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廢墟,走到宋懷序面前,攤開手掌。
幾顆蒙塵的微光靜靜躺在她掌心。
「走吧。」她說,聲音依舊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去你的工作室。」
宋懷序看著她的手,看著她眼中那股從廢墟里重新燃起的、灼人的火焰,眼中掠過一絲真正的欣賞和震撼。
他微微一笑,側身做出邀請的姿態:「車就在那邊。」
虞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片廢墟,然後毅然轉身,跟著宋懷序走向那輛深藍色的轎車。
沒有一絲猶豫。
遠處,黑色轎車裡。
江徹看著她跟著那個陌生男人上車。
他知道,她不需要他了。
哪怕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刻,能拉她一把的,也不再是他。
心臟處傳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他窒息的絞痛。
他眼睜睜看著那輛深藍色轎車載著她,駛離了這片廢墟。
而他,依舊被困在原地。
困在由他自己的傲慢冷酷和不擇手段所築成的牢籠里。
品嘗著名為悔恨的毒藥。
一點點,被絕望吞噬。
而這一次,他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了。
23
宋懷序的工作室位於塞納河左岸一條安靜的小巷裡。
一進門,虞棠便直接問道:「有白色坯布、黑色和灰色的絲綢緞、還有……」
她報出一連串所需的基礎材料和工具,語速快而清晰,眼神灼亮。
宋懷序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欣賞。
他沒有任何廢話,迅速將她引到一間備用的工作間:「這裡的東西應該夠你用。還需要什麼,隨時告訴我。」
工作間裡,人台、縫紉機、熨燙設備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擺放著各種基礎面料和輔料的架子。
虞棠的目光掃過那些材料,大腦飛速運轉。
幾個小時,不可能完全復刻出那件精心設計的「Lueur Cendrée」。
她必須改變策略。
靈感在絕望的逼迫下瘋狂滋長。
她拿起一塊最普通的白色坯布,又選了一塊質感最厚重的黑色絲綢緞和一塊帶著細微珠光的淺灰色緞子。
「剪刀。」她伸出手。
宋懷序將一把鋒利的裁縫剪刀放在她掌心。
沒有畫草圖,沒有絲毫猶豫。
虞棠拿起那塊白色坯布,直接披掛在人台上,剪刀如同她手臂的延伸,利落地開始裁剪、固定。
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卻驚人的精準。
她不再追求原本那件的複雜結構和精緻肌理。
她要做的,是一件更直接,更充滿力量感的作品。
一件直接從灰燼中誕生的戰袍。
黑色緞子被她撕裂和灼燒的邊緣,形成破碎的、如同災難現場的片狀結構,覆蓋在白色坯布打底之上。
淺灰色的珠光緞則被她巧妙地摞疊、扭轉,形成如同灰燼中艱難透出的光帶。
最後,她拿出那幾顆從火場灰燼中撿回來的被燻黑的水晶和珠片,用最堅韌的黑色絲線,一針一針,將它們牢牢縫製在傷口與光帶的交界處。
它們不再閃爍,卻帶著劫後餘生的沉甸甸的重量和故事感。
每一針,都像是縫補著她自己破碎的心臟和夢想。
宋懷序一直安靜地站在工作間門口,沒有打擾。
只是偶爾在她需要時,默默遞上她需要的工具或材料。
他觀察著眼前這個女孩,眼神中的震撼難以掩飾。
他見過太多藝術家,但從未見過這種如此驚人的、近乎燃燒生命般的創作能量。
眼前的這個女人,瘦弱的身軀里仿佛蘊含著火山般的力量。
……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天色逐漸變亮。
當時鐘指向上午十一點,距離大賽作品提交截止時間僅剩最後一小時時,虞棠終於剪斷了最後一根線。
她後退兩步,看著人台上的作品,微微喘著氣。
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那不再是一件華麗的禮服。
它更像一件裝置藝術,一件承載著痛苦、毀滅與重生的宣言。
粗糙與精緻,破碎與完整,黑暗與微光,以一種極具衝擊力的方式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原始而悲愴的力量。
它或許不夠完美,甚至有些倉促的痕跡,但其中蘊含的情感張力和生命力,足以撼動人心。
「需要我幫你送過去嗎?」宋懷序看著作品,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
大賽提交點距離這裡有一段距離。
虞棠搖了搖頭,眼神堅定:「不,我自己去。」
她小心翼翼地將作品從人台上取下,套上準備好的衣物保護袋,抱在懷裡,像是抱著自己剛剛涅槃重生的孩子。
「我送你。」宋懷序沒有堅持,拿起車鑰匙。
……
大賽作品提交點設在一座歷史悠久的美術館內。
門口排著不長不短的隊伍,都是前來提交作品的年輕設計師們,臉上帶著緊張和期待。
虞棠抱著她的作品下車,對宋懷序道:「謝謝你,宋先生。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宋懷序理解地點點頭:「加油。」
虞棠轉身,深吸一口氣,走向排隊的人群。她的衣服上還沾著煙灰,頭髮有些凌亂,臉色蒼白,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沉靜而堅定。
她站在那些光鮮亮麗、準備充分的設計師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異常奪目。
遠處街角,那輛黑色的轎車依舊沉默地停著。
江徹透過車窗,看著她抱著那個看起來有些簡陋的衣物袋,一步步走向提交點的背影。
他知道了火災的真相後,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幾乎是以毀滅性的商業手段逼迫時家交出了縱火者的信息並付出了慘痛代價。
但他做的這一切,都無法彌補她萬分之一。
而現在,他只能像個卑劣的窺視者,遠遠地看著她,獨自一人,抱著那件從灰燼中搶回來的作品,去奔赴一個渺茫的希望。
他看到她排進了隊伍。
他看到工作人員接過她的作品袋。
他看到她在登記表上籤下名字。
他看到她轉身離開,臉上沒有如釋重負,只有一種竭盡全力後的平靜和疲憊。
自始至終,她沒有向四周張望一眼。
她的世界,已經徹底不再需要他的存在。
……
幾天後,大賽複賽結果公布。
沒有奇蹟發生。
虞棠那件倉促而成的、名為「Phoenix」(鳳凰)的作品,並未獲得任何獎項。
評審團的意見是:「概念強烈,充滿情感張力,但完成度略顯不足,工藝有待精進。」
但她的名字,「Yu Tang」,和她的作品「Phoenix」,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引起了小範圍的關注。
一位以犀利和獨具慧眼著稱的資深評委,在賽後評論中特別提到了這件作品。
「……Yu Tang 的『Phoenix』或許不夠完美,但它是我今年見過的、最富有原始力量和真實故事感的作品之一。
「它讓我看到了一個設計師在遭受巨大打擊後,如何將痛苦轉化為創作燃料的驚人韌性。這位設計師的未來,值得期待。」
這篇評論被幾家專業媒體轉載。
虞棠的工作室郵箱裡,開始收到一些小小的詢問郵件。
有好奇的同行,有小眾買手店的探詢,甚至有一家剛起步的藝術雜誌邀請她做一個簡短的訪談。
宋懷序將一封封郵件列印出來,整理好,放在她工作間的桌上。
虞棠看著那摞紙,沉默了很久。
然後,她拿起筆,開始逐一回復。
拒絕了訪談,但認真回應了同行和買手店的詢問,並附上了自己一些其他草圖的電子版。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冷靜而專業。
機會微小,卻是完全屬於她自己的。
……
夜晚,虞棠獨自站在宋懷序工作室的露台上,望著巴黎的夜空。
星光稀疏,遠不如她故鄉的明亮。
她失去了一切,但又獲得了更多的東西。
那個卑微地愛著,等待著被認可的虞棠,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活下來的,是 Yu Tang。
一個設計師。
一個摔得粉碎後,自己一片片把自己重新拼起來的人。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宋懷序遞給她一杯熱牛奶:「晚上喝咖啡對胃不好。」
虞棠接過杯子,溫熱的觸感透過杯壁傳來。
「謝謝。」她說。
謝謝他的收留,謝謝他的安靜陪伴,謝謝他恰到好處的尊重。
「不必謝我,」宋懷序看著遠處的燈火,聲音溫和,「是你自己抓住了光。」
虞棠沒有再說話,只是小口喝著牛奶。
星光之下,她的身影依舊單薄,卻仿佛鍍上了一層柔韌而冰冷的鎧甲。
儘管前路依舊漫長,但星光,雖微,足矣照亮腳下的路。
24
巴黎的夜晚,對於江徹而言,如同漫長而冰冷的刑期。
他住在最頂級的酒店套房,卻感覺比困在冰窖更寒冷。
每一個寂靜的夜晚,虞棠最後看他那冰冷陌生的眼神,她在廢墟中徒手翻找的倔強背,還有她抱著那簡陋衣物袋走向提交點的孤絕姿態……
都會如同夢魘般反覆上演,將他拖入無盡的悔恨深淵。
胃痛已經成了常態,烈酒失去了麻醉的效果,只能加劇灼燒感。
他變得陰鬱易怒,對下屬近乎苛責,商業決策卻愈發狠辣精準,仿佛只有通過絕對的控制和掠奪,才能填補內心那個不斷擴大的黑洞。
時氏集團為他針對性的報復付出了慘痛代價。
幾個海外關鍵項目接連受挫,股價震盪,家族內部對時矜矜的能力產生了嚴重質疑。
江徹沒有親自出面,只是冷眼旁觀著時家的混亂。
心中卻沒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虛無。
他知道,就算把時家整個碾碎,也換不回她的「星燼」,撫平不了她絲毫傷痛。
助理每天都會準時彙報虞棠的動向,事無巨細。
他知道她暫住在宋懷序的工作室,知道她那件名為「Phoenix」的作品未能獲獎卻得到了專業認可,知道開始有零星的郵件詢價和關注……
這些消息像一把把雙刃劍。
一方面,他因為她沒有徹底被擊垮而感到一絲扭曲的慰藉;
另一方面,她每一個微小的進步,都像是在無聲地嘲諷他的失敗和多餘。
尤其是那個叫宋懷序的男人,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他心裡。
為什麼陪在她身邊、給予她支持的不是他?
為什麼她寧願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幫助,也不願向他低頭?
嫉妒和占有欲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瘋狂滋長纏繞,幾乎要勒斷他的呼吸。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讓她重新回到他的視野,他的掌控之中!
「收購計劃進行得怎麼樣了?」江徹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巴黎的夜景,聲音冷得像冰。
助理心中一凜,立刻回答:「我們控股的那家小型投資公司『頂點資本』,已經按您的指示,開始接觸瑪儂夫人的工作室。
「目前提出的條件是收購其 51% 的股權,保留原團隊運營,但瑪儂夫人態度非常猶豫,她似乎很看重工作室的獨立性……」
「獨立性?」江徹嗤笑一聲,「給出她無法拒絕的價格。三倍市場估值。
「如果還不夠,就告訴她,我們可以幫她打通亞洲市場最高端的渠道資源,這是她夢寐以求的。」
助理倒吸一口涼氣。三倍估值?這簡直是撒錢!
而且那些渠道資源,是江徹核心商業網絡的一部分,價值根本無法估量!
「江總……這……代價是否太大了?只是為了……」助理試圖提醒。
「照做。」江徹打斷他,沒有任何商量餘地,「我要在一周內,看到『頂點資本』成為『Atelier de Création MM』最大的股東。
「並且,收購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邀請 Tang Yu 女士簽署獨家設計師合約。」
他的目的赤裸而明確。
通過資本的力量,名正言順地將她納入自己的掌控範圍。
給她資源,給她平台,給她一切她想要的。
但前提是,她必須在他的規則下運行。
他天真地以為,這是彌補,是給她最好的安排。
卻從未問過,這是否是她想要的。
江徹轉過身,眼底閃過一絲更深的偏執,「「另外,以『頂點資本』藝術基金的名義,向那位宋懷序先生的畫廊發出合作邀請,舉辦一場大型東亞當代藝術展。
「預算無上限,但要求他未來半年精力必須完全投入這個項目,不得分心。」
他要拔掉那根刺!要讓那個男人忙得無暇他顧!
助理背後冒出冷汗,低頭應道:「……是。」
幾天後,瑪儂夫人面對那份優厚到令人眩暈的收購合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
巨大的資金注入和通往亞洲頂級市場的承諾,對她一手創立的工作室而言,是難以想像的機遇。
但對方要求籤下 Tang Yu 的附加條件,讓她感到不安。
她欣賞那個中國女孩的才華和韌性,不希望她成為商業博弈的籌碼。
她找虞棠深談了一次,沒有隱瞞「頂點資本」的要求,並將選擇權交給了她本人。
虞棠聽完,沉默了許久。
然後,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堅定:「夫人,我感謝您的坦誠。但我不會簽這份合約。」
「為什麼?」瑪儂夫人鬆了口氣,又感到不解,「這條件非常好,能給你提供極大的平台和資源。是因為附加條件嗎?或許我可以再和他們談談……」
「不全是。」虞棠搖搖頭,「我不認識『頂點資本』,也不了解他們的目的。但我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厚愛。我的設計,不想成為任何資本遊戲的附屬品。至少現在不想。」
她想要的成功,是靠自己一筆一畫、一針一線掙來的。
或許緩慢,但乾淨,踏實。
瑪儂夫人看著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最終尊重了她的選擇,頂住壓力回絕了「頂點資本」的收購。
與此同時,宋懷序也收到了那份預算驚人的展覽合作邀約。
他幾乎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這種過於優厚且帶有明顯排他意味的合作,目的性太強。
他婉拒了邀請,回復得體而乾脆,表示畫廊已有年度計劃,無法承接如此大型的項目。
兩邊的計劃,同時落空。
……
頂級酒店套房裡,江徹聽著助理的彙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她拒絕了。
那個男人也拒絕了。
他們竟然都拒絕了他拋出的的橄欖枝!
她就那麼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那個男人就那麼重要?!
重要到可以為了他放棄巨大的機會?!
憤怒和挫敗感如同岩漿,在他胸腔內奔騰咆哮。
他猛地一揮手臂,將桌上昂貴的琉璃擺件狠狠掃落在地!
碎裂聲刺耳地迴蕩在空曠的房間裡。
「好……很好……」他喘著粗氣,眼底布滿駭人的紅血絲,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徹底吞噬了他最後的理智,「既然溫和的方式不行……那就別怪我……」
他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如果她不能心甘情願地回到他身邊,那他寧願……毀掉她剛剛重新燃起的一切!
他要用他的方式,讓她明白,離開他,她所謂的夢想和堅持,根本不堪一擊!
瘋長的荊棘,終於徹底纏繞了他的心臟,將他拖入了更深的黑暗。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之前準備的那些,關於 Tang Yu 作品借鑑爭議的材料可以發出去了。
「找最大的那幾個設計論壇和社交媒體帳號,我要在明天之內,看到它成為熱門話題。」
「記住,做得像一點。」
電話那頭的人恭敬應下。
江徹掛了電話,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最烈的酒,一飲而盡。
烈酒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看著窗外巴黎的燈火。
虞棠,這是你逼我的。
既然你不肯走向我,那就讓我看看,你能在那條獨木橋上,撐多久。
25
清晨的陽光還沒能完全驅散巴黎的寒意,虞棠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到宋懷序工作室那間臨時屬於她的工作間。
火災的陰影尚未完全散去,但投入工作的感覺像是一劑良藥,能暫時麻痹那些尖銳的痛苦。她正在修改一件舊設計,試圖將「鳳凰」系列中的一些元素融入其中,動作專注而平靜。
直到宋懷序敲響了她的門,臉色是少有的凝重。
他手裡拿著一個平板電腦。
「Tang,我想你需要看看這個。」他的聲音儘量平穩,但還是泄露出一絲擔憂。
虞棠抬起頭,有些疑惑地接過平板。
螢幕上顯示的是幾個國際知名的設計論壇和社交媒體平台的介面。
而幾個被標紅的熱門話題標籤,像冰冷的針,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TangYu 抄襲#
#鳳凰設計爭議#
#灰燼微光還是抄襲之光?#
她的心臟猛地一沉,手指有些發涼地點開其中一個話題。
置頂的是一篇看似客觀分析的長文,配以精心挑選的對比圖。
文章聲稱,虞棠的「鳳凰」系列核心設計元素,包括不對稱撕裂結構、灼燒感面料運用以及灰燼與微光的主題表達,與一位北歐小眾設計師兩年前發布的、並未引起廣泛關注的一個名為「Ragnarok」(諸神黃昏)的舊作系列,存在極高相似性。
文章寫得極具煽動性,避開了直接指控抄襲,而是不斷使用「借鑑過度」、「靈感來源存疑」、「驚人巧合」等模糊卻足以引人遐想的詞彙。
下面還附了一些所謂的業內匿名人士的評論,暗示虞棠憑藉爭議作品博取關注是不道德的行為。
評論區早已沸騰。
各種語言的謾罵、質疑、嘲諷和所謂的「正義審判」鋪天蓋地。
【果然東方設計師就喜歡這一套!】
【怪不得沒得獎,原來是抄的!】
【看著挺原創,原來是裁縫!】
【心疼原設計師!】
【滾出設計圈!】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匕首,隔著螢幕,一刀刀扎向虞棠。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拿著平板的手指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抄襲……
這是對一個設計師最惡毒,也是最致命的指控!
她根本沒有聽說過那個北歐設計師。
她的靈感來源於她的切膚之痛。
來源於那場毀滅她一切的大火。
每一個細節都是她從灰燼里扒出來的!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巨大的冤屈和憤怒瞬間衝垮了她的冷靜,血液轟地一下湧上頭頂,隨之而來的徹骨的寒意。
胃裡翻江倒海,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這不是真的!」她猛地抬頭看向宋懷序,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顫抖,「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個系列!這完全是汙衊!」
「我知道。」宋懷序的聲音沉穩而肯定,他按住她顫抖的肩膀,目光冷靜。
「我看過你的創作過程,也大致了解那位北歐設計師的風格。
「所謂相似,非常牽強,只是概念上都涉及了『毀滅與重生』的宏大主題,但在具體表達和工藝上截然不同。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抹黑。」
他的冷靜像一塊鎮石,稍稍壓下了虞棠即將崩潰的情緒。
「為……為什麼?」她聲音沙啞,充滿了不解和痛苦,「誰要這樣害我?」她自問從未與人結怨。
宋懷序鏡片後的目光微微閃動,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沒有說出口,只是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冷靜下來,準備回應。
「你需要立刻起草一份聲明,澄清事實,闡述你真正的靈感來源。
「我會聯繫我認識的幾位有影響力的評論家和媒體朋友,儘量客觀評價。」
然而,局勢的惡化速度遠超他們的想像。
幾乎就在同時,虞棠的工作室郵箱開始被海量的辱罵郵件淹沒。
幾個之前對她表示出興趣的小買手店和雜誌,也紛紛發來郵件,措辭謹慎地表示「鑒於目前的爭議,合作事宜需暫緩」。
更致命的是,大賽組委會也發來了一封正式的問詢函,要求她在規定時間內就「設計原創性爭議」提交書面說明。
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在她毫無防備之時驟然收緊,要將她剛剛冒頭的事業徹底扼殺在搖籃里!
孤立無援。
百口莫辯。
虞棠坐在電腦前,看著螢幕上那些惡毒的言論和冰冷的郵件,身體一陣陣發冷。剛剛重建起來的信心,再一次被擊碎。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為什麼?
她只是想安靜地做設計,為什麼總是有無端的惡意如影隨形?
上一次是火災,這一次是汙衊。
難道她真的不配擁有哪怕一點點光明嗎?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被她死死忍住。
不能哭。
哭了就輸了。
……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頂級的酒店套房裡。
江徹站在巨大的電子螢幕前,螢幕上正實時滾動刷新著關於#TangYu 抄襲#話題的討論熱度和社會情緒分析報告。
數據曲線一路飆升,負面評論占據絕對主導。
助理垂首站在一旁,低聲彙報。
「……輿論已經發酵,目標設計師的聲譽受到顯著損害。合作邀約大部分已撤回,大賽組委會也已介入調查。」
江徹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在評估一場商業戰役的數據報告。
只有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他一絲不為人知的情緒。
他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辱罵,看到那些輕易就被引導的惡意,看到她的名字被釘在「抄襲」的恥辱柱上……
心臟像是被細密的針反覆穿刺,帶來一種扭曲的快意和更深的空虛。
疼嗎?
虞棠。
這就是離開我,所要付出的代價。
這就是你寧願選擇那條艱難窄路,所要面對的現實。
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明白世界的殘酷,讓她屈服,讓她回頭求他。
只要她肯低頭,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立刻平息這場風波,可以將她捧得更高。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她來求他時,他該如何原諒她,如何將她重新納入羽翼之下。
………
虞棠關掉了電腦,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濁浪。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巴黎灰藍色的天空。
宋懷序已經去聯繫他能動用的資源了,但他們都清楚,在洶湧的惡意面前,個體的聲音是多麼微弱。
她感到無比的疲憊,從身體到靈魂的疲憊。
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幾乎要耗光她所有的力氣。
但……就這樣放棄嗎?
任由那些污水潑在自己身上?
任由自己的夢想再次被輕易踐踏?
然後呢?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搖尾乞憐,換取一點施捨般的庇護?
不。
絕不。
她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疼痛讓她清醒。
她轉過身,重新坐回電腦前,打開了空白文檔。
眼神冰冷而堅定。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
就算全世界都質疑她,她也要為自己戰鬥到底。
她開始敲擊鍵盤,一個字一個字,清晰有力地,撰寫她的聲明。
不是為了討好誰,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
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
濁浪滔天,但她這條從灰燼里爬出來的命,偏要逆流而上。
26
虞棠的聲明,冷靜、清晰、有力。
她詳細闡述了「鳳凰」系列的靈感來源於那場幾乎摧毀她一切的大火,附上了部分早期的構思草圖和火災後廢墟的照片。
並逐條反駁了所謂的「相似性」,指出兩者在核心理念、文化內核和具體工藝表達上的本質區別。
宋懷序動用了所有人脈,幾位頗具公信力的獨立評論家和專業媒體轉發了她的聲明。
並附上了相對客觀的分析文章,指出原指控中的牽強附會和邏輯漏洞。
然而,在洶湧刻意引導的網絡暴力面前,理智的聲音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只能激起微不足道的漣漪。
質疑者依舊質疑,辱罵者依舊辱罵。
甚至有人惡意揣測她的火災照片是偽造的,是為了博同情而演的戲。
【看,她急了,開始編故事了!】
【有金主就是不一樣,洗地文這麼快就出來了?】
【誰知道那火是不是她自己放的,就為了炒作?】
惡意的揣測沒有下限。
大賽組委會的回覆郵件也到了,措辭官方而冰冷,表示會嚴肅調查。
但在最終結果出來前,她的參賽資格暫時保留,但處於觀察期。
這意味著,即使最後證明清白,她也已經失去了公平競爭的環境和機會。
工作室里,氣氛壓抑。
虞棠坐在電腦前,螢幕上是又一條不堪入目的私信辱罵。
她的臉色蒼白,但眼神卻像被冰水淬過一樣,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嘲諷。
她關掉頁面,不再去看那些偏激的言論。
「不必再浪費精力回應了。」她對宋懷序說,「他們不在乎真相,只在乎發泄。我們做我們該做的。」
宋懷序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讚賞和擔憂。
眼前的這個女人,比他想像中更加堅韌。
「你打算怎麼做?」
「等組委會的調查結果。除此之外,」虞棠的目光落在工作檯上那些未完成的設計稿上,「繼續工作。」
她拿起鉛筆,重新攤開素描本,仿佛外界的狂風暴雨都與她無關。
筆尖划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響,穩定而堅決。
宋懷序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我這邊也會繼續收集證據,那個發文的帳號和幾個帶節奏最凶的 IP,來源很可疑,或許能挖出背後的人。」
……
頂層套房內。
江徹面前的螢幕上,依舊實時滾動著那些惡毒的言論。
他甚至能通過技術手段,看到虞棠工作室 IP 地址的訪問記錄。
她在那些污言穢語出現後不久,就幾乎停止了查看相關話題。
她沒有崩潰,沒有歇斯底里,甚至……不再關注。
這種冷靜,比他預想中的任何反應都更讓他感到恐慌和挫敗。
她為什麼不哭?
為什麼不求饒?
為什麼不來找他?
她就那麼肯定能靠自己扛過去?!
還有那個宋懷序。
他竟然有能耐請動那幾個以挑剔和獨立著稱的評論家為她發聲!
嫉妒和失控感再次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
他原本期待看到她被逼到絕境,可憐兮兮地來向他求助的模樣。
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如何拯救她。
可現在,她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任由風吹浪打,巋然不動。
反而顯得他這個幕後操縱者,像個跳樑小丑。
「砰!」
他又一次失控地砸碎了手邊的酒杯。
猩紅的酒液如同鮮血,潑灑在昂貴的地毯上。
「查!」他對著空氣低吼,眼底是駭人的紅血絲,「給我查清楚!那個宋懷序到底是什麼來頭!他和那幾個出來說話的老傢伙是什麼關係!」
他絕不相信一個開小畫廊的會有這麼大能量!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
幾天後,助理帶來了更深入的調查結果,臉色比之前更加難看。
「江總,關於宋懷序,我們查到一些不太一樣的信息。」助理的聲音有些遲疑。
「說!」江徹不耐煩地催促。
「他明面上是畫廊老闆和藝術品修復師,但實際上……他來自東南亞一個非常低調但極具影響力的華商家族宋家。
「宋家早年以航運和礦產起家,如今產業遍布東南亞,涉及金融、地產、文化等多個領域,根基深厚,只是家族作風極其低調,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
「宋懷序是這一代的次子,似乎對繼承家業興趣不大,更專注於藝術領域,但他在家族內和東南亞華人精英圈子裡,人脈和影響力……遠超我們之前的預估。」
助理頓了頓,補充了更致命的一點:「而且,我們查到,之前為我們發布那些質疑材料的幾個所謂獨立平台和帳號,其背後最大的匿名資助人之一……就是宋家控股的一家離岸基金會。」
如同一個驚雷在江徹腦中炸開!
宋懷序?!
那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人?!
那個他以為只是有點小錢、玩藝術的男人?!
竟然是這樣一個背景深厚的家族子弟?!
更可怕的是,自己用來攻擊虞棠的渠道,竟然間接用的是宋家的資源?!
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像一個狠狠的耳光扇在他臉上!
難怪那些評論家會買帳!難怪對方的反擊如此迅速而精準!
他以為自己是在用資本碾壓一個孤女和一個畫廊小老闆。
卻沒想到,對方根本是深藏不露的巨鱷!
自己那些所謂的手段,在對方眼裡,恐怕如同兒戲!
巨大的羞辱感和失控感瞬間將江徹淹沒。
他甚至能想像到宋懷序在背後是如何看著他上躥下跳!
而虞棠……
她知道宋懷序的背景嗎?
她是因此才選擇依靠他的嗎?
這個念頭像最毒的毒液,瞬間侵蝕了他所有的理智。
原來她不是清高!
不是有骨氣!
只是找到了一個比他更強大,更能給她提供庇護的靠山!
熊熊的妒火和毀滅欲,徹底吞噬了他!
既然她選擇站在他的對立面,既然她找到了新的靠山……
那就別怪他,連她最後這點立足之地,也一併摧毀!
他猛地看向助理,眼神瘋狂而駭人,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
「之前準備的那些關於李曼教授早年學術爭議的黑料,給我放出去,連帶她和虞棠的關係一起炒作!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這個天才設計師,不過是學術造假者提攜起來的又一個贗品!」
他要徹底搞臭所有幫她的人!
讓她眾叛親離!讓她無處容身!
助理震驚地抬頭,臉色煞白:「江總!李教授在學界德高望重,那些所謂的爭議早就被澄清過無數次了!這樣做太……」
「去做!」江徹厲聲打斷他,如同一頭完全失去理智的困獸,「立刻!馬上!」
助理看著眼前狀若瘋狂的老闆,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事情已經徹底失控了。
27
李曼教授早年那段早已被澄清學術爭議,在江徹的操控下,被重新投入輿論場。
這一次,火力不再僅僅對準虞棠,而是惡毒地指向了她敬重的恩師。
匿名帖子用看似考據的口吻,舊事重提,刻意模糊時間線和背景,暗示李曼教授當年有借鑑不當的前科。
而她極力推薦的學生 Tang Yu 恰好也陷入抄襲風波,其中傳承關係令人玩味。
文字陰毒,殺人誅心。
消息傳到虞棠這裡時,她正在修改一件樣衣的腰線。
宋懷序將平板電腦遞給她,眉頭緊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們越界了。」
虞棠看著螢幕上那些對李教授含沙射影的汙衊,看著下面不堪入目的評論,拿著劃粉的手猛地攥緊。
脆弱的劃粉「啪」一聲斷成兩截。
心中的暴怒,如同岩漿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冷靜和克制。
針對她,她可以忍。
汙衊她的作品,她可以爭。
但動她恩師,觸碰她心底最後一塊不容玷污的凈土。
絕不容忍!
李教授於她,是黑暗中的引路人,是絕望時的救命稻草。
那位老人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提攜,是她在這異國他鄉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純粹的溫暖。
江徹怎麼敢?!!
他怎麼可以卑劣到這種程度?!!
怒火燒得她眼睛赤紅,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宋懷序,聲音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帶著淬毒的寒意:
「是他做的,對不對?江徹。」
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除了他,誰會有這樣的動機、這樣的手段、這樣的狠毒!
宋懷序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另一份剛收到的調查報告遞給她。
「發布原始汙衊帖文的幾個核心帳號,資金流水最終追蹤到的空殼公司,控股方與江氏集團海外投資部門存在間接但明確的關聯。
「操縱輿論的水軍公司,也多次與江氏有合作記錄。」
證據鏈清晰,直指那個她曾經傾心愛過,如今卻變得如此面目可憎的男人。
虞棠看著那份報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
最後一絲殘存的對過往的一丁點模糊念想,徹底灰飛煙滅。
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恨意和厭惡。
她以為發布會上的羞辱已是終點。
她以為火災後的絕望已是谷底。
她卻低估了這個男人人性中的卑劣和下作。
為了逼她就範,他真是不擇手段,毫無底線。
「報警。」虞棠的聲音出奇地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把這些證據整理好,以誹謗和惡意商業競爭的名義,報警。
「同時聯繫我們能聯繫的所有媒體,召開一個小型發布會,我要親自澄清,並追究造謠者的法律責任。」
她不再選擇沉默防守。
她要反擊。
用最公開正式的方式。
宋懷序看著她眼中燃燒的冰冷火焰,點了點頭。
「好。我來安排。警方和媒體這邊,宋家可以施加一些壓力,確保事情不會被壓下去。」
他頓了頓,補充道:「但這樣一來,就徹底和他撕破臉了。後續可能會……」
「我怕他嗎?」虞棠打斷他,「他除了會用這些骯髒手段,還會什麼?我現在一無所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他江總,還要臉吧?」
她的語氣裡帶著破釜沉舟的譏誚和狠勁。
……
消息很快反饋到了江徹那裡。
「她要開發布會?還要報警?」
江徹聽到助理的彙報,幾乎是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隨即冷笑,「好!很好!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讓她鬧!我看哪家媒體敢接!我看警方能拿我怎麼樣!」
他根本不信虞棠能掀起什麼風浪。
在這個資本掌控的世界,真相往往是最無力的東西。
然而,他低估了宋懷序的能量,也低估了虞棠破釜沉舟的決心。
宋家動用的人脈和資源悄然運轉。
幾家頗具影響力的國際媒體應允出席發布會。
警方在收到確鑿證據和來自上層的關注後,也正式立案啟動調查。
發布會當天,場地不大,到場的媒體卻分量不輕。
虞棠穿著一身最簡單的黑色西裝套裙,素顏,頭髮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
她看起來清瘦而疲憊,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而平靜。
她沒有哭訴,沒有賣慘,只是清晰冷靜地陳述了事實。
展示「鳳凰」系列的設計過程草圖和靈感來源證據,出示火災報告和警方立案回執,直接否認抄襲指控,並強烈譴責了幕後黑手針對她和李曼教授的汙衊行為。
「我的老師李曼教授,是一位品德高尚、學術嚴謹的學者,她對我的幫助源於對年輕後輩的純粹愛護和對才華的珍惜。
「任何針對她的汙衊,都是對我底線的踐踏,我絕不接受,並將追究到底。」
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我無意與任何人為敵,我只想安靜地做設計。但如果有人認為沉默就是軟弱,可以用資本和謠言肆意踐踏他人的尊嚴和夢想,那麼,我願意用我所擁有的一切,奉陪到底。」
她沒有直接點出江徹的名字,但所有的證據鏈和指向,已經不言而喻。
台下閃光燈瘋狂閃爍。
第二天,多家媒體用不小的篇幅報道了這場發布會,標題雖力求客觀,但證據的指向性和虞棠那句「奉陪到底」的宣言,已經足夠引發廣泛討論和猜測。
【新銳設計師硬剛網絡暴力,出示證據否認抄襲】
【設計圈羅生門?Tang Yu 事件現驚人反轉】
【資本操控輿論?設計師公開叫板幕後黑手】
輿論的風向,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
一直沉默的大賽組委會也頂不住壓力,發布了最新聲明,表示經過嚴格審查,確認 Tang Yu 作品《鳳凰》原創性無誤,恢復其一切參賽權益。
雖然比賽已經結束,但這份聲明,無疑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了幕後操縱者的臉上。
……
江徹在套房裡看到了發布會的新聞回放。
他看著螢幕上那個冷靜、鋒利、仿佛脫胎換骨的女人,聽著她那句「奉陪到底」,看著她眼中那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的恨意和決絕……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害怕。
恐懼順著脊椎慢慢爬升。
他意識到,他可能真的……永遠失去她了。
不是失去一個所有物,而是親手塑造了一個敵人。
一個了解他所有弱點、並且對他恨之入骨的敵人。
而更讓他恐慌的是,宋懷序竟然真的有能力幫她做到這一步!
那個男人的能量遠超他的預估!
嫉妒、憤怒、恐懼、失控感……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
為什麼?!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只是想讓她回來而已!
他只是……不能接受失去她!
巨大的痛苦和混亂中,一個更偏執、更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滋生。
既然無法挽回,既然她已經視他為仇敵。
那就……徹底毀掉吧。
連同那個礙眼的宋懷序一起。
他眼中閃過一抹徹底瘋狂的、毀滅一切的光芒,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極少動用的、隱藏在陰影中的號碼。
聲音嘶啞而冰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
「之前讓你準備的那份『禮物』可以送出去了。這次,我要確保,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遲疑:「老闆,目標涉及宋家的人,動靜會不會太大……」
「照做!」江徹厲聲打斷,狀若瘋魔,「天塌下來,我頂著!」
電話被掛斷。
江徹喘著粗氣,看著窗外巴黎的天空,只覺得一片灰暗。
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只能沿著這條通往毀滅的道路,一路走到黑。
28
發布會後的幾天,虞棠暫時搬離了宋懷序的工作室,住進了李曼教授一位短期外出訪友的同事空置的公寓。
這是宋懷序的建議,出於安全考慮,也為了避開可能殘餘的媒體騷擾。
新公寓不大,但安靜整潔。
虞棠試圖重新投入工作,卻發現很難集中精神。
發布會上的強撐耗光了她大部分心力,後續輿論的餘波和警方調查的緩慢進展,都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
雖然證明了清白,但被潑過污水的地方,總會留下痕跡。
一些潛在的合作機會依舊持觀望態度。
她知道,這場戰爭遠未結束。
宋懷序來看過她幾次,帶來一些食物和新的畫材,絕口不提外面的風浪,只和她聊一些藝術圈的趣聞和新的展覽信息。
他的陪伴像一道溫潤的屏障,無聲地隔絕著外界的惡意,給予她難得的喘息空間。
虞棠感激他的分寸感和尊重。
她並不知道宋懷序背後的家族能量,只以為是他作為畫廊老闆和人脈廣泛的結果。
她更不知道,因為她的事,宋懷序動用了多少原本不願動用的資源,又承受著來自家族內部怎樣的壓力。
以她對江徹的了解,風暴只是暫時停歇,那片危險的雷暴雲團並未散去。
……
江徹的狀態已經接近瘋魔。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受傷猛獸,在奢華卻冰冷的套房裡日夜徘徊。
酒精無法麻醉他,安眠藥也失去效果,眼底是駭人的紅血絲和深重的青黑。
虞棠在發布會上的冰冷眼神和那句「奉陪到底」,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腦中迴響。
她恨他。
她竟然敢恨他!
還聯合那個姓宋的,讓他當眾出了這麼大的丑!
嫉妒、憤怒、屈辱、以及一種無法掌控一切的巨大恐慌,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越纏越緊,理智燃燒殆盡。
他派去跟蹤虞棠的人回報,她搬了家,和宋懷序見面的次數似乎減少了,這讓他扭曲的內心產生一絲病態的快意,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空虛吞噬。
他不能容忍她脫離他的視線,不能容忍她和另一個男人有任何形式的聯結。
既然她不肯回頭,既然她選擇與他為敵……
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那個隱藏在陰影中的號碼再次被接通。
「時機到了。」江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瘋狂,「製造一場意外。要看起來像交通事故。目標……虞棠。做得乾淨點,讓她在醫院裡……安靜一段時間就好。」
最後一句,像是為了說服自己這不是謀殺,只是教訓。
但他內心深處那個咆哮的惡魔清楚地知道。
他就是要她痛,要她殘,要她徹底失去飛翔的能力,只能匍匐在地,依賴他,或者毀滅。
電話那頭沉默了更久,最終只回了一個字:「是。」
命令下達後,江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倒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吊燈,眼神空洞。
……
兩天後,傍晚,小雨。
虞棠去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用品,拒絕了宋懷序要開車送她的提議,她想一個人走走,透透氣。
雨絲細密,帶著深秋的寒意。
她撐著傘,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腦子裡還在構思一個新的系列,試圖擺脫「鳳凰」的悲愴感,融入更多的東西。
一輛黑色的廂式貨車,無聲地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車流中,速度平穩,如同幽靈。
在一個需要穿過小巷才能抄近道的路口,虞棠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漸漸變大的雨勢,還是轉身走了進去。
小巷狹窄,燈光昏暗,行人稀少。
貨車的速度幾不可察地提了起來,發動機發出沉悶的低吼。
虞棠似乎察覺到什麼,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刺眼的車燈猛地亮起!如同巨獸睜開的嗜血瞳孔!
貨車像脫韁的野馬,猛地加速,毫不減速地朝著她沖了過來!
這不是失控,而是謀殺。
時間仿佛在瞬間被拉長。
虞棠的瞳孔驟然收縮,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身影如同獵豹般從側後方猛地撲了過來。
巨大的力量將她狠狠撞向一旁。
砰!!!
沉重的悶響聲,肉體與金屬的劇烈撞擊聲,刺耳的剎車聲同時響起!
虞棠重重地摔倒在濕冷的地面上,傘飛了出去,購物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她驚魂未定地抬頭——
只見那輛貨車已經倉皇逃離,尾燈迅速消失在巷口。
而就在她剛才站立的位置前方不遠處,宋懷序倒在地上。
身下迅速洇開一灘刺目的鮮紅!他的眼鏡摔在一邊,鏡片碎裂。
他替她擋住了那致命的一撞!
「宋先生!!!」
虞棠的尖叫聲撕破了雨夜的寂靜。
她連滾爬爬地撲過去,手指顫抖地不敢碰他。
「宋先生!你怎麼樣?你醒醒!」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宋懷序艱難地睜開眼,臉色蒼白如紙,額角有鮮血滲出,但他似乎還想對她笑一下,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隨即徹底陷入了昏迷。
「救命!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啊!!!」虞棠朝著人群嘶聲哭喊,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視線。
巨大的恐懼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如果不是宋懷序……
如果不是他恰好出現……
現在倒在血泊里的,就是她!
這不是意外!
這絕不是意外!
是謀殺!
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
那個名字像毒刺一樣扎進她的腦海,讓她渾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凍結!
江徹!
他竟然……真的敢下殺手?!
……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混亂中,虞棠緊緊握著宋懷序冰冷的手,看著他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憤怒和恨意如同火山,在她胸腔內猛烈爆發,壓過了所有的恐懼和疼痛!
這一次,不再是夢想被毀的絕望,而是最直接的、你死我活的仇恨!
他越過了最後那條線。
從這一刻起,他們之間,只剩下不死不休。
……
頂層套房內。
江徹接到了電話。
「失手了。半路衝出來一個男人,替她擋了。目標輕微擦傷,擋刀的重傷,已送醫。我們的人撤了。」
江徹握著手機,僵立在原地,臉色一瞬間慘白如紙。
失手了?
沒撞到她?
宋懷序……重傷?
巨大的失落、後怕、以及一種扭曲的慶幸感……種種情緒瘋狂衝擊著他幾乎要崩潰的神經!
他猛地將手機砸在地上,碎片四濺!
「廢物!一群廢物!!」他像困獸一樣咆哮著,瘋狂地摧毀著房間裡一切能摧毀的東西!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差一點?!
為什麼那個姓宋的陰魂不散?!
發泄之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恐懼。
事情鬧大了。
宋懷序重傷。
宋家……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這次,可能真的……捅破天了。
他癱坐在一片狼藉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
他失控的毀滅欲,最終毀滅的,是他自己。
29
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濃重刺鼻。
燈光冷白,照得人臉上毫無血色。
虞棠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身上披著護士給的薄毯,依舊無法抑制地顫抖。
手肘和膝蓋的擦傷已經簡單處理過,但那種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感覺,卻久久無法散去。
她死死盯著手術室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擂鼓。
宋懷序被推進去已經快三個小時了,沒有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為了救她……
如果他有什麼不測……
這個念頭讓她幾乎窒息。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響起,急促而沉重。
虞棠抬起頭。
江徹站在幾步之外,臉色是一種近乎灰敗的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西裝褶皺,領帶歪斜,早已不見了平日裡的冷峻矜貴,只剩下一種瀕臨崩潰的狼狽和慌亂。
他顯然是匆忙趕來的,呼吸還有些不穩,目光急迫地掃過虞棠,確認她只是受了輕傷後,似乎鬆了口氣。
隨即又立刻盯向那扇緊閉的手術室門,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他……怎麼樣?」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虞棠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她愛過、恨過、如今只覺得無比陌生和可怕的男人。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緩緩站起身,薄毯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她走到他面前,抬起頭,直視著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江徹。」她開口,「你派人做的。」
不是疑問,是最終的審判。
江徹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否認,想辯解,但在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無聲的恐慌。
「因為你得不到,所以要毀掉。」虞棠繼續說著,語氣甚至沒有起伏,「就像你對『星燼』做的那樣,就像你汙衊我和李教授那樣。
「你永遠學不會尊重,永遠只會用最卑劣的方式,滿足你那可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他所有的偽裝,露出裡面那個醜陋不堪的靈魂。
江徹的臉色由白轉青,呼吸變得粗重,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腳步卻像被釘在原地。
「你知道嗎?」虞棠微微偏了下頭,眼中譏誚,「你現在的樣子,真可憐。」
可憐。
這兩個字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江徹強撐的防線。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嘴唇顫抖著,終於擠出一句破碎的辯解:「我不是……我沒想……我只是……不能失去你……」
聲音裡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哀求。
「失去?」虞棠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里卻滿是蒼涼。
「你從未真正擁有過,談何失去?你擁有的,只是那個被你臆想出來,必須依附你而活的影子。
「真正的虞棠,早在你當眾羞辱她、奪走她夢想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她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逼視著他:
「現在躺在裡面生死未卜的,是宋懷序。一個比你高尚一千倍、一萬倍的人。而你,江徹,只是一個手段骯髒、輸了就只會狗急跳牆的可憐蟲。
「你讓我覺得噁心。」
最後那句話,如同終極的審判,狠狠砸在江徹臉上。
他猛地踉蹌了一下,扶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站穩。
臉上血色盡褪,只剩灰敗和絕望。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徹底失去了她。
不,他從未得到過。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瘋狂,一步步將她推得更遠,直到推向另一個男人的身邊,甚至不惜用她的命,去成全對方的捨身相救。
多麼諷刺。
手術室的門就在這時打開了。
醫生走了出來,面色疲憊但平靜:「傷者脫離危險了,肋骨骨折,脾臟破裂出血,已經做了手術,需要長期靜養觀察,但生命體徵穩定下來了。」
虞棠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連忙扶住旁邊的椅子。
江徹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靠著牆壁緩緩滑坐下去,雙手捂住了臉。
然而,虞棠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推出來的的宋懷序身上。
她快步跟上去,握住了他微涼的手,跟著病床走向病房。
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
幾天後,宋懷序的情況穩定下來,轉入 VIP 病房休養。
虞棠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醫院陪護。
她沉默地做著一切能做的事情,喂水,擦臉,讀新聞,或是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邊畫畫。
宋懷序醒來後,看著眼前這個明顯清瘦憔悴卻眼神堅定的女人,虛弱地笑了笑:「我沒事了,別擔心。」
虞棠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有些恩情,無需多言。
期間,警方來找過虞棠幾次,車禍的調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那輛貨車的司機主動投案自首了,聲稱當時是「疲勞駕駛,操作失誤」,全盤認罪,將所有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虞棠安靜地聽著,沒有質疑,沒有反駁。
她知道,這背後意味著怎樣的交易和妥協。
宋家的介入,或許用他們的方式平息了這場風波,避免了更血腥的衝突,但也讓江徹暫時逃脫了法律的嚴懲。
她並不意外,也不覺得失望。
有些仇,未必需要法律來報。
……
一個月後,宋懷序可以出院回國休養了。
東南亞宋家派來了專機和醫療團隊。
臨行前,宋懷序看著虞棠:「跟我一起回去吧。國內環境更熟悉,也更安全。宋家可以為你提供最好的發展平台。」
這是他第二次提出邀請,比上一次更加鄭重。
虞棠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越過病房的窗戶,望向巴黎灰藍色的天空,聲音平靜卻堅定:
「謝謝你的好意,懷序。但我不能總是依靠別人。」
她轉過頭,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執著:「我的戰場在這裡。我的路,才剛剛開始。逃避了一次,不能再逃避第二次。」
她要留在這裡,用她自己的方式,站穩腳跟,拿回屬於她的一切。
宋懷序看著她眼中那份歷經磨難卻愈發耀眼的光芒,沒有再勸。
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真正涅槃,再也無需任何人的庇護。
他微微一笑,遞給她一張名片:「好。這是我的私人聯繫方式,任何時候,任何需要,打這個電話。
「另外,我在巴黎十六區有間小公寓,空著也是空著,地址和鑰匙給你,算是我對你未來工作室的,前期投資?」
這次,虞棠沒有拒絕。
她接過名片和鑰匙,鄭重地點了點頭:「謝謝。我會儘快把錢還給你。」
宋懷序笑了:「不急。我相信你的價值,遠不止一套公寓。」
送別宋懷序,虞棠回到那間暫時借住的公寓。
她打開電腦,登錄那個幾乎被她遺忘的、曾經屬於虞棠的郵箱。
裡面塞滿了未讀郵件,大部分是顧筱筱發來的,從最初的焦急詢問,到後來的擔憂無奈。
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顧筱筱的國際長途。
電話幾乎瞬間被接起,那頭傳來顧筱筱帶著哭腔的咆哮。
「虞棠!你個死女人!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啊?!新聞上說的都是真的嗎?那個王八蛋他……」
「筱筱,」虞棠打斷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沒事。都過去了。」
她簡單地將情況說了,省略了最血腥和黑暗的部分。
顧筱筱在電話那頭哭得稀里嘩啦,罵完了江徹所有祖宗十八代,最後抽噎著說:「回來吧棠棠,我們都在國內,可以照顧你……」
「不,我不回去。」虞棠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筱筱,幫我個忙。」
「你說!姐們兒上刀山下火海都給你辦!」
「幫我把我那套頂層公寓里的所有東西,」虞棠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全部清理掉。一件不留。捐掉,賣掉,或者直接扔掉。
「所有的錢,捐給山區女童藝術教育基金。」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後傳來顧筱筱重重吸鼻子的聲音:「……好!扔!扔得乾乾淨淨!捐!姐明天就去辦!讓那個王八蛋的東西都見鬼去!」
「謝謝。」虞棠輕輕說道,掛斷了電話。
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巴黎的街景。
隨後拿出素描本和筆。
筆尖落在雪白的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一次,她畫的不是服裝草圖。
而是一個全新的 Logo——
簡潔利落的線條,勾勒出鳳凰涅槃的抽象形態,下方是清晰有力的英文藝術字體:
【YT DESIGN】
屬於 Yu Tang 的時代,剛剛開始。
終局亦是開端。
而她,已無所畏懼。
30
一年後。
巴黎時裝周,新銳設計師聯合發布會後台。
虞棠站在後台相對安靜的角落,身上穿著一套自己設計的利落的黑色褲裝,長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耳邊別著一個微型對講機。
她手裡拿著流程表,目光快速掃過最後一遍,眼神專注而冷靜,周身散發專業氣場。
這裡是「YT DESIGN」的首次正式公開亮相。
不再是那個需要躲在別人工作室角落畫圖的助手,不再是那個被汙衊被質疑的爭議設計。
她是 Yu Tang,一個擁有自己獨立品牌的設計師。
過去的一年,是她脫胎換骨的一年。
宋懷序提供的公寓成了她和品牌最初的孵化地。
她沒有拒絕他的幫助,但將其嚴格界定在商業合作的範疇內。
她拒絕了宋家提出的大額投資,只接受了一筆條件清晰的小額貸款,用以支付工作室初期的材料和運營成本。
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瘋狂學習著品牌運營、商業談判、生產供應鏈的一切知識。
她親自跑面料市場,與工藝師反覆溝通打磨細節,熬夜修改設計稿,應對各種棘手的突髮狀況。
困難依舊層出不窮,但她不再恐懼。
每一次解決難題,都讓她變得更加堅韌和強大。
她設計的「涅槃」系列後續作品,延續了那種破碎與重生交織的美學,但線條更加流暢自信,色彩運用也更大膽,少了些悲愴,多了些力量與希望。
逐漸在小眾圈子裡積累起口碑和一批忠實的客戶。
而這次能登上官方時裝周的新銳發布會,得益於一位非常欣賞她的資深買手的大力推薦。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機會。
「Tang,模特換裝順序最後確認!」助理拿著清單快步走來。
虞棠接過清單,迅速核對,用流利的法語清晰下達指令。
「讓 A 組先準備開場的三套『塵光』,B 組跟進『裂痕』系列,告訴 Valérie 她的壓軸禮服腰部束帶需要再收緊一厘米,突出線條。」
「明白!」
後台忙碌卻有序。
她的團隊很小,但每個人都全神貫注。
沒有人知道這個看起來沉著幹練的年輕設計師,一年前曾經歷過怎樣的毀滅與絕望。
前台,燈光變幻,音樂漸起。
觀眾和買手們陸續入場。秀場不大,卻座無虛席,彙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時尚從業者和媒體。
在觀眾席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坐著一個男人。
江徹。
他看起來清瘦了很多,曾經冷峻逼人的鋒芒似乎被磨平了不少,眉宇間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倦怠和沉寂。
昂貴的西裝依舊一絲不苟,卻仿佛失去了靈魂。
他是通過層層關係才拿到這張入場券的。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知道是一位來自東方的沉默寡言的投資人。
他知道她今天會在這裡。
這一年,他像是在地獄裡走了一遭。
宋家的反擊精準而兇猛。雖然他最終用巨大的利益交換和斷尾求生般的退讓勉強穩住了局面,但江氏集團元氣大傷,海外擴張計劃徹底擱淺,他在董事會的聲音也被大幅削弱。
更可怕的是內心的煎熬。
虞棠那雙冰冷漠然的眼睛,宋懷序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如同夢魘,日夜折磨著他。
他試圖用酒精和工作麻痹自己,卻只是徒勞。
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名字「YT DESIGN」開始在一些專業媒體上出現,看著她的作品獲得小眾卻堅實的認可……
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他曾經的愚蠢和卑劣。
他今天來,不是奢求原諒,也不是想要挽回。
他只是像親眼來看一看。
看一看那個被他親手摧毀,又靠自己從灰燼里爬出來的女人,如今閃耀成了什麼模樣。
燈光暗下,音樂轉換。
發布會正式開始。
模特依次走出,身上的服裝在燈光下綻放出驚人的魅力。
虞棠的設計,不再是初出茅廬時的青澀探索,也不是「鳳凰」時期的悲壯吶喊,而是呈現出一種成熟的、收放自如的力量感。
她將東方的寫意與西方的立體剪裁完美融合,面料肌理的處理更加精妙大膽,每一件作品都像在講述一個關於破碎、癒合與新生的故事,充滿了細膩的情感和磅礴的生命力。
台下不時傳來壓抑的低呼和讚賞的竊竊私語。
閃光燈閃爍的頻率越來越高。
江徹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看著。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疼痛。
舞台上的光芒,每一分都來自於她自身的燃燒,耀眼得讓他無法直視,也卑微得讓他無地自容。
他終於明白,他曾經妄想掌控的,是怎樣一顆璀璨而自由的星辰。
壓軸禮服出場。
是一件改良的東方廓形長裙,主色調是濃郁如夜的黑,但裙擺卻用無數層漸變的灰紗堆疊,仿佛流動的、尚未沉寂的灰燼。
而在腰間和肩頭,用細密近乎透明的絲線,繡著極其精緻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光芒,隨著模特的步伐若隱若現,仿佛灰燼中永恆不滅的希望。
全場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虞棠在後台,通過監控螢幕看著台下的反應,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微微揚起一個清淺的笑容。
成功了。
音樂落下,燈光亮起。
設計師需要上台致謝。
虞棠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領,從容地走上台前。
聚光燈打在她身上。
她站在光芒中央,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掌聲和注目。
她看起來清瘦而獨立,臉上帶著淡淡的、自信的微笑,目光掃過台下,沉靜而有力。
那一刻,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江徹隔著人群,遠遠地望著她。
望著那個他窮盡一生也無法再觸及的光芒。
他的眼眶無法控制地泛起一陣酸澀的熱意。
他知道,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他所失去的,是一個本該璀璨奪目的未來,和一個曾經真心愛過他的、最好的虞棠。
掌聲漸息。
虞棠微微鞠躬,準備退場。
目光無意間掃過台下某個昏暗的角落。
她的視線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零點一秒。
那裡坐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起身,
沉默地向著出口方向離去。
背影蕭索,與周圍熱鬧的環境格格不入。
虞棠臉上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眼神甚至沒有絲毫波動。
她平靜地收回目光,轉身,優雅而堅定地走向後台,走向屬於她的、嶄新的未來。
後台入口,她的助理和團隊們激動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祝賀著。
虞棠笑著回應,眼神明亮。
窗外,巴黎的夜空下,燈火璀璨,如同星河。
她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23
時裝周的熱潮逐漸褪去,但「YT DESIGN」掀起的小型風暴卻剛剛開始。
後台那短暫的輝煌之後,是更加務實且忙碌的工作。
買手的訂單詢價郵件塞滿了工作室郵箱,幾家頗具分量的時尚媒體發來了專訪邀請,甚至還有一個小眾但格調極高的獎項將「涅槃」系列列入了年度提名。
虞棠的生活節奏快得像陀螺。
她租下了宋懷序那間公寓附近一個更大的空間作為正式工作室,招聘了一位助理和一位負責運營推廣的合伙人,一位在巴黎時尚圈摸爬滾多年、眼光毒辣的華裔女性,陳洛。
兩人在一次展會上相識,陳洛極為欣賞虞棠的設計和那股韌勁,毅然辭掉高薪工作加入。
工作室雖小,卻運轉高效,充滿了初創期的蓬勃生機。
虞棠不再是單打獨鬥。
她學會了更合理地分配精力,將更多時間投入到核心的設計創作中,將商業運營和對外溝通更多地交給陳洛。
她依舊會親自把控最重要的工藝環節,對細節的要求近乎嚴苛。
她的設計風格也在悄然演變。
「涅槃」的痕跡依然存在,但新的系列中,多了更多屬於巴黎的浪漫與靈動,線條更加流暢飛揚,色彩也更加大膽明媚,仿佛在訴說:創傷已然癒合,新生正在恣意綻放。
她很少再想起過去。
那些痛苦的記憶被深深地埋藏起來,成了滋養她創作的土壤,而非困住她的荊棘。
偶爾在深夜裡,她還是會從關於火災和車禍的噩夢中驚醒,但冷汗過後,她會起身喝杯水,打開素描本畫上幾筆,用創造來對抗殘餘的恐懼。
她真正地在巴黎紮下了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微小卻堅實的一片天地。
……
與虞棠蒸蒸日上的事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江徹日益沉寂的世界。
時裝周那晚,他像個幽靈一樣悄然離開秀場,回到那座冰冷空曠的頂層公寓。
這裡,如今真正成了他一個人的囚籠。
虞棠捐掉所有東西的決定,像最後一記重錘,徹底砸碎了他心中那點可笑的幻想。
她連一點念想、一點可供他憑弔悔恨的遺物都不願留給他。
巨大的空茫和悔恨日夜吞噬著他。
他變得深居簡出,對公司的事務也失去了往日的狂熱,更多地交給下屬處理。
他開始頻繁地胃痛和失眠,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有時,他會鬼使神差地開車到虞棠工作室所在的街區,遠遠地停著,看著她工作室的燈光亮起又熄滅,看著她和團隊成員說笑著走出來,看著那個叫陳洛的女人開車送她回家……
他像個卑劣的偷窺者,貪婪地捕捉著關於她的一切零星信息,卻又沒有勇氣再靠近半步。
他知道,自己連出現在她面前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那點遲來的悔恨,對她而言,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種打擾。
一次商業酒會上,他無意中聽到了幾個時尚圈人士在談論「YT DESIGN」和那位才華橫溢的中國設計師 Yu Tang,言語間充滿讚賞。
「聽說她去年經歷了不少事,差點被一場抄襲風波毀了,沒想到這麼快就站起來了,還做得這麼漂亮!」
「是啊,而且人特別低調,只專注作品。這種設計師才是未來的希望。」
「她那個『涅槃』系列,真是絕了,能感受到那種從廢墟里重生的力量……」
那些話語像針一樣扎進江徹心裡。
他沉默地喝光了杯中的酒,苦澀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看,沒有他,她反而飛得更高,更耀眼。
他曾經以為的「保護」和「擁有」,不過是束縛她的枷鎖。而他親手打碎枷鎖的方式,是如此愚蠢和殘忍。
他提前離開了酒會,回到公寓,又一次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腳下的城市依舊繁華,但他卻只覺得一片荒蕪。
他拿出手機, 翻到那個屬於虞棠的舊號碼。
他知道她肯定換了號碼,卻還是忍不住編輯了一條簡訊。
打了又刪, 刪了又打。
最終,只留下三個字。
【對不起。】
點擊發送。
意料之中地,發送失敗。
他看著那個紅色的感嘆號,自嘲地笑了笑, 將手機扔在一旁。
有些罪, 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洗清的。
有些傷, 不是時間就能完全磨平的。
他餘生, 都將在這種無盡的悔恨和孤寂中償還。
……
虞棠的生活被填滿,幾乎沒有任何空間留給過去。
她換掉了所有的聯繫方式,切斷了與過去的一切關聯。
顧筱筱成了她與國內唯一的紐帶,她們每周會通一次視頻電話,聊工作, 聊生活,聊巴黎的天氣和國內的新鮮事, 默契地避開所有不該提及的名字。
顧筱筱告訴她,江徹的公司似乎收斂了很多,變得低調起來。
她也隱約聽說他過得並不好。
虞棠只是淡淡地「嗯」一聲,便轉移了話題。
他是好是壞, 早已與她無關。
她早已向前走了很遠很遠,遠到回頭看時,那些過往的人和事,都模糊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再也無法影響她分毫。
首場小型獨立發布會定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位於塞納河畔的一個小型藝術空間。來的大多是真正欣賞她作品的買手、媒體和客戶,氣氛融洽而專業。
發布會很成功。
結束後,虞棠和陳洛送走最後幾位客人, 相視一笑,都鬆了口氣。
「走吧, 慶祝一下,我請客!」陳洛摟著她的肩膀笑道。
兩人說笑著走出藝術空間。
夕陽的金輝灑在塞納河上,波光粼粼, 暖風吹拂,帶來初夏的氣息。
虞棠深吸一口氣, 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充滿希望。
就在這時, 她的目光無意間掠過河對岸。
遠處的一座橋上, 站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隔著寬闊的河面,距離很遠,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 高大,卻顯得有些孤寂落寞。
他站在那裡,似乎正望著她這個方向。
虞棠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僅僅一秒。
她便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繼續聽著陳洛興致勃勃地討論晚上去哪家餐廳, 嘴角帶著輕鬆的笑意, 仿佛剛才只是看到了一幅與己無關的城市風景畫。
河風拂起她的髮絲,衣袂飄動。
她步伐堅定地向前走去,沒有再回頭。
對岸橋上的人影, 在原地又站立了許久許久,最終,也默默地、轉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潮與暮色之中。
仿佛從未出現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