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去,一道陰戾又鋒銳的視線瞬間收斂挪開,卻見一名中年男人臉色陰鬱地轉過身去。
體內童曲的靈魂突然顫抖不已。
我感受到她的絕望和恐懼。
「他就是沈通!殺了他!殺了他!!」
她尖叫著。瑟瑟發抖。
那人,是沈霽月的父親?深深創傷了童曲的——沈通?!
他們不是說死者是沈通嗎?
15
「追!」
我反應過來,輕喝一聲。
他跑得異常快。
很快,我和蕭楠便追著他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廢舊廠區。
腳踩著雜草叢生的地面,看著眼前破敗的斷壁殘垣,可以肯定他是故意引我們過來的。
「童曲,我們本同病相憐,你不幫我便罷,為何還要和我作對?!」
男人在前面不遠處停了下來,背對著我們說。
「姑娘,人界有人界的法律,鬼界有鬼界的律法。你以鬼之身,連奪兩條人命,只怕到時無法步入輪迴!」
我勸告道。
「溫悅,你若有未了的心愿,我替你了,萬萬不可再行差踏錯!」
男人猛地轉過身來,我這才看清,原來他根本沒有眼睛!
在他眼眶上蓋著的,是兩隻白紙黑筆畫就的「眼睛」!
男人正是沈通。
準確地說,是沈通的皮和骨做成的傀儡。
「哈哈哈哈哈——」
一道紅影自傀儡身後倏地躥出,高高躍起後,懸於它頭頂。
「有用嗎?!童曲,若不是有人將我的棺材從江底打撈起來,沈通沈霽月父女現在活得比你我都開心!」
「你知道,你的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我驚愕不已。
我體內童曲的靈魂哭泣著: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們!」
「那天我要不跟著沈霽月回家,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了……爸爸媽媽也不會死。」
紅影突然尖嘯一聲:
「既然這人世如此醜惡,那麼,讓我來改變它!」
「童曲,以你之身軀,獻祭給我!贖你罪過!!」
惡靈被鉚釘釘穿的手頃刻間便出現在我眼前。
我特麼的,想罵鬼!
16
狗屁禁制,我暗暗解了這麼久,也沒能解開!
我急急往後一退,躲開這一抓。
破!破!
終於,禁制被我衝破!
可腳底卻一滑,我摔了個仰面朝天。
原來剛才注意力全在衝破禁制,沒注意到腳底下踩到顆石子。
惡靈猛地飛撲而下!
我打了個滾兒,回頭看去,卻見廢棄工廠的屋脊上,畢堯正作壁上觀。
我的判官筆,被他鬆鬆散散地插在腰帶里。
「拿來!」
他全然沒有料到我竟還能分神從他腰間奪走筆。
判官筆入手那一刻,惡靈再次撲來。
「嗡——」
只聽得一聲巨響,它重重地撞在了銀藍色法障上。
筆走龍蛇。
一道巨大的符籙在銀藍色法障上呈現。
惡靈全然沒有料到我還能有反攻能力,輕敵之下來不及躲避。
她趴伏在地,蜷縮成一團。
「溫悅,相信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草屑,走上前將溫悅臉上的白布、白紙一一揭下。
指尖觸及她額心時,一道白光將她渾身戾氣洗滌。
再看她,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生得眉清目秀,一看就知道是個乖乖女。
我突然悲從心中起,轉頭對畢堯說:
「給這丫頭一個機會,讓她儘儘孝。」
畢堯輕呵了一聲:
「桑晚,你忘了自己是怎麼被貶到人間來的了嗎?」
我當然沒忘。
心軟唄。
當初我因為心軟,偷偷放走了一大批惡靈,讓他們回人間完成自己的心愿。
17
我給了溫悅一個託夢的機會。
第二日天一黑,她便早早地等在了父母窗外。
四十多歲的夫妻倆,因為經受喪女之痛,看起來像是六十多歲的模樣。
溫悅一直在流淚,口中喃喃道:
「爸爸、媽媽,我終於報仇了。親手殺了他們!」
「爸爸媽媽,我太幸運了,遇到了桑晚大人,要不是她,我恐怕永生永世也報不了仇了……」
我忙說:「嗐,小姑娘,這話可不許亂說啊。」
「我可不想一貶再貶。」
溫悅忙點頭:
「對對,我就是運氣好,棺材被大人不小心撈了上來。」
十點,她父母終於入睡。
我看著她入了他們的夢鄉。
那個夢好長好長。
她回到了小時候,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在大街上吵著要吃糖葫蘆。
她搭著凳子,站在灶台前笨手笨腳地學習做飯。媽媽將她抱下來,說等她大了再學。
她很努力地拿了年級第一,爸爸驕傲得逢人就夸:
「我家囡有出息呢!」
蕭楠在我身邊啜泣著:
「大人,讓時間過得慢一些吧……」
18
溫悅的父母罕見地遲遲未醒。
一直到八點多,溫悅才回到我身邊:
「謝謝你,大人。他們知道我回來了,也知道我的選擇。」
我將她交給畢堯的時候,說:
「對她好一點!她說想謀個好差事!!」
畢堯沒應聲,反而朝我拋過來一個物件。
我伸手接過,卻見是一隻通紅的血玉鐲子。
好生眼熟!
「自己的東西,保管好了!」
我摩挲著鐲子內壁一處極小的瑕疵。
「別以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
「不可再有下次!」
我看著他帶著溫悅,消失在我眼前。
許久之後,才敢將大拇指從瑕疵處移開。
只見布滿血絲的鐲子內壁上刻著極小的兩個字——
十幾。
「十幾」其實是「十兀」。
「畢堯」二字的下半部分。
只是,我的記憶卻缺失了一塊,不記得為什麼我會擁有這隻鐲子。
更不記得我在為地府效勞前,究竟和畢堯之間有怎樣的過往。
19
不過,不得不說,他洞察力不錯,猜到了一切都是我一手籌謀的。
一個月前,我和蕭楠外出,路過一條河流時,發現平靜的水面下翻湧著黑色漩渦。
怨氣深重!
我找人打撈上來一口紅色棺材。
棺材被人用胳膊長的鋼釘釘於河底,其上又用巨石鎮壓。
推開棺蓋,卻見屍體身穿紅衣,面部用白布遮蓋。
兩手被鉚釘釘穿,護著胸口。
一看就知道是借命!
我將冤魂放出來後,才得知是沈通乾的!
原來溫悅被他玷污後,遭到他的威脅,說若她膽敢報警,他就殺了她全家。
面對亡命之徒,溫悅不敢拿父母的性命作賭注。
恰巧沈通背後的高人告訴他命中有大劫,若不找人借命,只怕活不過第二日。
在溫悅下晚自習之後,他偷偷尾隨,將她綁架並殺害,並將她的屍體沉於河底。
作惡多端的沈通,就那樣硬生生借了溫悅的幾十年陽壽。
在這世上活得好不滋潤!
20
當我得知遭他毒手的女孩子不只溫悅一人時,便暗中查訪,最後聯繫上了父母剛亡的童曲。
我見到她時,她整個人就像一棵即將枯死的小樹苗一樣,毫無生機。
那是她最後一次去心理治療。
醫生朝我搖搖頭:
「她本來就厭世,父母去世對她來說打擊太大。我們的治療沒有什麼效果。」
我看著童曲蒼白的臉和發黑的印堂,她身上的三陽之火已極其微弱。
我明知她命不久矣,卻還是想拉她一把。
當我說出自己是四號當鋪的桑晚時,她灰濛濛的眼睛瞬間亮了亮。
「沒想到四號當鋪真的存在,桑晚大人,我願意將靈魂抵押給您,請您替我報仇。」
我握住她細痩的手腕,附在她體內後的第一感覺就是——
可憐的姑娘,怎麼這麼瘦。
我佯稱她身體太弱,我的法術施展效果會減弱,天天好吃好喝地將養了一周,這具身體的狀態才有所好轉。
一周後,我拿著親手製作的鎮靈手串,將溫悅的靈魂封印在其中。
又找到傅瑾,讓他幫我個忙。
自從上次我幫他驅邪祟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以傅瑾的身家和外在形象,要拿下沈霽月豈不是降維打擊?
不出我所料,沈霽月樂顛顛地收下了手串,並信以為真是五萬一克的沉香。
我特意在班級群里散發消息,說童曲加入了四號當鋪,要直播了。
於是,沈霽月準確無誤地摸進了我的直播間,得意洋洋地炫耀著她的手串,並惡毒地帶節奏噴我。
不過,我不在乎。
畢竟,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就連惡靈出場的時機也是我早就和溫悅卡好了點的。
至於那道鎮壓她的金色梵文法印,其實只是個噱頭,根本對她毫無傷害。
我在演,她也在演。
我們的演技,都還不錯。
以至於畢堯看穿了我們的把戲,一掌將法印震裂。
其實,我也看穿了他的把戲。
21
以他鐵面無私的做派,完完全全可以一掌拍死溫悅。
那道裂紋, 牛哥和馬哥,被我輕易抽回來的判官筆……
這一切,極有可能都是他在放水。
我帶著蕭楠回到了四號當鋪。
將身體還給童曲後,她十分鄭重地彎腰朝我行了個大禮。
她執意要讓我收走她的魂魄。
我沒同意,鼓勵她:「一切都會雲開霧散的,這人世還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值得你留戀。」
她悽然地笑了笑,看似將我的話聽了進去。
但我依然不放心,因為她肩頭的三陽之火不旺反衰。
這不是個好現象!
我讓蕭楠親自跟著她,保證她一切都回歸正軌後,再慢慢撤離。
而我, 要去尋找當初讓我鑒血玉鐲子的女孩。
玉鐲里的精怪已經離開了,她現在凶多吉少。
讓我沒想到的是, 當晚, 蕭楠打電話給我,聲音顫抖:
「師父,童曲沒了!您快來看看!」
22
原來, 童曲發現了跟在她身後的蕭楠,笑著說她報了仇很高興, 拜託蕭楠去小賣部買兩瓶啤酒, 今晚要和她不醉不歸,明天準備迎接新的人生。
蕭楠只一個轉身的時間, 她便從五樓一躍而下……
我趕到現場的時候,她的身體尚且溫熱。
我看著牛哥和馬哥拖著鎖鏈過來, 她的魂魄朝我笑了笑:
「不要傷心,大人。」
我追上前去, 想要攔下她。
只要牛哥和馬哥放手,我就能讓她起死回生。
我開始結印:「三魂六魄,速速歸體!」
童曲卻握住了我的手腕:
「不要, 大人,爸爸媽媽在等我呢。」
她回過頭去,只見在她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對夫妻。
男的戴著銀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
女的身穿一身長裙, 看起來溫婉端莊。
她飛奔著朝他們跑去,笑得開懷。
女人朝她張開了雙臂……
他們笑著朝我擺擺手,我愣愣地看著他們轉身遠去的背影。
突然發現僅憑我一隻鬼, 力量何其之小!
這人世的醜陋之處太多,我怎麼能清除得過來?
「師父, 不要傷心……」
我回頭看向紅著眼眶的蕭楠, 擦掉了眼淚。
我的徒弟們,是四號當鋪壯大的希望。
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她們回到地府,要一個說法。
那個施法替沈通借命的背後高人, 究竟和地府有什麼勾連,是不是當初設計讓我被貶的鬼官們一夥?
不然,幾十年陽壽怎麼能說改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