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愛你!」
小惠的嘴裡開始大口大口冒血,她似乎反應過來了,努力撐著,沖我們喊:
「陳偉!別查我的事!」
「小惠!」
我感覺眼前視線晃動,烏鴉已飛走了。
陳偉閉著眼睛還在大喊:
「小惠!小惠!」
他的臉上滿是眼淚,眼淚一出來,法立刻就破了。
但我還能看見。
我看到霧霾中又出現了小惠的身影,她騎著自行車慢慢行駛過來,看到路口貨車後,再次拐了過去,又一次死在車輪下。
這影像越來越淡,但我知道,劉小惠正在一遍遍重複這件事。
陳偉癱坐在路邊,臉上滿是淚痕。
突然挽起袖子,又從口袋裡掏出美工刀放在胳膊上。
「你瘋啦!」我一把奪過美工刀。
「我要見小惠!我要見小惠!」
我扯著他的領子說:「我說過,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不為例!」
陳偉低著頭,喘著粗氣不說話。
「陳偉我警告你!就算你自殺了,你也見不到他,那個世界很複雜!」
陳偉一愣,嘴裡喃喃自語:
「為什么小惠又把那天的事演了一遍?」
陳偉突然反應過來,抬起頭看著我。
「她是不是——」
我知道這件事瞞不住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讓他見到這些事情。
「她是不是要一遍遍遭受這個?」陳偉問我。
我微微點了點頭,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
陳偉痛苦地抓著頭髮蹲在地上。
「她為什麼啊!」
陳偉瘋了一樣抓著我的衣領喊: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
「你先別急。」我連忙安撫陳偉,「小惠雖然會重複自殺前的事情,但每次做完後就會忘,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痛苦,我會找人過來幫小惠解脫,你放心。」
又說:
「而且你也看見了,小惠的死不是因為你,她依然愛著你。」
陳偉瞪著眼睛看著我。
「那是因為誰?她說不讓我調查這件事,到底是什麼事?她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害死的?」
我和陳偉坐在馬路上,一時想不出頭緒。
陳偉懷疑小惠的死和之前他們騎車撞鬼有關係。
劉小惠之前總是疑神疑鬼,肯定是察覺到了什麼。
她不敢對陳偉講,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情別人根本幫不上她,只會帶來危險。
陳偉突然問我:
「遇到壞人可以找警察,遇到這種事情,找誰呢?」
「動物世界裡面,獅子吃了羊,羊會找誰呢?」
「難道沒有公道嗎?就像書上說的,因果報應?」
我無奈地笑笑:
「人間有句話,叫善惡到頭終有報,但還有句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陳偉頓時不吭聲了,他在警校讀書,想必也聽過很多不公的事情。
我又說:
「秩序只在同一族群內有用,外面的世界都是弱肉強食,我看過一些法本,害人的,騙鬼的,賄賂神明的,哪裡有什麼懲惡揚善……」
陳偉默不作聲。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但我想試試。」
陳偉眼睛頓時亮了一些,馬上就要站起來,我提醒他:
「先說好了,下不為例!」
「放心!」
多年後我才發現,所有下不為例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紅燈亮的時候,我跑到路口蹲下來看,陳偉也跟了過來。
這裡是劉小惠當時出車禍的地方,地上的血跡已被打掃得差不多,又經過路人來來回回走,根本看不出什麼痕跡。
「自行車呢?小惠出事時騎的那個自行車?」我問。
「早軋爛了,後來小惠爸爸拿去燒了,有用?」
「我就感覺,小惠撞向貨車的時候,表情不對勁,有一瞬間好像很恐懼,就像是看見什麼東西了……」
我突然想起,陳偉還留著小惠的手套,連忙要他拿給我看。
我拿著手套,走到一家十元店門口,就著裡面的燈光仔細看著,陳偉也湊過來看。
這是一雙很常見的針織手套,沾了一點血,上面還有一些黑色的痕跡。
我聞了聞,有股紙灰的味道,有些熟悉,就感覺不對。
擺弄幾次後,終於看清了上面的痕跡。
是兩隻手的印記。
小惠被貨車撞死的時候,是被這兩隻手按著手拐彎的。
自殺有兩種,一種是當事人真的不想活了。
還有一種,是被迷了,莫名其妙就想自殺,陳偉之前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劉小惠的自殺,是因為這個?
「怎麼了?看見什麼了?這上面的黑灰是什麼?」陳偉急切地問個不停。
但我腦子已亂了,根本沒聽他說話,只是看著手套上的黑色手印。
這手印我看著熟悉。
可我不明白的是:
出現在我家窗台上的手印,為什麼在這裡也有?
對王艷周琳下手我能理解,為什麼她還要害劉小惠啊?
我把手套裝在大衣兜里,讓陳偉先回家。
看我的神情,陳偉更覺得事情嚴重,說:
「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說,我學了一個月散打呢。」
「不,現在這事,你的散打搞不定。」
我讓陳偉先回去,剩下的事我來,但臨走前,又叮囑他:
「之前你最大的念頭就是想見劉小惠,現在呢?」
「調查真相,給她報仇。」
「好,保持,只要你有這心思,什麼東西也沒法勾引你去尋短見了。」
「你到底要去幹嗎?」陳偉又問我。
「找人打聽點事。」
跨上車子後,我又扭過頭問他:
「是不是初戀都沒有好結果?」
陳偉想了想,說:
「不一定,事在人為。」
天已黑了。
我騎車去大豐畫室。
畫室里依然有不少人,我進來後在裡面找了一圈,沒找到小蕾。
又找同學問,一連問了幾個人,都對小蕾沒什麼印象,我心裡更慌,助教老師總算對她有點印象,問我:
「是那個每次畫畫都坐在牆根,聽歌不說話的女生嗎?」
我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連忙點頭說:
「對對對,最近看到她了嗎?」
助教說已經好些天沒看到她來了。
我算了一下時間,自從我不在畫室後,小蕾也不來了。
我想起小蕾和幾個老鄉一起在旁邊小區里租房,就找了幾個魏縣來的同學問,他們想了想,記得似乎是有這麼個老鄉,但並沒有一起租房住,他們也很少和她說話。
我跑了出去,沿著以前送小蕾回家的路上尋找,每次和她分別的時候,她都是走進這個小區。
她沒有和老鄉一起租房住,又會住在哪呢?
我突然很後悔,為什麼每次送她回去,不找個理由去她屋裡坐坐呢?
我在小區里轉了一圈,懷疑小蕾會不會已經離開這裡了,可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就是她棲身的地方。
我又找,路過車棚的時候,感覺陰氣很重。
簌簌簌……
脖子裡的護身符似乎稍微動了一下。
我又朝車棚走了兩步,護身符抖動得更厲害。
車棚里停著十多輛自行車,角落裡還有兩個破柜子和沙發,上面落滿塵土,除此之外,並沒別的什麼東西。
看著柜子,我心裡突然有股異樣的感覺。
我走過去,發現櫃門把手上塵土不多。
我蹲在柜子前猶豫了一會,小心地打開櫃門。
裡面堆著幾本老掛曆,已經受潮發霉,我翻了翻,看到掛曆下有個墨綠色的舊畫夾。
我的心立刻咚咚咚跳了起來。
是小蕾的畫夾。
但又比我印象里要舊得多,裡面放著不少畫,沉甸甸的。
我拿著小蕾送我的手電,看著畫夾里的畫。
前面幾張水粉靜物我都有印象,都是我們一起畫的,後面還有些素描頭像,紙很黃,有不少水漬,我仔細辨認了一下落款。
有些是去年的,有些是前年的,還有大前年的,翻到最後,竟然還有 97 年畫的。
小蕾的畫比我強很多,就算考不上央美,但川美、魯美、南藝這些學校都不成問題,為什麼要在這學五年?
我又看到夾層里有個裝素描紙的塑料袋,打開後,心裡突然一熱。
是我的素描頭像,在裡面保存得很好。
她的畫一般署名陸小蕾或者小蕾,但這張不一樣,寫的是:2001.12.10,小蕾畫的金角。
看著我和她的名字挨在一起,有種暖心的感覺。
那段時間我沒做模特,這是她默寫的一張畫,上調子的方式和平時不一樣,筆觸凌亂,仔細看才發現,這些筆觸都是字。
寫的金角。
她一遍遍寫著我的名字,畫了我的頭像。
我心裡突然很感動。
但接下來看到的一張畫,又像是從頭到腳給我潑了一盆涼水。
是王艷的頭像,就是之前小蕾畫的那張,沒有麵皮的肌肉頭骨素描,但這次上面卻貼了頭髮。
看著發色和波浪的形狀,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王艷的頭髮。
我手一哆嗦,裡面又掉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東西,看清後,我立刻嚇得坐在地上。
那是一張從人臉上割下的皮,除了眼睛是兩個窟窿,其他都很完整。
看著嘴角的硃砂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周琳。
我看過很多重口味畫面的仁兄,自以為膽子算大。
但這次卻真的被嚇到了。
和那些虛無縹緲有形無質的鬼影相比,這張從人臉上割下的皮才真的讓我感受到,什麼叫恐怖。
無法想像,她是怎麼冷靜嫻熟地剝下整張麵皮,手抖都沒抖。
我連忙沖了出去。
有幾個畫室的同學正準備去上課,看見我跑出來了,連忙來問。
我有些慌,只是指著車棚里的東西,問哪有電話,我要報警。
幾個膽子大的男生一時好奇,一起去車棚里看,我也跟在後面,指著破柜子旁的東西給他們看。
男生們走過去,看著地上的畫,又看看我,不明白是啥意思。
我又湊近了,指著畫給他們看。
但看著眼前的畫,我突然也愣住了。
只是幾張普通的素描習作。
頭髮、臉皮,全都不見了。
我又在旁邊找了找,什麼都沒看著。
同學看我一臉冷汗,問我怎麼了。
我茫然無措,騎車走了。
我騎著車往家走,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金角啊,你真是啥都不懂。」
我突然想起小蕾和我說過的話。
談了一場戀愛,對她一無所知。
我恍恍惚惚往前走。
這破路一年到頭在施工,可路面上永遠有坑,兩邊的路燈永遠沒幾個亮的時候,
已是晚上八九點,路上車輛少了許多,偶爾會有騎車摩托呼嘯著從我身後衝過去。
騎著騎著,我看到前面有個人也在騎車。
齊肩長發,紅色羽絨服,背影有些熟悉,尤其是那條紅色圍脖。
我連忙蹬了兩下,想上前看,那個人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
看著她蹬車的背影,我更確定了,連忙喊:
「小蕾!」
那人沒回頭,騎得更快。
真是她!
我屁股離了車座,幾乎是站了起來,連續猛蹬追了過去,邊追邊喊:
「小蕾!是小蕾嗎?」
那人沒有回頭,轉彎去了南環路。
我拚命在後面追,看著是距離越來越近,卻始終隔著十幾米,騎得我兩腿發酸一身汗,可又不想放棄。
路面顛簸,車把上手電的燈柱也跟著亂晃。
我實在有些騎不動了,扯著嗓子大喊:
「小蕾你停下來!我是金角啊!」
車子咯噔咯噔一路顛簸後,突然猛地加速,一股力量把我往前扯了過去。
想起陳偉的遭遇,我嚇得喊了出來。
嗖的一聲——
伴隨著我的慘叫,整個車子躥了出去,前輪突然往下一沉,咣當一聲,我連人帶車翻了起來。
叮鈴咣當一陣響,黑暗中我一時辨不清上下。只感覺腦袋突然一疼,天旋地轉間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間感覺後腦勺一陣陣疼,喘不過氣,還很噁心。
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我醒了。
我仰面躺在路邊的小樹林裡,一個人騎在我身上,正用力壓著我的胸口。
這雙手好像鐵爪子一樣,力氣極大,透著一陣陣涼氣。
我想掙開,但手抬都抬不起來,只能任憑這個人死死壓著我。
我自行車上的手電還開著,照在我旁邊。
這人的脖子和頭上煙霧繚繞,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認得這條紅色圍脖。
是小蕾。
黑煙瀰漫間,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滴滴答答的血落在我臉上。
她正張開嘴,朝我咬過來。
「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恐懼下,我拚命掙扎著,脖子裡的護身符激烈地跳著,一遍遍撞擊著我前胸。
砰的一聲,護身符突然炸裂,冒出一陣紅煙,全都噴在小蕾的臉上。
「吼——」
小蕾立刻發出一陣陣野獸般的嘶吼,翻滾著從我胸口躲開,捂著臉在草叢中打滾。
我撐著地連忙坐起來,連滾帶爬要跑,她又站了起來,身上黑煙更濃,幾乎把上半身都遮住了。
小蕾有些辨不清方向,但依然伸著雙手在周圍瘋狂地抓著什麼,長長的指甲劃在樹上,立刻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我嚇得說不出來,捂著嘴,氣都不敢喘。
遠處有兩道光柱朝這邊晃來晃去,有人在路上沖這邊喊:
「金角!金角!」
我聽出是我爸的聲音,連忙要喊,可發出的聲音卻是:
「啊!」
有三個人影跑了過來,我爸媽拿著手電衝在前面,後面還有個人,是我四姥爺。
我知道自己有救了,連忙朝他們跑過去,沒跑兩步,腳下一軟摔倒在地。
我爸媽把我扶起來,四姥爺警惕地看著周圍,問我:
「剛才遇到啥了?」
我的胸口好像是被重錘過一樣,張張嘴,根本說不出話,只是指著身後。
我爸媽拿手電去照,已沒了她的身影,但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悽厲的叫聲,慢慢隱進霧霾里。
四姥爺在我胸口揉了好一會,總算順過勁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茫然看著周圍。
「好點沒?」我媽又問。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旁邊摔變形的自行車,車把上的手電玻璃已碎了,但燈泡沒壞,孤零零冒著一截黃色光柱。
我媽看我沒事了,又開始氣:
「不讓你搞你非搞,你看看你搞了個啥東西!」
我後腦勺撞破了,流了一脖子血,趕去診所里縫了六針,從小到大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但和我眼下的遭遇比,已是最輕的了。
我頭疼,心更疼。
回家後,我媽就一直在罵小蕾,說那個賤東西臭不要臉,死都死了還要禍害人。
「媽……」
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說:
「我和她真就是談戀愛……」
「你看看,這還給迷著呢!談啥戀愛?人家貪圖的是你的陽氣!」
我連忙解釋:
「我們真就是拉拉手,啥也沒幹啊!」
「你自己清楚。」
我媽又對四姥爺說:
「四叔叔,你就趕緊給那東西送一百零八道靈符讓她滾蛋!」
雖然我媽沒看過《流星花園》,但這語氣,這架勢,活脫一副道明寺他媽對待杉菜的樣子。
四姥爺在旁邊也勸:
「你也別急,金角不是那種胡搞的孩子。」
「那陽氣是咋丟的?」
四姥爺就問我:
「她是不是夢裡找過你?」
我說是。
四姥爺想了想,略微有些尷尬,用一個含蓄的方式問:
「但你……上沒上她的當?」
我想了想,明白了四姥爺的含蓄,就說:
「算是吧……」
「那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嗯……但陽氣沒有跑。」
四姥爺看了看我臉色,說:
「哎,沒從下面跑,但從上面跑了。」
「啥意思?」我問。
我媽沒好氣在旁邊說:
「就是愛上她了唄!」
四姥爺也嘿嘿笑著點點頭,說:
「她的力量就來自你的念想,你念想越強,她就越厲害。」
又說:
「別以為陽氣只從下面跑,你一個念想,那陽氣就跑她那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小蕾為什麼會說,要我永遠愛她,不跟任何女生說話。
為什麼她要說,她的感情有限,不想放在任何不相干的事情上。
「可是……」事到如今,我依然有些不能相信。
「她不是人?」
「你不都看著了嗎?」
可小蕾的種種行為,和我以前看到的仁兄都不一樣。
「那她到底是什麼?」
「鬼這玩意,形質不能俱全,但凡事都有例外,我也只是聽說有這個,從來沒見過,所以也就沒跟你講過。」
四姥爺沉默了一會,嚴肅地看著我:
「你遇見的這個稀罕物,叫生身活鬼。」
四姥爺說:
「你看西遊記,妖精有熊精魚精,怎麼能有白骨精呢?人死了就是鬼,骨頭怎麼能成精?」
這麼一說,我確實覺得白骨精和其他妖怪不一樣。
「但她有她的來歷。」四姥爺又說,「寫書的人肯定是聽說過生身活鬼,所以才這麼編的。」
所謂生身活鬼,是一種介乎鬼、怪、殭屍之間的東西,能入夢,能迷人,能隱身,善變化,怨念極重,比厲鬼更可怕。
以前曾有記載,有個小伙子在村外遇到個女人,後來每晚和她去混,時間長了,家裡覺得不對勁,就悄悄跟過去,看到小伙子晚上總往一個墳里鑽。
小伙子家人白天打開那座墳,發現棺材裡躺著個妖艷的女人,上半身栩栩如生,下半身全是骨頭,但大腿上已新長出了很多新肉。
這個女人死後殘存一念遲遲不走,每晚用陽氣滋補,三年之內,可重得人身,但這期間不能斷,一斷就死。
這就是生身活鬼。
我頓時明白,小蕾為什麼那麼害怕失去我,害怕我不再愛她。
「你們早就知道小蕾不是人?」我問我媽。
「嗯。」
「那你咋不早說?」
「咋早說?人家都把你整得五迷三道的,早說你能信?到時候打草驚蛇,那可真就沒轍了。」
我媽越說越氣,抓起衣服架又開始打我。
「搞啥不好你搞鬼!你搞鬼!」
四姥爺在旁邊就勸:
「這事不怨孩子。」
「還不全是他招來的!」我媽依舊不依不饒。
「嗨!」四姥爺苦笑一聲,「日防夜防,桃花難防,我那年去白府村看電影,路上還差點讓個狐狸拐跑了,鬧多大笑話?」
「以前人多單純,能跟現在比嗎?我跟他說多少回,就是不聽!沒出息。」
四姥爺也嚴肅起來,說:
「搞對象的事咱大人勸不住,你那年放羊的時候還差點跟六郎跑了,不也是這個歲數?虧你還是定了親的人!」
我媽臉一紅,不說話了。
我爸推門探頭進來,問:
「誰是六郎?」
「做飯去!」我媽一吼。
我爸又關門出去了。
四姥爺就對我媽說:
「咱家沾了這個緣,就誰也別笑話誰了。」
停了會又說:
「只是沒想到金角搞了個這麼猛的。」
我媽也跟著拍大腿:
「氣死人!馬上十八,非要整點事出來!」
我媽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
「金角要是徹底把那女鬼給忘了,她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難。」四姥爺搖頭,「頭幾天還行,現在成了氣候,不好對付了。」
「那四叔叔打算怎麼弄?」
「唉……」四姥爺長嘆一聲。
「這回是該著咱金角的劫數,得讓孩子自己來。」
我一驚,我媽也很不放心。
「一般事還行,這回可不敢。」
四姥爺苦笑:
「以後這事也少不了,我們做老人的,你們做父母的,還能保他一輩子?」
我這才發現,四姥爺好像老了許多,曾經聲若洪鐘,現在卻有些虛弱,兩鬢的頭髮也白了不少,眼神也不像以前那麼犀利。
四姥爺從腰間掏出一個黑布包裹的長條,打開後,是個破舊的皮劍鞘,從裡面拔出一柄棗紅色短木劍交給我。
劍上一面用硃砂畫著北斗,一面用硃砂畫著南斗,周身烏黑油亮,顯然有不少年頭。
我媽一看這劍,有些意外。
「四叔叔,這是……這可不行!」
看我媽語氣,這把木劍似乎是件極為重要的東西。
「該給了。」
四姥爺對我媽說:
「你勇哥不成器,咱門裡這點手藝不能斷了,總得有人要把這個傳下去。」
「這……是啥啊?」我問。
「雷擊棗木劍。」
聽四姥爺一說,我才看到,短劍隱約有道裂痕貫穿,像是一道火焰,又像一道閃電。
「這是你太姥爺給我的,你姥爺走後傳到我這,我這傳不下去了,就給你。」
我看四姥爺說得鄭重,也恭恭敬敬站好,然後慢慢跪下,舉雙手來接。
一接棗木劍,頓時感覺兩手有微微觸電的感覺,這木劍似乎正微微發熱。
然後四姥爺又給了我一枚烏漆墨黑的鐵印,上面是個小獅子形狀,印章是用蝌蚪文寫的,我也不認識。
「好了,授了印授了劍,以後就是咱門裡的人了。」
頓了一下,四姥爺又補充:
「先說好,俺這門本來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現在給了你這個外孫,得多個規矩。」
「四姥爺您說。」
「以前咱們也能靠這個手藝稍微掙點餬口錢,但到了你這,一分錢都不能要了,就是懲惡揚善,不圖分文。」
我心裡暗叫不妙,想不到以後就要白乾了。
但一想到我這些年招惹的東西,有了這劍和印,以後也能防身。
「現在要我幹啥?」我問。
「那就簡單了,你把那個女鬼叫出來,找個機會咬她的鎖骨,然後拿這把劍殺了她。」
我一驚,手裡的劍都掉了,連忙又撿起來。
四姥爺鄭重其事看著我:
「你要是對她還有點情分,就這麼干,對大家都好,這事只能你自己去辦。」
我媽在一旁安慰我:
「別怕,你四姥爺之前在圍脖里放了東西,一般鬼當天就煙消雲散了,就算能撐到現在,也不剩幾口氣了。」
「啊?」
我突然一驚,這才反應過來。
我媽發現問題後,早就出手了,現在是沒辦法,才讓我上的。
那天晚上,小蕾整個上半身都在冒煙,不是因為護身符的力量,而是那圍脖。
圍脖里的東西那麼厲害,她幹啥還戴著?
想到這,我立刻反應過來了。
因為這圍脖,是我送小蕾的,唯一的東西啊。
出發前,四姥爺拿出五道太上小隱符,分別貼在我的四肢和脖領子裡,說是這麼一來,殺小蕾的時候別人就看不見我了。
貼好後,我媽上下打量了一下,發現也沒啥變化,就懷疑四姥爺的符不靈。
「你當這是西遊記呢?」
四姥爺解釋說:這小隱法雖然比不上傳統的呂祖白鶴法以及唐密的摩利支天法,但卻十分簡單易行。
施法之後那就相當於站在人的盲區,周圍的人只要沒有專門去找,施法者只要默不作聲,就不會引人注意,堪稱隱身法里的性價比之王。
唯一的要求就是,對施法者的心理素質要求比較高,別人找咱的時候不能心慌,一心慌就現形。
但我媽還是有些擔心,一遍遍說,孩子還小,孩子還小。
四姥爺在我胸口捶了兩拳。
「小啥?要擱以前,都當爹了。」
「可是……」我心裡還在猶豫。
「我、我覺得小蕾不像壞人。」
我媽急了:
「她要是個壞人那還好了,可她在鬼里都算窮凶極惡的,忘了她想掐死你的時候了!還在這婦人之仁!鬼迷心竅了你!」
我媽能在一句話里連用三個成語,也算罕見,可想而知有多生氣,我頓時被嚇住了。
四姥爺也安慰:
「咱和她不是一路的,斷乾淨,對誰都好。」
看我還有些捨不得,又說:
「記住,見面之後,別看她眼睛,也別跟她說話,直接動手。」
2001 年 12 月 30 日。
在我十八歲的前一天。
我要趕在午時陽氣最盛的時候,去殺了我的初戀。
突然感覺,做個成年人好難。
我揣著木劍,騎著自行車去了往日經常和小蕾一起去的地方。
餛飩店、書店、散步的街道、她住的小區。
每個地方都令我想起曾經在一起時的情形,心裡一陣陣難受,但難受了一會,又想起四姥爺的叮囑,我對她的每一次思念,都會增強她的力量。
我努力不去想她,在這些地方轉了一圈,都沒找到。
我又想到了畫室。
今天畫室里人不多,有些是去外地考專業,有些是在家裡過元旦,只剩下幾對情侶開心地坐在一起畫畫。
一切都和之前一樣,只有我的生活變了。
我在幾個畫室里轉悠了一圈,依然沒看見小蕾,就想走,腰間的棗木劍微微動了一下。
我轉身去看,一個紅色的人影一晃而過。
是她!
我快步跟在小蕾身後。
看她走到老齊的畫室前。
畫室里平時都是助教在教課,老齊每天上一節大課後,都關門待在自己畫室搞創作,很少有人進去。
小蕾左右看了看,拿出鑰匙開門。
她怎麼會有老齊畫室的鑰匙?
我悄悄跟在小蕾後面,在她開門後,也跟著走了進去。
這是我頭一次進老齊的畫室,正中擺著一條很長的大畫案,牆上貼滿了他的作品,書架上亂七八糟堆著很多畫冊和速寫本,柜子上擺著牛羊的頭骨,還有一個人體骨骼模型。
小蕾進到畫室,似乎是要找什麼。
我躡手躡腳跟在後面,暗自佩服四姥爺的符厲害,不僅能糊弄人,還能糊弄鬼。
在我愣神的工夫,小蕾突然回頭,一看是我,當場就被嚇了一哆嗦。
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是驚訝,又是害怕,又是開心,還有些感動。
我心想壞了,她剛才心裡一定是在想我。
她一想我,我的隱身法就破了。
「金角?」
我牢記四姥爺的叮囑,別看她眼睛,別和她說話。
小蕾又上前看著我,有些難以置信。
「你怎麼來了?」
我把臉扭過去,依然不說話。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許久之後,小蕾說:
「不看我的眼睛,不和我說話,是嗎?」
我一驚,連忙又把臉扭了過去,不敢看她。
「哼……」小蕾似乎在笑,「我懂了,對不起,是我痴心妄想……」
小蕾突然抽泣起來。
我不去看她,繃著嘴不說話,但眼淚已有些繃不住了。
我感覺小蕾朝我這邊走了兩步,平靜地說:
「金角……分開前,我可以抱你一下嗎?你不用看我,也不用跟我說話。」
見我沒說話,小蕾又說:
「算我求你,抱過之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掙扎許久。
我點了點頭。
一股涼氣慢慢朝我瀰漫,還有紙灰的味道,這是鬼的味道。
小蕾或許真的很虛弱,連掩蓋這個味道的力量都沒了。
小蕾的眼淚像冰水一樣落在我身上,兩手抱著我。
「對不起……對不起……」
我突然感覺全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一樣。
不對……
我猛然驚醒,打算推開她的時候,才發現已抬不起手,連話都說不出。
大意了,果然,我不該相信她。
我想起四姥爺跟我說過的話,連忙用嘴咬開小蕾的紅圍脖,朝鎖骨咬了下去——
咔……
一陣細微的骨頭斷裂聲。
她的左邊鎖骨竟被我咬了下來。
嗤——
小蕾鎖骨的位置突然噴出黑色的煙霧,還夾雜著紙灰一樣的東西。
她猛地推開我,慌忙去捂鎖骨的傷口,但已晚了。
「啊啊啊啊啊啊……」
煙霧瀰漫間,小蕾捂著傷口痛苦哀嚎,渾身上下都發出骨節碰撞的聲音,好像散架了一樣癱倒在地上。
我嘴裡還咬著她的鎖骨,嚇壞了,連忙把鎖骨拿在手心看著。
鎖骨雪白冰涼,泛著白玉一樣的溫潤光澤,沒有皮,但已長出了一條淡粉色的肉,還在微微跳著,一滴血緩緩從斷裂處滲透出來,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小蕾在地上蜷縮著,整個人幾乎都被黑煙籠罩,她透過黑煙看著我,滿是怨恨和不甘。
「我修了三年,就在等這一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小蕾站了起來,掙扎著朝我撲過來,面色兇狠。
「我不甘心!」
我嚇得連忙後退。
小蕾站立不穩,想要扶著旁邊的書架,書架砰然倒地將她壓下面,畫冊書本散了一地,還有些小擺件摔得粉碎。
小蕾口中發出的已不是人聲,是吱喳亂叫,聽得我身上一陣陣發冷。
我心裡一團亂,把鎖骨揣進口袋,掏出木劍,準備動手。
突然被地上的一張素描吸引了過去,這張素描原本夾在畫冊里,現在被甩了出來。
是一張少女的全身像,斜躺在沙發上,沒穿衣服,身上的線條很美。
雖然只是張背影,雖然只露出了一點側臉,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不要看!」小蕾突然在書架下面大喊。
我看到畫像下面還有一摞,翻開後,看到了更多的速寫。
都是照著小蕾畫的人體寫生。
她雖然一臉羞澀,卻又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作畫的人。
我的呼吸開始加速。
這些畫里還夾著一個信封,鼓鼓囊囊塞著很多東西,我心跳得更快,拿起信封,手哆嗦得厲害,沒等打開,裡面的照片已灑了一地。
「我求求你不要看……」小蕾幾乎是聲嘶力竭在喊。
但我的視線依然被吸引過去。
照片上是小蕾。
但卻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小蕾。
不,這絕對不是小蕾!
她是個純潔善良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照片?
我感覺心臟被一隻鐵手緊緊攥住了,攥出了血。
「啊啊啊啊……」
小蕾的指甲在水泥地面上拚命抓著,想要從書架下面爬出來,但已力不從心,只是在那裡痛苦地捶打著地面。
「你不要看!」
「啊啊啊啊!!」
我瘋了一樣把這些照片推到一邊,手指被劃出好幾道口子,血滴滴答答落在上面。
旁邊還有個更大的信封,也裝滿了照片,有很多女生,我在裡面認出了王艷、周琳、劉小惠……
每張照片後面,都有編號和記錄。
小蕾臉貼在地上,兩手抱著頭,身上的黑煙更重。
「對不起……我沒能救下她們……」
我終於明白了所有真相。
那些手、那些突然加速的自行車,都是小蕾拼盡全力在救她們。
那天晚上我摔倒後,小蕾是在救我,想殺我的,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在照片上出現了很多次,露出充滿占有欲的笑容,得逞的笑容,滿足的笑容,邪惡的笑容。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小蕾。
「你借我陽氣……就是為了殺老齊?」
「對不起,我騙了你…………」
小蕾突然大聲說:
「你快走!他馬上就要上來了。」
我拚命抬起書架,把小蕾拖出來,她下半身幾乎已消散。
我為什麼要懷疑她啊?
我抓起地上的照片。
「我去報警!」
「不要!」小蕾緊緊抓住我,「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我爸非把我的墳刨了不可……求求你……」
小蕾眼裡滿是卑微,推了我一把,說:
「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你快跑!」
「不行!」我抓著她的手,「陽氣……你需要陽氣是吧,都給你!」
小蕾哭著搖著頭。
「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快跑!他很可怕!」
咔噠一聲——
身後的門開了。
一個人吹著口哨開門進來,看著倒在地上的書架,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
是老齊,他看到地上的素描和照片後,連忙關好門,警惕地看著屋內。
「誰?」
小蕾沖我做出一個噓的手勢。
老齊雖然就站在我面前,但卻對我和小蕾視而不見。
我想起來了,自己身上還貼著太上小隱符,老齊只要不想到我,就看不到我,而小蕾,有自己的隱身方式。
小蕾擺擺手,示意我站到牆根。
我抱著小蕾,貼著牆根站著。
老齊檢查了一下屋裡,確定沒人,連忙收拾地上的照片和畫。
小蕾一下下指著門,一遍遍用唇語講:
「快跑,別管我!」
但我站在原地沒動。
我呼吸越來越急促,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血氣沖得腦袋幾乎要爆炸。
我拚命不去想那些照片,但照片上的畫面一遍遍在我腦海里重現,每重現一次,就像是在身上捅了一刀。
憤怒、痛苦、還有羞辱。
我遭受的,是一個十八歲的男生所能想像到的,最殘忍的傷害。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
小蕾臉色慘白,拚命把我往門口推,但她已推不動了。
我悄悄走到畫案旁,抄起紅木鎮紙,瞄準老齊的後腦勺,用盡全身力氣砸了過去——
我要把這畜生的頭砸爛,砸出腦漿,看看他到底有多骯髒。
嗖的一聲,老齊突然扭頭閃開,鎮紙擦著他頭皮打了過去。
我一閃,險些摔倒。
老齊捂著頭轉過來,嚇了一跳。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金角?」
老齊看著我,又看著地面上的照片和速寫,連忙走到柜子旁,從裡面抽出一柄鎮宅的寶劍,沖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和照片上的一樣噁心。
「這就是你找死了。」
「今天要死的是你。」
小蕾強撐著走到我面前,擋住了老齊,她也不再隱藏自己,逐漸在老齊面前現出本相。
老齊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小蕾側過臉,冷冷看著我。
「好吧,最後一次。」
我摟住小蕾。
恨不得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愛,都通過這個擁抱告訴她。
只一瞬間,感覺渾身的力量都被抽走,我扶著牆站到一邊,有氣無力沖小蕾說:
「加油,寶貝!」
小蕾從頭到尾都是懵的,反應過來後,感激地點點頭。
然後惡狠狠看著老齊。
老齊有些沒反應過來,依然疑惑地看著小蕾。
「你……是人是鬼?」
小蕾冷笑一聲,身體像蜘蛛一樣慢慢張開,慘白的臉上青筋暴起,雙眼變成紅色,頭髮飛舞,指甲暴長。
「想不起來了?下去慢慢想。」
轟的一聲,小蕾已飛了過去——
老齊拿著鎮宅寶劍去刺,這寶劍上用硃砂畫了七星,想必也是找人開過光,但根本沒用,上來就被小蕾一巴掌拍到一邊。
小蕾把老齊撲倒在地,嘴巴大張,整個腦袋幾乎都變長了,裡面全是手指長的白色獠牙,朝老齊的脖子咬過去。
砰——
小蕾似乎受到劇烈撞擊,被什麼東西拘住了。
電光石火間,她逐漸飄了起來,周遭突然一陣電閃雷鳴轟然作響,雷擊之下,小蕾發出陣陣慘叫。
我抓起旁邊的折凳,連忙上前幫忙。
在這一瞬間,我看到小蕾扭頭看了我一眼。
眼中滿是不舍,慘然一笑,張嘴對我說——
——轟的一聲!
屋內的紙張照片亂飛,黑煙飄散後,只剩下一些紙灰的東西慢慢落在地上。
小蕾在我面前死了。
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她甚至沒能給我留下一句話。
老齊手裡拿著個東西正對著我,一臉獰笑。
是個佛牌。
雖然看不清佛牌殼子裡是什麼,但能看出這東西冒著青色的氣,十分怪異。
我突然想到,能有這種顏色的氣,這是暹茅一派的佛牌。
暹羅降頭、茅山術、佛,明明是三個互不相干的東西,但經過上千年的融合,竟然又成了一個門派。
我當年遭人借壽,藏在幕後的邪師至今沒有線索,他們用的也是暹矛術,想不到今天又讓我遇到。
「哈哈哈!」老齊摩挲著手上的佛牌,「班大師說的沒錯,我身邊果然有髒東西,真靈啊!」
老齊獰笑看著我。
「看到沒有?只要有錢,別說黑白兩道,妖魔鬼怪,老子也能搞定!」
我氣得渾身發抖,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大喊一聲,拿折凳朝他打過去。
老齊側身躲開,抓起了桌上的硯台。
咣的一聲,硯台在我腦門碎裂。
我摔倒在地,墨汁和血沾了一臉,昨天剛挨了一下,今天又來,整個腦袋都嗡嗡的,幾乎已暈了過去。
老齊看我不動了,慌忙開始收拾地上的素描和照片,收拾到一半,突然瘋了一樣把這些東西又都丟了,一手抓著我的頭髮,一手抓著照片給我看。
照片上是小蕾,我用力把視線轉到其他地方不去看。
老齊晃著我的頭,看了一眼照片背面的文字。
「剛才那個女鬼是不是她?小蕾?」
我嘴唇發抖喘著氣,幾乎已說不出話,瞪著他,用所有力氣說:
「老畜生……」
老齊卻完全沒在意我說什麼,只是傷心地看著照片,好像受了很大的傷害,捂著臉哭了。
「為什麼要背叛我?你明明說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老齊抓起地上的素描看著,除了小蕾,還有王艷、周琳、劉小惠……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說什麼只屬於我,最後還不是找了別的男人!」
老齊撕扯著這些素描和照片,然後惡狠狠看著我。
「你勾引我的女人!玷污了我的作品!」
老齊抓著我的衣領在牆上撞著,一邊撞一邊沖我怒吼:
「為什麼要玷污我的作品!這是我用心血和她們的青春創作出來的獨一無二的作品,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作品!被你這個骯髒下賤的東西給玷污了!」
我全身癱軟,被老齊抓著在牆上一下下撞著,眼睛半閉著,已說不出一句話。
老齊看我不動了,丟下我,拿過一個臉盆,把素描和照片全部丟了進去,點火開始燒,嘴裡一遍遍念叨著:
「被玷污的作品,不能留著了……不能留著了……髒了……」
除了素描和照片,我還看到了那張貼了頭髮的素描頭像,以及周琳的麵皮,原來老齊昨天一直在跟蹤我。
烈焰滾滾,臉盆里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
老齊拿過一把美工刀,慢慢端詳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張空白的畫布。
「沒關係……我可以拿你創作出新的作品,比以前的作品更好……」
我嚇得一點一點往後蹭,老齊正要上前,門突然開了。
「什麼人?」
老齊驚訝地看著進來的人。
「齊老師,我之前來這學過畫,叫陳偉。」
就在老齊疑惑間,陳偉已走了過來,蹲下來看著我。
他穿著一件皮夾克,手裡還拿著個頭盔,看樣子是騎摩託過來的,身上冒著涼氣。
「快……」
我想讓陳偉快跑出去報警,誰知他突然蹲下,抱了過來。
別說是我,老齊都被嚇傻了。
我一動沒動,完全懵了。
但隨後,我手腳頓時有了力氣。
老齊突然反應過來了,疑惑地看著陳偉。
「你……你怎麼進來的?」
陳偉掏出鑰匙給老齊看。
「水電箱裡有備用鑰匙,你忘了?」
我看著陳偉說話的神情,有點壞,有點可愛。
心裡怦怦跳著。
「小蕾?」
不可能啊,她剛才明明魂飛魄散了,就在我眼前。
陳偉沖我一笑。
「多虧你剛才給我留了一手。」
我突然反應過來。
是鎖骨。
小蕾在被佛牌消滅的瞬間,逃進了自己鎖骨里,然後又跑出去附身在陳偉身上,騎著摩托車趕到這裡,陳偉說自己能開到 100,果然是真的。
我激動地看著陳偉……不,是小蕾,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身體我只能用一會,你抓緊!」小蕾沖我喊道。
說到最後突然又換了語氣,「有什麼話回頭再說,寶貝。」
老齊突然拿佛牌對著小蕾衝過來,我立刻用棗木劍護住了她。
「好的寶貝,你靠後。」
這一次,我要保護她。
小蕾慢慢站在牆根,身體已經很虛弱。
老齊微笑著,從桌子上拿過一把美工刀,獰笑看著我們。
「哈哈哈哈還把她當寶貝呢,老子幾年前就玩膩了!」
怒火再一次衝上腦門,我撲了過去,和老齊扭打在一起,我忘了疼,也忘了害怕,只想殺了這個畜生。
我和老齊在地上扭打翻滾一陣後,僵持在一起,都不動了。
我的木劍頂在他的胸口,他的美工刀頂在我肚子上。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的肚皮上一陣陣疼。
老齊低頭看了一眼我的棗木劍,嘎嘎嘎笑了。
「金角,拿個木頭劍糊弄鬼呢?」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
「誰說木劍扎不死人?」
老齊突然一抖,才發現劍尖已經順著他的肋骨縫扎了進去,他胸口的白襯衣上好像開了一朵紅花,漸漸蔓延開。
「呃……呃……呃……」
我拔劍站了起來,老齊捂著胸口,縮成一團說不出話。
小蕾緊張地過來看。
我手心裡攥著一截斷裂的刀片,他的美工刀剛才就被我掰斷了。
我的肚子只是一點皮外傷。
小蕾呲著牙,朝老齊走過去,我連忙攔住她,打完之後,我頭腦冷靜了許多。
小蕾的所有怨念,皆因老齊這個人渣而起,如果不能化解仇恨,她會永遠做生身活鬼。
我要化解小蕾的仇恨。
老齊捂著胸口已無法站起來,一臉哀求看著我。
「金角金角,想不想上央美?我有關係……」
我沒看老齊,只是拉著陳偉的手問小蕾:
「還在生他的氣嗎?」
「嗯。」
老齊跪在地上開始哀求:
「金角,金角,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要因為個鬼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值當啊!」
「說得也是。」小蕾對我說,「不能讓你受牽連。」
老齊一手抓著佛牌,緊張地看著我們說:
「對啊對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性一點,什麼都好商量,情緒解決不了問題……」
小蕾冷著臉,從旁邊柜子里拿出一個大玻璃瓶,朝老齊丟了過去。
瓶子飛在空中時,我才認出來,這是畫油畫用的松節油。
「我偏要用情緒解決問題。」
砰地一聲,瓶子碎裂,松節油淋了老齊一身。
老齊還沒反應過來時,小蕾又把臉盆踢了過去。
臉盆里有未燃盡的照片和畫。
轟的一聲,老齊火了。
松節油的煙很重,老齊渾身冒著火焰在地上哀嚎。
「啊啊啊殺人啦!」
小蕾拉著我的手,就像當初我們看著大龍摔倒在台階時那樣,靜靜看著,火焰照在我們兩人平靜的臉上。
無論是生身活鬼還是厲鬼,支撐他們的,全憑一股難以下咽的怨氣,但如果報仇成功,只會增加殺業,命數終了,要受五百年鐵圍地獄之苦。
如果老齊被燒死,小蕾真就造了殺業了。
我從牆角拿出滅火器交給她。
「咱不氣了,好不好?」
小蕾沒有接滅火器,慢慢走上前看著老齊,淡淡說道:
「他現在所受的痛苦,怎麼能跟我比?」
老齊突然衝破火焰,手拿佛牌朝小蕾推過去——
咣當!
我一滅火器砸在老齊頭上,他又哀嚎著坐在地上,佛牌已經被燒變形了,一股青煙飛走,沒了法力。
說來也是可憐,猛鬼都能擋住的暹茅佛牌,擋不住火。
小蕾面帶微笑,看著老齊被火焰燒得渾身抽搐,嘴裡還在念叨:
「一分熟,二分熟,三分熟,四分熟……」
小蕾看了我一眼。
「五分熟,出鍋吧。」
我按下滅火器。
噗的一聲,白色的粉末蓋在老齊身上。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韓式自助烤肉的味道。
老齊已經神智不清,用幾乎融化的手捏著佛牌沖小蕾一伸一伸。
「驅邪避凶!驅邪避凶!」
佛牌已經被燒變形,和他的手粘連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小蕾漠然看著老齊,就像是看著街邊的垃圾。
「我是不氣了,但有人還在氣。」
幾隻藍色的手從地上冒出來,慢慢爬上了老齊的身體,王艷、周琳、劉小惠,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女孩,都已化作怨鬼……
老齊看著周圍的女鬼,咧著牙笑了,露出森森白牙。
「哈哈哈哈,報仇是吧?好,實話告訴你們,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比你們厲害,我供養的師父也會讓我在陰間享福,你們活著鬥不過我,死了也一樣!哈哈哈哈!」
老齊又狂笑看著小蕾:
「老子活的時候玩夠了,死了繼續玩你們!玩死你們!」
女鬼們立刻不敢上前。
小蕾拿過我手上的棗木劍,在老齊面前比划著。
「你這麼懂,一定認得這把木劍了?」
老齊的眼皮都已燒化了,根本看不清楚。
小蕾冷笑看著老齊。
「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柄雷擊棗木劍,是用厲鬼的血澆出來的,捅過你之後,生魂力量全失,人間給你的供養也收不到,下去之後,誰都能欺負你。」
小蕾拿出陳偉隨身的小鏡子,給老齊看看他的鬼樣子。
「你最好祈禱自己能多活幾年,因為和你死後的日子相比,此時此刻,你就像是在天堂!」
女鬼們立刻在老齊身上啃噬著,雖然無法對他的肉身產生傷害,但僅靠幻覺已足夠讓老齊驚恐。
老齊突然開始哀嚎:
「金角!金角!救救我!」
我對這些女鬼們說:
「我知道你們可憐,但怨恨只會讓你們面目全非,不要再想著報仇了。」
但女鬼們眼神發散,依舊在老齊身上啃噬不休,他已嚇得昏死過去。
我拿出四姥爺傳我的鐵印,口中念道:
「三途離長夜,五苦盡釋愆。孽海皆息浪,聞法到人天。」
咒畢,我拿著鐵印在每個女鬼身上蓋了一下,她們頓時恢復成了生前模樣,仿佛大夢方醒,隨即已知道了前因後果。
女孩們笑著沖我擺擺手,消失了。
劉小惠眼中含淚,看到了陳偉。
陳偉的身體突然一軟倒在我身上,小蕾從他的身體里出來了,對小惠說:
「不好意思,這種時候徵用了你男朋友的身體。」
劉小惠微笑著搖搖頭,在陳偉身上抱了抱,又笑著對我說;
「謝謝你。」
說完這話,劉小惠也消散不見。
現在只剩下小蕾,她本是生身活鬼,怨念消散,肉身已失,不會留在這裡太久。
我努力笑著對她說:
「氣消了沒有?千萬不要帶著怨恨離開啊,下輩子會丑的……」
小蕾破涕而笑。
「我最初是因為恨而利用你,但現在,我知足了,能遇到金角,真好啊……」
她微微嘆息著說:
「可我還是氣,為什麼不能早一點遇到你呢?」
小蕾撲到我身上,但她現在只是一團殘影,兩腿隱隱有些透明,腦後有亮光,是即將投生人道的徵兆。
投胎前,神識會知道所去的人家。
我連忙問:
「你要去誰家?告訴我!」
「告訴你幹嗎?」
「我等你啊。」
小蕾眼眶紅紅的。
「下輩子我可不要早戀了,至少要等十八年,你等得起嗎?」
「我等得起!」
「別鬧了,我有入胎之迷,到時候變成花季少女還不記得你,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個大叔?而且啊,你連怎麼追女生都不會。」
說到這,小蕾笑了。
我卻哭了,小蕾說得沒錯,從始至終,我什麼都不懂。
她永遠都是那個主動付出的人。
小蕾的身體越來越淡,此時我應該讓她心無牽掛地離開,可我卻怎麼也做不到,只是想拚命挽留她,一次次摟著她的殘影。
小蕾伸手想要給我擦淚,卻只能徒勞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哭得像個傻子。
「好了金角,成熟一點,咱們都美美地離開,以後回想起來,也都是好看的樣子。」
我擦著淚水,小蕾又笑著說:
「放心,以後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人,記得不要拿她和我比較,忘了我,好好生活。」
我先是連連點頭,又拚命搖頭,哭著說不出話來。
小蕾在我面前一點點消散,最後只剩上半身一點殘影,聲音也越來越小,眼看什麼都沒了,她突然掙扎著嚎啕大哭,鼻涕眼淚全出來了,衝著我張牙舞爪:
「金角你給我記住,老子是你初戀!永遠永遠排名第一的前任!我忘了你,你也不許忘了我!」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剛要說話,她已在我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從來沒有來過。
老齊的案子破了,他也瘋了,聽說他老婆連夜帶著存款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還引發了很多事,但我對後續已沒什麼興趣,反正他已經提前生活在地獄裡。
我和陳偉先去醫院躺了一天,然後去了警局,依然是渾身無力腦袋迷糊,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幸虧陳叔叔在警局有幾個哥們,在這些叔叔大爺的幫助下,我們總算錄完口供。
此案最終按防衛過當處理,但念在我們倆是未成年,又協助破了大案,批評教育後,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回家後我又睡了一天,昏昏沉沉做了很多夢,似乎又聽了很久的歌,醒來後揉了揉耳朵,感覺有點脹。
打開窗簾,外面的太陽照了進來,持續多天的霧霾散了,難得遇到了個晴天。
被陽光一照,整個人心情也好了起來。
我想,過不了多久,小蕾就有了自己的新家,有爸疼,有媽愛,可以開開心心長大。
後來我跟四姥爺說起那個冒青氣的暹茅佛牌,雖然裡面供的什麼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老齊提到的什麼班大師。
四姥爺面色凝重,要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又要走了小蕾的鎖骨。
我攥著不放,四姥爺說人家姑娘已經走了,你留著這個也沒好處,必須要拿去處理。
我問怎麼處理,四姥爺說,當年幫你借壽的時候,在老家給你立了墓, 用的是你以前的名字。這鎖骨正好也放進去,以後論起來,你和小蕾算是前世有緣。
藝考結束後,陳偉請我去吃燒烤。
又說起小惠,他還是念念不忘,想知道她現在在哪,過得好不好。
我說不用操心這個了。
人家去的地方,不是北上廣深,就是北歐澳洲美利堅,反正怎麼也不能在大河北, 咱們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前程吧。
陳偉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冷血呢?當初小蕾分開的時候哭得跟狗一樣。
我大驚,才發現陳偉這小子當時已經醒了。
但他做燈泡的時候, 知道裝死。
等了一會, 他又說,要是我和小蕾靈魂互換了,你怎麼辦?
我說滾!
和小蕾認識的第三天。
課間休息的時候, 我鼓起勇氣對她說:
「出去透透氣吧?」
我們想去買炸串。
跨上車子後,我才發現小蕾沒車, 心立刻怦怦跳。
想起了陳偉的教導:抓住機會!
於是我說我帶她。
我騎上車, 小蕾從後面跳上來。
我一激動,車子開始搖晃, 使出渾身解數,最終還是撞在電線桿上。
我沒倒, 但小蕾直接翻進了路邊的溝里。
我嚇得丟了自行車,大叫著衝下溝里去救人。
小蕾哈哈笑著從溝里爬了出來, 沾了一身的乾草,頭上頂著片梧桐樹葉子。
我連忙幫著拍打,也跟著笑起來。
起來後, 她扶起我的自行車跨了上去,回頭沖我喊:
「上!」
她騎得很穩。
我坐在后座,抬起右手想要摟著她,猶豫了半天,最後抓在車后座上。
「手不冷啊?」她問。
我連忙鬆開車后座, 把手揣兜里。
車子突然一晃,我嚇得連忙摟她的腰。
小蕾笑過後,又說:
「我衣服也有兜。」
我小心地把手放進她的口袋裡。
當時路邊有不少磁帶的, 我買了一盤送她,她不要。
我說:
「算是共同財產。」
在那個重度霧霾的夜晚, 小蕾一路帶我騎行, 雖是 11 月份,卻感覺春風吹拂,兩邊昏黃的破路燈,也散發著浪漫的光。
我們聽著新買的磁帶。那是個雜牌的盜版帶子, 什麼周杰倫王力宏 SHE 孫燕姿陶喆 F4 全都打包塞在裡面。
那是進入新世紀後的第二年,好歌一首接著一首出現,像是永遠聽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