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一點回應沒有。
我害怕起來,慢慢把頭扭回去。
身後什麼都沒有。
四周只有鉛一樣的濃霧,天地間好像只有我一個人。
我嚇壞了,捧著我爹的遺像往回跑。
跑了一段,看見前面濃霧裡影影綽綽的送葬隊伍。
最前面有八個人抬著棺材。
可現在一動不動。
每個人的脖子都像是被壓彎了一樣,看不到臉。
我頓時嚇傻了。
三叔從棺材後面的隊伍里走上前對我說:
「英子你可回來了,剛才喊你你也不停。」
我一看後面的人都正常,這才不害怕了,連忙問咋回事?
三叔說怪了。
「這棺材出了村以後就越來越沉,兩伙人輪著抬都抬不動。」
我一看,抬棺的八個人都快被壓成羅鍋了,兩腿都在打顫。
三叔喊:
「都好好抬著,棺材半路可不興落地。」
然後摸著棺材說:
「二哥啊,你安心上路,家裡媳婦孩子俺們都給你照顧好。」
六爺也說:
「別操心家裡的事,有俺們呢。」
說完之後,馬上就能抬得動棺材了。
可剛走兩步,咔地一聲,子孫槓子斷了。
幾個叔伯都慌。
棺材半路落地,可是要就地下葬的,要影響後代運勢。
六爺看了看又說:
「沒事沒事,棺材沒落地呢!」
大家又把棺材抬起來。
可再一看,全傻了。
三叔不知道啥時候跑棺材下面了,整個人被壓成一團。
七手八腳拉出來一看,三叔後背駝著,七竅流血已經不行了。
大家喊了一會,三叔慢慢睜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看著我:
「她……她……「
突然頭一歪,死了。
六爺一看,連忙說:
「壞球,今晚不能出殯了,趕緊把棺材和老三都抬回去!」
說來也怪,回去的時候棺材又不沉了。
幾個哥哥抬著棺材跑的飛快。
回到祠堂後,又收殮了三叔。
完事後都沒說話,一個個看上去有點慌。
這時一輛騾子車停在祠堂外面,是村長三爺從縣裡回來了。
他是專門去請呂半仙過來看事的。
那天三嬸死後,三叔覺得怪,就托三爺去縣裡請呂半仙。
沒想到短短兩天,我爹和三叔接連又死了。
呂半仙留著一大把雪白的鬍子,腦袋上一根毛沒有,腦門亮,眼睛更亮。
聽說他是我們這一帶最有名的陰陽先生,法力高強。
呂半仙一下車,馬上就到棺材前看。
先是摸了摸我爹的棺材,又看了看三叔,嘆氣說:
「喪氣壓棺,你們老劉家進喪門星了。」
三爺就問:
「這話啥意思?」
呂半仙兩眼從大家身上掃過:
「你們家可能有人犯了忌,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這才把喪氣引了進來。」
「不趕緊把這顆喪門星找出來滅了,一門的人都要死絕。」
大家一聽,更怕了,都四下互相看著。
逐漸就開始有人揭發舉報。
有說誰誰誰偷了廟裡的木頭。
有說誰誰誰給別人豬圈裡下毒。
有說誰誰誰偷看女人上茅房。
呂半仙直搖頭:
「這點小事犯不著出人命。」
三爺就扯著嗓門喊:
「還有沒有更刺激的?」
「誰做了啥喪盡天良的事?自己站出來!別連累大夥!」
人群里一開始沒人吭聲,後來逐漸有人喊:
「對啊,誰做了虧心事誰知道,趕緊站出來!」
「讓半仙揪出來可就不好看了!」
我低著頭不敢吭聲,一直在給我爹和三叔燒紙。
感覺手都在抖。
三爺有些為難看著呂半仙:
「先生啊,俺們村裡人都老實巴交,干不出啥傷天害理的事。」
「就算真有不肖子孫乾了,誰傻啊自己站出來,還得您老親自給滅。」
呂半仙就說:
「設七星壇!拘拿喪門星!」
當天晚上,三爺把村裡的大人都叫來,說要留在祠堂里過夜。
其實就是要揪出喪門星。
呂半仙在法壇上又是燒紙,又是磕頭,拿著把木劍來回舞。
我擔心真給揪出來,心裡慌,拚命不讓自己閒著。
一會給我爹和三叔燒紙,一會添置貢品,一會布置旗幡。
忙到後半夜,好多人都睡了。
我累的睡不著,嗓子都要冒煙,這才想起來一天沒喝水了。
就去祠堂後院的水缸里舀水。
水瓢伸進缸里的時候,發現水面上有白影閃爍。
我以為是累迷糊了,又湊近看了一眼。
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水面上有一張慘白的人臉。
正用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怨毒。
看樣子馬上就要從水缸里冒出來。
我突然想起來,那天在山裡騎在三叔脖子上的人,就是這個樣。
我感覺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嚇得往後一縮。
可再一看,水裡的臉又不見了。
正要鬆一口氣,後脖領子突然一陣發涼。
我打了個冷顫,感覺頭皮都要炸了。
這才反應過來……
水缸里的臉只是倒影。
那東西,現在就在我身後。
我僵僵地挺著不動,幾乎要哭了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勇氣慢慢轉回身。
可身後什麼都沒有。
我連忙往外走。
可一抬腳,感覺身上好重。
幾乎要把我壓彎腰。
幾縷長發慢慢從我上方垂下來。
滴滴答答的,沾滿了水。
我掙扎著來到院子裡。
身上頓時輕快了,摸了摸肩膀和後背,又抬頭看了看,什麼都沒了。
看著我爹和三叔的棺材,我哭了出來。
看來真是我剋死了他們。
我連忙又開始燒紙,燒紙衣服,紙房子,希望他們別怪罪我。
燒著燒著,我爹的棺材裡傳來一陣陣指甲抓撓的聲音。
「英子長大了……」
「跟爹一起走啊!」
正害怕的時候。
嘎嘣一聲——
三叔從棺材裡坐起來,伸出兩手朝我抓過來。
「英子你個喪門星,為了自己活著就要把我們都害死是吧!」
「你想讓全村人都死是不是!」
我嚇得不住磕頭:
「俺錯了!俺錯了!」
「俺不該禍害家裡人!」
腦袋一下下磕在地上。
一頭栽倒醒了過來。
這才發現剛才燒紙時睡著了。
一抬頭,呂半仙站在我面前:
「姑娘,你能良心發現,說明還沒到十惡不赦的地步。」
「做了啥事,就老實說出來。」
「我也好搭救你啊。」
我哭著問:
「真能救我嗎?」
呂半仙說:
「我是修行人,當然慈悲為懷。」
我看著呂半仙慈祥的樣子,馬上跪下來說:
「那就求半仙救救大夥吧!」
「我……我在山裡打獵的時候,打死報喪猴了!」
聽到院子裡有動靜,好多人都出來看。
聽我說完以後,都呆住了。
呂半仙吃驚地看著我:
「你怎麼可能打死報喪猴?」
我說:
「真打死了,可燒了鞋不就沒事了嗎?」
呂半仙更震:
「你咋知道要燒鞋?」
我說:
「是三叔告訴我的。」
然後又搖頭: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三叔。」
呂半仙直嘆氣:
「不燒鞋還好,你燒了鞋,喪氣就在你身上扎了根。」
「你帶到家裡的喪氣,不死不休啊!」
這下我才反應過來:
那天我打死的報喪猴是假的,那個三叔才是報喪猴。
我聽到有人小聲問:
「是不是只要英子不死,我們就得挨個死?」
呂半仙沒吭聲,但我知道,這就是默認。
突然間,大人們看我的眼神變了。
雖然沒有人動,但我感覺,我馬上就要死了。
死一般的寂靜後。
六叔突然朝我走過來,手裡拎著斧頭。
呂半仙連忙攔住六叔。
「老六別衝動,災星見血,你也得倒霉。」
六叔立刻停下了。
六嬸衝上來指著我喊:
「英子你摸著良心說,你三叔三嬸,還有你爹,對你好不好?」
我點頭說好。
六嬸又問:
「都給你害死了,還有臉活著嗎?」
我心裡一陣內疚。
是啊,他們都是被我害死的,我是個喪門星。
要是我早點說出來這事,沒準他們也不會死。
其他幾個大娘嫂子們連忙攔住六嬸,七嘴八舌說:
「英子別怪你六嬸說話直。」
「可理真就是這個理!」
「你已經害死仨人了,還想再害多少?」
我哭著搖頭:
「可是……可是……」
大嫂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給我。
我一看,嚇的馬上往後退。
二姑連忙攔住大嫂,拿來一瓶農藥給我:
「英子用這個吧,留個全屍。」
又有嬸子拿了根繩給我:
「那個慢,還是這個快,眨眼的事。」
還有人在後面說:
「要不跳井也行,村外那口破井正好前兩天荒廢了。」
二姑跪下了,嬸子跪下了。
其他一院子的人都噗通噗通跪下,帶著哭腔跟我說:
「英子俺們可是仁至義盡了。」
「你就安心升天吧!」
「死了讓你進咱家祠堂。」
「給你立碑!寫到村志里!誰也忘不了你!」
「你還有啥不知足?」
我哭著搖頭,嚇的直往後退。
我到底做錯了啥?
為啥要這樣對我?
人群一陣騷動,我娘哭著從門外面衝進來,老遠就喊:
「英子啊……」
我眼淚馬上下來了,她平日對我雖然一般,但這時候還是疼我的。
她畢竟是我娘啊。
我張開兩手沖了過去:
「娘……」
我娘擠過人群,一手揪著我頭髮,一手對著我臉上猛扇:
「好你個喪門星!」
「當初我就不該……」
「我告訴你英子,你弟要是有個啥三長兩短,我變成鬼也跟你沒完!」
「趕緊給我死!」
其他人一看,也跟著喊:
「趕緊死!」
「趕緊死!」
我臉上被抽得火辣辣疼,耳朵嗡嗡的。
身上就像掉進了冰窟窿,渾身都冒著涼氣。
突然一股火從心裡猛地竄了上來。
我掙開我娘,沖他們喊:
「害死人的是報喪猴!」
「你們有本事就把報喪猴殺了!」
「逼死我算啥本事?」
呂半仙在旁邊說:
「不許胡說!」
「報喪猴是山裡的大仙,他是認出了你這個喪門星!」
「長輩們念在血親之情,不想鬧的太難看,你可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
「呸!」
「我就給臉不要臉了,要殺就殺吧!」
「這可是犯法的事,你們就不怕?」
三爺一笑:
「英子啊,我現在就把你灌醉丟外頭,馬上就能給狼拖走吃了。」
「到時候村裡人都不吭聲,誰知道你咋死的?」
呂半仙連忙攔住三爺:
「這孩子怨氣重的很,死了也麻煩,咱可不能留後患。」
三爺就問:
「她個臭不要臉的賴著不死,俺能咋辦?」
呂半仙說:
「我剛才想到一個招。」
「咱把這喪門星驅出門不就行了?」
三爺問:
「那要咋辦?」
呂半仙說:
「簡單,把這個喪門星嫁出去就行。」
「只要在今晚子時前拜了天地,那就不是你劉家的人,喪氣也就沒了。」
大家的眼都亮了:
「哎呀,這咋沒想到呢?」
「半仙高!」
可三爺又擔心了:
「誰能娶這麼個臭不要臉喪盡天良的喪門星進門啊?」
呂半仙一笑:
「這事我不說,大傢伙不說,誰知道啊?」
然後上前托起我下巴看:
「就這小模樣,還愁嫁不出去?」
祠堂里頓時一陣歡騰。
三爺和六爺叫來村裡幾個媒婆開始忙活,商量著要把我嫁給誰。
呂半仙說我一天剋死一個人。
為了避免再有人死,必須要趕在子時前拜堂。
這麼一來,說親的事就沒那麼簡單了。
畢竟成親是大事,誰能這麼草率?
所以媒婆們能想到的就是周圍村裡那些娶不起媳婦的老光棍們。
我娘聽了,一臉心疼跟三爺說:
「這妮俺好吃好喝養了十二年,彩禮可不能少啊!」
「俺還要拿這錢給寶根娶媳婦呢。」
三爺和六爺連忙勸:
「這都啥時候了你還算這個帳!能嫁出去就不賴了!」
「再晚了你家寶根也危險!」
我娘一聽,馬上不吭聲了。
媒婆們商量完,最後都相中了鄰村的閻屠戶。
我一聽,差點嚇哭。
閻屠戶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惡人。
聽說接連娶過兩個媳婦,沒幾年都給折磨死了。
後來就再沒人敢給他說親。
還有人說他手上沾了人命,不過都是傳聞,誰也沒證據。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閻屠戶不是個東西。
有一回我們一家子去鎮上趕集,路過他的肉鋪。
他當時色迷迷看著我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都怕。
我連忙求我娘:
「娘啊,你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啊!」
我娘瞪了我一眼:
「你還知道自己是劉家的閨女!」
「你要真有這份心,就趕緊嫁出去少禍害家裡人!」
然後喜笑顏開跟三爺說:
「閻屠戶好閻屠戶好,俺家寶根以後可少不了肉吃了。」
天還沒亮,六爺和我娘就帶著媒婆去說親了。
閻屠戶一聽是個十二歲的小媳婦,還以為聽錯了。
三爺就說:
「女人過了十八還有啥意思?」
「別看年紀小,哪的肉都不少,每天想男人想得不行。」
「家裡人怕出事,就想找個降得住她的男人。」
我娘也在旁邊說:
「就是個騷骨頭,這兩年都開始勾引他爹了。」
「那年趕集你見過的。」
閻屠戶一聽,馬上喊丈母娘,當晚就拜堂。
還送了半扇豬給我娘。
不到晌午,這門親事就談成了。
全村人都如釋重負,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看著他們的樣,我心裡恨得不行。
平日裡這都是我的爺爺奶奶,大爺大爺,叔叔嬸嬸,可沒想到會這樣。
我氣得大喊: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吭聲了,把你們都給喪死!」
這話一說,他們更理直氣壯了:
「看見沒?早看她不是個東西!」
「小小年紀一肚子壞心眼子!」
「給閻屠戶弄幾回就老實了!」
我氣的直哭。
我娘在旁邊說:
「誰也別怨,做女人的就得認命。「
「撞見報喪猴就是你的命,養你這麼個東西就是我的命。」
「你剋死你爹,剋死你三叔,還想剋死我?」
「光想著自己,還給不給別人活路?咋恁歹毒?」
當天傍晚,六爺負責給我爹和三叔出殯。
三爺負責把我嫁給閻屠戶。
上轎子的時候,旺財不知道從哪跑出來了,跟著我一直叫。
我娘一看,樂了:
「差點忘了你,晚上就燉了給寶根補補。」
我哭著說:
「娘,這旺財我從小養大的。」
「今天你閨女出嫁也沒個嫁妝,就把旺財給我當嫁妝吧。」
三爺說這狗也喪氣,趕緊帶走算球。
我娘一擺手,讓旺財鑽進轎子裡去了。
三爺突然又問:
「英子要是在洞房亂說咋辦?」
呂半仙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根草繩,三兩下把我舌頭紮起來了。
我嘴裡針扎一樣疼,嗚嗚喊著直流口水,一句話說不出來。
呂半仙笑著說:
「這下放心了吧?」
「那閻屠戶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根本不在乎這個。」
「他要真來村裡打聽,你們就說英子之前瘋過,到時候他愛咋處理咋處理。」
「反正這喪門星不是劉家人了。」
大家一聽,都夸呂半仙想的周到。
三爺和我娘帶著我就出發了。
閻屠戶平日裡連個朋友都沒有,成親又突然,酒席都沒擺。
三爺指揮著我的幾個本家哥哥,按著我跟閻屠戶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