣得跺腳,卻又無可奈何。

她知道虞棠愛得有多深,多卑微。

「反正……反正你不能一直這樣。」顧筱筱最終只能悶悶地說,「你的『星燼』呢?只有這個能救你。拿個獎,閃瞎他們的狗眼!」

提到「星燼」,虞棠灰暗的眼裡才終於有了些微弱的光。

送走憂心忡忡的顧筱筱,公寓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靜。

虞棠沒有開燈,獨自坐在昏暗的客廳里,很久很久。

直到門外傳來電子鎖的輕響。

她的心下意識地提了一下,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

江徹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夜晚的寒氣和淡淡的酒氣,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

領帶扯鬆了,眉宇間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未散的煩躁。

顯然是剛從某個應酬場上下來。

他瞥見站在陰影里的虞棠,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習慣性地蹙起:「怎麼不開燈?」

「這就開。」虞棠低聲應著,伸手打開了客廳的主燈。

驟然的亮光刺得她眼睛微眯。

江徹似乎也被光線晃到,不適地揉了揉眉心,徑直走向酒櫃,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虞棠敏銳地察覺到那股低氣壓,所有想說的話都咽了回去。

她默默地走過去,接過他的外套掛好。

空氣凝滯,只剩下冰塊撞擊杯壁的清脆聲響。

虞棠看著他冷硬的側影,想起顧筱筱的話,想起「星燼」,心底那點微弱的火苗又不死心地燃起一點。

或許,可以現在跟他分享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象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輕輕走回工作室,拿出了那本設計稿。

她走到他身邊,聲音輕得像羽毛:「江徹,我最近設計了一套新的系列,想參加今年的新銳大賽。」

江徹晃著酒杯的動作沒停,甚至沒有轉頭看她,只是從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嗯?」

虞棠的心跳得有些快,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素描本,遞到他眼前,試圖解釋她的靈感。

「它叫『星燼』,靈感來自流星燃燒後的餘燼,我想表達一種毀滅後重生的力量感,用了很多不對稱和……」

她的話沒能說完。

江徹的目光終於從酒杯移到了素描本上,但只停留了不到兩秒。

那目光里沒有欣賞,沒有好奇,只有一種被打擾後的不耐和……漠然。

他正在看手機螢幕上跳動的財經新聞,另一隻手裡還握著酒杯。

然後,他做了一個極其自然,卻讓虞棠瞬間血液凍結的動作。

他空著的那隻手,隨意地伸過來,並非去接素描本,而是。

撥開了它。

動作不大,甚至算不上粗暴。

因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這裡。

「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以後再說。」他的聲音帶著酒後的沙啞和毫不掩飾的煩躁。

「我現在沒空看。」

素描本從他指尖划過,紙頁嘩啦一響。

虞棠的手臂僵在半空,整個人像被瞬間凍住。

她看著他重新聚焦在手機螢幕上的眼神,看著他微蹙的眉頭,看著他仰頭喝下一大口酒,喉結滾動……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

她只能聽見自己心,伴隨著那一聲紙頁的嘩啦輕響,無聲的碎了。

那些精心繪製的線條,那些熬了無數個夜晚的心血,那些她視若珍寶的夢想和希望……

在他眼裡,只是「華而不實的東西」,是甚至不值得他抬眼一看的「礙事的存在」。

虞棠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手臂,緊緊抱住了那本沉重的素描本。

指尖用力到泛白。

江徹似乎終於處理完手機上的事,他放下酒杯,揉了揉太陽穴,轉身準備上樓。

經過她身邊時,他象是才想起她的存在,腳步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和懷裡緊緊抱著的本子。

但他什麼也沒問。

只是留下一句:「早點休息。」

然後,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

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虞棠一個人,像一座被遺忘的雕像,僵立在冰冷的光線下。

懷裡的「星燼」,此刻重得她幾乎抱不住。

她緩緩低下頭,一滴滾燙的淚終於砸落在封面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的痕跡。

華而不實……

沒空看……

原來,她視若生命的東西,在他眼裡,輕賤如塵。

6

第二天,虞棠醒來時,身邊的位置早已冷卻。

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江徹一夜未歸。

或者說,他回來後,根本沒有進臥室。

她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走到客廳,公寓里空蕩寂靜,只有酒櫃旁那隻孤零零的威士忌酒杯,證明他昨晚確實回來過。

她默默地收拾好杯子,將一切恢復原狀。

而那本素描本,還靜靜躺在工作室的桌上,無聲地提醒著她昨天的羞辱。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寧。

嘗試繼續完善「星燼」的細節,筆尖卻屢屢停頓,眼前總是晃過江徹那雙冷漠不耐的眼睛。

顧筱筱的話反覆在耳邊迴響:「你不能連自己都弄丟了……」

可她好像已經快找不回自己了。

傍晚時分,玄關處傳來開門的聲音。

虞棠的心下意識地揪緊,幾乎是屏住呼吸聽著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比平時更沉,更急。

不是走向臥室或客廳,而是徑直去了書房。

緊接著,書房的門被重重關上,發出一聲悶響。

虞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泡了一杯參茶,端到書房門口。

她輕輕敲了敲門。

裡面沒有回應。

她又敲了敲,聲音稍微提高:「江徹?我給你泡了杯茶。」

過了好幾秒,裡面才傳來他極其煩躁的聲音:「不用!」

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火氣。

虞棠的手抖了一下,杯里的茶水晃了出來,燙得她手背一紅。

她咬住下唇,默默收回手,端著那杯無人需要的茶,轉身離開。

書房裡。

江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僵硬。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卻照不亮他眼底的陰霾。

手機扔在辦公桌上,螢幕還亮著,上面是助理剛剛發來的緊急彙報。

公司投入巨資的核心項目,因合作方突然爆出重大醜聞並宣布破產,陷入停滯。

前期投入極可能血本無歸。

消息雖然被暫時壓住,但股價已經開始異常波動。

書房內煙霧繚繞。

他很少在室內抽煙,此刻指間卻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煙,眉宇間是從未有過的焦灼和冷厲。

桌上的另一部手機震動起來,螢幕顯示「時矜矜」。

江徹深吸一口煙,接起電話,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時小姐。」

「江總,消息我聽到了。」時矜矜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真是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太突然了。」

江徹沒說話,等著她的下文。

時家是此刻最有能力,也最可能拉他一把的合作夥伴。

「我父親很關心這件事,」時矜矜繼續說道,語氣輕緩,「你知道的,時氏一直很看好你和你的公司。

「只是,在這樣的風口浪尖,董事會那些老古董們……總是需要一些更有說服力的東西,才能放心地把資源傾注過來。」

「時氏想要什麼?」江徹開門見山,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商場如戰場,雪中送炭少,趁火打劫多,他比誰都清楚。

時矜矜輕笑了一聲,似乎很欣賞他的直接:「江總果然是明白人。其實也不難,我們最近在爭取一個極其重要的國際合作,對方的負責人是位非常有品味的藝術收藏家,對設計領域尤其看重。

「一份能驚艷到他,代表時氏創新精神和誠意的設計提案,會是很好的敲門磚。」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意味深長:「我聽說虞小姐那裡,似乎有些很有趣的東西?那個叫什麼……

「『星燼』?」

江徹夾著煙的手指頓在了半空,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眸驟然縮緊。

書房外,虞棠將涼透的參茶倒進水槽。

水流聲嘩嘩作響。

她隱約能聽見書房裡傳來他壓低的,斷斷續續的講話聲,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凝重。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沒了她的心臟。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直覺告訴她。

有風暴即將到來。

7

接下來的兩天,空氣里都繃著一根無形的弦。

江徹幾乎住在公司,偶爾回來,也是滿身疲憊。

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陰鬱和煩躁。

他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仿佛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虞棠遠遠看著,不敢靠近,也不敢多問一句。

那份不安感在她心頭愈演愈烈,像藤蔓一樣纏繞收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工作室,只有沉浸在「星燼」的世界裡,才能獲得片刻喘息。

她幾乎完成了所有樣衣的製作。

最後一件禮服裙正穿在人台上,裙擺如同破碎後重新凝聚的星辰,在燈光下流淌著微弱卻堅韌的光芒。

這是她的孩子,她的涅槃。

第三天晚上,江徹回來得比前幾天稍早一些。

他徑直走進客廳,沒有開燈,只是沉默地坐在沙發上。

黑暗中,只有他指間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映照出他冷硬而疲憊的側臉輪廓。

虞棠端著一杯溫水走過來,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很累嗎?」她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江徹沒有碰那杯水,也沒有看她。

他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灰白的煙霧,繚繞的煙氣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虞棠。」他忽然開口,聲音因為熬夜和煙酒而異常沙啞。

虞棠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嗯?」

「你那個設計,」他頓了頓,似乎在想名字,「『星燼』,對吧?所有的設計稿和樣衣,明天一早拿給我。」

不是商量,不是請求,是直接的通知。

虞棠愣住了,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設計稿和樣衣,我有用。」他重複了一遍,語氣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

虞棠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為……為什麼?」她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那是……那是我要參加比賽的作品……它對我很重要……」

江徹終於轉過頭來看她。

黑暗中,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帶著不容反駁的壓力。

「公司現在需要一個能打動時氏集團的設計方案,幫助他們拿下關鍵合作。」

他的聲音冷硬,沒有任何迂迴,「你的那個系列,很合適。」

時氏集團、時矜矜……

虞棠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咖啡館裡那一幕,時矜矜打量她的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是,時小姐要的?」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這不重要。」江徹避而不答,語氣愈發冷厲,「重要的是,現在公司需要它。」

「可是!」虞棠的心臟象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這是我的夢想,我花了整整一年……」

「夢想?」江徹打斷她,嗤笑一聲,在黑暗裡顯得格外冰冷刺耳。

「虞棠,現實點。現在不是談你那些虛無縹緲的夢想的時候。」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帶來巨大的壓迫感,一步步走近她。

「把它給我。」他伸出手,不是乞求,而是索要。

語氣是不容置疑,象是最後通牒。

虞棠看著他伸出的手,骨節分明,帶著掌控一切的力量。

她卻象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東西,猛地搖頭,眼淚終於決堤。

「不……我不給……」她聲音哽咽,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倔強,「這是我的東西!你不能這樣……」

「你的東西?」江徹的耐心似乎終於耗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駭人的怒氣。

「虞棠!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你住的房子,你用的東西,你所謂的設計夢想,哪一樣不是我的?」

他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讓她潰不成軍。

「你現在告訴我這是你的東西?」

他逼近一步,幾乎是吼出來的,眼中的冷漠和失望如同冰錐,刺穿了她。

「你說你愛我,口口聲聲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現在公司需要,我需要!你就用這種態度回應我?」

「愛?」虞棠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心臟象是被他的話碾碎了,「你的愛就是輕易奪走我最珍貴的東西,去討好別的女人嗎?」

「注意你的措辭!」江徹厲聲喝斷她,眼神陰沉得可怕。

「這是商業!不是兒戲!我再問最後一遍,給,還是不給?」

絕望如同潮水般將虞棠淹沒。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愛了三年,傾其所有去付出的男人,此刻陌生得讓她害怕。

她所有的堅持和夢想,在他所謂的商業和需要面前,不堪一擊。

她顫抖著,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淚無聲地滑落。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徹底崩塌了。

8

合作簽約發布會的地點,定在市中心最頂級的酒店宴會廳。

虞棠最終還是來了。

她穿著最不起眼的黑色連衣裙,臉上化了淡妝,卻遮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和蒼白的面色。

江徹沒有給她準備禮服,或許在他眼裡,她根本不配以任何光鮮的身份出現在這裡。

昨天,江徹讓她以助理的身份到場,並警告她別亂說話。

她像個幽靈,悄無聲息地混在工作人員和媒體記者之中,站在人群的最後方,儘可能將自己隱藏起來。

宴會廳內燈光璀璨。

巨大的投影螢幕上滾動播放著時氏集團和江徹公司的 Logo。

虞棠的心劇烈跳動著,每一下都帶著鈍痛。

她看著台上那布置精美的發布會現場,只覺得無比諷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象是凌遲前的等待。

終於,主辦方宣布發布會正式開始。

在一片掌聲中,江徹和時矜矜並肩走上台前。

江徹穿著一身量身定製的黑色西裝,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絲毫看不出連日來的焦頭爛額,只有屬於上位者的從容與威嚴。

時矜矜則是一身耀眼的紅色高級定製套裝,妝容精緻,笑容得體地站在他身旁,宛如女主角。

他們看起來,般配得刺眼。

虞棠死死攥著自己的手包,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流程一項項進行,雙方代表發言,互贈紀念品,展望合作未來……

一切都在公式化的流程中進行。

直到,時矜矜接過話筒,笑容愈發甜美動人。

「接下來,我想向大家展示一份特殊的禮物。」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會場,「這不僅是一份設計,更是我們時氏集團對於此次合作、對於未來創新方向的誠意與決心。」

虞棠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看著工作人員推上來一個移動衣架,上面罩著防塵布。

血液仿佛逆流,沖向大腦,讓她一陣眩暈。

防塵布被猛地掀開。

剎那間,整個會場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隨即是此起彼伏的驚嘆,和差點亮瞎眼的閃光燈。

衣架上展示的,正是虞棠嘔心瀝血完成的「星燼」系列中的三件核心作品。

「這套系列,名為『星燼』。」

時矜矜的聲音充滿自信,「它象徵著我們在傳統行業的桎梏中破繭重生,在變革的烈火中淬鍊出新的光芒!它將作為我們獻給科爾斯先生,也是我們最重要的國際合作夥伴的誠意之作!」

她侃侃而談,甚至闡述起了那套虞棠曾想告訴江徹,卻被他無情打斷的靈感理念。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虞棠的心上!

偷竊!

赤裸裸的偷竊!

虞棠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視野開始模糊、旋轉。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的耳鳴。

她看著台上那個從容剽竊她心血的女人,看著旁邊那個面無表情,微微頷首表示認可的男人……

最後一絲理智的弦,砰然斷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出去的。

等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撥開人群,踉蹌著衝到了台前。

所有的目光和鏡頭瞬間聚焦在她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那是我的!」她的聲音嘶啞破碎,指著那套設計,眼睛血紅地瞪著時矜矜,「『星燼』是我的!是你偷了我的設計!」

全場譁然!

閃光燈瘋狂閃爍,幾乎要淹沒了她單薄的身影。

時矜矜臉上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慌和委屈,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看向身旁的江徹。

江徹的臉色瞬間陰沉得可怕。

他一步上前,猛地攥住了虞棠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虞棠!」他壓低聲音,語氣里的警告和怒意如同冰刃,「你鬧什麼!給我下去!」

虞棠仰起臉,淚水混著絕望糊了滿臉,她看著這個她愛了多年的男人,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鬧?

「江徹,那是我的『星燼』啊!是我花了無數心血,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把它給別人?!」

她悽厲而絕望的質問,迴蕩在整個會場。

江徹的眼神卻依舊冰冷徹骨,沒有絲毫動容,只有震怒和不耐煩。

他緊緊箍著她的手腕,目光掃過台下騷動的人群和閃爍的鏡頭。

然後,他轉過頭,不再看她,而是面向媒體和嘉賓。

清晰而冷靜地宣布:

「抱歉,打擾各位了。」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位虞小姐,她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穩定,對我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和執念。」

虞棠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江徹的聲音繼續響起:「她似乎對我身邊出現的任何女性都抱有極大的敵意,並且有模仿和糾纏的行為。

「今天的事,是一場誤會,給時小姐和各位造成了困擾,非常抱歉。」

精神狀態不穩定。

不切實際的妄想。

模仿和糾纏。

每一個詞,都像最鋒利的刀,將她的人格和尊嚴凌遲處盡!

虞棠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血液和靈魂,臉上徹底失去了血色。

江徹說完,似乎覺得還不夠,他微微俯身,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虞棠,夠了。我們之間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交易,現在膩了,別搞得那麼難堪。」

虞棠的世界,在這一刻,萬籟俱寂。

所有的聲音、光線、色彩都消失了。

她只能看到江徹那張冷漠絕情的臉,和他不斷開合吐出誅心之言的嘴唇。

手腕上的力道鬆開了。

她像一個被剪斷了線的木偶,踉蹌著向後退了一步。

然後,在所有人鄙夷和好奇的目光中,她抬起顫抖的手,伸向自己的脖頸,解下了那條她戴了三年,卻從未摘下的項鍊。

那是江徹早年隨手送她的小玩意,她卻視若珍寶。

項鍊的搭扣似乎有些銹住了,她用力一扯。

指甲劃破了頸後的皮膚,留下細微的紅痕。

最終,項鍊被解下。

她沒有再看江徹一眼,也沒有看台上任何一個人。

只是微微抬手,將項鍊扔在了江徹腳邊。

金屬撞擊地面,如同她徹底死去的心。

然後,她轉過身,撥開呆滯的人群,堅定地走向宴會廳出口。

沒有哭鬧,沒有反駁,沒有再看任何一眼。

背影挺直。

她輸了愛情,輸了夢想,輸了尊嚴。

輸得一敗塗地,片甲不留。

9

宴會廳門在身後閉上,將裡面的一切都隔絕開來。

虞棠沿著走廊,機械地向前走。

走廊盡頭是洗手間。

她推門進去,裡面空無一人。走到洗手台前,雙手撐在檯面上,抬起頭。

鏡子裡映出一張臉。

蒼白得像紙,眼眶紅腫,睫毛膏被淚水暈開,在眼下染開一小片狼狽的灰黑。

黑色的連衣裙更襯得她毫無血色,像一個剛從水裡打撈上來的玩偶。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她試圖對著鏡子扯起嘴角,卻難看得像哭一樣。

眼睛裡是虛無一片。

所有的情緒,都在江徹說出那句交易和膩了的時候,被瞬間抽空了。

連同她的愛情、她的夢想、她的人格,一起被碾碎,揚棄在了那個金光璀璨的舞台上。

現在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她擰開水龍頭,用水一遍遍沖洗自己的臉。

水很涼,刺激著皮膚,卻帶不來任何清醒的感覺。

她用力搓洗著手腕,那裡似乎還殘留著江徹剛才攥緊她時的觸感和溫度,令人作嘔。

洗了很久,直到皮膚發紅,她才關掉水龍頭。

抽紙盒是空的。

她看著鏡子裡滿臉水珠的自己,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連一張擦臉的紙,都沒有。

她用手抹了一把臉,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前襟,留下深色的水漬。

她不在乎。

走出洗手間,她沒有再回宴會廳,也沒有等任何人。

酒店外,夜風凜冽,吹在濕漉的臉上,刀割似的疼。

她沒有叫車,只是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往前走。

周圍是繁華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卻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

那個所謂的家,她一刻也不想回去。

那個記錄了她三年卑微愛戀的牢籠,此刻只讓她感到窒息和無比的骯髒。

她走了很久,直到雙腿酸軟,再也邁不動一步。

她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蜷縮起身體。

夜越來越深,氣溫越來越低,寒氣無孔不入地鑽進單薄的連衣裙,冷得她牙齒開始打顫。

可她似乎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疼。

只是覺得空。

心臟的位置,象是被挖了一個大洞,呼呼地漏著風,什麼也填不滿。

包裏手機在震動,螢幕亮起又熄滅,熄滅又亮起。

有無數個未接來電,大部分來自江徹的助理,還有幾個是顧筱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像在看與己無關的默劇。

最終,螢幕徹底暗了下去。沒電了。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

她抱著膝蓋,將臉埋進去,一動不動。

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絕望的潮水一遍遍沖刷。

……

第二天。

江徹在清晨六點回到頂層公寓。

發布會後的應酬讓他喝了不少酒,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但更讓他煩躁的是虞棠昨晚的失控行為。

雖然消息被及時壓了下去,但終究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煩。

他扯開領帶,帶著一身酒氣和未散的怒氣推開臥室門。

房間裡空無一人。

床鋪整潔冰冷,完全沒有睡過的痕跡。

他蹙眉,又去工作室和其他房間找了一圈。

沒有人。

一種莫名的不悅和焦躁湧上心頭。

又躲到哪裡去了?

她還在鬧脾氣?

他拿出手機撥打她的電話。

「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冰冷的提示音傳來。

江徹的眉頭鎖得更緊,心底愈發煩躁。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撥通了助理的電話。

「找到虞棠。」他聲音帶著宿醉的沙啞,命令道,「把她帶回來。」

10

助理的效率很高,但得到的消息卻讓江徹眉間的溝壑越來越深。

「江總,公寓附近的監控調取了,虞小姐最後出現在畫面里是昨晚十點零三分,獨自一人沿著楓林路往東走,之後進入了盲區。

「她常去的幾家店和公園都問過了,沒人見過她。

「通訊記錄查了,最後一個通話是前天下午與顧筱筱小姐的,時長七分鐘。之後就只有您和我的未接來電。

「信用卡和借記卡沒有任何消費記錄。

「身份證和護照信息沒有使用痕跡,機場、火車站、長途汽車站都沒有她的出行記錄。

一條條信息匯總過來,都指向同一個結論。

虞棠消失了。

江徹坐在書房寬大的皮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最初的煩躁和不悅,逐漸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心慌。

她還能去哪兒?

她身上沒帶什麼錢,幾乎沒了親人,朋友也只有顧筱筱。

她就像一株依附他生長的菟絲花,離了他,根本無處可去。

「顧筱筱那邊呢?」他問,聲音低沉。

「顧小姐情緒很激動,堅持說不知道虞小姐的下落,並且……」

助理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並且說了很多……不合適的話。」

江徹能想像得到。

他揉了揉眉心:「繼續找。擴大範圍,酒店、民宿,所有可能落腳的地方都查一遍。」

「是。」

助理退出書房,江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書房裡還殘留著昨夜淡淡的煙酒味,和一絲極淡的、屬於虞棠常用的那款柑橘調香水的味道。

她之前總喜歡在他書房看書,窩在那個角落的沙發里,安安靜靜的。

他的目光落在書桌上。

那條被她扔下的項鍊,已經被助理撿起來,此刻正放在他的書桌一角。

廉價的銀鏈子,在深色胡桃木桌面上顯得格格不入。

他記得這是很早以前,某個合作商送的贈品,他隨手丟給了她。

她卻象是得了什麼寶貝,眼睛亮晶晶的,當場就戴上了,之後幾乎再沒摘下來過。

當時他覺得她這點小心思有點可笑,又有點……容易滿足。

現在,她不要臉。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台上說的那些話。

當時被怒火和局勢所激,他需要最快地平息事端,保全公司和時家的顏面。

那是成本最低,也是效率最高的處理方式。

他並不覺得有錯。

商場如戰場,容不得婦人之仁。

可她……似乎真的被傷到了。

他煩躁地站起身,走到酒櫃前又倒了一杯酒。

烈酒滑過喉嚨,帶來灼燒感,卻壓不下心頭那點莫名的不適。

他拿出手機,再次撥打那個已經關了機的號碼。

「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冰冷的提示音反覆響起。

他猛地將酒杯摜在桌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鬧脾氣也該有個限度!

他走到窗邊,俯瞰著腳下車水馬龍的城市。

它如此龐大,卻又如此擁擠,一個人要想刻意躲起來,並不是難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

尋找沒有任何進展。

虞棠的社會關係簡單得像一張白紙,她能去哪呢?

江徹開始頻繁地回到那間公寓。

房子裡的一切都維持著原樣,卻又處處不同。

廚房裡不再有溫著的粥和湯,冰箱裡空了大半。

陽台上的植物因為無人澆水,開始發蔫。

衣帽間裡屬於她的大部分衣物都還在,包括他後來買給她的那些昂貴禮服和珠寶。

她只帶走了幾件最簡單的日常衣物。

和那個她視若命根子的素描本。

她不是賭氣離家出走。

她是真的,不要這裡了。

這個認知讓江徹感到一陣莫名的窒悶。

一天深夜,他應酬完回來,醉意比往日更濃。推開公寓門,裡面一片死寂。

他習慣性地開口:「虞棠,水。」

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迴蕩,沒有任何回應。

他愣了片刻,才想起她已經不在了。

胃裡開始隱隱作痛,是宿醉和飲食不規律的老毛病。

他皺著眉,摸索著去開燈,想去廚房找藥。

藥箱放在櫥櫃最上層。

他踮起腳,手指卻碰落了一個小小的鐵盒。

鐵盒掉在地上,蓋子摔開,裡面滾出幾顆包著彩色糖紙的水果糖,還有一張摺疊起來的便簽紙。

他彎腰撿起。

糖是虞棠買的,因為他應酬多,胃不好,她總說喝酒前吃顆糖會舒服點。

但他從來不屑一顧,覺得那是小孩子的東西。

便簽紙上是她清秀的字跡,列著一些養胃的食譜和注意事項,末尾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江徹握著那張單薄的紙,看著地上散落的色彩鮮艷的糖果,站在廚房中央,胃部的抽痛忽然變得無法忽視。

他慢慢蹲下身,一顆一顆,將那些糖果撿起來,放回鐵盒裡。

他蓋好蓋子,將鐵盒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好像,有點後悔了。

11

半個月後。

法國,巴黎。

深秋的清晨,塞納河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水汽和淡淡的咖啡香。街邊的梧桐樹葉片已大半染成金黃,隨著涼風簌簌落下。

一間位於瑪黑區老巷頂層的小閣樓里,虞棠被窗外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喚醒。

她睜開眼,花了片刻才適應眼前低矮傾斜的天花板和陌生的環境。

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個舊衣櫃和一張擺滿畫材的桌子。

空氣中有股潮濕陳舊的氣味。

這裡是她在網上找到的租金最便宜的藝術家公寓。

房東是一位年邁的波蘭裔老太太,住在樓下。

她起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唯一的小窗前,推開窗扇。

冷冽的空氣涌了進來,帶著遠處麵包店剛出爐的牛角包的香甜氣息。

樓下狹窄的街道逐漸甦醒。

那天晚上,從發布會逃離後,她像一具行屍走肉,在街上遊蕩了很久。

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和求生本能,讓她撥通了顧筱筱的電話。

顧筱筱在電話那頭嚇得魂飛魄散,二話不說把她接回了家,藏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她不吃不喝,只是縮在顧筱筱家的沙發里,一動不動,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

顧筱筱急得團團轉,罵完了江徹所有祖宗十八代,又抱著她一起哭。

是顧筱筱翻出了她大學時的一位導師的聯繫方式。

那位導師幾年前受邀去了巴黎一所藝術學院交流,如今已在那裡定居。

顧筱筱紅著眼睛,語氣卻異常堅決,

「走!棠棠,我們走!

「離開這裡!離開所有和他有關的一切!去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你的才華不該被那樣糟蹋!巴黎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幾乎是半強迫的,顧筱筱幫她用最快的速度辦理了簽證,買了機票,上飛機前還偷偷的在她的口袋裡塞了一筆錢。

那是顧筱筱工作這些年所有的積蓄。

虞棠沒有太多反應,像個人偶一樣被好友推著走。

直到在機場告別時,顧筱筱用力抱住她,在她耳邊哽咽著說。

「虞棠,你給我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漂亮!聽到沒有!」

那一刻,虞棠空洞的眼睛裡,才極輕微地波動了一下。

然後,她來了。

初到巴黎的日子,比想像中更難。

語言不通,文化陌生,帶來的那點錢在物價高昂的巴黎撐不了多久。

悲傷和虛無感依舊如影隨形,常常在深夜裡將她吞噬。

導師李教授是一位嚴厲又慈祥的長者,她沒有過多追問虞棠的過去。

只是為她提供了一個在藝術學院旁聽的機會,並把她介紹給了相熟的老房東。

李教授對她說。

「藝術不能拯救一切,但忙碌可以讓你暫時忘記痛苦。

「虞棠,你的手還能畫,你的眼睛還能看見美,就別讓它們廢掉。」

於是,她強迫自己忙碌起來。

每天去語言學校上最基礎的法語課,磕磕絆絆地學著去買菜、問路、擠地鐵。

下午去學院旁聽,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一切。

晚上回到這小閣樓,就瘋狂地畫畫,畫看到的一切,畫腦海里的任何線條,不給自己任何停下來胡思亂想的時間。

身體很累,心口的空洞依然在漏風。

但偶爾,在全身心投入一幅素描,或者偶然捕捉到塞納河落日的美景時。

那噬骨的痛苦會短暫地離開幾分鐘。

今天上午沒有語言課。

她簡單洗漱後,沖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小桌前,打開了素描本。

新的一頁,是空的。

她看著那片空白,許久沒有動筆。

「星燼」已經被偷走了,連同她過去所有的熱愛和信仰一起,被碾碎在了那個遙遠的發布會上。

她還能畫什麼?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粗糙的質感帶來一絲真實的觸感。

窗外,陽光逐漸驅散了晨霧,金色的光芒透過小窗,照亮了桌面上飛舞的細小塵埃。

她忽然拿起炭筆。

沒有構思,沒有預設,只是憑著一種本能,在紙上快速勾勒起來。

線條不再是「星燼」那種精心設計的流暢與唯美,而是變得粗糲、破碎、充滿了力量感。

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扭曲。

她畫的是被撕裂的天空,是燃燒後扭曲的鋼筋,是廢墟中掙扎著探出的、不屈的嫩芽……

她畫得很快,很投入,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直到胳膊酸麻,她才猛地停筆,喘著氣,看著紙上那幅充滿痛苦和張力的畫。

不像她以往的任何風格。

醜陋,卻又真實。

真實地反應著她內心那片荒蕪的廢墟。

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慢慢地伸出手指,輕輕觸摸著畫面上那些尖銳的線條。

一滴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落在炭筆線條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灰色。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終於不再是無聲地流淚,而是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壓抑地、低低地嗚咽出聲。

這是她來到巴黎後,第一次真正地哭出來。

不是為了江徹,不是為了被偷走的設計,而是為了她自己。

為了那個死去的、卑微的虞棠,也為了這個正在廢墟中,忍受著劇痛、掙扎著想要重新呼吸的、陌生的自己。

晨光徹底照亮了小屋。

哭聲漸漸止息。

她抬起頭,用袖子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

她拿起畫筆,在那幅充滿掙扎的畫作角落,用力地寫下了一個單詞。

「Renaître」(重生)。

字跡有些歪扭,卻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量。

然後,她翻開了新的一頁。

筆尖落在雪白的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窗外,巴黎的天空,湛藍如洗。

12

隨著時間流逝。

江徹的生活似乎恢復了原來的軌道,甚至更加忙碌。

公司的危機在時氏注資後得以緩解,新的項目接踵而至,他像一個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機器,高速運轉著。

他很少再回那套頂層公寓,更多時候宿在公司附近的酒店套房或者直接睡在辦公室的休息間。至少,那裡沒有需要他刻意忽略的,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

助理每隔幾天會例行公事地彙報一次尋找虞棠的進展。

內容千篇一律:毫無線索。

江徹聽著,通常只是面無表情地「嗯」一聲,便揮手讓助理出去,目光重新回到文件或螢幕上,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日常彙報。

他不再主動詢問。

似乎只要不問,那個女人的消失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開始頻繁地出席各種商業酒會和私人宴請,身邊偶爾會帶著不同的女伴。

時矜矜出現的次數最多。

她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迎合話題,舉止得體,又能微妙地宣示某種親近感。

媒體樂於捕捉他們同框的畫面,一些好事將近的傳聞甚囂塵上。

江徹從不回應,也不阻止。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商業世界無傷大雅的附屬品,甚至在某些場合能帶來便利。

一次,在一個慈善晚宴上,時矜矜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應對完一波恭維的賓客後,狀若無意地輕聲問。

「徹哥,好像很久沒見到虞小姐了?」

江徹晃著酒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面色如常,語氣淡漠:「她去了國外進修。」

時矜矜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笑容明媚。

「那挺好的呀,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嘛。」

江徹沒有接話,目光掠過宴會廳璀璨的水晶燈,有一瞬間的失焦。

進修?

她能去哪裡進修?

她連英語都說不利索。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被合作夥伴的敬酒打斷。

他應酬得遊刃有餘,與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

他是全場矚目的焦點。

但偶爾,在人群喧囂的間隙,或者在酒精上頭的瞬間,心裡的悲傷開始蔓延。

某次商務宴請,一道清蒸東星斑轉到他面前。

他下意識地蹙了一下眉。

他不愛吃魚,嫌挑刺麻煩。

以前這種場合,虞棠總會提前細心地幫他把刺剔好。

一個應酬到凌晨的雨夜,他回到冰冷的酒店套房,胃部隱隱抽痛。

他習慣性地看向小冰箱的方向,裡面除了酒水和飲料,空無一物。

不會再有一盅始終溫著的養胃粥。

還有一次重要的簽約儀式前,他發現常用那支萬寶龍鋼筆不見了。

助理手忙腳亂地尋找,最後只能臨時換了一支。

他記得那支筆的筆帽似乎有些鬆了,虞棠之前好像用膠帶小心地纏過一下,當時他還覺得難看。

這些以前從未在意過的習慣,像一根根細小的刺,在他毫無防備時扎一下。

不疼,卻帶著一種令人煩躁的異物感。

他試圖將這些歸咎於「不習慣」。

就像用了很久的舊手錶突然壞了,換上一塊新的,總會需要幾天適應期。

他只是不習慣而已。

時間會解決一切。

直到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因為一份遺漏的文件,不得不回一趟頂層公寓。

陽光透過落地窗,將客廳照得透亮,空氣中飛舞著無數細小的塵埃。

房子裡安靜得可怕。

所有家具擺設都維持著原樣,一塵不染,有鐘點工定期打掃。

可就是一種說不出的安靜,讓他渾身不適。

他快步走進書房,找到需要的文件,準備立刻離開。

轉身時,目光無意間掃過角落那個沙發。

沙發上隨意搭著一條柔軟的米白色針織披肩,是虞棠以前常蓋在腿上的。

旁邊還放著一本看到一半的時尚雜誌,書頁間夾著一支她用來做標記的彩色鉛筆。

一切仿佛都停留在她離開的那天。

鐘點工顯然沒有動過這裡。

江徹的腳步頓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走過去,手指拂過那條披肩。

柔軟的觸感,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她常用的柑橘調香水的味道。

很淡,幾乎要被塵埃的氣息掩蓋。

他拿起那本雜誌,翻到夾著鉛筆的那一頁。

是一篇關於獨立設計師工作室的報道,旁邊有她用鉛筆輕輕劃出的句子,還有一些娟秀的筆記。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跡上,久久沒有移動。

心臟某個位置,忽然象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細微卻清晰的刺痛感蔓延開來。

這不是「不習慣」。

而是真空。

她抽身離開,好像帶走了他周遭的空氣。

那些被無條件注視,被安靜陪伴,被細緻入微地納入另一個人生活軌跡的感覺。

連同她的離開,一起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拿著那本雜誌,看著窗外熟悉卻又陌生的城市景觀,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虞棠。

是真的走了。

不是鬧脾氣,不是欲擒故縱。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這個認知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過腳踝,讓他如同溺水的人。

窒息。

他猛地合上雜誌,將它扔回沙發上。

然後,他大步流星地離開書房,用力甩上門。

13

自那日從公寓離開後,江徹發現自己開始失控了。

那些曾經被虞棠填滿,而今徹底空置的角落,像沉默的傷口,不斷提醒著他她的缺席。

他開始更少回公寓,但那種空蕩感甚至蔓延到了辦公室。

他變得比以往更加嚴苛、易怒,工作效率奇高,卻象是在用無盡的忙碌填補某個看不見的黑洞。

一個周五的深夜,項目遇到棘手問題,團隊連續加班數日,氣氛壓抑到極點。

江徹冷著臉駁回又一個不滿意的方案,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助理額角滲出冷汗。

「重做。明早我要看到新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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