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牢籠完整後續

2025-09-1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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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扔下這句話,起身離開,留下滿室噤若寒蟬的下屬。

回到辦公室,他煩躁地鬆了松領帶,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

他習慣性地拉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

那裡以前總是備著虞棠給他放的胃藥和獨立包裝的蘇打餅乾。

抽屜是空的。

只有幾支未拆封的簽字筆和一本舊筆記本。

他盯著空蕩蕩的抽屜,愣了幾秒,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

他用力將抽屜推回去,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為什麼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他是在質問助理,還是在質問那個再也不會為他準備這些的人?

最終,他陰沉著臉,抓起西裝外套和車鑰匙,決定親自回公寓一趟拿備用藥。

他記得主臥的床頭櫃里還有。

打開門,他徑直走進臥室,打開床頭櫃的抽屜。

胃藥果然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旁邊還有幾片獨立包裝的暖寶寶。

也是她買的,說他胃疼時敷著會舒服點。

他拿出藥,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抽屜深處一個眼熟的東西吸引。

那是一本略顯陳舊的筆記本,墨綠色的硬殼封面,邊角有些磨損。

不是他的東西。

他記起來,這似乎是虞棠的。

有幾次他深夜回來,看到她窩在客廳沙發里,就著落地燈的光,低頭在這本子上寫著什麼。

看到他時,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慌忙合上本子收起來。

他當時只覺得她小家子氣,寫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從未在意過。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將那本子拿了出來。

他捏著筆記本的邊緣,站在原地,內心進行著短暫的掙扎。

窺探隱私非他所願。

但他需要知道。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知道她為什麼能如此決絕地消失。知道那所謂的「交易」和「膩了」,究竟是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他走到客廳,在她以前長坐的那個位置坐下。

深吸一口氣,他翻開了第一頁。

清秀工整的字跡映入眼帘,記錄著一些瑣碎的日常:

【2 月 4 日,晴。他今天回來得很晚,喝多了,胃不舒服。給他煮了醒酒湯,好像沒那麼難受了。希望他以後能少喝一點。】

【7 月 9 日,陰。看到了他和時小姐的新聞。心裡有點悶。他說只是商業合作。我應該相信他。】

字裡行間,全是小心翼翼的歡喜和隱忍不安的愛戀。

江徹的眉頭無意識地蹙起,繼續往後翻。

記錄開始變得頻繁,情緒也逐漸沉重:

【『星燼』的初稿完成了!真希望他能看看,給我一點意見……算了,他那麼忙,肯定沒時間。】

【又在咖啡館看到他們了。他穿那套西裝真好看。時小姐也很配他。我是不是……很多餘?】

【他說我的設計華而不實……心裡好難受。可能在他眼裡,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吧。】

【他好像越來越不開心了。公司出事了嗎?真想幫他,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他想要『星燼』,是為了給時小姐嗎?我不敢問。他說我需要現實點……】

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江徹的呼吸不知何時變得粗重起來。

那些曾被他忽略的不屑一顧的細節。

那些她曾試圖分享卻被他粗暴打斷的瞬間。

那些她獨自吞咽的委屈和不安。

此刻通過這娟秀的字跡,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面前。

然後,他翻到了最後那幾頁。

字跡變得凌亂,甚至帶著水漬暈開的痕跡:

【他說我們之間的一切是交易,他說膩了……】

【所有人都看著我,像看一個小丑……】

【項鍊還給他了。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顧筱筱問我後悔嗎?不後悔愛過他,只後悔……弄丟了自己。】

【再見,江徹。再見,虞棠。】

最後一行字,寫得極其用力,幾乎要劃破紙背。

啪——

筆記本從江徹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僵坐在沙發上,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猛地沸騰燃燒!

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字跡和淚痕!

他當年在台上說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化成最鋒利的刀,一刀刀反刺回他自己心上!

那不是他為了平息事端而說的場面話嗎?

那不是最有效率的處理方式嗎?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字眼此刻看起來卻讓他痛徹心扉?!

他以為她不過是在鬧脾氣,不過是因為設計被拿走而不甘心。

他從未想過那些話會像毒液一樣,徹底腐蝕掉她所有的愛和尊嚴。

「呵……」他喉嚨里發出一聲近乎哽咽的怪響,猛地用手捂住了臉。

胃部的絞痛再次襲來,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疼得他彎下腰,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可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心臟處傳來的劇痛!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她那晚決絕離開的背影意味著什麼。

明白她那句「我的東西」帶著怎樣的絕望。

明白她不是蒸發,而是被他……親手殺死了。

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會因為他一點點溫和就歡喜雀躍,會默默記下他所有喜好,會在他疲憊時送上溫暖的虞棠……

被他用最冷酷的方式,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摧毀了。

助理的電話在這時打了進來,大概是彙報新的方案進展。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發出嗡嗡的噪音。

江徹猛地抬起頭,猩紅的眼睛裡布滿血絲。

他看也沒看,抓起手機,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對面的牆壁!

「滾——!!!」

一聲巨響,螢幕碎片四濺。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了。

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聲。

14

地板上,手機螢幕的碎片,散落在墨綠色的日記本旁邊。

江徹維持著那個彎腰捂腹的姿勢,很久很久。

胃部的絞痛和心臟被撕裂的劇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日記本上那些凌亂帶著淚痕的字跡,如同最殘酷的刑具,反覆鞭撻著他的神經。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清過自己。

一個傲慢、冷酷、踐踏真心的劊子手。

他當時怎麼能用那樣輕蔑的語氣,說出如此誅心的話?

胸腔里湧上一股強烈的噁心感,他猛地站起身,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劇烈地乾嘔起來。

什麼都沒吐出來,只有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瘋狂地沖洗臉頰,試圖澆滅那從內里燃燒起來的灼痛和悔恨。

水流聲在過分安靜的公寓里顯得格外刺耳。

抬起頭,鏡中的男人臉色慘白,眼底布滿駭人的紅血絲,頭髮凌亂,西裝褶皺,哪裡還有半分平日裡的冷峻矜貴。

狼狽得像一條喪家之犬。

他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拳頭狠狠砸在冰冷的大理石檯面上,骨節處瞬間泛紅。

不行。

他不能就這樣。

他必須找到她。

他必須……贖罪。

哪怕她永遠不會原諒他,他也要找到她。

否則,他會被這種無盡的悔恨和空蕩徹底吞噬。

他踉蹌著走出洗手間,目光落在地板上的日記本和手機碎片上。

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撿起那本日記,用袖子擦去上面沾染的灰塵,緊緊攥在手裡,仿佛那是唯一能連接她的東西。

然後,他拿起座機,直接撥通了助理的私人號碼,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立刻過來。現在。」

不到二十分鐘,助理便氣喘吁吁地趕到了公寓。

一進門,看到滿地狼藉和江徹那副從未有過的駭人模樣,嚇得大氣不敢出。

「江總……」

「找。」江徹打斷他,帶著不容置疑的偏執。

「動用一切資源,給我把她找出來!

「國內沒有,就查境外!

「所有航班、海關記錄,掘地三尺也要給我翻出來!」

助理心中一凜,立刻應道:「是!我馬上擴大搜索範圍!」

「還有,」江徹的眼神陰沉得可怕,「去查顧筱筱。她一定知道些什麼。

「盯緊她所有的通訊和資金往來,任何異常,立刻向我彙報。」

他不再相信虞棠是毫無徵兆地蒸發。

一定有人幫她。

而最可能的人,就是那個曾在電話里對他破口大罵的顧筱筱。

「明白!」助理不敢多問,立刻低頭做事。

接下來的幾天,江徹幾乎住在辦公室里,像一頭困獸,焦躁地等待著任何一點可能的線索。

他不再出席不必要的應酬,推掉了所有私人邀約。

包括時矜矜幾次旁敲側擊的晚餐邀請。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閉上眼就是虞棠最後那個決絕的背影和日記上那些絕望的字句。

胃痛頻繁發作,他卻拒絕吃藥,仿佛這種肉體上的痛苦,能稍微抵消一點內心的煎熬。

時矜矜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變化。

她試圖以工作為由接近,卻都被他冰冷而公事公辦地擋了回去。

一次會議結束後,她關切地提議。

「江徹,你最近狀態不太對,是不是太累了?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私人會所,可以去放鬆一下……」

「不必。」江徹整理著文件,頭也沒抬,「時小姐,做好分內的事即可。」

時矜矜的笑容僵在臉上,看著他冷漠的側影,指甲暗暗掐進了掌心。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助理終於帶來了突破性的消息。

他的表情帶著一絲興奮和緊張:「江總,查到了!大概在虞小姐失蹤後一周左右,顧筱小姐的個人帳戶有一筆較大額的資金轉出,收款方是一個海外帳戶。

「我們順藤摸瓜,查到了機票記錄!」

江徹猛地從文件中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哪裡?」

助理迅速彙報,

「法國,巴黎。」

「航班信息顯示,持票人使用的是一本短期留學簽證。

「我們排查了巴黎幾所主要藝術院校近期的入境留學生記錄,發現了一個高度疑似虞小姐的登記信息,用的是漢語拼音,但登記的臨時住址是假的。」

巴黎,藝術院校……

她真的走了。去了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國度,用盡方法隱藏自己。

是為了徹底離開他。

「那個地址……」他聲音嘶啞。

「已經派當地的人去核實過了,是空殼地址。她很謹慎。」助理頓了頓,小心翼翼地遞上一份剛收到的加密文件。

「但是,我們通過一些非常規渠道,拿到了巴黎入境口岸的監控影像篩查結果,這是其中一段,時間點吻合。」

江徹幾乎是搶過了那份文件,手指顫抖地打開附帶的平板電腦,點開唯一的視頻片段。

畫面有些模糊,是機場入境大廳的監控視角。

人流熙攘。

突然,一個熟悉得讓他心臟驟停的身影出現在畫面角落!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米白色風衣,身形比記憶中更加單薄瘦削,推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低著頭,混在人群中快步走著。

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麼幾秒鐘的畫面。

在她即將走出監控範圍時,她似乎無意間抬了一下頭,看向指示牌的方向。

就是那一瞬間。

江徹猛地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

放大的圖像更加模糊,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張蒼白的小臉上,那雙曾經盛滿溫柔和星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麻木。

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什麼都沒有。

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和他記憶中最後那個決絕的背影,完美重合。

砰!

平板電腦從江徹脫力的手中滑落,再次摔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象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向後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寬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找到了。

他終於找到她了。

可為什麼,心口的那個洞,非但沒有被填滿,反而撕裂得更加鮮血淋漓?

他看著螢幕上那張麻木空洞的臉。

他失去她了。

真的,徹底地,失去她了。

15

螢幕上的畫面已經暗了下去。

助理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辦公室里的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良久,江徹捂著臉的手緩緩放下。

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之前的失控和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可怕的平靜。

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眼裡,翻湧著一種近乎偏執瘋狂的光。

「巴黎……」他低聲重複著這兩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卻令人心悸的輕響,「她一個人,在巴黎。」

他的聲音很輕,象是在自言自語,卻又帶著絕對的控制欲。

助理心頭一凜,立刻上前一步。

「江總,我們的人已經在巴黎,正在排查藝術院校和華人聚集區,一旦有更確切的消息……」

「太慢。」江徹打斷他,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撒網式排查效率太低,她既然有心躲,就不會輕易被找到。」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璀璨卻冰冷的城市夜景。

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冷硬而決絕的側影。

「顧筱筱。」他吐出這個名字,語氣篤定,「她是唯一知道內情的人。

「盯死她。通訊、社交、資金流動,任何一絲異常,都不能放過。她一定會忍不住聯繫虞棠。」

「是!」助理立刻記下。

「另外,」江徹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去查李曼教授。」

助理愣了一下:「您是說,那位幾年前退休去巴黎定居的服裝設計系教授?」

「虞棠大學時最崇拜的就是她。」江徹恢復理智,邏輯清晰得可怕。

「她在國內幾乎沒有親人,走投無路時,最有可能投奔的就是這位恩師。查清楚李教授在巴黎的具體住址、任教或活動的學院、所有社會關係。」

他象是在下一盤棋,每一步都精準計算,不放過任何一顆可能引導他找到目標的棋子。

「明白!我立刻去辦!」助理感到後背滲出冷汗。

此時的江總,比發怒時更讓人害怕。

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偏執,令人膽寒。

助理匆匆離去執行命令。

江徹獨自留在辦公室里,卻沒有繼續處理如山的事務。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打開了電腦。

搜尋引擎的光標在輸入框閃爍。

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片刻。

然後敲下「巴黎」、「藝術院校」、「設計專業」、「華人留學生」……

螢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他看得極其專注,眉頭緊鎖,時不時停下來記錄點什麼。

他必須找到她。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他不能接受她就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不能接受她帶著對他的恨意和絕望在某個他看不見的地方生活。

她是他的人。

一直都是。

哪怕他曾經親手推開,哪怕她已心如死灰,他也必須把她找回來。

接下來的幾天,江徹的生活軌跡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他依舊忙碌,但不再毫無節制地加班。

他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商業應酬和社交活動,包括時氏集團幾次重要的合作晚宴。

時矜矜明顯感覺到了他的疏離和冷淡。

一次,她直接堵在了他公司的電梯口,臉上帶著完美無瑕卻暗藏鋒芒的笑容。

「徹哥,最近真是大忙人啊,連我爸的生日宴都請不動你了?」

江徹腳步未停,只淡淡掃了她一眼:「代我向時董致歉,最近有私事要處理。」

時矜矜挑眉,語氣帶著試探,「私事?

「什麼私事能讓徹哥你連最基本的商業禮儀都顧不上了?

「該不會……還在找那位『前助理』吧?」

江徹的眼神驟然變冷,周身氣壓瞬間降低:「時小姐,注意你的分寸。」

他的目光銳利如冰錐,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讓時矜矜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我……」她還想說什麼。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江徹徑直走了進去,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時矜矜看著電梯門緩緩合上,映出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除了必要的工作交集,江徹幾乎斷絕了所有與外界的私人聯繫。

他每天都會準時詢問助理搜尋的進展,哪怕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他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後下達更細緻的指令。

他開始頻繁地回到那套頂層公寓。

不再是因為習慣,而是像一種自我懲罰。

他睡在她以前睡的那邊床上,蓋著她用過的被子,感受著那早已消散殆盡的柑橘香氣。

他甚至開始吃她以前常買的那種水果糖,儘管他依舊討厭甜膩的味道。

胃痛發作時,他會翻出她留下的那張便簽,看著上面幼稚的笑臉,然後硬撐著不吃藥。

仿佛這樣就能離她更近一點,就能分擔一點她曾經承受的痛苦。

這種行為近乎自虐。

他像一頭受傷後陷入瘋狂的困獸,沿著一條由悔恨和偏執鋪就的軌跡,不顧一切地追逐著那個早已消失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狀態不對。

但他停不下來。

只有找到她,只有再次將她牢牢抓在手中,他體內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空洞和恐慌,才能得到平息。

無論她在哪裡,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都一定要找到她。

這是他欠她的。

更是他無法擺脫的宿命。

16

三個月後。

巴黎的深秋寒意漸濃,虞棠卻幾乎感覺不到冷。

她像一塊被投入洪流的海綿,瘋狂吸收著養分。

語言依舊磕絆,生活依舊清苦。

狹小的閣樓冬天漏風,她需要裹著厚厚的披肩才能畫畫。

但她不再流淚,至少不再為過去流淚。

她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學習和創作中。

李教授的引薦讓她獲得了一個在知名設計師工作室打雜的機會,工作瑣碎辛苦,但她認真負責,一絲不苟。

她像一塊乾涸的土地,貪婪地汲取著任何一點專業知識和實踐經驗。

她不再畫那些破碎掙扎的塗鴉,轉而嘗試新的東西。

將東方的寫意與巴黎的現代感結合,用色大膽而克制,線條更加利落乾淨。

她的設計里,漸漸有了一種經歷過毀滅後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工作室里那位以嚴苛聞名的設計師瑪儂夫人,偶爾會對她的草圖投來短暫的一瞥。

不置可否,卻也不再像最初那樣完全無視。

這天,工作室里異常忙碌,氣氛卻帶著壓抑的興奮。

一年一度的國際新秀設計師大賽即將截止報名,這是所有年輕設計師夢寐以求的跳板。

瑪儂夫人是本屆評委之一,工作室的幾位正式助理都在加班加點準備自己的參賽作品。

虞棠默默地在角落整理著面料樣本,聽著他們熱烈的討論,心裡象是被投下一顆小石子,泛起細微的漣漪。

晚上回到閣樓,她拿出藏在一堆廢稿最下面的、那本她來到巴黎後新開的素描本。

裡面是她這三個月斷斷續續畫下的設計。

不再是「星燼」的延續,而是全新的、屬於虞棠的東西。

她一張張翻看著,手指微微顫抖。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中成型。

為什麼不行?

「星燼」已經被偷走了,死在了那個恥辱的夜晚。

但她還活著。

她的手還能畫,她的眼睛還能看見光。

她為什麼要永遠躲在陰影里?

她打開那台破舊的二手筆記本電腦,連接上時斷時續的網絡,找到了大賽的報名頁面。

報名截止時間是今晚巴黎時間 24 點。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幾乎要撞破肋骨。

她看著要求,需要提交三到五張設計圖稿和簡短的概念說明。

時間緊迫得讓人窒息。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她選出三張最近完成的、最滿意的設計圖,用手機勉強拍下清晰的照片,然後開始磕磕絆絆地用法語和英語混合著填寫報名表格。

在作品名稱那一欄,她停頓了很久。

然後,她鄭重地敲下兩個單詞——

「Lueur Cendrée」(灰燼中的微光)

在設計師姓名那裡,她填上了:Yu Tang。

沒有附加任何背景介紹,沒有華麗的履歷,只有乾乾淨淨的一個名字和三張透著驚人天賦)設計圖。

在截止時間前最後十分鐘,她點擊了提交。

然後,象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她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望著窗外巴黎沉沉的夜色,久久沒有動彈。

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或許只是石沉大海。

但至少,她嘗試了。

……

與此同時,國內。

江徹的搜尋陷入了僵局。

顧筱筱那邊毫無破綻,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虞棠的具體下落,或者隱藏得極好。

李教授在巴黎深居簡出,與藝術圈的交往也很低調,排查需要時間。

時氏集團的合作項目進入了關鍵階段,巨大的工作壓力和責任讓他不得不暫時分出精力。

但他眼底的偏執並未減少分毫,只是被強行壓抑下去,轉化為更高效的工作。

助理暗暗叫苦。

一個深夜,他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揉著發痛的太陽穴,習慣性地打開了那個他安插在巴黎的眼線發來的每日簡報郵件。

郵件內容依舊是千篇一律的「無顯著進展」,「目標人物可能使用的幾個區域已加大排查力度」。

他煩躁地滑動滑鼠,準備關掉頁面。

目光卻無意間掃過郵件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附件連結。

是眼線例行公事收集的近期巴黎藝術圈相關的一些公開活動信息和新聞簡報,供他參考。

鬼使神差地,他點開了連結。

裡面大多是些展覽開幕和學術研討的短訊,枯燥乏味。

他快速瀏覽著,直到一條不起眼的簡訊映入眼帘。

【國際新秀設計師大賽公布初選入圍名單,多位新銳設計師嶄露頭角】

這種消息平時他絕不會多看一眼。

但今天,某種莫名的直覺,讓他停頓了光標。

他點開了那條簡訊附帶的連結,跳轉到大賽官網公布的入圍名單頁面。

長長的名單,來自世界各地上百個陌生的名字和作品項目。

他掃過那些花哨的英文、法文名字,就在準備關掉頁面時。

一個極其簡單的拼音組合,吸引了他全部的視線!

Yu Tang

作品名稱:Lueur Cendrée。

國籍:中國。

江徹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猛地坐直身體,幾乎是撲到螢幕前,死死盯著那個名字和那個作品名稱。

心臟瘋狂跳動,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是她嗎?

是巧合嗎?

還是……

他的手指顫抖著,甚至有些失控地點開了那個作品連結!

加載有些緩慢。

幾秒鐘後,三張設計圖稿清晰地呈現在螢幕上。

那不是「星燼」的風格!

更成熟,更冷靜,帶著一種洗盡鉛華後的力量感和一種灼人的光芒!

線條利落乾淨,剪裁大膽創新,將東方元素的飄逸與現代解構主義的鋒利完美融合。

色調是低飽和度的灰、白、赭石,卻在細節處用極其精準的筆觸,點綴出如同灰燼中重新燃起的跳躍微光!

即使是他這個對設計並不精通的人,也能一眼感受到其中蘊含的驚人才華和蓬勃生命力。

江徹的瞳孔劇烈收縮著,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猛地倒流回四肢,帶來一陣冰火交加的戰慄!

是她!

一定是她!

這種設計里透出的那股不屈的勁兒,只能是她!

Yu Tang,虞棠!

Lueur Cendrée,灰燼中的微光……

她出現了!

她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真的像她的新名字一樣,從灰燼里重新燃起了光芒!

全身的血液開始沸騰

他死死盯著螢幕,象是要將那幾張設計圖刻進腦子裡。

他甚至無意識地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觸碰著冰涼的螢幕,仿佛能感受到那設計背後灼熱的溫度。

助理被他內線電話里異常嘶啞急促的聲音嚇了一跳,慌忙衝進辦公室。

「江總,您……」

「查!」江徹猛地轉過身,眼睛裡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指著電腦螢幕,聲音因為極度激動而變調。

「查這個大賽!查這個入圍者!Yu Tang!立刻!馬上!我要知道她在巴黎的具體位置!所有信息!」

助理被他近乎瘋狂的樣子嚇到,連忙看向螢幕,瞬間明白了過來。

「是!我立刻去辦!」

助理匆匆離去。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死寂。

江徹卻無法再坐下。

他像一頭被禁錮的猛獸,在寬敞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滾燙的溫度。

他找到了。

不是通過排查,而是她用自己的才華,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了他面前。

驕傲、悔恨、狂喜、恐慌……

無數種情緒在他心中瘋狂交織翻滾。

他最終停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他掌控下的商業帝國,燈火輝煌,卻冰冷虛無。

而此刻,在遙遠巴黎的某個角落裡,那個被他親手摧毀的女人,正以一種他從未想像過的姿態,煥發著奪目的光芒。

江徹緩緩抬起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要觸碰那螢幕中遙遠灼熱的微光。

喉嚨乾澀得發疼。

他找到了她的軌跡。

但那個曾經只屬於他的,溫順卑微的虞棠,已經死了。

現在這個 Yu Tang,陌生強大,脫離了他掌控。

而他,該如何面對這個從灰燼中重生,耀眼卻冰冷的星辰?

#第十七章機場偶遇

國際新秀設計師大賽入圍名單公布一周後。

巴黎戴高樂機場,出發大廳人流如織。

廣播里交替播放著法語和英語的登機通知。

虞棠推著行李車,跟在瑪儂夫人和其他幾位工作室成員身後。

她們剛結束在米蘭的一個短期交流項目,返回巴黎。

短短几天高強度的觀摩學習,讓她受益匪淺,也疲憊不堪。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和深色牛仔褲,外面套著件略顯寬大的駝色風衣,素麵朝天,長發在腦後隨意挽成一個低髻,露出清晰而疲憊的下頜線。

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比三個月前多了幾分沉靜的專注。

她微微低著頭,還在回味米蘭之行看到的那些精湛工藝和前沿理念,腦子裡不時閃過一些新的設計靈感。

「Tang,」走在前面的瑪儂夫人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對她說,「回去後,把這次記錄的皮革處理工藝整理一份報告給我。」

「好的,夫人。」虞棠立刻點頭,下意識地摸向隨身背包里的筆記本。

就在這時,她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國際抵達出口的方向,有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神色肅穆的人簇擁著一個格外高大挺拔的身影快步走過。

那身影……

虞棠的瞳孔驟然縮緊。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過熙攘的人群。

那個身影已經轉過了通道拐角,只留下一閃而過的冷硬熟悉的側臉輪廓和一絲她曾無比熟悉的雪松檀木調香水的尾調。

江徹?!

怎麼可能?!

她象是被瞬間凍僵在原地,血液逆流,手腳冰涼。

呼吸變得困難,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當場失態。

是幻覺嗎?

還是因為她太累,出現了錯覺?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巴黎?!

「Tang?」瑪儂夫人見她愣著不動,皺眉又叫了她一聲。

虞棠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壓下胸腔里翻湧的驚濤駭浪,快步跟了上去。

她低下頭,用長發遮掩住瞬間蒼白的臉色,手指緊緊攥著行李車的扶手,指節泛白。

一定是看錯了。

她告訴自己。

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紆尊降貴出現在這種公共場合?

就算來巴黎,也一定是前呼後擁,走 VIP 通道。

對,一定是看錯了。

她努力平復著狂跳的心臟,試圖將那個可怕的幻影從腦海里驅逐出去。

……

與此同時,國際抵達 VIP 通道內。

江徹在一眾助理和保鏢的簇擁下,面色冷峻地快步走著。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並未讓他顯得疲憊,反而有種即將接近目標的興奮。

他剛剛結束一個在倫敦的重要併購談判,連時差都來不及倒,便立刻轉機來了巴黎。

大賽組委會那邊口風很緊,以保護參賽者隱私為由,拒絕提供任何關於「Yu Tang」的聯繫方式。

他派來的人排查了巴黎所有可能的目標院校,依舊進展緩慢。

他的耐心已經告罄。

所以他決定,親自來。

只有踏上這片土地,呼吸到這裡的空氣,他才能感覺到自己離她更近一步。

心中日益滋長偏執和悔恨,幾乎快要將他逼瘋。

剛才走過公共大廳時,他似乎感覺到一道強烈的視線。

那感覺轉瞬即逝,卻莫名地讓他心頭一悸。

他下意識地放緩腳步,回頭望向那片熙攘的人群。

目光所及,儘是陌生的面孔。拖著行李箱的旅客,擁抱重逢的親友,步履匆匆的商務人士……

沒有她。

怎麼會有她。

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壓下心頭那絲荒謬的期待,重新邁開長腿,臉色更加陰沉。

「車備好了嗎?」他問身邊的助理,聲音帶著長途飛行後的沙啞和不耐。

「已經在出口等候了,江總。」

「直接去聖馬丁藝術學院。」他冷聲下令。

這是名單上可能性最大的目標之一。

「是。」

車隊無聲地滑入巴黎灰濛濛的街道。

江徹靠在后座,揉著發痛的太陽穴,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異國街景。

陌生的建築,陌生的語言,陌生的氣息。

她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

用著一個他幾乎認不出來的名字,發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

他一定會找到她。

……

虞棠回到瑪黑區那間小小的閣樓,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允許自己徹底鬆懈下來。

機場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依舊像噩夢一樣盤踞在她腦海里。

她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走到小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準備開始整理瑪儂夫人要的報告。

習慣性地,她先登錄了郵箱。

一封來自國際新秀設計師大賽組委會的未讀郵件,靜靜地躺在收件箱最上方。

主題是:【Regarding Your Entry-Lueur Cendrée】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有些發顫地點開郵件。

大意是恭喜她的作品通過初選,正式進入複賽環節。

複賽需要提交一件完整的實物作品參加現場評審和展示,並附上了詳細的要求和截止日期。

郵件末尾,例行公事地預祝她好運。

沒有過多的褒獎,只是一封冰冷的通知。

虞棠卻反覆將那幾行字看了好幾遍,直到確認自己沒有理解錯。

通過了……

她的「灰燼中的微光」,真的得到了認可!

她關上郵箱,深吸一口氣,拿出素描本和布料小樣。

目光變得專注而堅定。

無論那個身影是不是幻覺,無論江徹是否真的來了巴黎,都與她無關了。

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這件作品。

她需要錢購買材料,需要更多的時間製作。

這意味著她必須接下更多兼職,需要更精打細算地生活。

前路艱難,但她並不畏懼。

她拿起筆,重新埋首於設計圖中。

窗外,巴黎華燈初上,夜色溫柔。

而城市的另一隅,一家頂級酒店的套房內,江徹站在落地窗前,聽著助理最新的無功而返的彙報,臉色在霓虹燈的映照下,明明滅滅。

他離她很近,又很遠。

一場無聲的追逐,悄然拉開序幕。

18

江徹在巴黎的搜尋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

聖馬丁藝術學院並非虞棠的落腳點,排查一無所獲。

但他帶來的團隊效率極高,通過交叉比對大賽註冊信息、簽證記錄以及李教授的社會關係網,範圍被迅速縮小到巴黎左岸的幾所規模較小卻極富聲譽的藝術學院和獨立工作室。

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江徹,她就在這片區域。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她的氣息。

他不再僅僅坐在車裡聽彙報,而是開始親自步行穿梭於左岸那些狹窄古老,布滿畫廊和工作室的街道。

他高大的身影,身穿昂貴的定製西裝和冷峻的氣場,與周圍波西米亞風的藝術氛圍顯得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側目。

他不在乎。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過每一個可能的角落,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亞裔面孔。

胃部的隱痛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他卻仿佛毫無所覺,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個渺茫的希望上。

下午,陰雨綿綿。

江徹撐著黑傘,站在塞納河畔的一座石橋旁,聽著助理的低語。

「綜合來看,瑪黑區的『Atelier de Création MM』工作室可能性上升至最高。其所有者瑪儂·馬丁夫人以嚴厲和提攜新人著稱,且與李曼教授有舊交。

「近期有一位符合虞小姐特徵的亞裔女性以助手身份頻繁出入,但使用的是『Tang Yu』的名字,登記住址同樣可疑。」

「地址。」江徹的聲音被雨聲打得有些模糊。

助理報出一個瑪黑區的街道門牌號。

「過去。」江徹收起傘,徑直走向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他卻渾然未覺。

車隊無聲地滑入瑪黑區錯綜複雜的古老街巷,最終在一條僅容一車通過的石頭小路盡頭停下。

助理指著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五層建築。

「就是這裡,三樓。但我們的人之前以約訪名義上去過,被一位很嚴厲的法國夫人擋了回來,說沒有我們要找的人。」

江徹推開車門,不顧細密的雨水,抬頭望向那棟樓的第三層窗戶。

窗戶緊閉著,掛著白色的紗簾,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但就在那一刻,一種無比強烈的直覺告訴他。

她就在這裡!

一定就在這扇窗後面!

他甚至能想像出她伏案工作的樣子,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就像她以前在他公寓的工作室里那樣。

血液瞬間湧上頭頂,又猛地回流,帶來一陣眩暈。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衝上樓去。

「江總,」助理及時撐傘過來,低聲提醒,「貿然上去恐怕會再次驚動對方,如果她存心躲……」

江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助理說得對。

他不能嚇跑她。

上次在發布會的教訓足夠深刻。

他死死盯著那扇窗,仿佛要透過牆壁和窗簾,將裡面的人牢牢鎖定。

就在這時,三樓的窗戶忽然從裡面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窗口,似乎是想透透氣。

剎那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江徹的呼吸驟然停止。

雖然距離不近,雖然雨水模糊了視線,但他絕不會認錯。

那就是虞棠。

她瘦了很多,臉頰微微凹陷,顯得下頜線條更加清晰利落。

她穿著一件沾了些許顏料斑點的寬鬆白色工裝襯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露出纖細卻不再脆弱的手臂。

長發在腦後鬆鬆地綰著,幾縷碎發垂在頸側。

她的變化巨大,不再是那個溫順蒼白的金絲雀。

整個人像風雨中的蒲草,柔韌而有力量。

但那雙眼睛,那雙抬起來無意間望向窗外雨景的琥珀色眼睛。

那裡面的空洞和死寂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浸在創作中的專注光芒。

一種,完全不再屬於他的光芒。

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樓下街角停著的黑色轎車,和傘下那個死死盯著她的男人。

她只是望了一會兒雨,便微微蹙眉,象是思考著什麼設計上的難題,然後隨手將額前一縷不聽話的髮絲別到耳後,轉身離開了窗邊。

動作自然,乾脆利落。

從出現到消失,不過十幾秒。

卻像一場無聲的海嘯,將江徹徹底淹沒。

他僵立在雨中,傘沿的水珠連成線,滴落在他昂貴的西裝外套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他找到了。

近在咫尺。

他甚至能看清她別頭髮時,指尖沾染的一點藍色顏料。

可這短短几十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她看不見他。

或者說,她的世界裡,已經徹底沒有了他的存在。

這個發現,比恨意和憤怒,更讓他感到恐慌絕望。

「江總?雨大了,先回車裡吧?」助理小心翼翼地問道。

江徹象是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仰頭看著那扇已經空無一人的窗戶。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低下頭,雨水順著他下頜線滑落。

「走吧。」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他轉身,彎腰坐進車裡,車門砰地關上。

黑色轎車緩緩駛離狹窄的街道。

江徹靠在后座,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按著劇痛的胃部。

車窗外的巴黎,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灰濛濛的光影。

他找到了她。

但卻咫尺天涯。

19

雨連續下了兩天。

虞棠幾乎足不出戶,將自己完全封閉在工作室和小閣樓里,瘋狂地趕製參賽的實物作品。

瑪儂夫人雖然嚴厲,但在得知她入圍複賽後,難得地沒有給她增加額外工作量,甚至默許她使用工作室的一些邊角科料。

「灰燼中的微光」需要一種特殊處理的,帶有微妙灼燒感和光澤感的面料,這需要極高的工藝技巧和反覆試驗。

她失敗了無數次,小閣樓里堆滿了廢棄的樣布,手指也被熨斗和針尖屢屢燙傷刺破。

但她樂在其中。

這種全身心投入,克服困難的過程,一點點填補著她內心的空洞,沉寂已久的心臟開始跳動。

第三天下午,雨勢稍歇,天色依舊陰沉。

她需要一種特殊的縫合線,工作室的庫存用完了,必須去幾個街區外的一家專業材料店購買。

套上那件沾滿顏料的舊風衣,將頭髮隨意一紮,素麵朝天地出了門。

她腦子裡還在琢磨著面料處理的細節,快步走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對周遭的一切心不在焉。

材料店在一條更僻靜的小巷裡。

她買完東西出來,手裡拎著紙袋,正準備往回走。

巷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虞棠下意識地想要側身繞過,卻在抬眼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僵在原地。

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四肢冰涼刺骨。

江徹!

真的是他!

他就站在那裡,穿著一身與這潮濕破舊小巷格格不入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身姿依舊挺拔冷峻,只是臉色比她記憶中蒼白許多,眼底有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和一種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細密的雨絲落在他肩頭,染深了面料顏色。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神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鎖住。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水滴落的細微聲響。

虞棠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她強迫自己站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後一絲冷靜。

不能慌。

不能在他面前失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努力壓下喉嚨間的顫抖,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

裡面沒有驚喜,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恨意,只有一片疏離的、冰冷的陌生。

就像在看一個完全不相關的人。

這種眼神,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讓江徹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乾澀地擠出一句:「……虞棠。」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圖向前邁進一步。

「站住。」虞棠的聲音很冷,沒有任何起伏,像冰珠砸在地上,「江先生,請保持距離。」

江先生的稱呼,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江徹臉上。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又白了幾分,眼底翻湧起痛苦和難以置信。

「我……」他艱難地開口,準備好的所有說辭在她冰冷的注視下都顯得蒼白可笑,「我找了你很久。」

「是嗎。」虞棠的反應平淡得近乎漠然,「有事?」

她甚至微微側了側身,做出了一個隨時準備離開的姿態,仿佛和他多待一秒都是浪費生命。

這種徹底的無視和拒絕,徹底擊碎了江徹強撐的冷靜。

「對不起。」

這三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沉重而急促,帶著他從未有過的狼狽和懇切。

「虞棠,那天的事……發布會上我說的那些混帳話……對不起。」他語無倫次,鳳眼裡布滿了紅血絲,死死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動容。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我……我真的很後悔……」

水順著他稜角分明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

虞棠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此刻罕見的失控和痛苦,心底卻一片麻木,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後悔?

後悔有什麼用?

能換回她的「星燼」嗎?

能抹去當眾的羞辱嗎?

能填補那三年被踐踏的真心嗎?

「說完了?」她淡淡地打斷他,語氣里沒有一絲波瀾,「如果江總只是來道歉的,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甚至用了一個極其客套的「江總」。

江徹的心象是被狠狠剜了一刀,鮮血淋漓。

他寧願她打他罵他,也好過這種徹底的冷漠。

「虞棠,別這樣……」他聲音嘶啞,帶著近乎哀求的意味,「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

「彌補?」虞棠象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嘴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只是眼神冰冷,「拿什麼彌補?錢?還是另一個『星燼』?」

她的目光落在他昂貴的大衣上,又緩緩移回他痛苦的臉上,輕聲說,卻字字如刀。

「江徹,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補不回來的。

「我不是你養的金絲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的道歉,你的後悔,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頓了頓,看著他瞬間慘白的臉,最後說道:「我們之間,早在你把我的尊嚴踩在腳下那一刻起,就徹底兩清了。

「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拎緊手中的紙袋,低著頭,快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決絕,乾脆,沒有一絲留戀。

衣角帶起的微風,拂過江徹冰冷的手背。

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渾身冰冷徹骨。

她甚至……不願意恨他。

巷子深處傳來輕微的關門聲。

她回到了那棟綠色門廊的老樓。

江徹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輸得一敗塗地。

他以為找到她是結束,卻沒想到,是另一場更為痛苦的凌遲的開始。

而她,甚至連做他劊子手的興趣都沒有。

20

江徹回到酒店套房,像一頭負傷的困獸,周身瀰漫著駭人的低氣壓。

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碎裂的水晶杯殘骸和潑灑的酒液狼藉一片,無人敢進來收拾。

「江先生……」助理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份剛收到的加密文件。

「說。」江徹背對著他,站在落地窗前,聲音嘶啞冰冷,聽不出情緒。

窗外巴黎的燈火璀璨,卻照不進他眼底絲毫光亮。

「我們查到了虞小姐……不,是 Tang Yu 女士更詳細的行程規律。她每周三和周五下午會去聖日耳曼大道的一家圖書館查閱資料,通常停留兩到三小時。

「另外,大賽複賽提交實物作品的截止日期是下個月 15 號。」

圖書館。

截止日期。

他緩緩轉過身,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知道了。」他聲音平淡,「出去。」

助理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房間裡重新陷入沉寂。

江徹走到酒櫃前,又倒了一杯烈酒,卻沒有喝,只是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

道歉無用。

懺悔無用。

她甚至不屑於恨他。

那麼,就用她唯一還在意的東西,逼她現身。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種徹底失去掌控的感覺,快要把他逼瘋。

他必須讓她回到他的視線里,回到他的掌控範圍內,無論用什麼方法!

哪怕……

不擇手段。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不是助理,而是直接聯繫了國內的核心技術團隊負責人。

「是我。」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之前讓你準備的,關於時氏集團海外項目的那幾個稅務和合規方面的疑點,材料都齊全了嗎?」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愣了一下,隨即恭敬回答:「是的,江總,按照您的吩咐,已經準備妥當了。但是,這些東西如果拋出去,時氏在海外的擴張可能會……」

「發給我。」江徹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現在。」

「是……」

很快,加密文件傳送完畢。

江徹打開平板電腦,快速瀏覽著那些足以在國際市場上引發軒然大波的黑料。

他的眼神冰冷而銳利,象是在評估一件武器的殺傷力。

然後,他撥通了時矜矜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那頭時矜矜的聲音一如既往嬌柔,卻帶著一絲試探:「徹哥?真難得你會主動打給我。」

江徹沒有寒暄,直接開門見山,聲音冷得掉渣。

「時小姐,聽說時氏最近在爭取科爾斯家族的長期合作?」

時矜矜的語氣瞬間變得警惕起來:「……是啊,怎麼了?徹哥你有什麼內部消息?」

「內部消息沒有。」江徹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威脅,「但我這裡有些關於時氏東南亞項目的有趣資料,我想科爾斯先生那種注重合規和聲譽的老派家族,一定會非常感興趣。」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鐘後,時矜矜的聲音陡然拔高,失去了所有的從容,帶著驚怒和難以置信。

「江徹!你什麼意思?!你想幹什麼?!我們兩家現在是合作夥伴!」

「合作夥伴?」江徹嗤笑一聲,語氣輕蔑,「時小姐,商業場上,只有永恆的利益。」

他頓了頓,如同毒蛇吐信,緩緩說出目的:「我要虞棠回來。立刻,馬上。你想辦法讓她主動來見我。

「否則,這些資料明天就會出現在科爾斯家族所有核心成員的郵箱裡。」

「你瘋了?!」時矜矜失聲尖叫,「為了那個女人你竟然……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用這種事來威脅我?!」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江徹的聲音冷酷至極,「你只有 24 小時。做不到,後果自負。」

說完,他直接掛斷了電話,甚至懶得聽對方的反應。

他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絲毫緩解不了胸口的窒悶和胃部的絞痛。

他知道自己手段卑劣,形同勒索。

但他別無選擇。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越飛越高,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他必須把她拉回來,哪怕是用最不堪的方式,哪怕讓她更加恨他。

只要她能回來。

……

時矜矜握著被掛斷的手機,渾身冰冷地站在原地,精心打理的美甲幾乎要掐破掌心。

憤怒、羞辱、嫉妒、恐慌……

無數種情緒在她心中瘋狂交織!

她為了接近他,為了兩家合作,付出了多少心血!

甚至不惜動用手段奪走那個賤人的設計!

可現在,他竟然為了那個消失的女人,用如此狠毒的方式威脅她!

憑什麼?!

那個虞棠,那個一無是處、只會裝可憐的女人,憑什麼能得到他如此偏執的對待?!

不行!

她絕不允許!

她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大腦飛速運轉。

讓虞棠主動去見他?

怎麼可能!那個賤人現在硬氣得很!

但江徹的威脅是真的。

那些材料一旦曝光,時氏損失慘重不說,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將一落千丈!

必須想辦法。

必須找到一個能絕對鉗制虞棠的籌碼。

她的目光猛地掃過桌上那份關於設計大賽的報告,眼神驟然變得陰毒起來。

複賽,實物作品。

一個惡毒的計劃瞬間在她腦中成型。

她重新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語氣恢復了慣有的高傲和冷靜:

「喂?是我。幫我做件事,價格隨你開……目標在巴黎,瑪黑區『Atelier de Création MM』工作室一個叫 Tang Yu 的亞裔助手……對,我要她為參加設計大賽準備的那件實物作品……徹底消失。」

「做得乾淨點,要看起來像意外。」

掛了電話,時矜矜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巴黎的夜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扭曲的笑容。

虞棠,你想涅槃重生?想站在光里?

做夢!

我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既然江徹逼我,那我就毀掉你最在乎的東西,看你還怎麼清高!

21

複賽作品提交截止前的最後一周,虞棠幾乎住在了工作室和小閣樓里。

那件名為「Lueur Cendrée」的禮服裙逐漸成型。

它耗費了她所有的心血和僅有的積蓄。

主面料是她試驗了無數次才成功的,帶有微妙灼燒肌理和光澤感的特殊混紡緞面。

顏色是漸變的灰燼色,從裙擺的深灰逐漸過渡到腰際的淺銀灰。

如同黑夜盡頭透出的第一縷微光。

剪裁極盡簡潔利落,卻通過不對稱的疊褶和精準的立體裁剪,營造出一種破碎後又重生的建築感。

沒有多餘的裝飾,所有的力量都蘊含在面料本身的質感和結構的張力之中。

這是她的涅槃之作。是她從灰燼中扒出的,屬於自己的光芒。

最後一步,是為這件幾乎完美的作品,縫上最後一道裝飾性的,也是畫龍點睛的珠繡細鏈。

那是由數百顆細微的顏色各異的再生水晶和啞光珠片組成。

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注,手工縫製在左肩至胸口的結構線上,模擬出灰燼中閃爍的星火。

她已經連續工作了超過三十個小時,眼睛布滿紅血絲,手指被針扎破了無數次,貼上創可貼繼續。

窗外天色由暗轉明,又漸漸染上黃昏的金輝。

終於,最後一顆珠子穩穩落下。

虞棠剪斷絲線,長長地、疲憊卻滿足地吁了一口氣。

完成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禮服裙從人台上取下,用準備好的防塵罩套好,掛在一旁的移動衣架上。

看著那件在夕陽餘暉下流淌著靜謐而強大光芒的作品,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酸楚湧上眼眶。

她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儘管疲憊到了極點,精神卻異常亢奮。

明天就是提交日,她需要好好睡一覺,然後精神飽滿地將作品送去大賽指定地點。

她最後檢查了一遍閣樓的門窗,將禮服裙放在最不容易被碰到的角落,甚至還細心地在衣架周圍清理出一小片空地。

然後,她幾乎頭一沾到枕頭,就陷入了昏睡。

她睡得太沉了,以至於沒有聽到夜深人靜時,閣樓老舊的窗戶插銷被人從外面撬開的聲音。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室內。

動作輕捷,訓練有素。

黑影的目光在堆滿布料和雜物的狹小空間裡快速掃視,很快鎖定了角落那個罩著防塵罩的移動衣架。

黑影走近,輕輕掀開防塵罩的一角。

那件獨特的禮服裙映入眼帘。

黑影似乎確認了目標,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個不大的金屬罐,旋開蓋子,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瞬間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冰冷的液體被毫不留情地潑灑在禮服裙上,浸透了昂貴脆弱的面料,也濺落在周圍的地板和布料堆上。

黑影退後兩步,扔下了一根點燃的火柴。

轟——!

微弱的火苗在遇到汽油的瞬間,猛地躥升起來,貪婪地吞噬著一切!

火焰迅速蔓延,舔舐著衣架上的禮服裙,發出噼啪的輕響,橘紅色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黑影冷漠的半邊臉,也映亮了小桌上虞棠沉浸在夢鄉中對此一無所覺的蒼白睡顏。

黑影沒有絲毫停留,迅速原路退出窗口,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火勢越來越大,點燃了周圍堆放的布料和紙張,濃煙開始瀰漫……

……

虞棠是被濃煙嗆醒的。

劇烈的咳嗽讓她從深度睡眠中猛然驚醒,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滿室翻滾的濃煙和駭人的火光!

「咳咳咳!」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著火了!

她的第一個念頭不是逃生,而是。

她的作品!

她連滾帶爬地跌下床,不顧一切地沖向火焰最熾烈的角落!

「不!不要!」她嘶啞地尖叫著,徒勞地用手拍打著火焰,試圖搶救那件她視若生命的禮服裙!

但一切都是徒勞。

火焰無情地吞噬著一切。

那件凝聚了她所有心血和希望的「Lueur Cendrée」,在她眼前為焦黑的灰燼。

那些她試驗了無數次才得到的面料,那些她熬了無數個夜晚縫製的珠繡,全都在噼啪作響中扭曲、碳化、消失……

滾燙的熱浪灼燒著她的皮膚和頭髮,濃煙嗆得她幾乎窒息。

她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想要撲進火海里,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回來!

「你瘋了?!不要命了?!」一個焦急的男聲用英語大吼道,是住在隔壁的義大利籍畫家,他被濃煙和焦味驚醒了。

虞棠拚命掙扎,眼淚混合著煙灰糊了滿臉,聲音破碎不堪。

「我的裙子……我的比賽……放開我!那是我的……」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巨大的絕望和吸入過多濃煙,眼前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

消防車的警笛聲劃破了瑪黑區寧靜的夜空。

火勢最終被撲滅了,所幸發現得不算太晚,沒有造成更大的蔓延和人員傷亡。

但虞棠的閣樓,幾乎被徹底焚毀。

她所有的設計稿、面料小樣、工具、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以及那件即將完成的參賽作品,全部化為烏有。

虞棠在鄰居和趕來的房東太太的照料下甦醒過來。

她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地看著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閣樓,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

消防員初步勘查後,得出的結論是:「疑似線路老化短路引燃周圍堆放的可燃物」。

畢竟這是巴黎老城區。

沒有人注意到窗框上那細微的撬痕。

虞棠呆呆地坐在地上,裹著好心的鄰居遞過來的毯子,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的作品,她的希望,她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勇氣……

再一次,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被徹底摧毀,碾落成泥。

上一次,是江徹。

這一次,是命運嗎?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樣……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

她甚至哭不出來,只是睜著一雙空洞乾澀的眼睛,望著那片仍在冒著絲絲白煙的灰燼。

仿佛她的人生,也隨著那場大火,一同燒成了灰。

遠處街角,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停在陰影里。

江徹透過車窗,看著消防車閃爍的藍光,看著那棟被燻黑的老樓,看著被人攙扶出來,裹著毯子、失魂落魄的纖細身影……

他的手指死死攥著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助理在一旁低聲彙報著剛打探到的消息:「起火點是虞小姐的閣樓,據說她為大賽準備的作品完全燒毀了,初步判斷是意外……」

作品,燒毀了。

窒息般的疼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沒想到會這樣。

他只是想逼時矜矜想辦法讓虞棠來見他。

他從未想過要毀掉她的作品。

那是她的命!

是時矜矜!

那個惡毒的女人!

滔天的怒火和悔恨瞬間吞噬了他!

他幾乎要推開車門衝下去,衝到她身邊!

可是,以什麼身份呢?

造成這一切的,歸根到底,難道不是他嗎?

如果不是他用那些骯髒手段威脅時矜矜,她又怎麼會……

巨大的無力和自我厭惡感,像一座山,將他死死壓在駕駛座上,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破敗娃娃,被人攙扶著,消失在依舊嘈雜的現場之外。

車窗外的世界,喧囂而混亂。

車窗內的他,如同被困在無聲的煉獄。

火光映在他猩紅的眼底,卻照不亮一絲希望。

他再一次,親手將她推入了深淵。

22

天光微亮,火災後的混亂逐漸平息。

消防車和圍觀人群散去,只留下被燻黑的牆壁,破碎的窗戶和一地狼藉,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水汽。

虞棠依舊裹著那條粗糙的毯子,獨自坐在樓外冰冷的石階上。

房東太太和鄰居們勸她先去別處安置,她卻像是被釘在了那裡,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望著那扇還在冒著絲絲青煙的窗口。

她的世界,再次坍縮成一片虛無的灰白。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又一次在她觸手可及時,被輕易碾碎。

只是一場意外。

卻足以將她徹底壓垮。

她還能做什麼?

她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錢,沒有材料,沒有時間。大賽截止日期就在今天。

也許顧筱筱說得對,她就不該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夢想。

她只配活在泥濘里,仰望別人的星空。

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一點點淹沒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

……

遠處街角,黑色的轎車依舊沉默地停駐。

江徹透過車窗,看著那個蜷縮在石階上瘦弱身影,仿佛隨時會碎裂消失的。

心臟像是被放在慢火上炙烤,每一秒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他想衝過去,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想告訴她一切都可以重來,他可以給她所有她需要的資源。

但他不能。

他知道,此刻任何來自他的示好和彌補,對她而言都只會是更深的羞辱和刺激。

是他間接造成了這一切。

他犯下的罪,早已不止發布會上的羞辱。

助理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低頭查看,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低聲對江徹道。

「江總,初步的更詳細的勘查結果出來了。

「火源中心點確實有助燃劑殘留的痕跡,窗戶也有細微的撬動跡象。這不是意外,是人為縱火。」

江徹猛地閉上眼,下頜線繃緊如鐵石。

果然!

是時矜矜!

那個毒婦!

滔天的怒意和殺意瞬間席捲了他!他幾乎要立刻下令,讓時氏為他們的愚蠢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但最終,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暴戾情緒。

現在不是報復的時候。

現在最重要的,是她。

他不能讓她就這樣倒在廢墟里。

可他,還能為她做什麼?

直接的經濟援助她絕不會接受。

他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在巴黎,在現場。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襲遍全身。

……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輛低調的深藍色轎車緩緩停在了老樓門口。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考究米色風衣、氣質溫潤儒雅的男人走了下來。

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面容清俊,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神沉穩而關切。

是宋懷序。

他在巴黎經營一家小型畫廊,同時也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藝術品修復師和贊助人,與李曼教授私交甚篤。

顯然是李教授得知噩耗後,第一時間聯繫了他。

他一下車,目光就精準地落在了蜷縮在石階上的虞棠身上。

他的眉頭立刻擔憂地蹙起,快步走了過去。

「虞棠小姐?」他在她面前蹲下身,聲音溫和得像初春的風,「我是宋懷序,李教授的朋友。她非常擔心你,讓我過來看看。」

虞棠像是沒有聽見,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前方。

宋懷序沒有絲毫不耐,也沒有試圖強行拉她起來。

他只是安靜地陪她蹲著,從隨身攜帶的保溫杯里倒出一杯熱水,輕輕遞到她冰涼的手邊。

「先喝點熱水,你看起來凍壞了。」

虞棠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緩緩聚焦。

落在眼前那杯氤氳著熱氣的杯子上,又緩緩移到宋懷序溫和而真誠的臉上。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她乾澀的眼眶滑落,砸在杯子裡,漾開細微的漣漪。

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終於不再是麻木的沉默,而是開始低聲壓抑地啜泣起來。

肩膀微微顫抖,像一隻受傷後終於找到安全角落的小獸。

宋懷序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杯子放進她手裡,讓她感受那份溫暖,然後耐心安靜地陪著她,讓她發泄積壓的痛苦和絕望。

遠處車內,江徹死死盯著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看著他蹲在她面前,看著她在他面前落淚……

一股尖銳到幾乎能噬骨的嫉妒和恐慌,瞬間刺穿了他的心臟。

那個男人是誰?

他憑什麼可以靠近她?

她為什麼願意在他面前哭?

無數個問題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理智!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衝過去!

但他最終還是強行壓抑住了。

只是那攥著方向盤的手,因為過度用力,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輕響。

……

虞棠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干,喉嚨沙啞。

宋懷序這才溫和地開口:「失去心血的感覺,我明白。但人只要還在,就不是絕路。李教授都告訴我了,你的作品非常出色,即使暫時失去了,才華也不會消失。」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穩有力:「我的畫廊附近有閒置的工作室,基礎工具和材料都是現成的。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可以過去。距離大賽截稿還有幾個小時,我們或許……還能做點什麼。」

虞棠猛地抬起頭,沾滿淚痕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還能……做點什麼?

在幾個小時之內?從一片灰燼之中?

這怎麼可能?

但看著宋懷序那雙沉穩而篤定的眼睛,那裡面沒有一絲玩笑或憐憫,只有基於專業判斷的冷靜和鼓勵。

她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沾滿煙灰的雙手。

然後,她慢慢地、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是啊。

她的人還在。

她的手還能動。

憑什麼要認輸?

就因為一次意外?

就因為那些打不倒她的磨難?

她猛地抬起頭,原本空洞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一種近乎兇狠不屈的光芒!

她扔掉毯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因為久坐和虛弱,身體晃了一下。

宋懷序及時伸手虛扶了一下,隨即禮貌地鬆開。

「能走嗎?」他問。

虞棠沒有回答,而是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轉身,一步一步,極其堅定地,重新走向那扇依舊飄著焦糊氣味的門口。

「虞小姐?」宋懷序有些訝異。

虞棠沒有回頭,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等我一下。」

她走進了那片滿是灰燼和積水的廢墟。

無視了所有被燒毀的布料和物品,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測器,在殘骸中快速搜尋。

然後,她在角落那堆禮服裙的灰燼前蹲下身,不顧骯髒和灼燙,徒手在裡面翻找著。

幾分鐘後,她的動作停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灰燼中,撿起了幾顆被熏得烏黑、卻奇蹟般沒有完全熔化的再生水晶和啞光珠片。

那是她那件作品上,象徵微光的,最重要的點綴。

她將它們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稜角硌得生疼。

然後,她站起身,臉上沾著灰燼,眼神卻亮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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