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後,王艷又走了過來,撒著嬌說道:
「金角……」
等王艷轉到我這邊看到頭像後,立刻傻了。
我也有些尷尬,就沒看她。
王艷哼了一聲,瞥了一眼小蕾,直接走了。
嘴裡還嘀咕了一聲:
「有病吧這倆人。」
我還想跟小蕾說話,她看都沒看我,直接收好畫夾,從我耳朵里拔出耳機,轉身走了。
我起身去追。
樓道里卻沒了她的身影。
我有些頭疼,實在搞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怎麼變得這麼快?
當天晚上,王艷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那條路很黑。
畫室里有好幾個男生對王艷都有意思。
但王艷一直沒有確定的對象,跟好幾個人若即若離。
每天晚上回家,都有五六個自稱順路的男生跟她一起走,浩浩蕩蕩,爭風吃醋。
王艷家離畫室很遠,到最後幾百米的時候,男生們都陸陸續續到家了,就剩她一個人。
也有男生想送她回去,但王艷沒同意。
在這種事情上,她永遠要占據主動權。
王艷就這樣,一個人消失在那條黑暗的馬路上。
兩天後,她的屍體出現在郊區。
據說是出於對死者家屬的保護,也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社會恐慌,當時沒有公布具體情況。
但說什麼的都有。
有說是被人拿皮帶勒死的,有說發現時渾身沒穿衣服的。
還有的說得更嚇人,說屍體的頭髮、臉皮、下頜骨,都被人切走了。
現場嚇暈了兩個人。
畫室里那幫正在追王艷的男生們聽了全都後怕,慶幸沒有送她回家。
我當時聽了也怕,偷偷看了小蕾一眼。
小蕾正托著腮,含情脈脈看著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連忙又把頭轉了過去。
但我能感覺到,她還在看我。
後來不知從哪又出現傳言,說是警察在現場調查的時候,發現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自行車輪胎痕跡。
這痕跡是王艷的自行車留下來的。
當時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拉著,瘋了一樣向前沖。
我心裡暗叫不妙。
到底是什麼樣的仁兄,能有這本事呢?
咔……
我脖子上又傳來一聲細微的開裂聲。
虎骨護身符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仁兄搭車」的傳說很快在我們市裡流傳開來。
有的說那東西專找長頭髮女生,有的說專找穿紅色羽絨服的女生,甚至還有說,專找騎車時聽隨身聽不看路況的。
雖是沒頭沒尾的傳言,但沒幾天,畫室很多留長頭髮的女生剪了短髮,沒人再穿紅色羽絨服,很多女生家長都來畫室接孩子回家。
放學後,我送小蕾回家。
她是魏縣人,和幾個老鄉一起來的,合夥在旁邊居民樓里租了兩套房間,那小區雖然破,但還算安全。
我推著車,和小蕾並排走在路上,路燈把我們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害怕了?」小蕾問。
「怕……什麼?」
「不用怕。」小蕾挽著我的臂彎,「任何時候,你都不會有危險……」
這話聽著有點怪。
昏暗的路燈下,小蕾的臉格外白,眼睛格外亮。
「——因為你是男的!」
說完,她又哈哈笑了。
「那也不用這麼笑吧!」我突然吼道。
這是我第一次沖小蕾發火。
小蕾停下腳步看著我。
「你是不是覺得我冷血?」
我沒說,但也算默認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把家裡的情況告訴了我。
小蕾的母親很早就死了,父親再婚,後媽還帶了個兒子。
後媽反對小蕾學畫畫,說沒用,要把錢都留給兒子讀大學娶媳婦買房,雖然兒子現在才八歲。
小蕾憋著一股氣,就想考個好學校,早點離開那個家,早點開始掙錢。
我突然有些慚愧。
在我的世界裡,我從未想過以後生存的事情。
似乎只要考上大學,以後就可以按部就班開始生活。
「金角,如果你經歷過我的生活,你會明白,人生苦短,沒必要把感情用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小蕾說:
「我現在只有你,也只關心你,你懂了嗎?」
「嗯。」
小蕾憐惜地摸著我的嘴唇。
「還疼嗎?」
「好多了。」
小蕾踮起腳尖。
我的舌尖又是一疼。
「你……」我一手捂著嘴,一手指著她,「怎麼又來?」
「嘻嘻嘻……疼,你才會記得我。」
回到家,我已精疲力盡。
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小蕾又進來了。
她並沒有往我這邊走,而是倚在門邊看著我。
「嘿,金角……」
「你……你怎麼又來了?」
小蕾慢慢朝我走來。
「睡不著,來看看你。」
沒等我反應過來,迎面吹進一陣冷風。
我頓時渾身打了個哆嗦,不知是因為冷得,還是激動。
她身上冒著涼氣,就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一條蛇。
小蕾看我緊張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笑過後,又沉默了,打開隨身聽,又拿出一隻耳機給我。
我聽著歌,漸漸睡著。
周杰倫的《簡單愛》在我耳邊忽遠忽近。
河邊的風 在吹著頭髮飄動
牽著你的手 一陣莫名感動
我想帶你
回我的外婆家
一起看著日落
一直到我們都睡著
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
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
……
那幾年治安不像現在這麼好,隔三岔五就有命案。
王艷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跟女生說話,安心畫畫。
這天我提著水桶去水房換水的時候,周琳突然走了過來,笑著上前挽住我的胳膊。
「金角,放學一起走?」
周琳和我是同班同學,我們當初一起來這學畫。
雖然同學兩年多,但我和她一直不算太熟。
今天看她突然對我這麼熱情,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周琳晃著我胳膊撒嬌。
「好不好嘛?」
我當時都懵了,心想難道我最近真像我爸說的,桃花要來嗎?
說實話,周琳長得好看,算是班花,但很傲。
我和她一直不太熟,不明白為什麼她今天為什麼這樣。
我連忙掙開,說不行,因為我有對象了。
周琳突然笑了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那叫上你對象一起走?」
我說她不順路。
周琳對著我又是一通撒嬌要我陪她走,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發現小蕾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周琳身後。
周琳看我表情不對,也回頭去看,瞥了一眼小蕾,似笑非笑地問我:
「你對象?」
「嗯。」
周琳笑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行啊金角,都找著對象了?」
然後又看了小蕾一眼。
「哪的?磁縣?涉縣?肥鄉?」
我看小蕾的表情冷冷的,有些害怕,連忙拉著她走了。
身後傳來周琳哼的一聲。
我和小蕾坐下來畫畫,看氣氛緩和些了,連忙解釋:
「我沒跟她說話,是她找我的。」
小蕾扭過臉,依然冷冷看著我。
「那她為什麼找你?」
「這我哪知道?可能是因為同班……」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小蕾會擔心了,連忙說:
「我在學校跟她也不熟。」
「我不是怪你這個。」
小蕾一邊用美工刀削鉛筆一邊說:
「她最近跟四中一個男生搞對象,今天鬧彆扭了,所以拿你來氣他。」
「啊?」
這我可完全沒想到,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一眼看出來了。
小蕾略帶無奈地看著我。
「那麼多人不找,為什麼要找你呢?」
「嗯……」這我真不知道。
「因為你給人一種一看就很好說話的樣子。」
我不吭聲了,好像真就是這樣。
總有同學找我幫忙,我每次都不會拒絕,雖然幫了別人很多忙,但除了陳偉,好像一直也沒什麼朋友。
小蕾說:
「就這腦袋,我以後怎麼放心你在社會上生存啊?」
雖是一句抱怨,但這話讓我心裡很甜。
「嗯,下次一定注意。」
「金角啊,你真是啥也不懂。」
看小蕾的臉色緩和些了,我小心地對她說:
「你……沒有生氣吧?」
小蕾微笑看著我。
「早跟你說過了,我的感情有限,不會用在不相干的地方。」
周琳的死和王艷很像。
同樣是第二天白天被人發現屍體,同樣在郊外。
據說死得很慘,臉皮都被割走了。
更詭異的是,周琳的自行車也在路上突然加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躥到了郊區。
消息傳到畫室,又是一陣騷動。
我坐在畫架前,對著空白的素描紙,心煩意亂。
有點後悔那天沒有陪她回家。
咔——
衣領里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
我拿出虎骨護身符看了一眼,上面又多了一道裂痕。
一隻手悄無聲息繞到我脖子後面,塞進一隻耳機。
「別想沒用的,畫畫吧。」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拉著小蕾去了樓頂天台。
她本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看我在天台上繃著臉,也不吭聲了。
小蕾在我身後幽幽地說: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和她們說話,你就是不聽……」
我猛地掙開小蕾,轉身看著她。
「就正常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一句都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那她們就該死嗎!」
小蕾的雙眼有東西在閃,淚珠落了下來。
「是你先答應我的,不和她們說話。」
「好。」我冷冷看著她,問:
「小蕾,你愛我嗎?」
「愛。」
「那我們之間,是不是不該有欺騙?」
「嗯。」
我鼓起勇氣,看著小蕾的眼睛,問:
「那她們的死,和你有關嗎?」
我看到小蕾的瞳孔似乎動了一下,她的眼神第一次開始躲避。
我依然看著她,不依不饒。
小蕾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許久之後,抱著我微微啜泣。
「我不想失去你……」
小蕾每次說話總能讓我心軟,但這次,我卻只感覺渾身發涼。
她的雙手在我後背,像兩條冰涼的魚。
而且,一隻手上還攥著美工刀。
這是我的初戀。
可我到底是招惹了個什麼樣的人啊……
我失眠了。
睜著眼睛躺了好久,中間起床看了會書,五點多的時候才躺下去睡。
迷迷糊糊剛睡著,發現小蕾正躺在旁邊。
她背對著我,肩膀微微動著,似乎在哭。
看她這樣子,我又心軟了,可又實在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嗚嗚嗚咿咿咿咿……」
小蕾哭得越來越厲害,嗓子似乎都啞了,聲音聽著怪異,整個人幾乎都要蜷縮在一起。
我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別哭了。」
小蕾轉過身來,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金角,我改,你說什麼我都改,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好好好,你先別哭。」
小蕾哭累了,不再說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晃我的頭。
我睜開眼睛,看到我爸和我媽都站在旁邊。
我嚇得一激靈,連忙去找小蕾,發現她早已不見了。
我整個人蜷縮在被窩裡,只露個腦袋出來,看著我爸媽。
「咋了?」
我爸和我媽互相對視了一眼,我媽關好門出去了,只留下我爸。
「先起來。」我爸說。
我準備起床,剛一動,就感覺腰酸腿軟,身上比以前考體能訓練時都累,剛撐著坐起來,就覺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我爸讓我裹著被子靠在床頭,說聊聊天,今天在家休息,就不去畫室了。
說完要聊天,我爸又不說話了。
我就感覺今天氣氛有點怪。
說實話,我平時也很少單獨跟我爸聊天,根本就沒啥話,今天看他這樣,我就更不知道要聊什麼了。
「咳咳——」
門外傳來我媽咳嗽聲,然後她又在外面喊:
「我去買菜了。」
我媽又出門了。
這是什麼情況?怎麼感覺今天他倆有點怪?
我爸臉上還是不自然,吭吭了幾聲後,問我最近在畫室怎麼樣?
我就說挺好。
我爸又說,咋看你最近沒啥精神?
我撓著頭,發現頭髮油油的,就說昨晚沒睡好。
我爸說,雖然是高三,但也不能把全部時間都拿來學習,適當運動運動,偶爾看看漫畫,轉移轉移注意力,對減輕壓力有好處。
我心裡就感覺不對,但也跟著點頭。
我爸看我理解了,如釋重負,立刻站起來。
「你知道就行。」
我就一個人去洗臉。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
我現在臉色發黃,顴骨下面都凹陷了下去,雙眼無神,還頂著兩個黑眼圈。
我什麼時候成這樣了?
而且還感覺,腦子裡渾渾噩噩,夢境現實都有些分不清。
中午我媽做了一桌的菜。
還特意炒了一盤騷氣的腰花。
我爸問我過年後考專業的事情。
當時的專業課一部分去石家莊考,還有一部分要去外地,需要好好規劃。
我猶猶豫豫,說還沒想好。
我媽看我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突然問:
「鬧分手了?」
「嗯。」
不知為什麼,我當時隨口就應了一聲。
反應過來後,又連忙搖頭。
從小到大我媽總是這樣,有點啥事不直接問,老是詐我,還回回得逞。
令我防不勝防。
我本來心情就差,當時就氣,連忙不耐煩地說沒談沒談。
「沒談你急啥?」
她這麼一說,我又不吭聲了。
「沒談就好。」我媽說,「你看之前死的那個大二女生,多嚇人。」
這事我也知道。
今年秋天,礦院有個大二女生因為失戀,跳河自殺了。
那女生說起來也可憐,之前沒談過戀愛,上大學後也沒打算談,就要一心考研。
班裡一個男生看上她了,追了一個學期,女生終於被打動。
結果沒幾天,那男的移情別戀,又看上一個學妹。
大二女生無法接受,就跳河了。
屍體找了好久才發現,都在水裡泡發了。
女生家屬啥都不要,就要那個男的償命,那個男的後來嚇得回老家躲了一個月。
這事早已過去了,沒想到我媽今天又提起來。
我爸也跟著說:
「老話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其實每年兇殺案里,情殺占了一半,然後才輪得著財殺仇殺。」
我媽就像是相聲里的捧哏,連忙說:
「唉,人為情死啊,為啥呢?」
「談戀愛可得注意,這個年紀本來就性格偏激容易衝動,占有欲還強,一旦有了矛盾,就容易走極端。」
我心裡暗自對照,偏激、初戀、占有欲強……
這些特質小蕾都沾點邊。
何止是沾邊,她簡直就是課代表。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一想到她對我說的那句話,我就更緊張了。
我媽看我突然心事重重,也緊張了,小心地問:
「你不是胡搞讓人家有了吧?」
我當時根本都沒反應過來,等了一會才知道啥意思,連忙跟我媽吵吵:
「怎麼可能?」
「有啥不可能?你叔叔家那個老二不是讓人家懷上了?最後鬧多大?」
「我們就牽了個手!」
「那你說你沒談!」
我頓時啞火,低頭不吭聲了。
我媽臉色和緩了些,問:
「老實說,因為啥要分手?她是看不起咱?還是有了第三者?」
我一口稀飯險些噴了出來。
啥事讓她一說,咋就變得那麼沒意思呢?
可我又不能說,我懷疑自己談的對象是個變態殺人犯。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說:
「算不上鬧分手,我就是……有點摸不透她什麼性格。」
「怕她?」
我心裡又是一驚。
我媽看她又說中了,無奈地看著我爸,說:
「我說啥來著?就咱金角這腦子,工作了能正常有個對象就不錯了,還想早戀?」
我爸也有些無奈,就問我:
「要不你哪天讓人家來咱家玩,讓我們也看看。」
「別別別……」
我嚇得連忙搖頭。
我媽一看,更加確定是我怕女朋友,沖我一嘆氣。
「哎,我說這幾天咋不美了?現在知道了吧?請神容易送神難!」
我媽最後給了我以下建議:
1:在這個節骨眼上,別提分手的事,免得影響兩人考試。
2:不准我再去大豐畫室學畫畫,以後專業課就在學校里上,以後考專業課的時候,也不許和女朋友結伴出去。
3:我媽準備了一盒餅乾和一條圍脖,讓我送給女朋友。
我媽說,就你們現在這個年紀談戀愛,一旦有人攔著,反而來勁了,還不如這樣冷處理。
不是分手,勝似分手。
而且特意提醒,最後走的時候,別再回頭看她。
我來到畫室,先去找老齊說我下個月不來的事。
然後去收拾自己東西。
畫室里還是老樣子,來得早的同學正忙著畫畫,畫架和凳子擺得到處都是,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水粉顏料的味。
我下意識地四處瞅了瞅,一眼就看見了小蕾的畫架。
她在上面寫著自己名字,還貼了 F4 的貼紙。
旁邊也擺著畫架和凳子,連水粉紙都替我準備好了。
我看著並排的兩個凳子發獃,小蕾提著水桶進來,放在我們兩人的凳子間,用抹布擦過凳子後,又開始整理顏料。
看著她的背影,我有些恍惚。
如果我們真結婚了,她應該很會過日子吧。
小蕾收拾完起身,看我來了,馬上笑著走上來,在我胸口一捶。
「昨天怎麼沒來?」
「嗯……有點事。」
我有點不敢看她,和她一起坐在凳子上,從塑料袋裡拿出一盒餅乾和一條紅圍脖。
「送你的。」
小蕾愣了一下,立刻笑了。
「哇,謝謝!」
小蕾雙手接過圍脖,立刻就掛脖子上了,是真喜歡。然後拿過餅乾盒,打開,拿出一塊遞到我嘴邊。
我吃了一塊,小蕾也拿起一塊吃著,打開隨身聽,照例把左邊的耳機塞進我耳朵里,說:
「畫畫。」
我嚼著餅乾,感覺像是嚼著一嘴的鋸末,木然地畫著靜物草圖。
耳機里的歌聽了一首又一首。
《星語心愿》《一生有你》《開始懂了》……
這些歌我曾聽了一遍又一遍,但今天再聽的時候,好像每一首唱的都是自己。
磁帶轉到最後停下了,我這才發現,小蕾的畫面是空白的,她一直低著頭沒動。
我轉過臉看,才發現她滿臉都是淚水,鼻子紅紅的,臉蛋和眼睛也紅紅的。
我嚇壞了,一時手足無措。
小蕾抬起頭,鼻子一抽一抽,問我:
「你以後還會來這嗎?」
「我……」
我真的是怕了。
在我媽面前,在小蕾面前,我心裡想的啥,她們好像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可能真的不適合搞對象。
我手忙腳亂,想上手給她擦眼淚,可不知道該怎麼擦,又想起小蕾口袋裡好像有紙巾,連忙去摸,好不容易拿出紙巾,小蕾一把奪過,自己抽出一張擦著眼淚。
我在旁邊一動沒動。
小蕾擦完眼淚,長長嘆了口氣,又是許久沒說話,
再轉過來看我的時候,像是換了一個人,又恢復成我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眼神漠然,表情冷冷的。
「金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怕她情緒激動,帶她去天台上聊,說我們學校現在也安排了晚自習突擊專業,所以我暫時不能來了。
小蕾沒說話,打開隨身聽,把磁帶翻了個面,又把一隻耳機塞我耳朵里,拉著我的手。
「陪我聽完這面磁帶吧。」
小蕾送我走到畫室的院外。
她一路都低著頭,整個臉縮在我送她的紅圍脖里,一路都在說話,從沒這麼絮叨過。
「你白襯布總是畫不好,記得多練練,現在天冷,別喝涼飲料了,也別喝酒,我聽人說喝多了腦子會傻,睡前別再偷看漫畫了,早點睡覺,網吧上有報考資料,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多比較比較,出去考試的時候多準備套衣服,別住那種便宜的小招待所,不安全,也別在路邊攤吃飯,小心考試時候拉肚子……」
她一直說個不停,就好像一停下來,我就消失了一樣。
我努力讓自己笑著,幫她整了一下圍脖。
「我知道了。」
「嗯。」
我騎車出了院門口,好幾次我想回頭再看她一眼,但忍住了。
冷風吹在臉上,生疼。
我才發現自己也哭了。
早上醒來,我努力回想昨晚的夢,迷迷糊糊,什麼也想不起來。
從那之後,晚上再沒有夢到小蕾。
我以為我至少也能夢見她一面,但一次都沒有。
白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小蕾,她現在可能是一個人在聽歌、吃飯的時候,我也會想,她現在可能去了那家餛飩店。
晚自習在學校畫畫,總覺得旁邊空落落的,也有同學拿隨身聽公放音樂,但我只覺得吵。
放學後,我獨自騎車出了校門,路邊陰影里飄出一個人來。
我嚇了一跳,再看,是小蕾。
她依然穿著那件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我送她的圍脖,默不作聲看著我,也不知道在這等了多久,臉都凍紅了。
「你……你怎麼來了?」
我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看看你。」
等了一會,又說:
「剛才一路過來,才發現你們學校這條路也黑。」
她拿出一個手電,來到我面前,用一截鐵絲把手電綁在我的車把上面,然後按下手電開關。
我面前頓時出現一截黃色的光柱。
「這樣就能看清路了。」
「謝謝。」
「嗯,趕緊回去了,晚了你媽又該擔心了。」
「嗯?」
我有些尷尬,以為小蕾還要跟我說會話,但她比我預想的還乾脆,就是催我趕緊回家。我一條腿跨上車子剛要走,小蕾又站在我面前,一副委屈的樣子,抬頭看著我。
「金角……」
我從車子上下來,小蕾又說:
「能抱抱我嗎?」
我抱了抱她。
她好輕,好像我抱著的只是一件羽絨服。
「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嗎?」小蕾問。
這句話說完,已是抽泣了。
「算數算數。」
不知抱了多久,小蕾自己分開了,我們兩個面對面站著抹淚。
我騎車走了老遠,拐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小蕾還在校門口昏黃的路燈下站著。
她看我回頭,似乎很興奮,跳著沖我招手。
回家的路上,四下漆黑,只有小蕾送我的手電射一截黃色的暖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從那天起,我每天照常去學校上課,晚自習留下來畫畫。
我們年級一共十幾個美術生,全都湊在一起上課,熟悉之後,氣氛倒也融洽。
一班的吳俊麗之前去石家莊畫室學了段時間,據說學到很多先進的加分技巧。
畫頭像的時候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就跟她聊天說起畫畫的事,話說到一半,就感覺有點不對勁,環顧教室,也沒看到什麼。
但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那種曾經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左右張望,透過窗戶看外面,頓時呆住了。
我們教學樓是個四方環形,放學後校園裡關了燈,都是黑的。
隔著教室窗戶,我看到對面二樓有人在遠遠看著我。
雖然距離很遠,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眼神很可怕。
紅色的羽絨服,紅色的圍脖。
我連忙從教室里跑出去,再去看的時候,對面的人已經不見了。
我在整個校園裡轉了一圈,都沒看到小蕾的身影。
回到教室,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坐下來繼續畫畫。
吳俊麗還想跟我聊頭髮的畫法,我沒敢搭話。
又想起王艷和周琳的事情,我更怕,悄悄在速寫本上寫下一句話:晚上一起回家。
然後把本給吳俊麗看。
吳俊麗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低聲說:你有病吧?
我這才想起來,吳俊麗住校,宿舍里好幾個人,根本不需要回家。
放學後,我在女生宿舍外面蹲著等了一會,估計沒啥事,就回家了。
路上光線更差,偶爾有摩托車騎車從我身後超過,好像還有些黑影在後面晃,我回身瞅,什麼都看不見,可就是覺得黑暗裡藏著什麼東西,在默默看著我。
我有些怕,一路猛蹬往家裡趕。
接下來幾天,這種感覺越來越強。
無論我是上學、吃飯、畫畫、回家。
總感覺遠處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
視線這種東西真的很奇怪,明明看不見摸不著,可如果被人盯著,就是能感覺到。
我有時候會突然扭頭去看眼神射來的方向,可什麼都沒有。
幾次下來,周圍同學都覺得我多少有點毛病。
為了掩蓋這一行為,我每次突然扭脖子後,又趕緊揉揉脖頸,裝出一副脖子不舒服的樣子。
本來只是在學校是這樣。
沒想到接下來在家也開始不對勁。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開著檯燈寫作業的時候,也感覺身後站著一個人。
雖然我媽也經常這麼干,但我敢保證,那人絕對不是我媽,因為氣氛完全不同。
有時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個人就貼在我身後,因為我分明感受到了微涼的鼻息吹在我的後脖頸上。
睡的時候,感覺被子在動,似乎有東西在扯。
「金角……」
「金角……」
半睡半醒間,我似乎聽到小蕾在叫我。
「嗯……」
我想說話,卻逐漸喘不過氣,腦袋一陣陣眩暈。
咯咯咯咯……
書桌上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擊聲。
我的腦袋似乎清醒了些,努力睜開了眼睛。
胸口依然很悶。
有個人壓在我胸口,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因為距離太近,我反而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只覺得很白,眼睛很大,但全是黑的,頭髮披散著,把我的腦袋都遮住了。
舌頭傳來一陣陣撕扯的疼痛,還聞到一股又涼又腥的味道,就像是冰箱裡放久了的凍魚。
我想動,卻發現兩手被人按著。
不是一隻手,至少有四五隻。
另外還有四五隻手按著我的雙腳。
我也算見仁兄無數,可這麼讓我難受的,還是頭一回。
「嗚嗚嗚……」
我使勁想要掙脫,卻根本使不上勁。
想起四姥爺教我的招式,我猛地一收小腹,心裡想著丹田裡有股氣猛地從嘴裡衝出來,嘴裡跟著喊:
「呸呸呸呸呸!」
時至今日,村裡人要是不小心聽到有人烏鴉嘴,或者遇到怪異之事,都會喊呸呸呸。
最初我以為這不過是孩子氣的反擊,後來接觸的東西多了,才知道這是唐密中穢跡金剛咒的部分內容,辟邪有奇效。
喊完這五個字,床上立刻傳來一陣耗子般的吱喳亂叫。
我身上突然一輕,腦子也醒了過來,翻身推開身上的東西,跌跌撞撞開了燈。
但屋內並沒什麼異樣。
我不放心,又四下去看,發現護身符掉地上了,剛才叫醒我的吱喳聲,原來是護身符在桌子上跳。
我媽聽到響動,立刻推門進來。
「咋啦?」
我眯著眼睛,還有些沒適應屋裡的亮光,剛要說話,突然脖子猛地向前一伸。
「嘔——」
嘩地一聲,我吐出一大口又涼又腥的黑水,嘴裡還有東西牽牽絆絆的,拿手一扯,全是粘在一起的長頭髮。
再一扯,嗓子眼裡還有。
收拾好屋裡吐的東西後,我媽問:
「撞見了?」
我頭依然暈暈的,努力回想剛才的事情,好像被撞著了,又好像不是。
我的腮幫子、嘴巴和舌頭還在發酸,也不像是魘著了。
「那你再看看,屋裡還有什麼嗎?」
我說現在一切正常,沒有那些東西。
我媽想了想,就去陽台里翻,從一堆準備賣廢品的紙板箱下面掏出一個木盒子,打開,裡面是幾摞紙符。
我媽仔細辨認了一會,拿出一摞,在我屋裡點著了,像是在熏什麼,對著各個角落晃來晃去。
這符的火不大,煙卻多,而且還是紅色的,不一會就散了一屋子。
我爸在旁邊嗆得直咳嗽,捂著嘴問:
「你這啥玩意?別有硃砂吧?到可要全家汞中毒啦。」
「怕就出去!」
我媽在臥室里熏了一圈,最後把符往空中一扔,這些符上的火焰突然猛地一驚,晃得我眼前一白。
但當眼睛逐漸適應後,我和我爸都看傻了。
牆上——
地上——
屋頂——
書架桌子上——
全是凌亂的黑色手印腳印。
層層疊疊,看著令人頭皮發麻。
就像是有無數仁兄光著腳在我屋裡爬來爬去留下的痕跡,而且速度極快,簡直詭異。
紅煙逐漸消散,這些黑色的印記也都跟著消散了。
「就是這些東西嗎?」我問。
「不,這是咱家的宅神。」
所謂宅神,其實也是仁兄,也就是家鬼。
這些仁兄比我們更早住在這裡,平日裡不僅相安無事,只要住戶不犯忌,他們還能庇佑家人。
所以有句老話說:無鬼之宅人難安。
出於尊重,要叫他們一聲「宅神」。
早就聽四姥爺說過這些,這回算是親眼見到了,只是有點失望。
「宅神……就這樣嗎?」我問。
「平時也沒這樣啊……」我媽也覺得不對勁。
窗簾後面吹來一陣冷風,我媽一看,窗戶開了一寸多寬的縫。
當時都快到元旦了,正是冷的時候,臥室窗戶除了早晨開一會,平時根本不可能打開。
我媽還以為這窗戶是我開的,我說不是,睡前就關了,就跟我媽一起來看。
窗戶不僅開了,豎著的窗沿上還有些黑色痕跡。
湊近後看了一會,逐漸分辨出來了。
是幾隻手印腳印,看樣子,這東西從窗戶爬進來後,又出去了。
「哎呦……」我媽臉上一副痛苦神色,指著窗戶沿上的手印。
我很少看到我媽這副害怕的樣子,感覺這次的事情不妙,就問:
「到底咋啦?」
「咱屋裡的宅神,是被這外鬼給嚇著了。」
說完,我媽又回頭看著我。
「你到底招惹了個啥?」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師打電話請假,說是著涼病了,其實是要留在家裡凈宅。
這本來是個特別簡單常見的儀式,一般是搬新家的時候舉行,但如果住過一陣子又要凈宅,那就麻煩了。
原因不外乎兩種:
家裡出了凶事。
或者進了比宅神兇險得多的外鬼。
我沒敢再問我媽具體情況,就開始低頭準備。
首先是大米、小米、高粱、綠豆、黑豆這五色雜糧各三兩,又準備了凈水白酒香燭紅紙。
我媽一早把我爸支出去,關閉門窗拉好窗簾,開始設壇。
香燭燒完後,我和我媽抓著法壇上的五色雜糧,往屋裡各個地方開始丟,嘴裡還要念叨著:
「此宅有主,敬高四方,該離須離,當往則往,五穀雜糧,世代供養,宅神歸位,閒雜避讓。」
五穀撒在地上,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彈起來的比平時高,再落下去的時候,速度明顯加快,好像是被什麼力量吸了下去。
屋裡到處是急促的沙沙聲,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又撒了一陣,聲音總算恢復正常。
禮畢收壇後,我問:
「剛才那聲音咋回事?」
我媽一臉憐憫地說:
「宅神們昨晚都被嚇壞了,哭了一宿,鬧著要走,現在好歹給留下了。」
「啥?」
我真以為我聽錯了,還以為凈宅能指望指望他們,沒想只是安撫,就說:
「我都沒哭,他們咋還哭了?」
「咋跟宅神說話呢?」
我媽一副要打我的架勢,指著我說:
「你沒哭是因為你沒看到那東西的樣,你要看著了,得尿!」
當時我不懂為啥宅神會怕外面的仁兄。
後來進入社會工作後,明白了。
宅神,給他面子喊一聲神,不給面子,那就是個蹭吃蹭住的孤魂野鬼,偶爾充當保安。
保安要是遇到變態黑社會,被嚇哭了很正常,而且還有點可憐。
我以為只有人間才有恃強凌弱的不平事,我媽說,不管是神鬼仙妖怪,還是魑魅魍魎精,你沒本事沒背景,在哪都要受氣。
我媽現在就想知道,我招惹啥了。
可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道。
這些年裡,我早已對那些東西越來越熟悉,如果真的招惹到了,肯定能察覺。
我最近一次看到仁兄,還是在劉小惠身上。
後來的王艷、周琳,都曾遇到相同的事。
這位仁兄,到底是想做什麼呢?
我媽又從書櫃里拿出幾本經文,讓我早晚念念,其他事情少想。
「29,30,31……」
我媽掐著手指頭算日子。
「就兩天半,這兩天半不出事,你以後一輩子都好。」
我說好。
第二天,我安心在家誦經。
《清凈經》
《北斗經》
《度人經》
《毛選》第一卷……
「媽,前幾個我懂,這毛選第一卷啥意思?」
我媽不識字,也不懂,就說這都是你四姥爺要求的,又說:
「你四姥爺專門讓我提醒你,不管你以後念啥經修啥法,心裡沒有眾生,沒有正氣,都是旁門左道。」
我一向覺得經文拗口,本來就不喜歡,連忙放下,順手翻開毛選,是《反對本本主義》。
「你對於那個問題不能解決嗎?那末,你就去調查那個問題的現狀和它的歷史吧!你完完全全調查明白了,你對那個問題就有解決的辦法了。」
深奧的道理,淺白的文筆,我突然感覺這個才是真好。
正念著,客廳電話突然響了,鈴聲一陣接著一陣,那聲音令人心慌。
我媽去接電話,聽了一會,讓我過去,說是陳偉家打來的。
看我媽臉色不太好看,我就感覺是出了什麼事。
接過電話後,那邊沒說話,只是些呼哧呼哧的噪音,不像是陳偉,我就問是誰。
對面哽咽說道:
「金角,我是陳偉媽,陳偉他……嗚嗚嗚……」
我連忙勸阿姨別哭,我媽又走過來,按了免提,也在旁邊安慰,說有事慢慢說。
阿姨在那邊就說:
「陳偉他上吊了……」
我和我媽都驚了,連忙問怎麼回事,電話那邊邊哭邊講,說了一會,我大概聽明白了:
早晨時陳偉突然上吊自殺,陳叔叔看到後去救,也摔傷了,父子倆現在都在醫院。
陳偉之所以上吊,是因為劉小惠。
我這才知道,陳偉上警校後,又和劉小惠聯繫上了,兩人一直在談戀愛。
前幾天劉小惠出車禍死了,陳偉接受不了,一直說劉小惠在叫他過去,所以才上吊自殺。
最後,陳偉媽媽又說:
「金角,我看他是被那個小惠給纏上了,就當阿姨求求你了,你過來看看吧……」
「我……」
我心裡一陣慌亂。
這已經是 12 月 30 號了,就差兩天,兩天!為啥還要出這事?
我深呼吸了幾下,說,
「阿姨……我……我……」
我看了一眼我媽,不知道該怎麼編理由。
我媽拍拍我,湊到電話前,說:
「不急不急,是哪個醫院?你說下房號,我們這就過去。」
掛斷電話,我呆呆看著我媽,她這次可真反常。
我媽嘆口氣,看著我。
「你高中就交了這一個人,去吧。」
「那……」
「你四姥爺早跟我說了,這回的劫數要是躲不過,就去應,去吧,剩下的經文你爸回來替你念。」
我剛走到陳偉所在的病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在喊:
「放開我!我要去見小惠!小惠還在等著我。」
門外聚集了十多個人,都探著頭往裡看,有個拄拐的大爺,硬是扶著牆單腿擠了進去,也要看這個熱鬧。
我走進去,就看到三個護士正把陳偉往床上按,陳偉媽已經坐在地上了,兩手死死抱著他的腿不放。
「小偉!小偉!你先躺下……」
陳偉媽媽茫然無助四處瞅著,看我進來了,連忙喊:
「金角你可來了,快勸勸他吧!」
一個護士又從外面跑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個男醫生。
男醫生看了看陳偉的狀態,沖護士說:
「鎮靜劑。」
護士拿出針管,乾淨利落抽好藥,正要過去扎,陳偉張牙舞爪,嚇得護士不敢往前。
男醫生接過針管,指揮女護士:
「按著按著。」
我和護士繞到陳偉後面,兩手按著他胳膊,沒想到他現在力氣這麼大,連我帶四個護士都壓不住。
我就沖醫生喊:
「來倆男的吧!這一幫護士也按不住啊!」
我一說完,旁邊的護士呆呆看了我一眼,陳偉媽媽也疑惑地看著我。
我感覺不對,轉臉一看,壓著陳偉的只有我和旁邊一個護士,算不得一幫人。
一進門就看到的那三個人根本就不是護士,而是三個白衣女仁兄……
她們也不是在按著陳偉。
而是死命把他往起扯,就像是在擺弄一個木偶。
三個女鬼似乎察覺到我能看見她們,立刻沖我齜牙咧嘴,臉色發黑,青筋暴起,嘴唇塗得像血,沖我嗷嗷叫著。
我一臉懊惱,懷疑自己最近腦子是不是迷糊了,這都沒看出來。
她們三個攙扶起神志不清的陳偉,準備要揍我。
我左手抄過一條毛巾蓋在手上,兩手暗中結成金剛拳印,沖陳偉腦門印堂位置一推,三個女鬼立刻叫喚著摔在地上,難以置信看著我。
牆角里又冒出些仁兄出來,樣子一個比一個寒磣,有找替身的、有催命的、還有就是瞧樂子的,嘰嘰喳喳縮在病房角落裡看著我。
我扯出脖子上掛的虎骨護身符咬在嘴裡,這幫東西一看,就像是人見到了鬼一樣,屁滾尿流般鑽進牆縫不見了。
陳偉也不折騰了,坐在病床上茫然看著周圍。
男醫生手拿針管看著陳偉的樣子,笑了。
「我就說吧,好多患者一聽說要打鎮靜劑,馬上就鎮定了。」
陳叔叔摔壞了腿,就在隔壁,我讓陳偉媽媽先去照顧陳叔叔,陳偉的事情交給我。
醫院本來就容易招惹亂七八糟的東西,引得人精神也不穩定,我和陳偉先離開醫院,去外面的廣場上散步。
那幾年市裡鋼廠效益好,周邊還有好多煤礦,每年冬天幾乎都是霧霾天,一天到晚灰濛濛。
今天的霧霾格外重,不時有人影從霧氣中悄然出現,又悄然消失。
我沒著急問陳偉什麼,只是默默跟他走著。
走了一會,陳偉突然說:
「我好傻。」
我見過好幾個自殺未遂的,獲救後的第一句都是這個。
這些人都是之前是被什麼東西迷了,現在多少清醒了些。
只要說了這話,短期內就不太會有什麼問題。
我心裡剛輕鬆了些,陳偉又說:
「可我真的要見小惠,小惠……」
說著眼眶又紅了。
霧霾中悄然出現幾個影子,無聲無息趴在陳偉肩上,在他耳邊喃喃低語,聲音雖低,但嘴動得很快,嘴角上滿是恨意。
「閉嘴!」
我衝著陳偉肩膀一頓拍打,那些東西立刻跑了。
陳偉看我兩手搭在他肩膀上,愣了一下,突然往我面前一撲,抱著我嚎啕大哭。
「我不管!小惠!小惠啊!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嘛啊啊啊啊啊……」
陳偉的哭聲越來越大,我僵硬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廣場上的人來來回回,都看著我倆。
搞不好還以為我叫小惠。
「別別別……」
我連忙拍著陳偉後背,但他根本不管,最後乾脆把臉貼我肩膀上了。
陳偉平日裡是個隨身帶小鏡子整理髮型的人,一向注重形象,向來都是給我當人生導師,從沒在我面前這麼失態過。
我有些慚愧。
我們在一起玩得太久,他從我身上沾染了太多陰氣,小惠現在已成了他的心魔,只要想著她,就會有仁兄出現,勾引他自殺。
我在他耳邊說:
「行行行,咱先換個地兒說,都看著呢。」
我摟著陳偉,逃一樣從廣場走了,身後還傳來吹哨聲,也不知道瞎起什麼哄。
我們在新世紀商場裡找了個沒什麼人的餐廳,要了兩瓶啤酒和一些烤串。
一杯啤酒下肚後,陳偉情緒逐漸穩定了些,低著頭說:
「其實,是我害死的小惠。」
陳偉和劉小惠認識的當晚,就撞見了仁兄。
兩家當時鬧得差點要打官司,沒想到陳偉去醫院看望劉小惠後,兩人又在一起了。
用陳偉的話說,真就是一見鍾情,天生一對。
最初很甜蜜,但逐漸地,陳偉就察覺不對勁。
兩人有時候逛街,劉小惠神色間好像總在擔心什麼,有時候會突然回頭看,或者對著旁邊的人群張望,好像在怕什麼。
聽陳偉這麼一講,我心裡有些擔心,小惠這種狀態,我再熟悉不過了,就問:
「小惠也能看見那些東西?」
「不可能,她要是有這能力,那天晚上我們也不能遇見那事。」
陳偉也問過她,到底在看什麼?
但劉小惠總是把話題扯開,說自己沒事。
越這麼說,陳偉越擔心。
又過了一陣子,小惠似乎是真害怕了,對陳偉說,懷疑有人跟蹤自己。
陳偉為此還專門接送過她幾次,也沒看到什麼奇怪的事情,但劉小惠就是怕。
陳偉就覺得,劉小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
但每次都是一問三不知,問急了就吵。
陳偉也煩了,那天又因為這事吵了一架,劉小惠最後哭了,說要分手。
以往都陳偉馬上服軟開始勸,但那天他實在忍不下去了,說分就分。
回家後,陳偉覺得衝動了,就想等聖誕的時候再去找她。
但沒想到,小惠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早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跟她吵什麼啊?」
陳偉從包里拿出一副針織的手套給我。
「這是小惠當時戴的手套,還有頭髮,生辰八字,你還需要什麼?我都給你去找!」
「別別……」
看著陳偉的眼神,我有些害怕。
終於理解四姥爺叮囑過我的,見鬼的事不能跟別人講,一旦開了口,事就全來了。
最終會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陳偉還在眼巴巴看著我。
在他身後,又有幾位仁兄目露貪婪的神色湊了過來。
無論我出不出手,這一次都是麻煩。
我對陳偉說:
「這事很危險。」
「可不見她一面,我一輩子不安心。」
初中時,每年暑假我都回姥姥家裡住一陣子。
經過十歲那年借壽的事情後,我和四姥爺的關係親密了起來,有時候也去廟裡面幫忙,順便學了些淺顯的東西。
關於見鬼方式,一直以來有很多說法。
但整體上來說,無非兩種:
一種是這個人天賦異稟,農村裡俗稱陰陽眼的。
或者是這個人的身體或者精神出了嚴重問題,聲稱見到了或真或假的鬼,也算。
第二種是使用特殊方法。
有的是用催眠、致幻劑一類,屬於幻覺。
還有就是使用民間方術。
比如什麼叉開腿把臉伸下去、半夜照鏡子、把牛眼淚塗在眼睛上,但大多是以訛傳訛,真要這麼容易,那鬼簡直無處可藏了。
四姥爺當時說要教我一個最簡單入門的見鬼方法,我說不用,我只要睜著眼,不想見都能見。
四姥爺說,你見的主要都是能量低微的孤魂野鬼,就好比收音機,也就能收個中央台河北台,我教你這招,直接就能收聽敵台。
我一聽連忙點頭,說學。
四姥爺教我的法子是這樣:
找一隻活夠六十年以上的老烏鴉,閉上眼睛吞下烏鴉的雙眼,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能看到眼前的仁兄,效果好的能持續好幾分鐘。
這方法雖簡單,但六十歲的烏鴉不好找,後來他結合了其他一些法術,做了改良。
我問,法術還能改良?
四姥爺說,法術這東西,說起來其實和魔術是一樣的,只要你懂了原理,自己就能組合搭配玩出新花樣來,那些開宗立派的祖師們,大多就是這樣的人。
今天我打算用一次四姥爺教我的改良方法,就對陳偉說:
「辦法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這個罪。」
「你說。」
「首先我需要你身上一塊肉。」
陳偉一愣,頓時不說話了。
我拿著羊肉串在他身上比畫著:
「也不多,估摸著……一條刀削麵大小。」
以前看香港電影,道士們驅邪的時候會突然咬破中指畫符,當時只覺得帥。
後來我也學過一次,才知道有多難。
光是一口把中指咬出血,就很需要技術和毅力。
我不僅咬不破,還疼得哇哇叫。
這才明白,光憑咬手指這個狠勁,就夠把鬼嚇跑了。
做啥事,起碼得先有魄力,魄力能驅邪。
我看陳偉不吭聲了,就說:
「真不是我難為你,這是我知道最簡單的法子。」
其實是不是最簡單的法子我也不確定,但絕對是最勸退的法子。
陳偉又喝了杯啤酒,沒說話,說去買包煙。
看他那臉色,估計是怕了,我打算等他回來後,勸他放棄見小惠的想法。
等了好一會,陳偉跌跌撞撞回來了,咬著牙,臉煞白,哆嗦著把一個帶血的紙包丟在桌上。
紙包里是條肉。
我看陳偉手裡還抓著把帶血的美工刀,他剛才是去買刀割肉了。
「夠不夠?」陳偉嘴唇發抖問我。
我氣得差點喊出來:
「你打個麻藥啊!」
陳偉也傻了,睜大眼睛看著我:
「能打麻藥?」
「好像也沒說不能啊……」
「你大爺的不早說!」
我先帶陳偉去診所包紮了傷口,又去菜市場買了半斤肉餡,一起來到劉小惠出事的十字路口。
「小惠現在還在這嗎?」陳偉問。
「鬼瞬息千里,沒有固定地方,但在這最容易找到她。」
說實話,心裡有點慌。
這是我頭一次用這法子,要是不靈,陳偉鐵定削了我。
我告訴陳偉,先把你的肉切碎了,混著肉餡放在路邊等烏鴉來吃,吃到一半的時候,趕走烏鴉,咱們把剩下的一半吃下去,然後念誦咒語,借烏鴉的眼,就能看見了,時間能持續三十秒到一分鐘,到時候要說什麼話,一定抓緊時間。
切記,千萬別哭,眼淚一遮,陰陽兩隔,聯繫就斷了。
陳偉照做,把肉餡放在路口,我們兩個蹲在路邊草地上等著。
陳偉往我跟前湊了湊,說:
「金角,你這些都哪學來的?」
「別想了,這事下不為例,哪天你當了警察,可別找我整這個。」
「哪能呢?你當刑警隊那麼好進呢?」
陳偉突然想起什麼,又問:
「不對啊……這市裡面有烏鴉嗎?」
「你放心,只要烏鴉還沒在咱們地區滅絕,就能來。」
我開始輕輕吹著口哨。
口哨聲音很難聽,但穿透力強,能傳出去很遠,名為鳳凰哨,專門喚鳥用的。
沒一會,周圍林子的麻雀和藍尾喜鵲陸陸續續都來了,還停了只貓頭鷹,又等了一會,飛來只黑色的大鳥。
陳偉當時就興奮了。
「烏鴉!」
烏鴉似乎聞到了什麼味,在樹杈上東瞅西瞅,終於看到路口的那包肉餡,飛下來,開始吃。
眼看烏鴉吃差不多了,我和陳偉立刻沖了過去。
烏鴉一看來人了,咬著塑料袋想跑,我和陳偉嚇壞了,沒想到它還知道打包,這要帶走了我們可就白忙了。
陳偉撿起小石頭丟過去,烏鴉看有人攻擊,有些慌,塑料袋掉在地上,又不敢再去咬,罵罵咧咧飛走了。
我上前拿起塑料袋,先抓了一把肉餡放嘴裡,又給了陳偉一把,又腥又膩。
我們兩人立刻閉上眼睛,忍著噁心,一邊嚼著肉餡,一邊說著:
「天清地靈,陰濁陽清,借汝雙眼,聽我敕令!」
嚼夠七下後,我喊了聲:
「開!」
我和陳偉都睜開眼睛,只覺眼前一黑。
天地間似乎都粘連在一起,陳偉嚇得抓著我的手。
我輕拍他的手背,示意別慌。
等了一會,眼前好像底片顯影一樣,逐漸看清楚了。
居高臨下,我們從路燈下看著十字路口。
這是烏鴉的視線,它一直盯著下面看,還在衝著我和陳偉罵罵咧咧。
「劉小惠……劉小惠……」陳偉輕輕叫著。
我看到一個女孩騎車過來,正是劉小惠。
她一邊騎車一邊抹淚,車子也騎得搖搖晃晃的。
「小惠!小惠!」
陳偉張嘴大喊。
我突然發現不對勁。
劉小惠雖然死在這,但應該只是在這一帶徘徊,身上的衣服也應該是入殮時穿的那套,不該是眼前的樣子啊。
我拉著陳偉的手,要他先別激動。
果然,劉小惠似乎沒聽到我們的聲音,直接騎車過去了。
「小惠!小惠!」陳偉還在喊。
旁邊路口突然轟鳴著開過來一輛貨車。
劉小惠看貨車來了,車把卻突然一拐,猛地加速,衝到了貨車輪胎下面。
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整條路都變成了紅色。
我和陳偉只是藉助烏鴉的視角在路燈上面看著,什麼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劉小惠卷進車輪。
「小惠!小惠!」陳偉喊得撕心裂肺。
血泊中的小惠似乎也聽到聲音,艱難地抬起頭,四下尋找後,看到了我們。
「陳偉?」
陳偉看到小惠在和自己說話,連忙大喊:
「小惠!對不起!我愛你!」小惠臉上半邊都是血,努力做出一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