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的九十六人,也效仿主帥,自閹以表忠心。
聖上知道後,連說了三個「好」字,還讓臣子們都學學鎮南軍的志氣。
滿朝文武顫顫巍巍,紛紛自宮,以證心志。
一旦自己閹了,就特別看不上那些沒閹的。
何況,閹了就能很快升遷,變得更加有權勢。
不願意閹的人,就逐漸被擠出了朝堂。
久而久之,「先去勢,後入仕」,就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陳小將軍為什麼那麼做呢?又沒人逼他!)
這我也不知道。
或許,和羿山有關。
9.
大約八月份的時候,京城湧入一批來自羿城的難民。
他們說,羿山活了。
那座山,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京城移動。
今日一寸。
明日一尺。
日積月累。
羅家村已經被羿山吞沒,很快就要到羿城了。
如今城外的農田都變成了暗紅色的泥沼,仿佛活物的胸膛一般,上下起伏,甚至有了心跳聲。
「羿山,來找九娘娘了啊!」
「求九娘娘救救沿途的百姓吧!」
「嫁山隨山,哪有兩口子不睡一塊兒的?」
「九娘娘,您快去吧!」
醫館門外,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人。
除了難民,還有很多我認識的人。
有隔壁的老王頭,他脖子上原有顆西瓜大的瘤子,是我割的。
有常送我肉吃的劉屠戶,他的斷腿,是我保住的。
還有做豆腐的李嫂子,她難產命懸一線時,婆家嚷著要舍大保小,她低喃著「我想活」……是我頂著官司和罵名,把胎兒拆了,保了她的命。
(你是他們的恩人啊,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
是啊。
我確實有一瞬的難過。
但很快就釋然了。
因為我看到了陳小將軍,陳向北。
他身披銀甲,手握長槍,正遠遠地望著我。
他眉骨上那道雞腳疤,在陽光下,丑得很扎眼。
縫它時,我才十一歲,針法實在糟糕。
但現在,我卻能輕鬆地縫出漂亮的龍鱗疤。
打仗這幾年,經我手醫活、或醫死的人,成千上萬。
我的醫術,是在屍山血海里練出來的。
這「屍」,可能是李大嫂兄弟的「屍」;
這「血」,或許是老王頭兒子的「血」。
真要論起來,我還欠他們的「授業之恩」呢。
更何況,正因為我承諾「贈醫施藥、造福百姓」,太后才允許我燒尾去勢,即便十兩金一根,她也未置一詞。
眼前這群人,是我用來和太后博弈的籌碼,我怎麼好意思以「恩人」自居啊。
我走出醫館,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劉屠戶。
「大家都快起來吧!劉大哥快別跪了!你這斷腿我剛接上,別又給我跪折了。」
劉屠戶憨厚一笑。
眾人臉上的神色也放鬆下來。
「那麼兇殘難纏的屲煞人,咱們都打敗了,還怕攔不住一座山嗎?何況那山還是我相公呢!」
我眉眼彎彎,故作含羞。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笑了。
「咱們九娘娘這樣美,肯定能把山相公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座山也是個痴情的山,見不著九娘娘,都急活了!」
「哎呦說真的,你們這些男人,還真不如人家山相公會疼人兒!」
剛才還愁雲慘霧的一群人,立刻變得一派歡喜。
我抬眼,看到陳向北闊步跨上戰馬。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變回當年那個英姿勃發、一劍萬鈞的少年將軍。
只是他的身後,沒有了千軍萬馬。
只有九十六個曾經同生共死的老兵。
他們,也曾是我的同澤戰友。
聖上下旨,要我速去羿山圓房。
他們主動請纓護送。
那就走吧。
我已經享受了「山妻」帶給我的好處,自然也要扛起這個身份的責任。
10.
我與陳向北一行,星夜兼程,翻山越嶺。
過了黑山嶺,便是百里平川。
羿山的輪廓,赫然躍入眼帘。
射日峰巨弓的形狀,在薄霧中,依稀可辨。
那把原本指向天空的巨箭,已然調轉了方向。
無形的弓弦被悄悄拉開,巨柱形石箭微微向下傾斜,好像隨時會射向京城。
那一晚,我們在野外紮營。
帳外篝火跳動。
羅伯特照例坐在火堆旁,拿著刀慢慢削土豆。
伴隨著細微的摩擦聲,土豆片落到火上的鐵網架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羅伯特還活著,太好了!)
是啊。
可惜他的弟弟永遠留在了羿山。
我聽到他的聲音從帳外傳來:
「以前在軍中時,茹十郎最喜歡看我削土豆。
「他說,重複枯燥的動作,能讓人的心安定下來。
「因為你知道它上一秒發生了什麼,也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你們聽聽,十郎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我真他媽的想他了。」
大帳內,陳向北悶頭喝了一杯酒,目光幽深。
搖曳的燈光下,他眉骨上那道雞腳疤,竟和以前的位置不一樣了。
原本的疤是從眉峰處歪歪扭扭地斜上去。
現在,卻幾乎偏到了眉尾。
這道疤,是我親手縫的,不會記錯。
當時,陳老將軍被困在一處山谷。
陳向北幾次帶兵救援,都被屲煞人的箭陣擊退。
受了箭傷的士兵越來越多。
箭頭有倒鉤,還塗抹了糞便,必須儘快取出。
取箭的方法,要視傷口位置和深淺而定。
有些可以將箭頭全部推進身體,從另一側貫穿取出。
而那些傷在軀幹、內臟或命脈之處的,就必須要切開皮肉才行。
當時我爹生了病,高燒昏迷,醫帳里人手不足,只能讓我操刀取箭。
傷兵們見是個小藥童,都不敢讓我上手。
只有一個眉骨中箭的年少小將,肯將性命託付於我。
他就是陳向北。
那支箭嵌入他左側眉棱骨處,箭杆和半個箭頭已經斷了,沒辦法拔出來。。
他疼得眼球震顫,卻硬咬著牙,努力裝出不畏生死的模樣。
「取箭後,我還能上陣殺敵嗎?」他問。
「能,但你要忍痛,不能用麻陀散。」
「好,來吧!」
我當即用熟水凈手、清理傷口,切開傷處,將薄鐵片楔入他開裂的骨縫。
先用蠻力將骨縫撐大,再用鉗子,將箭頭拔了出來。
我下手穩狠准,絲毫沒有猶豫。
陳向北緊緊繃著身子,又恨,又痛,咬爛了毛巾。
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我輕輕說:
「我針線活不好,縫得像雞腳,小將軍長得這樣好看,怕是要破相了。」
他看著我,怕說話牽動傷口,只從唇縫中擠出幾個字:「丑一些才好。」
縫好傷口後,他立即帶了一小隊精銳,潛入屲煞人的包圍圈。
快到黎明時,他將我喚入中軍帳中。
當時,他滿身是傷,眉骨處的傷口也已崩裂,血和淚一起從他臉上流下來。
「我、沒有、他奄奄一息、路上、救不了了、父親、他們……」
他滿眼悲憤,牙齒咬得「嘚嘚嘚」直響,顫抖得說不出一句整話。
我想幫他檢查傷口,卻被推開。
許久,他努力平復了情緒,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問:
「屲煞人屠殺百姓的手段,你見過嗎?」
我點頭。
見過。
不止一次。
他掀開床上的被子,下面是陳老將軍千瘡百孔的屍體。
「你就按照屲煞人的惡俗……去做……老將軍不會怪你的。」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的走出營帳。
第二天,將士們在大營外的樹林裡,發現了老將軍的殘軀。
頭、身、四肢被拆得七零八落,又重新用木枝歪歪扭扭插裝在一起。
頭臀倒置,舌頭拽出來,擺出不堪入目的姿勢。
是我做的。
像屲煞人那樣做的。
(啊!?為什麼啊?)
主帥被困,已經是大傷士氣。
如果將士們知道陳向北只救回一具屍首,軍心就徹底散了。
他想讓父親死得更有價值。
才出此下策。
共同的愛,可能會很快消散。
但共同的恨,卻能讓萬眾一心。
陳老將軍愛兵如子,素有威望。
將士們哪裡忍得了他受此屈辱?
霎時間,三軍震怒,殺氣沖天。
陳向北一聲悲鳴,率領八千殘軍,擊退了屲煞三萬餘人。
那一戰之後,陳向北便升我為檢校醫官,讓我自由出入中軍帳。
我們的關係日漸親厚。
他知道我是醫痴,醉心於研究剖解之術,便說:
「十郎,從今天起,我這肉殼子,就是你的了!哪裡病了傷了,你就按你的法子,想怎麼治就怎麼治,若有一天我死了,也任由你剖解!」
那年,他才十六,肩上背負的血債與責任,常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他說這句話時,那颯爽洒脫的樣子,至今仍盈盈在目。
夜風襲來,帳外篝火跳動。
陳向北留意到我的目光,抬手摸了摸那道疤,不動聲色地又將它移回了眉峰處。
(什、什麼!?)
是的,你沒聽錯。
他假裝扶額,又將那道疤,移到了我記憶中的位置!
我詫異地看著他,那張明明很熟悉的臉,卻有了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我心底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是真的陳向北嗎?
當年從羿山下來的那九十七個人,真的是與我同袍同澤的戰友嗎?
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從藥箱拿出一小罐藥膏,起身坐到他身側。
「我曾聽十弟說過,陳將軍的肩膀受過貫穿傷,一到天涼就酸痛不止。這是我自配的藥膏,治療舊傷最是管用。」
我用指尖蘸了些藥膏,探入他的衣襟,搭上他的肩膀。
膏脂有些涼。
他輕輕顫抖了一下,但並沒有躲。
他的身體,我並不陌生。
前胸、後背、腰臀、大腿,到處都是我縫縫補補的痕跡。
我將膏脂一路抹下去。
那些疤痕,都還在它們原來的位置。
可是,當我指尖掠過他的肚臍時,突然有了異樣。
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迅速鑽出來!
我觸電般縮回手。
他喉頭滾動,額間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猛地將我壓在身下。
「十郎、求你可憐我,十郎,求你,求你了……」
他明明是在卑微地渴求,雙手卻不斷地攻城略地,步步緊逼。
我並沒有推開他。
剛才拿藥膏試探,我就料到會「惹火上身」。
男女之事,我並不陌生,但只是在醫書上學過。
俗話說,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
能有機會親自試驗一下,那我對帶下之症的理解,也會更深一層。
何況,與我實踐的人,還是陳向北。
「十郎……我餓,我餓……」
說話間,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活了!
它們快速從他身上脫落,鋪在地上左右抻抻,不知怎麼就變成了被褥。
軟乎乎的,還是「十郎」在軍中時最喜歡的虎皮花紋。
更詭異的是,陳向北本應缺失的那個器官,竟從肚臍處長了出來!
不僅僅是肚臍,還有胸口、額頭、掌心……
它們像是鳥巢里餓瘋的——
(——等、請等一下!我怎麼聽不懂了,什麼東西從哪裡長出來了?)
呀!瞧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抱歉抱歉!
這些內容少兒不宜。
總之呢,他的身體變得非常可怕,看起來非常邪惡、非常危險。
(你當時一定嚇壞了吧?)
確實被嚇了一跳。
但更多的,是悲傷。
就算是過了一百年、一千年,只要我想起那一幕,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巨大的悲傷。
就像一個人以一己之力托起巨石,堵住決堤的水壩。
他撐了很久,卻倒在愛人來看他的那一刻。
洪水衝破堤壩,愛人被激流吞沒,他卻已經無力回天。
悲傷,絕望,不甘,憤怒……
(是不是就像我和男神吃飯時憋了一個屁,一直不好意思放,卻在表白的那一刻,一激動放了出來,還很響?)
這沒有可比性。
你不要亂打岔。
不過你的話,倒提醒了我。
當時,陳向北的身上,散發出刺鼻的臭味。
比我挖過最爛的瘡都臭。
大帳內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外面的人。
羅伯特最先衝進來,大吼道:「陳向北,你日後還有臉見十郎嗎?」
其他的士兵,倒像是司空見慣似的。
幾個身高體壯的,合力把陳向北拽出帳篷。
很快,帳外傳來哀嚎。
我從未聽到過這樣可怕、有壓迫感的聲音。
那是一種急促又高亢的氣泡音,就像某種金屬利器在摩擦喉結。
我整理好衣衫,踉蹌著衝出去。
篝火已經熄滅。
灰藍色的夜空下,老兵們將陳向北團團圍住。
一些人的身體變成了粗壯的肉麻繩,將他纏住。
另一些人的手掌變成了刀刃,七七八八地砍掉他身上長出來的怪東西。
本應是血肉橫飛的場面,卻像削土豆一樣平滑,一滴血都沒有。
終於,陳向北冷靜下來。
他的眼睛恢復了往日的沉鬱。
他的身上快速長出了銀色的鎧甲。
他的手上,長出了長槍。
他左側眉峰,小心翼翼地凸起,鼓起一道雞腳狀的疤痕。
這時,天亮了。
太陽從羿山後面跳出來。
朝陽透過晨霧,照在射日峰上。
大地微微震顫。
那支巨大的弓箭,似乎又向下移動了幾分。
陳向北遠遠地站著,對我說:「羿山不是沖你來的,你快走吧,去北方。」
(陳向北他們到底怎麼了?)
他們和山裡的邪神簽訂了契約。
但他們背叛了它。
11.
當年,我爹在羿山採藥時,跌進了一處隱秘的山洞。
山洞很深,像是沒有底,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
我爹將藥鋤嵌入岩壁,這才沒有摔死。
但是,洞壁上長滿了苔蘚,又濕又滑,只靠一把藥鋤,根本無法爬出去。
這時,洞壁上被藥鋤鑿破的地方,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做筆交易吧。
「把你的身體獻給我的後代們,我會幫你爬出去。」
我爹心想,左右也是死,就答應了。
沒想到,洞壁上竟長出一個個肉質的圓環。
那些圓環相互勾連在一起,很快就架起一個肉梯。
獲救後,我爹感激萬分,趴在洞口說:「等你後代餓了時,隨時來找我。」
「就現在吧,它們早就迫不及待了。」
但邪神的後代並沒有吃掉我爹,只是把他的身體做為巢穴。
邪神的孩子很小很小。
確切說,那還不能稱之為「孩子」,只是一顆小小的、會移動的卵。
我們後來稱之為,胎卵。
而身為巢穴的人類,則稱為胎巢。
就單個胎卵而言,它們只有移動和進食兩項基本機能。
但是,它們擁有很強的群體意識,具備高度的群體協調和共同行動能力。
萬萬個它們團結協作,先測量好胎巢尺寸、形狀,讓自己的數量與胎巢完全匹配。
這個過程原本需要很多天。
但不知為什麼,它們似乎很急,當天就進入了我爹的身體。
所以我爹回來時,樣子很怪。
成為胎巢後,我爹也擁有了一部分擬態能力和自愈能力。
他覺得,這種能力,可以用來打仗。
當時已是秋季,如果不能儘快擊潰屲煞人,冬天一來,鎮南軍就更沒有勝算了。
我爹和陳向北商量了一夜。
翌日,五千鎮南軍,上山與邪神做了一筆大買賣。
(他們都變成了胎巢?)
不,只有一半人變成了胎巢。
胎卵通過人類的繁殖器官和繁衍行為進食。
並且,在它們進駐「巢穴」的同時,就必須完成首次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