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罕見地穿了件半新的棉襖,而不是平時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
「誰啊?」我故意問。
「是媽媽。」她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刻意放軟的語調,「給你帶點家裡腌的肉。」
我打開門,一股冷風裹著臘肉的咸腥味撲面而來。
媽媽立刻把塑料袋往我眼前遞了遞:「你看,專門給你帶的,你小時候最愛吃了。」
我沒接,她就自顧自地擠了進來,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幾個泥印子。
她熟門熟路地往廚房走,塑料袋嘩啦嘩啦響:「你這孩子,怎麼吵幾句就鬧這麼大脾氣?還跟小時候一樣倔。」
廚房裡傳來冰箱門開合的聲音,接著是她誇張的驚呼:「哎喲,冰箱裡怎麼什麼都沒有?你平時吃什麼啊?不會每天點外賣吧。」
她探出頭,臉上堆著心疼的表情,「媽媽給你做頓飯吧?」
我沒說話,走到餐桌前翻看她帶來的東西。
塑料袋裡裝著幾包過期的大棗,一罐開了封的藕粉,只剩小半罐,還有一包用舊報紙裹著的腌肉。
報紙上還沾著油漬,應該是從她家冰箱最底層翻出來的陳年舊貨。
「不用了,」我把藕粉罐子放回去,「我不愛吃辣的。」
媽媽正在水池前洗手的動作一頓。水龍頭嘩嘩響著,她背對著我,肩膀微微發僵:「胡說,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我腌的肉嗎?每次都能吃兩大碗飯。」
十年前那個冬天,我急性腸胃炎住院,醫生囑咐要清淡飲食。
媽媽卻堅持帶來她特製的辣腌肉,非說開胃,其實是她嘴饞,陪床的時候,她想吃點辣的。
我是強忍著胃痛吃完的,半夜吐得昏天黑地,她卻埋怨我嬌氣。
「那是裝的。」我說。
水龍頭被猛地擰上。
媽媽轉過身,手上的水都沒擦,衣服上留下深色的水漬:「你什麼意思?」
「我不愛吃辣,從來都不愛。」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我不喜歡妹妹用剩的東西,不喜歡被當成提款機,不喜歡永遠排在最後一位。」
她的表情開始扭曲,那種熟悉的、混合著惱怒和心虛的神色又浮現在臉上:「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就這麼報答我?」
「我擔心你的身體,每年花五千塊的體檢費帶你去檢查,我看你擔心妹妹出國沒錢,嘴巴都急出泡了,就掏了二十萬,自己去貸款買房。這麼多年,你每次生病都是我陪著你,你愛的妹妹什麼時候來過?」我掰著手指數,「這些不算報答?」
「那都是你應該做的!」她突然拔高聲音,臉上的慈愛面具徹底碎裂,「你是姐姐!讓著妹妹不對嗎?」
「我是你媽,你做這些不應該嗎?」
我看著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突然覺得很荒謬,我竟然為了這樣一個人,委屈了自己三十年。
「你走吧。」我拉開大門,冷風灌進來,「訴訟不會撤,錢必須還。」
她的嘴唇顫抖著,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你真要做得這麼絕?」
「比起你們對我做的,」我笑了笑,「這算什麼?」
「我警告你,別在這鬧,我不怕,你真要鬧,我就有辦法去鬧妹妹。」
我看著她塗著廉價口紅的嘴唇開合幾次,最終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是狠狠地拽下圍裙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門關上的瞬間,我拎起那包腌肉扔進了垃圾桶。
8、
妹妹又給我發消息賣慘。
這麼多年了,她們還是只會用這一招。「姐,我真的沒錢了,你要是非要那十萬,我只能讓媽去賣血了。」
「你難道忍心嗎?之前媽媽有個小病小痛,你都心疼得不行。」
我幾乎能想像她說這話時假惺惺的表情,就像小時候每次搶了我的東西還要裝委屈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在螢幕上重重地敲下:「行啊,讓她去。」
發完這句話,我打開手機相冊,翻出那張存摺的照片。
300,000.00 這個數字刺得我眼睛發疼,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突然全都涌了上來。
記得小學五年級那次,學校組織去科技館參觀,要交 80 塊錢。
我興沖沖跑回家,卻看見媽媽正在給妹妹買新書包。
「媽,我們班要去……」我話還沒說完,她就皺著眉頭嘆氣:「家裡哪有錢?你妹妹的補習班費用還沒交呢。」
最後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沒去,老師特意來問我原因,我低著頭說我不喜歡科技館。那天放學後,我躲在廁所隔間裡,聽著同學們興奮地討論著看到的機器人,眼淚把校服前襟都打濕了。
上初中時,我的運動鞋底磨破了,下雨天襪子總是濕的。我鼓起勇氣問媽媽能不能買雙新的,她正在給妹妹挑選舞蹈鞋,頭也不回地說:「補補還能穿,你妹妹的比賽服裝費還沒湊齊呢。」
我只好用膠帶粘住鞋底的裂縫,結果體育課跑步時摔得膝蓋血肉模糊。
校醫給我包紮時心疼地說怎麼傷成這樣,我強忍著眼淚說沒關係。
回到家,媽媽看了一眼就說:「怎麼這麼不小心?醫藥費多貴啊。」
最諷刺的是,工作後我拚命對她好,生怕她過得不好。
第一個月工資到帳那天,我攥著工資卡的手都在發抖。
下班後直奔商場,給她挑了件駝色的羊絨衫,花了我大半個月工資。
結帳時店員笑著說:「給媽媽買的吧?真孝順。」我紅著臉點頭,心裡美滋滋的。
回到家,她正在廚房做飯。我獻寶似的把包裝盒遞過去:「媽,給你買的。」她擦擦手拆開,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顏色太老氣了吧?」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而且這麼薄,冬天怎麼穿?」
她隨手把衣服往沙發上一扔,轉身又去炒菜了。
油鍋滋滋作響,我站在旁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第二天,我發現那件羊絨衫穿在了妹妹身上。
妹妹在鏡子前轉圈:「媽說我穿著比你好看。」
我強撐著笑了笑,隔天又去買了件更厚的。
這次她收下了,但一直沒見她穿過。
最可笑的是上個月,她打電話說家裡熱水器壞了,洗澡水不熱。
我立刻轉了五千塊讓她換新的。
周末回去一看,舊的熱水器還在用。「錢呢?」我問。
她眼神閃爍:「存起來了,萬一有什麼急用......」那天晚上我找充電器,在她床頭櫃最底層發現了那張存摺。
三十萬的數字赫然在目,日期顯示這筆錢已經存了五年,正好是我開始工作給她打錢的那年。
現在想想,她的節儉從來都是針對我的。
給妹妹報舞蹈班,一節課三百不眨眼;妹妹要出國,二話不說就要支持她;就連買菜,只要妹妹說想吃什麼,再貴她都買。
只有對我,才會在春遊費、參考書這些事上斤斤計較,讓我從小就學會看人臉色,生怕多花家裡一分錢。
9、
手機又震動起來,妹妹發來消息:「你怎麼這麼冷血?那可是你親媽!」
我冷笑一聲,直接把存摺照片發過去:「賣血?她不是有三十萬嗎?」
對話框上對方正在輸入閃了半天,最後發來一句:「那是爸媽的養老錢!」
「所以寧願讓媽賣血,也不肯動她的錢?」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著,「因為那錢,是留給你的,對吧?」妹妹不說話了,我知道她沒法反駁。
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她接起來就帶著哭腔說:「閨女啊,媽真的沒錢了……」我直接打斷她:「媽,你那三十萬的存摺,是給妹妹準備的吧?」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過了好幾秒才聽見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知道……」
「明天十萬塊必須到帳。」我的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否則你知道結果的。」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手機提示音響起,銀行卡到帳十萬。
妹妹發來消息:「錢給你了,滿意了?」
我懶得回復,拿到這兩筆錢,我立馬把貸款還了,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
10、
這麼多年我一直堅持給媽媽做體檢,所以檢報告出來的時候,醫院直接給我打了電話。
醫生語氣凝重地告訴我,媽媽的肝臟發現了占位性病變,初步懷疑是肝癌早期。我坐在會議室里,周圍同事的討論聲突然變得很遠, 手指無意識地在報告單上劃出一道摺痕。
我把報告拍照發給了妹妹, 消息剛發出去不到十秒,她的回覆就跳了出來:「這麼大事, 你不該管嗎?你是姐姐啊。」
我盯著這句話,突然想起上個月她發朋友圈炫耀新買的包包, 配文是媽媽給的生日禮物。
那個包,應該是媽媽給她買的,即使她代妹妹還了我二十萬, 還是捨不得虧待她。
晚上我給媽媽打電話, 剛說完體檢結果, 她立刻尖聲打斷我:「胡說八道!我身體好得很!肯定是你找的那個破醫院檢查錯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我就說體檢都是騙錢的, 不體檢什麼事都沒有!都怪你。」
「市中心醫院的報告不會錯。」我平靜地說,「醫生建議儘快複查。」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過了幾秒, 我聽見她呼吸變得急促:「那...那你明天陪我去醫院...」
「我下周要出國。」
「什麼?!」她尖叫起來, 「你不管我了?!你妹妹呢?她怎麼說?」
「她說我是姐姐,應該我管。」
媽媽突然哭了起來, 語無倫次地說著「白眼狼」「沒良心」,又說妹妹最近都不接她電話, 她的錢都給妹妹花光了。
我聽著她斷斷續續的抽泣, 想起去年她重感冒,我請了三天假照顧她, 而她只是不停地抱怨我煮的粥太稠, 藥太苦。
「媽,」我打斷她的哭訴, 「我的愛已經耗盡了。」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得可怕。
過了很久,她才小聲說:「你……你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看著窗外的夜色,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等您能像對妹妹那樣對我笑一次。現在我不等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十幾條語音消息。
點開第一條, 是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閨女, 媽真的知道錯了……」我沒再繼續聽, 直接打包了行李,準備出國的事。
去機場的路上, 手機還在不停震動,最新一條寫著:「你妹妹把我拉黑了, 你也不管我, 你們是要逼死我嗎?」
候機廳的廣播正在播報登機通知, 我關掉了手機。
空姐送來餐食,我掰開一次性筷子, 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不是難過,而是一種奇怪的解脫感。飛機穿過雲層, 陽光突然傾瀉進來。
我眯起眼睛,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那些年我拚命往一個無底洞裡填的愛與期待,終於可以留給自己了。
媽媽會不會後悔,妹妹會不會良心發現, 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從今往後,我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