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女朋友後,怪事不斷。
先是每晚都能夢見她來找我,後來又有同班女生接連離奇死去。
我媽神色大變:你的女朋友不是人,找個機會,咬下她的鎖骨。
十歲那年,我遭遇了邪術「生魂借壽」。
最終在四姥爺幫助下僥倖逃脫,可留了病根。
陽命無礙,傷了陰命。
說是半截入土可能有點誇張,但要說是半隻腿踏進了棺材裡,屬實算樂觀表達了。
身體差,運勢差,這還不算啥。
最可怕的是,我逐漸能看見很多「仁兄」。
那個字我不能講,懂的都懂。
看見仁兄倒也不算啥,可我還不能說,不能想,更不能和別人講。
因為一旦有所反應,我就算是和那些東西結了緣。
一結緣,我這一隻腳就算是徹底踏進了「那個世界」。
四姥爺特意把他最珍貴的護身符給了我,說只要能保我安然無恙到成年,以後就好辦了。
從那以後,我逐漸養成了一張冷漠面癱臉。
無論多恐怖邪乎的仁兄,我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忍住和其溝通的衝動。
一直忍。
一直忍。
忍到十七歲……
沒忍住。
沒忍住的原因,是因為我的死黨陳偉。
他談戀愛時一時衝動,招了邪。
四姥爺得知後苦笑一聲:
「日防夜防,桃花難防,金角,該著你這場劫數。」
大豐畫室在一間廢棄的廠房內,上下兩層,共有十多個房間。
雖然地處偏僻,但升學率高,是當時市裡最大的畫室。
第一天去,我倆都震驚了。
那時候學畫畫是考大學的捷徑,很多高中生半路轉了美術。
但沒想到,全市有這麼多美術生。
更沒想到,學美術的女生里,有那麼多好看的。
我辭藻貧瘠,只會在心裡說一句:美女如雲!
陳偉一臉嚴肅地碰碰我:
「別想沒用的,咱可就剩倆月了。」
當時是 11 月份,元旦過後,很多院校就開始考專業了,時間很緊。
我連忙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說:
「嗯,趕緊畫畫。」
「我是說找對象!」陳偉更嚴肅。
「啥?」
陳偉用班主任看差生的目光看著我,沉痛地說:
「過了元旦你就十八,再找不著對象,這輩子算是沒有早戀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呢!」
頓了一下,又語重心長地說:
「金角,人可以不結婚,但不能沒早戀啊。」
「有這說法?」
「這不廢話嗎!」
這是陳偉的口頭禪。任何質疑他觀點的話,在他眼裡都是廢話,又說:
「你看社會上那麼多有錢的老頭子為啥要找高中生啊?真以為圖年輕嗎?」
我說難道不是嗎?
他說屁!
「他們就是想彌補青春期沒有早戀的遺憾!但這遺憾花多少錢都補不上,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我當時才 17,純潔得很,就覺得陳偉在胡扯。
很多年後,我看到一個白手起家的中年富豪竟然娶了個網紅校花,才發現陳偉所言非虛。
就在我和他商量要去畫靜物還是頭像的時候。
陳偉又急了:
「這不廢話嗎?當然是選女生多的!」
看著他那猴急又猥瑣的背影,我很鄙視,嘴裡就嘀咕了一句:
「你這要能找到對象,那可真是見了鬼了。」
事後,我很後悔當時說了這句話。
甚至一直想不明白:
我永遠永遠都不應該提的那個字,那天為什麼突然就從嘴裡冒出來了?
或許真就是四姥爺跟我說過的那樣:
世間福禍,皆有兆頭,這叫緣起。
當晚放學時,我去叫陳偉一起回家,發現他正在和一個穿紅羽絨服的長髮女孩打鬧。
女孩戴著眼鏡,臉很白凈,一雙大長腿格外引人注目,長得很漂亮。
陳偉不忘沖我使個得意的神色。
我當時還在羨慕,心想這也太厲害了吧?早戀果然是門技術。
愣神的工夫,女孩突然扭頭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為燈光原因,我就感覺她的臉色突然暗了一下。
「嘿嘿嘿……」
她沒張嘴,身上卻發出一陣細微的笑聲。
又尖又銳。
這表情和笑聲轉瞬即逝。
待我反應過來,陳偉已跟女孩打打鬧鬧下樓去了。
當時下課人多,我擔心自己看岔了,連忙也下樓。
擠過人群,我在畫室門口追上了陳偉和那女孩,擋在面前說:
「一起走啊!」
這燈泡當得突然,陳偉一臉嫌棄地看著我,不知道該說啥。
女孩沒吭聲,已悄無聲息站在陳偉身後。
她低著頭,頭髮很長,整張臉都淹沒在黑暗中,看不出什麼表情。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嘿嘿嘿……」
那聲音又來了。
陳偉毫無察覺,又回頭看了眼女孩,意思是要徵詢她的意見。
女孩一抬頭,瞬間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
表情轉換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好呀好呀!」
她聲音原來很好聽,和剛才笑聲相比,判若兩人。
陳偉撓撓頭,說自己車子停在外面,我們在院子門口見。
當時人多,陳偉和女孩順著人潮就出去了,我連忙也去找自己的車子。
當時心裡有點慌,就覺得,今晚一定要跟他一起回家。
走了兩步,感覺身後有些發涼,我就回頭去看。
人群里,那女孩也正回頭看著我。
「嘿嘿嘿……」
女孩轉過身,又去追陳偉。
我身上只覺得渾身上下嗖嗖過涼氣。
畫室人多,車子也多,停得亂七八糟,我急忙推出車子,騎車去了門口。
我在門口沒看到陳偉和那女孩。
又等了一會,畫室的人已走得差不多,我才猛然反應過來:
這對狗男女竟然撇下我跑了!
我一路猛蹬,順著光明路就追了過去。
這是我們平時一起回家的那條路。
一連追過幾個路口,卻沒看到陳偉的身影。
估計他是跟那個女孩走了別的路,可到底是哪條路,我也不知道。
我暗罵陳偉見色忘義。
可又覺得,這小子雖然重色輕友,但以我倆的關係,還不至於騙我吧?
轉念又一想,他以前沒有騙我,可能只是因為色還不夠重。
我暗自祈禱,希望剛才是一時眼花,看走了眼。
那是周五晚上發生的事。
第二天白天,陳偉和那個女生沒來畫室。
我心裡有些不安,編了個理由打電話去問。
接電話的是陳偉爸爸,說陳偉有事出去了。
掛了電話,我又安慰自己,沒準他是周末約女生出去玩了,這小子果然有手段。
周一我回學校上文化課,陳偉也沒來。
我又打電話去問,依然是陳偉爸爸接的,只說陳偉病了,過兩天就回學校。
陳叔叔語氣平淡,可我總覺得,似乎沒那麼簡單。
接下來一周,陳偉都沒來上課。
又到了周一,陳叔叔一個人來了。
陳叔叔向我打聽了陳偉的座位,然後把上面的複習資料都收拾起來裝走,全程低著頭沒說話,臉色不太好看。
我幫著陳叔叔收拾,又送他下樓。
出了校門口,我問:
「叔叔,陳偉還來嗎?」
陳叔叔沒說話,低頭走了。
走了幾步,他又轉過來,猶豫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說:
「金角,小偉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再次見到陳偉時,我險些沒認出來。
他臉色煞白,頂著兩個黑眼圈,頭油油的,蓋著被子,氣若遊絲躺在自家床上,幾乎已脫了相。
旁邊桌上還亂七八糟擺著一堆藥,屋裡瀰漫著奇怪的味道。
陳叔叔帶我進來後,湊到陳偉耳邊說:
「金角來看你了。」
說完,陳叔叔出去把門關上,屋裡只剩下我們倆。
陳偉半睡半醒,慢慢睜開眼睛,認了一會,微閉的眼睛突然圓睜。
驚恐,不安,還有一絲怨氣。
我從沒見過陳偉這樣,竟有些害怕。
陳偉冷笑一聲:
「家裡人都覺得我瘋了。」
我心裡咯噔一聲,自己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陳偉雙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我頓時呆住。
他的手上滿是傷痕,還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現在啊,只有你能證明我沒瘋。」
我跟陳偉太熟了,當然知道他沒瘋,連忙上前查看他的傷口。
陳偉立刻躲開,不讓我碰他,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我問:
「那天晚上你看見啥了?」
「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
「你當時沒看到什麼東西嗎?」陳偉又問。
「什麼看見什麼?」我現在只能先裝傻。
「哼……」
陳偉冷笑一聲,突然連珠炮一樣說道:
「上個月咱倆去舊書攤淘漫畫,你拿了本《天子傳奇》剛一打開,嗷一聲就給丟了。」
「還有咱們那回坐公交車,你剛坐下去,捂著屁股又躥起來。」
「軍訓的時候,教官沒下命令,你一個人突然正步走。」
陳偉一口氣講完這些事,我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那幾次,確實是我撞到東西了。
雖然我對很多仁兄已司空見慣,但總有些別出心裁的仁兄用別出心裁的樣子搗亂,令我防不勝防。
就比如軍訓那次,誰能想到大白天有個教官樣子的仁兄突然沖我們發號施令?我又沒看到他腦袋後面的窟窿。
我當時以為糊弄過去了,沒想到陳偉都看在眼裡。
陳偉沒說話,只是冷冷看著我,怨恨中帶著失望。
這目光讓我很難受。
可這些事我真不能講,甚至現在想都不該去想。
陳偉突然笑了,說:
「我爸要送我去安定醫院,床位都安排好了。」
安定醫院,是我們當地的精神病院。
陳偉平時開玩笑,最愛說的就是:你是剛從安定醫院跑出來的吧?
沒想到有一天,他要被送進去。
我們都沒說話,就這麼沉默著。
那是我最難熬的幾分鐘。
自從十歲那年遇了借壽的邪事,我就陰命有損。尋常人和我一接觸,都會不舒服。
因為敏感的人能感覺到,我身上有股子喪氣,而且腦子不靈光,傻裡傻氣。所以我沒朋友,哪怕學習還成,老師也對我愛搭不理。
但陳偉不一樣,就像是看上了我,第一天報到的時候就主動跟我搭話,沒事老找我玩,莫名其妙成了死黨,是我高中唯一的朋友。
他不知道,每次我們一起玩的時候,身邊都是仁兄環繞。
那天晚上的事,搞不好是因我而起。
從十歲起我就再沒講過的那個字,竟然能脫口而出,就邪門。
我不能再視而不見了。
於是對陳偉說:
「先說說你那天晚上遇到了什麼?」
陳偉似乎很不願意回憶當時的情形,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的藥瓶。
我從裡面拿出兩粒藥,幫著他吃下去。
吃了藥,陳偉開始跟我講述當晚的事,臉上逐漸出現驚恐的神色。
陳偉那天在畫室認識的女孩叫劉小惠。
兩人可以說是一見鍾情。
我當時非要一起走,這一燈泡行為引起了他們兩人心照不宣的反感。
看我進去推車子的時候,他們就跑了。
陳偉還使了點小花招。
說是幫劉小惠推車子,趁機卻拿美工刀扎了車帶。
於是順利創造了更進一步的條件:騎車帶她回家。
說到這,陳偉還要替自己解釋一下。
他說他這也是沒辦法,因為兩人順路的距離很短,要想初次見面就加深印象,那就得製造點小意外。
他也不知道,那天怎麼會使用這樣的招式。
更沒想到,這點小意外令他終生難忘。
劉小惠剛跳上車,一隻手就自然地摟在陳偉的腰上。
陳偉當時就美得不行。
那晚他們走的是曙光路,出名的一條破路。
兩邊的路燈壞得沒剩幾個,路面也坑坑窪窪。
陳偉騎車的時候還故意搖搖晃晃,引得劉小惠在后座上又叫又笑,手摟得更緊了。
騎了一會,逐漸聽到前後車輪上好像蹭著什麼東西。
噠……
噠噠噠……
噠噠噠噠……
聲音不大,陳偉以為是掛了什么小樹枝或者塑料袋,也沒在意。
又騎了一會,就感覺不對了。
這路他本來也熟,但今天晚上怎麼這麼長?
越往前騎,兩邊壞了的路燈越多,隔好遠才有一點光亮。
前面看不到頭,後面也看不到尾。
身後的劉小惠似乎也變得越來越重。
陳偉練過兩年自行車,自詡體力過人車技了得,也已開始喘了。
劉小惠在後面一遍遍問,怎麼還沒到和平路呀?
陳偉吭哧吭哧邊蹬邊喘,說馬上就到了。
劉小惠說你加油呀。
陳偉頓時像是充了電,動力猛增。
騎了一會,路上總算有了點變化。
眼前出現一座橋。
劉小惠一見,笑了,說過了這和平橋,馬上就是她家了。
陳偉慢慢就往橋上騎,是個緩坡,騎得慢,眼看騎不動了,劉小惠在後面悄悄說:
「快呀……」
劉小惠的嘴唇幾乎已挨到陳偉的脖子,還開始吹氣。
呼——
呼——
陳偉頓時臉紅心跳,心說這小惠,可太會了。
但興奮勁沒持續太久,就覺得不對。
人嘴裡吹出的氣,怎麼比冰還涼?
雖說已經是 11 月份,但也不該這麼冷。
陳偉的後脖頸頓時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劉小惠還在後面一遍遍悄悄說:
「快呀!」
「快呀!」
「快呀……」
「你倒是快呀快呀快呀快呀!!!」
那聲音雖低,但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可怕。
而且……
一個人怎麼可能一邊吹氣一邊說話?
陳偉此時已騎到了橋中間,一隻腳踩在地上,就想從車上下來。
可還沒等自己站穩。
——嗡地一聲!
自行車突然猛地向前一衝。
陳偉還想捏閘,可嘎嘣嘎嘣兩聲,前後車閘都壞了。
車子不僅沒有減慢,反而飛一樣躥了出去。
陳偉嚇得喊都喊不出來,兩手緊緊抓著車把,任憑自行車帶著自己一路猛衝。
聽到這,我就感覺不對。
陳偉練過自行車,這種情況拿腳也能剎住吧。
一個自行車能有多快?
陳偉激動地看著我。
「我摩托騎到 90 都不帶害怕的,可那天的自行車……」
說到這,陳偉似乎又回憶起當晚的情形,渾身開始發抖。
「最少 100!稍不注意我就得摔死!」
陳偉有一回騎摩托帶我,開到 50,我就已經嚇得要死,抱著他一路求饒。
我簡直想像不出跑 100 的自行車有多嚇人。
但那晚最可怕的根本不是這個瘋了一樣的自行車,而是劉小惠。
她先是在后座上大叫,叫著叫著又笑起來。
正常人就算笑得再瘋狂,總要喘氣,可她不是,就這麼一路狂笑。
越笑越瘋狂,最後已分不清那到底是笑,是哭,還是吼叫。
那聲音尖寒而悽厲。
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
陳偉感覺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
可他既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撒開車把。
車輪上噠噠噠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黑暗中好像有洒水車噴了他一臉的水,他不敢動,只用舌頭舔了一下。
又腥又臭。
全是血。
「後來呢?」我問。
陳偉看著我,本來是驚恐的臉上逐漸滿是委屈,突然大喊: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對小惠什麼都沒做!可你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啊啊啊啊!」
陳叔叔聽到動靜,連忙進來按住他,我也在旁邊幫忙。
陳叔叔一手去拿藥瓶,又要給他吃藥。
陳偉一把打翻了他爸手上的藥瓶,白色的藥片飛得哪都是。
「我沒瘋!我沒瘋!我就是撞鬼了!你們怎麼就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連忙安撫陳偉,又讓陳叔叔先出去。
陳叔叔走到門口,眼裡含著眼。
「金角,拜託了,他就聽你的話。」
我坐下後,陳偉又說:
「他們說我對劉小惠圖謀不軌,還要起訴我,家裡還要送我去安定,金角,我今天就要你一句話……」
陳偉眼裡已滿是淚水,說
「我是瘋了,還是撞鬼了?」
我猶豫了一會,說:
「放心,你沒瘋。」
「那當時你在小惠身上看見啥了?」
「也沒啥,就一隻手。」
我第一眼看到劉小惠的時候,就看到劉小惠肩膀上搭著一隻慘白髮藍的手。
指甲很長,手指挨個抬起又落下,就像在彈鋼琴,很優雅。
陳偉一聽,哭了,好像天大的委屈被人理解了。
「我就知道是一隻手……」
「你看見了?」
「我沒看見,但劉小惠當時在后座上拍我肩膀的時候我才知道——」
陳偉瞪大了眼睛,那晚帶給他的恐懼依然還沒消散。
「——從頭到尾,她根本就沒摟過我,摟著我的……是別的東西!」
陳偉抓起窗邊的藥瓶丟在地上,一遍遍喊著:
「我沒瘋!我沒瘋!」
看著陳偉激動的樣子,我連忙說啊對對對。
但我其實沒跟他說……
我第一眼看劉小惠的時候,她肩頭上確實是有一隻手。
但當她下樓的時候,後背、肩膀、腰上、腿上……
一共有六七隻慘白髮藍的手。
手的指甲很長,一邊流著血,一邊在劉小惠身上撕扯著什麼,像是充滿了無盡的恨意。
至於他騎車時聽到的那些噠噠聲。
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手指頭被車輪輻條切斷的聲音。
這些我都沒告訴他。
只要陳偉知道我也看見了那隻手,他就放心了。
至少可以說明他沒瘋,他只是撞見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把你和小惠都迷了。」我說。
「迷了?什麼意思?」
我就跟陳偉說,那東西有三技:迷、遮、嚇。
所謂迷,就是迷惑。
身上有啥感覺啦,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啦,莫名憤怒或者興奮恐懼啦,都算。
當然最厲害的是迷了心竅,人會下意識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
然後是遮,就是讓一些你本來能感覺、聽到、看到的東西,都感受不到了。
最後是嚇,無非就是變個樣子嚇唬人。
總之,都是些心理或者感受層面的攻擊,你不用太在意,就沒事,都是幻覺。
陳偉瞪著我說:
「幻覺?你知道我醒來是在哪嗎?都到磁縣啦,自行車倆車輪胎都燒焦了!什麼鬼能把我迷成那樣?」
我心裡暗自一驚。
我知道陳偉是撞了東西,沒想到撞了這麼可怕的東西。
尋常仁兄,不可能有這本事。
陳偉看我表情有些不對,又緊張了,摸著自己渾身上下。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啥了?」
我沒吭聲。
那些手當然早已不在陳偉身上了,但他家裡……
擠滿了仁兄。
有個穿黃色裙子的女人正盤腿坐在柜子上,舌頭都快伸到陳偉頭上了,哈喇子一直滴滴答答往下落。
有個小孩一直在我旁邊拍皮球,那皮球其實就是自己的頭,一邊拍還一邊數數,我早都要被這翻白眼的熊孩子煩死了。
還有一幫十幾歲的小混混,拿著西瓜刀砍來砍去,死了一遍又一遍,腸子都能絆倒人。
最初不過是這幾個,等我坐久了,擠進來的就越來越多,比春運時綠皮車廂里的人都多。
自從我在畫室里說出那個字以後,這些東西就察覺到了我。
他們奈何不了我,現在開始對我身邊的人搗亂。
我要是不出手,陳偉很可能會因為這些東西而崩潰。
有些事,當你察覺到的時候,其實早就已經開始了。
我讓陳偉拿出撞見仁兄時所穿的鞋。
是雙全新的阿迪,陳偉 17 歲時的生日禮物。他剛穿上的時候,好好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
那天去畫室的時候,他也早有目的,所以特意穿的這個。
我拿著這雙鞋翻看著,是不錯。
「對不住了。」我說。
「你要幹啥?」
陳偉感覺不妙,這可是他的寶貝。
「用這雙鞋,換你清凈。」
我先拆下左邊鞋子上的鞋帶,拿紙條寫了陳偉的生辰八字,塞進鞋墊後,從衣領里摸出四姥爺送我的護身符。
這是一截白虎的指骨,裡面藏有血書秘符,經過上百年佩戴,早已變得像是一截溫潤的紅玉。
我把護身符含在嘴裡,開始念誦真言。念誦時,感覺護身符也跟著微微顫動,同時用一根紅繩重新穿上鞋帶系個死結。
咒畢,我拿著鞋子出去,在外面找了個空地,鞋尖衝著西方,用柏樹枝把鞋子燒了。
這是四姥爺教我的鞋遁法,尋常仁兄,都能送走。
燒鞋的時候,我和陳偉都聽到了煙霧裡吱吱叫的聲音,還有一股股腥臭的味道。
「好,接下來再不會有事了。」
但我還給陳偉提了兩個要求:
第一個,近期不要偷看那種 VCD 了,你現在這身子骨扛不住。
陳偉保證說絕對不看。
第二,把我以前給他的東西,其實也就是幾本漫畫,全部還給我,也燒了。
「這又為啥?」
我沒跟他說為啥,總之,近期咱們也別見面了,對我們都好。
陳偉回家後,頓時就覺得屋裡清爽了許多,陳叔叔看他的樣子,也很開心。
陳偉頗為感慨地對我說:
「真想不到,你這人平時看著慫,做這種事的時候,還真有點鬼神莫犯的勁。」
我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之前聽說陳偉家有些警校的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他去上警校,那裡適合他。
離開前,陳偉突然說:
「金角,別去大豐畫室了,我就感覺,那地方不對勁。」
「好,我這就去其他畫室看看情況。」
但我當時已交了兩個月的學費,再要回來挺麻煩的,而且大豐的升學率很高,就想先畫著再說。
畢竟這是有好幾百人的大畫室,大白天還能有仁兄出沒不成?
我最不稀罕的就是這個。
從陳偉家出來後,我頓時覺得一陣輕鬆,好像壓抑多年的情緒得到了釋放。
以前每年假期我都回老家,跟著四姥爺學一些這種手藝,但每次他都叮囑,這要等我成年後才能使用。
眼看我也要成年了,試驗了一下應該也沒事。
我跨上自行車準備走,脖子位置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我摘下四姥爺送我的護身符,發現上面出現一道細微的紅色裂痕,隱約還有呲呲的泄氣聲。
我繼續在大豐畫畫。
當時我們班來了六個人,陳偉退學後,只剩我一個男的,剩下四個都是女生。
一開始我和她們四個一起畫畫,一起順路回家。
沒過幾天,她們一個個都名花有主,和男朋友出雙入對去了,都是怎麼好上的,我完全沒察覺。
我又成了一個人。
看著畫室里的來來往往的人,感覺這裡和自然界裡的動物種群也差不多。
在這即將成熟的年紀,他們一個個找到了配偶,親密地在一起學習、畫畫、生活、約會,暢想未來。
只有我還單著。
以前有陳偉在身邊,還感覺不到什麼,現在陳偉也不來了,我才感受到孤獨。
我不是不想談戀愛。
但面對有好感的女生時,我既不知道怎麼交流,也搞不懂女生心裡想的啥,一說話就緊張,更別提跟女生對視了。
當時還沒有「直男」這個詞,但現在回憶起來,我之所以一直單身,很大原因就是因為,我是直男。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準備去畫靜物。
支好畫架後,看有個凳子空著,就坐下了。
「這有人了。」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一轉身,看到了她。
她個子不高,穿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瘦瘦的,齊肩發又黑又密,眼睛很大,但眉毛的線條有些硬,臉色又白又冷,看上去不太好惹。
我連忙起身,又拿了個凳子坐在右邊。
可這麼一來,我的位子就太偏了,看到的靜物幾乎只剩陰影部分。
她坐下後,瞥了我一眼。
當時我們倆的距離差不多有一米遠。
「還有地兒。」她說。
我小心地把凳子往她那邊挪了挪,距離縮短到了半米。
她就一臉無語地看著我,似乎還翻了個白眼。
我頓時好像獲得了一點勇氣,又往她那邊挪了挪。
最後,我倆的距離差不多是 15 厘米。
我開始畫畫。
偶爾也用餘光去看她。
她的頭髮幾乎遮住了側臉,看不太清,每畫一會就會停下,然後拿出一個隨身聽。
她把隨身聽的磁帶拿出來,用鉛筆插進磁帶口裡轉著倒帶,倒了一會,又把磁帶放進去繼續聽。
隨身聽有本來有倒帶功能,但據說經常使用這個功能會傷磁頭,所以我們一般都習慣用鉛筆手動倒帶。
我低頭調著顏料,隨口問了一句:
「聽的什麼啊?」
她看了我一眼,沒吭聲,又把磁帶放進去,按下按鈕繼續聽。
我有些尷尬,就當自己沒說話,繼續畫畫,連餘光也不敢看她了。
「嗯。」
她沖我說。
我扭過頭,看到她正拿著一個耳機給我。
她的手很小,手指細細長長,又白,像是工筆畫里侍女的手,很好看。
我一時愣住了。
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有女生給我耳機。
我看了她一眼,依舊是冷冷的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耳機,小心接過來,慢慢放進左邊的耳朵里。
感覺耳機有點熱。
是她的溫度。
這熱很快也傳到了我的耳朵。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
一雙迷人的眼睛
在我腦海里你的身影
揮散不去
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
真的有點透不過氣
是《情非得已》。
那年流星花園爆火,這首歌也跟著成了當紅歌曲,我聽了無數遍。
但都沒這回聽到的好聽。
就感覺這耳機似乎通了電。
電流在我身上嗖嗖地過了一遍又一遍。
「好聽吧?」她突然問。
「啊……」我說。
然後就沒話了,我們繼續各自畫畫,一起聽歌。
快下課的時候,我看到她在畫的右下角署名。
三個清秀的小字:陸小蕾。
原來她叫小蕾。
小蕾在我臉上瞥了一眼,又在我的畫上瞥了一眼。
我明白了,連忙也在畫的右下角寫上:金角。
小蕾一愣,以為看錯了,又湊過來看。
「金角?」
「嗯……」
小蕾的臉色依然冷,但有些冷不下去了。
她抿著嘴,明顯在憋笑,又問我:
「藝名?」
「本名,我四姥爺起的,鄉下人嘛……」
小蕾臉上出現一抹紅暈,終於繃不住了,捂著嘴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後合。
我看著她這樣子一時也傻了,不明白這人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反差。
笑過之後,小蕾撫著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紅著臉說:
「嗯,這名其實挺好的,金角……哈哈哈哈金角大王……」
她又開始笑。
從小到大,因為這名字我沒少被人取笑。
但我沒生小蕾的氣。
因為她真的很努力在忍笑。
只是沒忍住。
笑過之後,她又問:
「明天晚上來嗎?金角。」
「嗯。」
吃飯的時候,我媽看著我,突然說:
「花錢給你報畫班是去畫畫,不是讓你搞對象!」
我就有點怕,心怦怦跳。
在人生的頭十幾年裡,我就感覺我媽有神通。
明明是我偷偷摸摸做的事,她好像總能知道,甚至有時候我沒張嘴,她都知道我要說啥。
我連忙裝傻,說:
「啥搞對象?」
我媽眼睛一翻,看都懶得看我,說:
「不搞對象,剛才你笑啥?」
我更怕,因為我剛才確實在想小蕾。
我家是個毫無浪漫氛圍的家庭。
爸媽年輕的時候都沒談過戀愛,年齡一到,經人介紹後就結婚了。
日子過得乏味,偶爾吵吵鬧鬧雞飛狗跳。
什麼愛情,什麼浪漫,我們家不興這個。
但沒想到,我媽的感覺竟這麼靈。
那時候我和小蕾雖然每天在一起,但也只是一起聽歌,偶爾說上兩句話,至於其他,我最多也只是想想。
而且也沒敢想得太誇張。
今天突然被我媽這麼一說,心裡反而竊喜,有點被定性的意思。
原來我這就算是搞對象啦?
我爸在一旁看著我媽嚴陣以待的樣子,笑了,覺得兒子都快成年了,沒點想法才不正常。
可我媽不依不饒,說就我這腦袋,戀愛和學習只能放進去一個。
又說,現在市裡那些女的都瘋,指不定鬧出什麼事呢,總之不准談。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口咬定說根本就沒談,不用操心。
看我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我爸半開玩笑說:
「你這是回老家給他算命了咋的?桃花要來啊?」
我媽哼了一聲。
「這還用算嗎?就金角那命……」
我媽又看了我一眼。
「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我怎麼沒數了?」
我知道我媽說的是那件事,可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仁兄,嚇是嚇到過我,但也僅此而已,後來又跟著四姥爺學了些簡單的手藝,就更不怕了。
相比這些仁兄,我更怕學校里的混混。
我媽也懶得跟我講,直接斷了我的零花錢。
「這關我零花錢啥事?」
從小到大,我的任何事情,她總能扯到錢上面。
我媽冷笑一聲。
「到時候你連個買汽水的錢都拿不出來,我就不信你還能搞對象?」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爸,誰知他也跟著說:
「也行,早點讓你吃些愛情的苦。」
我當時就更氣。
你們這倆俗人,自己把日子過成這樣,覺得我也一樣是吧?
我還就偏偏要給你們證明證明。
我的愛情,和錢沒關係。
談戀愛其實很簡單,就是找準時機,捅破那層窗戶紙。
這是賤人情聖陳偉對我傳授過的經驗。
我剛覺得簡單,他又說:
早了晚了都不行。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那到底要怎麼做呢?」
「見機行事!」
那時我不懂,現在算是體會到了。
我研究了好幾天該怎麼表白,都沒有主意。
就感覺小蕾這人,忽遠忽近,忽冷忽熱。
我們之間,似乎隔著點什麼。
到底隔著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
在直男眼裡,男女間的那層窗戶紙,就是鋼板。
但沒想到,我和小蕾間的鋼板,竟是以一種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式捅破的。
那天晚上畫靜物。
當時的靜物練習有兩種,一種是當天畫完,還有一種是畫三個晚上的長期作業。
那天是長期作業的第二天。
我一早來到畫室,發現自己的凳子和畫板被人丟到一邊去了。
我和小蕾的位子被大龍和他對象給占了。
大龍和我是一個學校的,但不是一個班,身高一米八,小眼睛,一臉粉刺。
他在學校里打過幾次架,有些校外的混子朋友,在這裡也算小有名氣,沒人敢惹。
那時候考美術算是升學的捷徑,所以有不少他這樣的差生中途改學畫畫。
我看著他,有些怕,但還是走過去了,擠出笑,小聲跟他說:
「龍哥,我……我這前邊都坐不下了。」
大龍正在跟新處的對象打鬧,頭都沒回。
「挪挪唄。」
我拿起自己畫的水粉給他看。
「挪了角度就變了……」
「那你就往後坐!」
「對呀,別往我們這擠了。」大龍對象也跟著幫腔。
我如果往後坐,大龍一米八的大個,把靜物遮得嚴嚴實實,我根本看不見。
我嘆口氣,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大龍說。
一抬頭,看到小蕾站在旁邊看著我。
她也明白了,我們倆的位子被大龍和他對象給占了。
看著小蕾的表情,我又走到大龍旁邊,說:
「要不你們往後稍挪挪,我們坐前邊也行。」
大龍本來嬉皮笑臉跟對象說話,突然扭過頭,指著我的鼻子說:
「哎?你說我今天怎麼想抽你呢?」
說實話,我當時有點怕,可看著旁邊的小蕾,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也提高了嗓門說:
「這本來就是我的位子!」
大龍蹭地站起來。
「再說?再說?」
「趕緊走吧,磨磨唧唧地煩不煩……」大龍對象也在旁邊一臉厭惡地看著我。
「這本來就是我的地兒,憑啥我走?」我又提高了音量。
旁邊幾個同學也看著我們這邊。
大龍突然踢開凳子,一把扯住我的衣領。
我就有些怕,使勁推,但根本推不開。
我感覺自己手腳都在抖,呼吸急促,但臉上依然是憤怒的表情,大喊:
「你想幹嗎!」
其他同學見了,連忙上前攔,都說算了算了。
大龍鬆開我,笑了一聲,突然轉過身,把我和小蕾的畫架、凳子全都踢翻了,顏料畫筆撒了一地。
然後拿出美工刀,推出刀片指著我。
「我敢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送你家裡,信不信?」
不知道是氣得還是嚇得,我當時站在原地直發抖。
小蕾連忙走上來,站在前面護著我。
我心裡突然一暖,隨後卻生出更大的憤怒,也從地上抓起美工刀,對著大龍吼道:
「你來!」
大龍罵罵咧咧,抓起凳子要朝我丟過來。
我看他的架勢嚇人,連忙護著小蕾就走。
助教聽到聲音,跑過來了,指著大龍要他把凳子放下來。
大龍一看,立馬嬉皮笑臉,沒事人一樣又坐下了。
「哎呀我和金角鬧著玩呢,是不是?」
我護著小蕾站在旁邊,看著大龍賴皮的樣子,氣得不行,呼哧呼哧喘著氣,感覺又害怕,又羞辱。
小蕾沒說話,蹲在地上收拾我們的顏料和畫架。
「金角,咱不在這屋畫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突然感覺手一熱,她抓住了我的手,沖我一笑:
「陪我去畫頭像。」
我心裡的不快在這一瞬間都沒了,跟著小蕾換了房間去畫頭像。
放學了,我收拾好東西準備下樓,大龍摟著他對象從畫室門口走過。
大龍把頭探進去,沖我笑了笑。
「金角,我在門口等你。」
一股涼氣從我背脊擴散,瞬間傳遍了全身。
我見過大龍打架。
他曾在放學後用凳子腿把一個高一男生打得滿頭滿手都是血。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幾天後。
那個挨打的人還請大龍和幾個混子朋友吃了頓飯,又是鞠躬又是敬酒,就算是和解了。
最後大龍什麼處分都沒有,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我有些害怕。
陳偉沒在身邊,我畫室里根本就沒朋友,老齊也已經走了,就算他不走,畫室外哪怕殺了人,這事也和他無關。
我待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很後悔。
後悔自己低估了大龍的壞,後悔剛才就該趕緊回家。
我可不想自己挨打的樣子被小蕾看到。
於是慢騰騰收拾東西,心裡盤算著一會該怎麼跟大龍說話。
小蕾看出我的驚慌,說:
「沒事,我去跟他說說。」
「別!」我連忙說。
大龍曾經打過一名舞蹈生,險些把那個女生打暈過去。
只是因為他摸那女生屁股的時候,被女生罵了一句流氓。
我絕不能讓小蕾受到傷害,但也不想讓她看到我對著大龍求饒的樣子。
可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
小蕾輕輕拍了拍我,湊到我耳邊悄悄說:
「他在大門等著你,咱們可以翻牆出去。」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小蕾拉著我,跟著人群一起下樓。
我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拉手。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又覺得很安心。
我剛走沒幾步,就看到大龍摟著對象在前面走,他個子高,一眼就能看著。
我連忙貓腰躲在一邊,想等著大龍先出去。
小蕾卻突然鬆開我的手,自己先走了。
我想攔,可又不敢喊。
眨眼間,小蕾已三步兩步走到大龍身後。
她個子本來就小,很快我就看不清她的背影,我正要上去看,人群里突然傳來女生尖叫,同時還有咕咚咕咚的聲音。
樓道里一通騷亂,樓下又有更多女生尖叫起來。
我感覺不妙,顧不得害怕,連忙跑下樓。
擠開人群後,我立刻嚇傻了。
大龍正趴在一樓的樓梯口。
他的姿勢怪異,臉側著貼在地上,身子還在台階上,屁股高高撅著,兩腿以常人做不出的姿勢扭曲著擰在一邊,還丟了一隻鞋,就像一直炸壞了的大蝦。
「啊……啊……啊……」
大龍嘴裡還在喘氣,似乎想爬起來,但他拼盡力氣,也只是微微蠕動。
大龍對象在旁邊嗷嗷叫著,想去扶起大龍,一個助教連忙阻止。
「別動別動,可能骨折了,咱們不能亂動,趕緊去叫救護車。」
其他人看了一會,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就剩兩個助教、大龍對象、還有幾個跟大龍關係不錯的同學守在一旁。
我趁機溜出門口,躲在樹後面遠遠看著大龍的樣子,心裡一直狂跳,打算先跑。
一隻手拉住我。
小蕾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在我身邊。
「別走。」
小蕾抬起頭,乖巧地看著我,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黑。
「剛才你不是生氣嗎?」她問我。
「嗯。」
「那就看一會。」
我沒動,看著大龍的臉就這麼貼在地上,嘴裡一邊冒著熱氣,一邊口吐白沫,褲襠位置漸漸出現一個水印,應該是大小便失禁了。
「現在還生他的氣嗎?」小蕾問。
「啊?」
我剛才被大龍的樣子嚇住了,沒注意到小蕾在問我,反應過來後,連忙搖頭。
「不氣了,不氣了。」
「可我現在看你還是不開心。」小蕾皺眉看著我。
我心想我嚇都嚇死了,還有心情開心?
小蕾摟著我胳膊慢慢晃著,歪頭看著我說:
「金角,別克制,這裡沒別人。」
我心裡怦怦跳著,不知小蕾什麼意思。
小蕾看著我的眼睛,慢慢說:
「你可以幸災樂禍。」
「啊?」
我心裡好像有個東西被激活了。
是啊,像大龍這種人,我剛才心裡早就無數次咒他去死了。
可他真變成這副樣子後,我卻開始可憐他了。
他有什麼好可憐的呢?
他如果站起來了,會因為剛才我對他的可憐而不揍我嗎?
我看著大龍狼狽的樣子,心裡逐漸有股解氣的感覺。
「活該!」
外面開進來一輛救護車,紅色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照在我們的臉上。
兩名醫生把大龍抬上擔架,大龍對象在旁邊殺豬一樣哀嚎。
看著救護車開走了,我又緊張起來,對小蕾說:
「下次別這樣了。」
「放心吧,他不會有下次了。」
小蕾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嚇人。
但我好喜歡。
我打算回家,小蕾又抓著我的手。
「金角,不是說了嗎?要誠實面對真實的自己。」
我一愣,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小蕾沒再說話,只是眨著眼睛看著我。
我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似乎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鼓起勇氣,鄭重地說:
「小蕾,我喜歡你。」
「只是喜歡嗎?」
「我……愛你。」
「金角。」小蕾皺眉看著我。
「能說個完整話嗎?」
我提高音量:
「小蕾,我愛你。」
話音未落,她已抱住了我。
「你是豬啊現在才說……不過我原諒你啦。」
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我們兩人的心都跳得好快。
而且,她好瘦。
「有多愛?」小蕾又問。
「嗯……非常愛。」
小蕾歪頭看著我,似乎不滿意。
我也有些慌,感覺這回答不咋地。
之前一直在為表白做準備,沒想到突然就跳到這一步,屬實超綱了。我完全沒準備,突然又想起陳偉跟我說過的情話,就說:
「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小蕾歪頭看著我。
「那你會為我而死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說:
「會。」
小蕾立刻笑了,又摟著我。
「逗你的,怎麼捨得?」
小蕾突然又哭了。
「好害怕……」
「怕什麼?」
「怕失去你。」
「不會的,剛在一起,你怎麼就想到這個?」
小蕾又笑了。
「是我想多了,金角現在是我的,任何人都別想從我手裡搶走,任何人……」
「嗯。」
小蕾踮起腳尖,我感覺好像是花叢里吹來一陣微風。
如果不算雜誌上的王祖賢,這應該是我的初吻,人生路上的里程碑時刻。
舌尖突然傳來一下刺痛。
我捂著嘴說不出話,滿嘴的血腥味。
小蕾歪頭看著我,委屈巴巴。
「對不起……」
「嗯嗯……沒事。」
我咽下嘴裡的血,舌尖火辣辣疼。
「不過這樣一來……」小蕾面帶羞澀,「金角就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的初吻。」
小蕾又說:
「我們要永遠、永遠、永遠在一起。」
「嗯,永遠永遠,在一起。」
那年我即將十八歲,根本還不懂,永遠代表著什麼。
或許是因為表白過後如釋重負,也或許是因為大龍的事情太過緊張,回家後,我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
吃完飯,一頭栽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房門開了。
「金角……」
我睜開眼,看到一個人影站在床前,剛開始還以為是我媽,可我媽比這人胖多了,又看了一下,險些喊出來。
「小蕾?」
小蕾笑盈盈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蹲在床頭,兩手托腮看著我。
我呆呆看著她。
「你怎麼來了?」
「不是剛說過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啊。」
小蕾又說:
「金角,別說你沒想我。」
黑夜裡,她的眼睛格外亮。
我不知說什麼好,之前表白的時候都詞窮,別說這種時候了,最後只好說:
「我也想你。」
小蕾又是一笑。
我是被我媽連喊帶打叫起來的。
我睜眼一看,天已大亮,上學都遲到了。
我媽還在大喊:
「喊了幾遍起床起床,光嘴裡嗯嗯,也沒見你起啊!」
我突然一激靈反應過來,嚇得連忙四下尋找,發現屋裡除了我和我媽,也沒別人。
被窩裡都是潮的,我昨晚出了一身的汗。
昨晚的事……是夢?
只有舌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一跳一跳。
我媽看著床上,也覺得不對勁,問:
「昨晚幹啥了?」
我哈欠一個連著一個。
「睡覺啊,還能幹啥?」
白天在學校上文化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吃了安眠藥。
接連坐著睡著了四五回,有一回還險些摔倒。
但一放學,我馬上又精神了。
因為要去畫室見小蕾。
今晚畫頭像寫生,老齊親自出來上大課。
老齊年紀還不到四十,卻有股子老畫家的氣質,留著長頭髮,講畫的時候激情四射,挺有魅力。
開始畫之前,老齊拿著雷射筆,對著投影上文藝復興時的幾張素描作品挨個講述。
越講越興奮,臉都紅了,沖我們講:
「所以畫畫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感受!是愛!你的對象,就是你的作品!帶著愛去畫!」
我聽到老齊的話,不覺去看旁邊的小蕾。
小蕾也正扭頭看我。
我們都笑了。
做模特的是王艷。
王艷是畫室里的美女,好幾個男生對她有意思,一看是她做模特,靜物前面都空了。
老齊在王艷腦袋上比畫著講解頭部結構,講完後又提醒大家要把王艷的頭髮質感、大眼睛的結構和鼻尖下巴線條畫好,抓模特特點。
男生們都跟著點頭,眼巴巴看著王艷。
王艷很享受這感覺,全程都是一副傲人的微笑模樣。
中間休息的時候,五個男生跑出去給她買奶茶。
王艷好像女王巡視一般,挨個看著大家的畫,走到我這時,停住了。
不謙虛地講,我的素描水平還不錯,尤其是畫女孩。在沒有智慧型手機的年代,我的頭像已領先時代畫出了美顏效果。
王艷看了一會,似乎挺滿意,就是覺得下巴上的肉有點多,於是把臉一揚給我看。
「金角,我臉有那麼多肉麼?」
我看她湊得太近,連忙往後退了退。
「沒有沒有……」
「那你給我畫成這樣?」
王艷撅著嘴,說是生氣,但更像是撒嬌,一手搭在我肩膀上,說:
「畫完送我好不好?我請你喝奶茶,金角哥哥。」
「不用不用……」
話說一半,我就感覺旁邊氣氛不對。
小蕾正看著我,眼神格外冷。
我有些害怕,隨後又發現,小蕾看的不是我,而是王艷。
王艷看著小蕾的樣子,似乎猜出了我們倆的關係,笑了笑,回去了。
又開始畫畫,我低著頭,沒敢吭聲,但我知道小蕾在看我。
「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小蕾小聲說道。
我轉過臉,看到小蕾眼裡含著淚,連忙解釋:
「沒有沒有,就是說了兩句話。」
「一句都不行。」
「……好。」
我低頭畫了兩筆,又抬頭去看王艷,擔心小蕾不開心,乾脆悶頭畫。
為了避免小蕾誤會,我乾脆加強結構,不放過任何一塊骨骼肌肉的結構,把好端端一張女生頭像畫得好像煤雕的大媽。
我去看小蕾,她依然冷著臉,在自己的畫上一遍遍描著。
沙沙沙……
沙沙沙沙……
我看她排線的動作有些怪,就向後仰著,偷眼看她的畫,嚇得險些仰到後面去。
小蕾畫的確實是張頭像,但只有角度和王艷一樣。
她畫的只有頭骨和肌肉。
王艷那引以為傲的長髮、大眼睛、鼻尖下巴的曲線,全都沒有。
只是一具沒有皮的人頭。
兩個黑洞洞的眼眶裡沒有眼球,只剩下幾條牽動眼球的肌肉和血管耷拉在外面,嘴角還在微笑,說不出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