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更急。
「我是說,她來了……」
忽地一聲響雷,淹沒了我的聲音,也淹沒了他的。
大雨傾盆而至,潑在落地窗玻璃上,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汗水浸濕了沙發,然後是地毯。
我只覺得全身的毛孔完全打開,黑暗中,一個黑影站在屏風旁。
是潘璐璐。
她無聲地望著我們,身體微微搖晃。
忽地,她整個人,像被大浪砸扁的沙雕一樣,崩塌散落,化作一攤細沙。
很細很細。
細到……像是液態的,就如同流動的油脂。
閃電划過。
紅色的「油脂」快速地、有條不紊地鑽進我的每一個毛孔。
每一粒「細沙」都訓練有素。
誰在頭、誰在腳,誰在鼻尖、誰在眼睛,是早早就安排好的……
……
雨停了。
我伸展了一下四肢,平躺在地毯上,望著落地窗外的夜空。
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槐樹,被雷電劈斷了半截樹幹,殘留的枝葉,在風中瑟瑟搖曳。
「潘璐璐」已經完全入住了我的身體。
而豚鼠,則是在癲狂之中,成了它們的第一份食物。
還記得嗎?
五歲那年,我與黑暗中的怪物簽下契約,應允它,把身體獻給它的後代。
潘璐璐就是它的後代們。
是的,「們」。
我渾身發軟,懶懶地躺了一會兒,突然想起知乎還有一堆私信未讀。
打開一看,全是「Funanyi」發來的。
【Funanyi:瞧我,太著急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完全變態人類』是什麼對吧?】
【Funanyi:『完全變態人類』是一種神秘的類人生物。他們像完全變態昆蟲一樣,有卵、幼年、蛹和成年四個生命階段。】
【Funanyi:『完全變態胎蟲』,是完全變態人類的胎卵。是的,它們看起來像蟲子,還會移動,但其實是一種擁有集體意識、會移動的卵。它們需要以人類軀體為巢,通過一種……很特殊的方式,進食。】
【Funanyi:等胎卵發育成熟,破卵而出的時候,做為胎巢的人類,也會死去。】
【Funanyi:我目前還不知道胎蟲選擇巢穴的標準,但從你的描述看,你同事的模仿能力已經超乎常理了。】
【Funanyi:事實上,不是她在模仿,而是它們在擬態、在測量、在調整自身的大小和數量,以完全匹配你的軀體!】
【Funanyi:你還在線嗎?】
【Funanyi:胎蟲入駐,不但需要身體上與你完成匹配,在精神意志上,也需要你心甘情願接納它們才可以。只要你意志堅定,下定決心與它們對抗,就有勝算的!】
【Funanyi:你怎麼不說話?】
【Funanyi:你在哪?】
看來這個「Funanyi」還挺懂的。
他所說的「完全變態人類」,就是當年拯救我的怪物。
他們擁有很強的血肉科技。
尤其是處於化蛹之前的狀態時,他們的血肉,能讓人類的殘肢斷臂重新生長。
修復我的耳朵,當然輕而易舉。
而我被修復的內耳,已經被植入了它們的基因,成為「胎巢」的標記。
潘璐璐,確實是成千上萬個它們共同擬態而成。
「她」模仿我,是為了讓自己完全匹配巢穴。
在我情動到巔峰時,就是它們進駐和進食的時候。
我情動時所散發出的「讓人類本能去抗拒和排斥」的可怕臭味,其實是人類基因出於本能,對自身的保護。
目的就是阻斷我的情慾。
既是保護我,也是保護與我「互動」的那個人。
人類基因為了保全自己,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果然啊,生物最終極的目標就是生存下去。
可惜,身為人類的我,背叛了自己的基因、背叛了求生的本能、背叛了自己的種族。
早在 5 歲那年,我就不屬於我了。
我之所以能有尊嚴地活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待「潘璐璐」的到來。
我,熱切地,歡迎它們!
17.
Funanyi 在提到它們的進食方式時,說得含糊其辭。
其實也沒什麼好遮掩的——
食物的下場,大概就像豚鼠那樣吧。
豚鼠,其實是我備用選題里的主角——
「暴躁父親毆打 6 歲女兒,不構成虐待只因未打滿 30 天」中的「暴躁父親」。
說起來,他也算個「情種」。
他的白月光和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
五年後偶然一次同學聚會,豚鼠與她再次相遇,展開猛烈追求。
彼時,白月光的婚姻也並不幸福。
她丈夫脾氣暴躁,經常家暴。
在豚鼠的鼓勵和支持下,白月光離了婚,帶著孩子嫁給了豚鼠。
而白月光的前夫,一怒之下,殺了她。
毀屍滅跡。
據說很慘。
只剩一截小拇指。
從此,白月光的女兒,就一直跟著豚鼠一起生活。
這孩子長得不像媽媽,卻極像爸爸。
一看到她的臉,豚鼠就忍不住生出洶湧的恨意來。
就是她的爸爸,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
所以,他看她左右都不順眼,打打罵罵更是常態。
外人看來溫潤如玉的男人,面對無辜稚子,卻有著難以想像的歹毒。
他和六樓水牢里的男人,都是一路貨色。
水牢里的那位高胖男人,就是「奶辣寶貝」的爸爸,而他老婆,早被水焚了。
說起來,為了把他們兩口子搞到我家,我還真費了不少功夫。
相對來說,誘騙豚鼠,就簡單許多。
豚鼠玩知乎。
他在知乎有很多回答。
其中幾個回答里,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他加入了一個什麼組織。
這個組織可以讓他的愛人重生,但需要很多很多錢。
那麼,誘他上鉤,就簡單了。
我註冊了知乎小號,關注了所有他關注的人。
我頻繁地與他關注的人熱情互動。
混了臉熟之後,再以小粉絲、崇拜者的語氣,給他們發私信,求互關。
十個人里,大約有四、五個選擇了「回關」。
豚鼠關注的人,關注了我,那我就有很大機率被他看到。
之後,我便開始發布「求偶信息」。
信息真假參半,內容又十分炸裂。
與我互關的人里,有好幾個點贊評論的,還有關心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人生挫折。
一旦他們贊我、與我互動,就會出現在豚鼠的「時間線」上。
他自認為長相不錯,又很需要錢,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給我發了條私信。
魚兒一旦咬勾,我是絕不會撒手的!
哦,對了。
他不是瞎鼻子。
為了這次約會,他高價買了可以短暫破壞嗅覺的化學噴劑。
為了他死去的白月光,他可真夠拼的。
18.
吱拉——
房間裡,傳來拉鏈拉開的聲音。
我躺在地毯上,有些虛脫地側過身,看向玄關。
豚鼠放在玄關的枕包,慢慢拉開了。
一隻手臂,從包里鑽出來。
只有一隻手臂。
像是玉琢的一般。
它動作靈活,一下一下地跳到門口。
「噠噠」幾下按開了密碼。
我完全驚呆了!
甚至懷疑自己因為太過滿足而產生了幻覺。
我想起身去一探究竟,但身體實在太累了。
軟軟的,使不上勁兒。
那隻手臂,竟然打開了大門!
可它剛打開門,就又被人踢回了房間。
兩個陌生男人衝進來,一胖一瘦。
我暗叫不妙,努力想要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
胖男人高興地說:「還是豚鼠厲害啊,竟然誘捕到這麼飽滿的胎巢。」
瘦男人說:「也不知道他從哪挖到的線索。」
胖男人半是嘲諷、半是羨慕,說道:「人家豚鼠可是文化人兒,沒事就刷知乎。這不,刷到這麼個大寶貝,說情動時會有臭味什麼的。之前有傳聞說,『胎巢』那什麼時會發臭,看來是真的了。」
瘦男人嘖嘖了兩聲:「想要給她灌入金粉蛹液,也不容易吧?」
胖男人眼中露出幾分猥褻:「豚鼠為了他那一截老婆,可全豁出去了!聽說是在那東西上塗了金粉蛹液。」
「啊!?我的天!哈哈哈難怪!」
蛹液是完全變態人類化蛹時,體內產生的液體。
這種液體里含有一種叫「變態酶」的特殊化學物質,與金元素融合後,能短暫壓制完全變態人類的力量。
想不到豚鼠竟然把金粉與蛹液融合,塗抹在「兵器」上,用於今晚的作戰。
太卑鄙了!
「哎?說了半天,豚鼠呢?怎麼只見他那個 5% 的老婆,不見他的人啊!」
「就是啊。」
「你,過來!」瘦男人沖那節手臂招手。
手臂上帶著青紫的淤痕,蹦蹦跳跳地躍進他的懷裡。
「豚鼠呢?」
手臂伸出食指,指了指我。
「被胎巢吞了!?」
手臂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表示✔️。
瘦男人當即拿出手機,像是在給什麼人彙報:
「變態者獵殺協會,代號『豚鼠』,已經犧牲。」
他掛了電話,看了一眼「手臂」,惋惜道:
「豚鼠太慘了,眼看你都從一小節拇指,長成手臂這麼大了,他卻……」
手臂的手掌耷拉下來,看起來十分沮喪。
瘦男人踢了踢我,繼續說道:「不過,等這一窩胎蟲孵化出來,養大些,你就能吃頓飽的了,很快就能長出完整的身體了!」
手臂用手指比了個 OK。
胖男人道:「這玩意兒可貴了,你捨得給它吃?」
瘦男人嘿嘿一笑:「那就要看它會不會做人了。」
手臂甩了甩手指,跳到瘦男人的肩頭,指了指一旁的沙發,然後便從領口鑽進他的衣服里。
瘦男人「嘶」了一聲,走過去,仰坐在沙發上。
胖男人不屑地「呵呵」兩聲,又踢了踢我的肚子,說:「豚鼠啊豚鼠,兄弟我可真為你不值。」
趁著瘦男人忙碌、胖男人發獃之際,梳妝檯上的抽屜,無聲地打開了。
一根蕾絲髮繩、一枚發卡、和一枚胸針,組成「三人小隊」,跳到地面。
雖然我不知道「Funanyi」是什麼身份,但他對胎蟲的了解,還挺對的。
潘璐璐確實送過我東西。
一根蕾絲髮繩。
我生日時送的。
很精緻,還點綴著珍珠和碎鑽。
因為當時很不喜歡她,我就一直沒帶,連同包裝盒一起,隨手塞進梳妝檯下的抽屜里。
可是前幾天,我打開盒子,卻發現裡面多了一枚發卡和一枚胸針。
我問潘璐璐是怎麼回事。
她說發卡和胸針是發繩分裂出來的……
???
鬼才信!
不過,後來我偷偷燒了燒發繩。
蕾絲花邊在火焰下迅速收縮,被炙燒成黑色的、細細的須狀物。
火一停,那些被燒黑的細須,竟又恢復成紅色。
它們微微顫動著,相互鉤織,很快就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就是在那一天,我終於意識到——
潘璐璐不是人類。
她與賦予我新生的怪物,同根同源。
我,該履行契約了。
此刻,發繩發卡和胸針相互扭搭在一起。
它們擬態成一把鑰匙,蹦蹦跳跳上了六樓,打開了水牢的門。
「奶辣畜父」已經甦醒,他不顧一切地衝下樓。
他以為胖男人是我同夥,「哇呀呀」大叫著,抄起花瓶就砸過去。
胖男人身手敏捷,反身將他按在地上,拔刀就是一頓亂捅。
「奶辣畜父」奪過刀,甩在一旁。
兩個胖子吼叫著扭打成一團。
另一邊,瘦男人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只見那隻手臂從他褲子裡跳出來,手裡攥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瘦男人痛得暈死過去。
那手臂趁機跳到他的肩頭,狠狠扼住他的咽喉。
掐死瘦男人後,手臂撿起地上的刀,高高躍起,胡亂沖那兩個胖男人扎去。
直到他們,全部沒了聲息。
手臂似乎是累了,躺在血泊里,「全身」不停地發抖。
它原本只是豚鼠白月光的一節手指,被完全變態人類的血肉滋養,慢慢長成了手臂。
我不知道它算什麼。
人類?
還是完全變態人類?
或者怪物?
它躺了一會兒,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向我。
糟了!
它該不會是想吃我吧!
畢竟我體內的胎卵,也算是完全變態人類……
可它沒有嘴,怎麼吃呢?
它挪動到我身邊,蘸了點地上的血,寫道:
「小轂。」
說實話,我不認識這個字。
見我疑惑,它又寫道:
「我女兒,小轂,帶我找小轂。」
這時,樓下,傳來汽車的聲音。
隱有人聲嘈雜。
我說:「先幫我離開這!」
說時遲那時快,「發繩小隊」變成一根細細的、有韌性的線,纏在手臂的手腕上。
手臂吃力地拖著我,爬向門口。
樓下,一輛麵包車上,衝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的人。
我躲在暗處,不敢出聲。
刺眼的車燈下,隱約可看到車身上,印著「有害生物防治公司」的字樣。
豚鼠所在的「變態者獵殺協會」,我大概能猜到,估計就是獵殺完全變態人類用以賺錢的秘密組織。
「有害生物防治公司」又是什麼鬼?
從車上下來的人,看起來倒是裝備精良,一身正氣的模樣。
其中一人問道:「范安義!是四樓嗎?」
那叫范安義的人大聲應道:「四五六三層都是!」
話音未落,一行人衝進單元門。
19.
最近這段時間,可把我們公司老闆忙壞了。
警方破獲了一起特大連環殺人案,兇手就是他的員工,沈菲。
由於兇手作案手法十分殘忍,很多案件細節並未披露。
大眾只知道她的獵殺對象,都是一些狼心狗肺的父母。
這麼好的選題,我老闆怎麼可能放過!
【變態殺手沈菲,竟然是我同事!?】
【這些殺意滿滿的文案皆出自變態沈菲之手,獵物亦深藏在文章之中!】
【深挖變態殺手沈菲的社畜日常!】
【獨家爆料!沈菲家裡被捅死的男人,正是『奶辣寶貝』的父親,其母或已被毀屍滅跡!】
【存疑!沈菲失蹤後,另一女同事也下落不明!】
【沈菲家智能門鈴視頻曝光!兩個男人竟然與一隻女人的手臂……】
【不可思議!沈菲不是人的證據已找到!】
……
一開始我老闆和同事們寫的東西都還不算離譜,無非是取個炸眼的標題,怎麼有流量怎麼來。
但後來,漸漸有不同的聲音出來:
【沈菲的正義,只是她自己的正義。】
【沈菲自詡正義, 其實只是滿足自己的變態嗜好。】
【別忙著為沈菲叫好,她不是「以惡治惡」, 她是「以惡造惡」!她的行為, 只會滋生出更多的惡!】
【奶辣寶貝成為孤兒, 境遇只會更加悽慘!】
……
這些言論激起了我老闆的勝負欲。
他竟親自下場, 筆戰群儒,給我封了個「菲命天使」的稱號。
甚至他還自稱我的代理人, 警告那些毒父母:
「別打孩子的主意, 否則必會死於『菲』命!」
結果,他罵上頭了, 牽扯到某部分真相,最後狼狽收場!
公司好幾個百萬級大號都被封禁了。
其實, 從某個角度來說, 我老闆那個人還怪好的。
可惜我再也不能回去上班了。
因為胎蟲的關係, 我也擁有了一部分擬態能力。
它們可以幫我偽裝相貌、性別。
它們還可以擬態成任何東西。
現在的我,除了它們, 身無一物。
我的衣服、鞋子、首飾、包包,甚至包括手機、身份證……
都是它們。
我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麼時候孵化, 也不知道自己會以怎樣的慘狀死去。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殺戮, 對我來說,變得更為簡單。
在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之前,「奶辣寶貝們」的父母們, 將夜不能寐。
「菲命天使」, 就是他們的噩夢。
20.尾聲
福利院裡。
小轂站在教室的角落裡,低著頭,看著腳尖。
一旁的老師輕聲說:「小轂不舒服嗎?今天來看大家的,都是很有愛心的企業家哦, 小轂開心一點好不好。」
小轂只是在老師靠近的時候, 條件反射般躲了躲, 之後就再無反應。
我抱著一個毛絨絨的小枕頭,走到她身邊:
「小轂,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小轂一怔, 猛然抬起頭。
撲進我懷裡,大叫著:「媽媽!媽媽!」
老師眼裡含著淚, 說:「看這孩子,太想媽媽了, 您別介意。」
我搖搖頭,輕輕抱住她。
不怪小轂認錯人, 現在的我,就是她媽媽的樣子、她媽媽的聲音。
我附在小轂耳邊, 說:「我只能還給你百分之五的媽媽,可以嗎?」
小轂看了看我手裡的小枕頭, 猛地抱住,用力點點頭。
據說,人的手臂,只能占人體的百分之五。
那隻小枕頭裡,就是媽媽的手臂。
對於小小的孩子來說,就算只是百分之五的愛, 也已經很幸福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