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人吃人。
它們是『完全變態人類』,一種類人生物。
在 G67037 列車上,已經 506 人失蹤。
只在車廂壁和地板上檢測出微量的人體組織。
我現在就在這趟車上。
1.
春運,高鐵。
寒潮來襲,凍雨夾雪。
雨凇損壞了接觸網,線路癱瘓。
G67037 次列車,被困在兩座大山之間的高鐵橋上,橋下是百米深淵。
這是一列重聯列車,由兩組 CR400ZF 智能動車聯掛運行。
16 節車廂,定員 1193 人,加上無座乘客和列車工作人員,一共 1307 人。
列車被困 7 個小時後,徹底失聯。
26 個小時後,救援隊抵達,由內燃機車頭牽引,列車終於抵達附近的車站。
到站時,車上只剩下 801 人。
506 人失蹤。
失蹤者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只在車廂壁和地板上檢測出微量的人體組織。
這是繼 1975 年莫斯科地鐵失蹤案之後,規模最大的集體失蹤事件。
不僅失蹤人數眾多,現場目擊者和流出的視頻也多。
一時間,各種猜測、謠言、陰謀論,漫天飛舞。
在 G67037 事件中,流傳最廣的,是一段 17 秒的視頻。
即便打了重碼,仍能看出兩人疊坐在一個座位上。
上下起伏,不可描述。
視頻第 9 秒,坐於下位的女人突然挺起身子,嘴巴裂開,咬掉了男人的頭顱。
斷了頭的男人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快了動作,更加亢奮。
由於場面過於炸裂,視頻很快就被全網屏蔽。
但討論的熱度卻越來越高。
有個養螳螂的網友說,這很像螳螂育種時的「斷頭法」。
《黑貓警長》第一集都看過吧?
螳螂新娘在新婚之夜吃掉了新郎。
這位網友說:
「斷了頭的雄螳螂,會更威猛更持久。」
他為了提高雌螳螂的產卵數量,會在雄螳螂上背後,剪掉它的頭顱。
他甚至上傳了「斷頭螂」的無碼實戰視頻。
這部蟲片,堪稱春節檔最強精神污染。
目前,相關部門已經組織了近五千人的搜救隊伍,以高鐵橋為圓心,展開大範圍搜索。
而那 801 個倖存者,由於遭受了嚴重的精神創傷,出現不同程度的意識混亂。
他們被安置在一個度假山莊,由專業團隊進行集中治療。
我也是 G67037 的乘客,當時就坐在「斷頭螂」旁邊。
他們是 18A 和 18B,而我是 18D。
僅隔著一條過道和 18C。
2.
度假山莊,會談室。
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
椅子正對面是一個巨大的螢幕。
在出事後的這兩天裡,警察、醫生、各種專家輪番出現在螢幕里。
他們反覆問著相同的問題——
「那 506 個人去哪了?」
「都被吃了。」
這是我第 87 次說這句話。
「被誰吃了?」
「蛹人。」
聽到這兩個字,螢幕里的女人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驚訝。
顯然,她已經讀過了我和其他倖存者的問詢記錄。
她翻出一疊資料,將目光落在某頁文字上,輕聲念道:
「蛹人吃人。
「它們是『完全變態人類』生命歷程里一個階段。
「完全變態人類,一種類人生物。
「就像完全變態昆蟲一樣,有卵、幼年、蛹和成年四個生命階段。
「在幼體階段,它們可能會擬態成人類,方便獵食。
「幼體每蛻皮一次,就算一個眠期。一個眠期,算一歲。
「吃得越多,眠期越短。
「處於最後一個眠期,準備向蛹轉變的幼體,就是『蛹人』。」
她停下來,又將上段文字反覆看了幾遍。
「完全變態發育、又要吐絲結繭……像蠶蛾一樣?」
她皺起眉頭,似乎在想像長著人臉的巨大肉蟲,昂著頭,作繭自縛。
「這些話,都是鹿有稻告訴你的?」
「路什麼?」我沒聽清。
「鹿有稻,坐你旁邊,13 車 18F 座的。」
她翻出乘客資料,舉到螢幕前:
【鹿有稻(130***19951031****。)】
1995,原來他才 29 歲……
我竟叫他了一路『稻叔』。
「你對鹿有稻了解多少?」她繼續問。
「他很強,是個狠人。長相顯老,像四十多歲,牙齒很尖,每一顆都是虎牙。」
我邊回答,邊打量著螢幕上的女人。
四十歲上下,扎著高馬尾,金絲眼鏡,不施粉黛。
螢幕大且清晰,也放大了她眼角的皺紋、臉上的雀斑、鼻頭上的毛孔,和嘴角的潰瘍。
她目光平和,看不出喜怒。
但說話的時候,卻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就好像她很確定,她的每一個問題,都能在我這裡得到答案。
「你是……警察嗎?」我鼓起勇氣問。
「我叫楊婧,大學讀的古生物,一直讀到了博士,之前在網際網路公司做程式設計師,現在在餌劑廠打工。」
「那你這個專業就業面還挺廣的。」我由衷感嘆。
楊婧一愣,笑了。
「繼續說說鹿有稻吧。」
她在某一頁資料上劃拉了幾筆,像是做了個標記。
3.
春節人多,很多人買短乘長。
過道和車廂連接處都擠滿了人。
我買的是 8 車 11F,上車的時候,那個座位已經坐了個女孩。
她和 11D 是情侶,要求我換到 13 車 18D。
這是重聯列車,1-8 車和 9-16 車並不相通。
換座需要下車再上車。
可我性格懦弱,說不出拒絕的話。
好不容易擠到 13 車,結果 18D、18F 被一對父子占了。
他們是無座票,但就是死賴著不走。
我這人比較窩囊,為人處世,主要靠以軟服人。
要是把我那些窩囊事說出來,估計能氣得你咪咪疼。
遇到霸座的無賴,我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
(楊婧微微低頭,小拇指指腹摳了摳嘴角潰瘍上的血痂。)
就在這個時候,稻叔來了。
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戴著金珠項鍊,頭髮又亂又長,隨便用寬皮筋扎了個鬆散的低馬尾。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那對父子一眼,也沒說話。
霸座爸爸立即笑眯眯地站起來:「這您的座兒?」
稻叔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霸座爸爸慫了,拽起兒子,把稻叔讓了進去。
他剛坐下,立即把手放在了旁邊的座位上,歪頭看看我。
那對父子原本還想坐回 18D,見狀也只好悻悻作罷。
我怯怯地坐了下來,竟然有些內疚。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我對霸座父子說:「要不你們去餐車看看?說不定有座。」
說完,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要向無賴道歉啊!
向他們道歉,不就等於背刺稻叔嗎?
於是,我又縮起肩,小聲對稻叔說:「對、對不起啊,我太窩囊了。」
稻叔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說:「懦弱也不代表就是弱者啊,不過是博弈之後的選擇罷了。你看剛才那男的,對你,就是『勇士』,在我跟前就是『懦夫』。」
雖然沒完全聽懂,但我還是連連點頭認同。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被父母忽略的孩子,老師眼裡平庸聽話的學生,朋友們之中的應聲蟲。
就算是陌生人,一看我畏畏縮縮的窩囊樣兒,就知道我好說話,能欺負,沒什麼威脅。
說來可笑,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為我的利益而爭取過。
就連我自己也沒有。
只有稻叔。
可能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座位而已」。
可對於卑微的我來說,卻是一項盛大且隆重的善舉。
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他說的每一句話,哪怕是屁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我忍不住……
想要靠近他。
想要了解他。
想要他。
(楊婧點點頭,似乎很理解我的感受。)
這可能是一見鍾情吧?
雖然他年紀有點大……
說實話,要不是剛才瞄了一眼他的資料,真看不出來,他才 29 歲。
他頭髮枯黃,嘴唇乾裂,還有抬頭紋,給人一種流浪了很久的滄桑感。
要說他臉上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有一道疤。
那道疤從眉心斜到臉頰,有點微微彎,凹凸不平,像是咬痕。
當時我就想,這得是多大的嘴,才能留下這種程度的疤。
直到後來,我親眼看到 18A 咬掉了 18B 的頭。
4.
我很喜歡講咬頭這一段,之前的調查人員都愛聽。
每每看到他們的獵奇心被充分滿足時的表情,我也能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但楊婧始終很平靜,臉上波瀾不驚。
於是我也有些興致缺缺。
18A、18B、18C 是一排三座。
18A 是個長發女生,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
18B,也是女生,穿著一件特別寬大的長款羽絨服。
18C 是個六十歲左右老漢,自稱姓馬,特別愛聊天。
他一上車,就和旁邊的兩個女生搭訕,但人家都不搭理他。
於是他又隔著過道,拉著我沒話找話。
我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好意思一直纏著稻叔說話,只好假裝睡覺。
裝著裝著,就真的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列車已經被睏了 7 個多小時。
當時,馬老漢側身面向過道,紅著臉,身體坐得筆直。
再一看他身後——
18A、B 兩個女孩子已經疊坐在一起。
她們裹在同一件寬大的羽絨服里,有節奏地涌動著。
像一顆隨時會爆漿的蛹。
馬老漢窘迫地沖我擺擺手:
「沒法看!真的沒法看!」
就在這時,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舉著直播架徑直走過來。
(楊婧打斷了我。)
「我看過這一段的無碼視頻,很多遍。」
她盯著手裡的資料,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我比較好奇的是,當……頭被咬斷時,你有沒有聞到什麼特別的味道?」
5.
有的。
一股腥澀味。
類似於捏扁毛毛蟲時散發出的氣味。
其實,在咬頭事件之前,這個味道就存在。
只不過車廂里氣味混雜,那股怪味總是不經意間從鼻尖閃過,細一聞,卻又不見了。
除了味道,還有一種讓人不安的聲音。
低沉,又遙遠。
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傳出的哀嚎。
但是車廂里特別吵鬧。
那個哀嚎聲,也是若有若有的。
不過,在 18A 咬掉 18B 頭顱的那一瞬間——
那種哀嚎聲散發出了腥澀味。
腥澀味……也發出的悽厲哀嚎。
這不是比喻,而是一種很直接的感官感受。
6.
「嗯,這個信息非常重要。」
楊婧在紙上記了幾筆,抬起頭,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就好像剛剛做了一個輝煌又離奇的夢,醒來時還清晰地記得一切,起身喝了一口水,那個夢就消散了,只剩下些似是而非的碎片。
我腦袋裡亂糟糟的,有個聲音一直在低喃:
「蛹人吃人。」
「蛹人也吃蛹人。」
「人就是蛹人。」
「蛹人也是人。」
「我們吃別人,也被別人吃。」
我跟著那個聲音,不斷念誦這幾句話。
「郎曉曉?」
「郎曉曉?」
「郎曉曉!」
楊婧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我從混沌中跳出來,十指沒入發間,用力抓撓了幾下頭皮,說:
「抱歉,我突然很亂。那天的事,很多都記不清了。」
「而且,我回憶的次數越多,記憶就越模糊……」
楊婧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我們明天再繼續吧,你好好休息。」
7.
G67037 次列車,已經被睏了 7 個多小時。
大家都很煩躁。
有個油頭粉面的男人,舉著簡易直播架,在車廂亂轉悠,罵這罵那。
突然,他發現了「流量密碼」。
13 車廂的最後一排,大大的羽絨服包裹著一團東西,不停地扭動。
「我靠這衣服里大有乾坤啊!」
他一臉興奮。
「來來來,讓全國人民開開眼。」
說話間,他就要掀開羽絨服。
馬老漢抬手攔了一下:「別拍了別拍了,有啥好拍的,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啊!」
油頭粉面撥開馬老漢的手,猛地掀開她們身上的羽絨服。
場面有些難以描述。
兩人疊坐在一起,張著嘴,脖頸交纏,滿目殺意。
她們似乎都想咬到對方的脖子,你攻我閃,總也咬不到。
油頭粉面看了看了手機上的彈幕,激動道:「好的家人們,給你們拍特寫!」
手機鏡頭幾乎都要懟到她們臉上了,他還覺得不夠,竟然開了支架上的大燈。
18A 被徹底激怒。
她甩掉鴨舌帽,嘴角向上快速裂開,直至頭頂。
咔咔咔!
她的頭,像是一顆被對半劈開的西瓜,裂成了一張巨大的嘴,布滿了細密的尖牙。
咯嘣咯嘣咯嘣!
18B 的脖子被咬斷。
頭顱滾落。
卻沒有血液噴濺。
只有無數紅色的、半透明的絲,從斷頸處,蜂擁而出,四處飄散。
那股不斷哀嚎的腥澀味,更加濃郁了。
「怪、怪、怪物啊!」
馬老漢從座位上跳起來。
人們不顧一切地向兩側的車廂涌去。
狹窄的過道瞬間堵塞,寸步難行。
有人跳上座椅,疊羅漢一樣沖向門口。
不知是誰踩著我的肩膀,按住我的頭,拚命往前鑽。
「救命啊!」
「別擠了!」
「你踩到孩子了!快閃開啊!」
「我出不了氣了!」
忽地,我肩上一松。
稻叔將我身上的人推開,側身向外一步,把我拽到他身後。
此刻,怪物已經完全吞掉了 18B。
它仍保持著人的體型,只是頭部全部變成了嘴巴。
像「植物大戰殭屍」里的大嘴花。
它甩了甩頭,撿起鴨舌帽塞進衣兜,然後踩上椅子,四肢著地,沖向靠近 12 車的門。
門裡,卡滿了人。
胳膊、腿、腦袋、身體,扭結在一起,進不去也出來。
隨便咬一口,就能同時嘗到好幾個人的味道。
「都讓開!」
稻叔大吼一聲,解開束髮的寬皮筋,扯下脖子上金珠。
他快速用寬皮筋裹住金珠,拇指和食指撐成彈弓架。
啪!啪!啪!
數發金珠射向怪物的大嘴,沒入它的皮膚。
被金珠擊中的地方,湧出淡白色的、啫喱狀的膿液。
很快,一串金珠射完了。
它的行動緩慢了些,嘴巴努力向前伸著,快速開合,碰著什麼咬什麼。
屍肉橫飛。
「繼續打啊!打它!打死它!快打啊!」
「金珠子沒了!」稻叔喊。
「金別的行嗎?」
「我的金手鍊,給你!」
「金手錶也給你!」
「金戒指你拿去!」
各種金飾在車廂里飛梭,有些乾脆直接砸在怪物身上,但沒什麼用。
「只有泡過蛹液的金珠,才能對蛹人造成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