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半鎮南軍成為胎巢。
另一半,成為了食物。
(可人類的繁衍行為需要男人和女人吧?士兵都是男人啊?)
事急從權,因陋就簡。
那些胎蟲太餓了。
僅僅是人體在繁衍慾望達到頂峰時所分泌出的激素,就足以讓它們趨之若鶩。
一旦胎蟲進入胎巢,完成第一次進食後,就與胎巢形成短暫的共生關係。
起碼,在胎蟲孵化之前,他們是共生的。
在這個階段,身為胎巢的人類,可以更大限度地支配自己的肉體。
手臂能化作無堅不摧的利刃。
身軀能長出堅固的甲殼。
甚至,他們可以改變性別。
兩千多個胎巢的戰鬥力,可想而知。
與屲煞人的「戰鬥」,只用了兩天就結束了。
(可你之前說,羿山那場仗,打了七天?)
剩下的五天,才是真正的試煉。
伴隨著瘋狂的進食,他們體內的胎蟲迅速長大。
它們不僅渴望人類的血肉,也會為了爭搶胎巢內的空間而吞噬同類。
到了最後,億億萬個它們之中,最強、最殘暴的那一個,將從胎巢體內孵化,成為人類無法戰勝的「妖怪」。
這些「妖怪」,又會瘋狂進食、殺戮、長大、繁衍……
它們比屲煞人更加可怕。
他們絕不能,把它們帶下山。
不過,胎蟲並非完全不可控。
在孵化之前,它們與胎巢共生。
只要意志力強大,控制住慾望,不再幫它們進食,胎蟲們就會不斷地相互吞食。
(那吞食了同類的胎蟲也會長大嗎?)
會啊。
但只會變成更大的胎蟲,不會孵化。
雖然不知道原理是什麼,但它們的生長蛻變,需要某種大量的、僅存於人類體內的元素。
(所以,等它們互相吃,吃到只剩最後一隻的時候,餓死它,胎巢就成功了?)
這是一種非常慘烈的成功。
胎蟲餓死時,胎巢也就死了。
這些鎮南軍,無論怎麼掙扎,都是死局。
只是過程不同。
而陳向北所追求的,是一個損失最小的過程。
可是,飽餐之後的胎蟲,食慾變得更加旺盛。
那些失控的士兵,既無法殺死,也不能放任他們下山殺戮。
最後,他們都被推進了無底洞。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陳向北也太……)
殘忍?
不擇手段?
擺弄他人的命運?
小葉,你生於和平年代,可能不會理解。
那場持續了五年的戰爭,打到後來,已經不是為了資源、疆土那麼簡單了。
每個人,都失去了太多。
每個人,都背負著血海深仇。
尤其是陳向北。
從他讓我肢解陳老將軍遺體的那一天起,他要守護的東西,就已經不僅僅是生者。
還有他們的痛苦、犧牲,以及戰爭中失去的珍貴一切。
他說,只有贏,這些失去才有意義。
五天後,走下羿山的,只剩下九十七人。
他們自閹,只是為了遏制住慾望。
一開始,每天要割好多次。
可胎巢的自愈速度太快了,割完很快就會長出來,甚至會從身體各個地方冒出來。
他們互相監督、彼此牽制。
幸運的是,隨著「禁食」時間的增加,胎蟲們也逐漸虛弱。
到了後來,兩三天割一次就可以了。
陳向北原以為,這場身體和精神的戰鬥會一直持續到死亡。
死亡,就是他們最後的勝利。
可是,羿山活了。
或許,是邪神覺察到了鎮南軍的背叛,想要毀滅他們所守護的一切。
陳向北講到這裡時,摸了摸眉骨上的疤,說:
「九娘,假如有一天,你見到了十郎,替我謝謝他。」
「謝他什麼?」
陳向北沉吟片刻,還未開口,就聽隊伍里傳來一陣驚呼。
「羅伯特!羅伯特!」
羅伯特倒下了。
手裡還攥著一顆土豆。
他的骨骼器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變成膿液,從七竅中迅速湧出。
這些液體很快吞噬了那顆土豆,然後是泥土,以及土下的石塊。
很快,他倒下的地方,變成一小片混著血肉的泥沼。
他的皮囊就泡在這一灘泥沼里,漸漸嵌入地面。
最初還能隱約看到扭曲的五官,但隨著肉色泥坑不斷向下延伸,他的皮膚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肉色的紋理。
最後,他變成一口淺淺的、肉質的井。
沒有意識,沒有智慧,只會毫無目的地移動和生長。
羅伯特死了,也贏了。
小葉,如果你在野外的泥沼中,無意中發現了肉井,請對它們好一點。
它們是,戰勝過邪神的人類。
12.
我沒有走。
而是和陳向北一行繼續趕往羿山。
當時,我被一種巨大的使命感淹沒了。
我想,人類或許也像胎蟲一樣,被不被察覺的集體潛意識操控著。
有時候,我們以為是自己做出了選擇,但其實,是這個龐大的、隱秘的潛意識體系,替我們做出了決定。
有的人天生擁有超凡的智商、強大的體魄、無與倫比的天賦。
這也是這個意識體系的隨機選擇。
這些能力並不屬於他們自己,而是屬於全體人類、
因此擁有這些天賦的人,也應當在族群中承擔起對等的責任。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是對強者抱有期待。
而我,就是那個強者。
我所擁有的醫學天賦,我所擅長的剖解之術,就是為了在這一刻,扛起對抗邪神的重任。
在與屲煞人的戰爭中,我就曾通過剖解他們的屍體,找出他們身體上的弱點,研究出了與其對戰的體術。
如果羿山是活的。
那它一定也能被剖解。
我和陳向北商定了作戰計劃。
我負責找出羿山的弱點,找到它的「心臟」。
而他們,則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化作堅韌無比的劈山斧,把山拆了,把「心」挖出來。
13.
兩日後,我們在距離羿山二十里處安營紮寨。
記得三年前,距離羿山二十里的地方,是羿城。
而今,羿城已在山腳下,變成了一座淪陷在泥沼里的空城。
紮營當晚,羿山好像停止了移動。
只是那把巨弓又向下傾斜了幾分。
深夜,山風吹來。
伴隨著樹葉的沙沙聲,像是一首古老又熟悉的歌謠。
再細細一聽,竟然是三年前我在山中溫泉洗澡時,曾哼過的小調。
羿山,好像在召喚我。
(那你回應它了嗎?)
你都忘了吧,這山,不是我名義上的相公麼!
而且,我人生里第一場旖旎繾綣的美夢,就發生在羿山的溫泉里。
天剛微亮,我就獨自騎馬去了羿山。
山腳下已經被泥沼包圍,就和傳言中一樣,那些厚厚的泥層,像是潰爛的腐肉,時不時地冒出氣泡,仿佛有什麼活物正在泥土下蠕動。
我用樹枝挑起一塊爛泥,才發現那不是泥。
而是凝結在一起的黏滑絲狀物,很像肉井侵蝕土地時的膿液。
就在這時,泥沼中突然鼓起了幾塊石頭,可沒維持多久,就被膿液吞噬了。
緊接著,新的石塊從爛泥中冒出來。
如此反覆了幾次,我終於明白——
羿山在邀請我。
於是,等下一次石頭鼓起時,我毫不猶豫地跳上去,在它被完全侵蝕之前,再跳向下一塊石頭。
就這樣跳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到了山腳下。
我剛踏上羿山,就見一縷細細的山泉從山頂傾斜而下,清澈甘甜。
這是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待客之物」了。
當年那座鬱鬱蔥蔥、雄壯偉岸的羿山,已經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山體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和刺鼻的腐敗氣息。
我點燃火把,小心地探入山體的縫隙——裡面是微微蠕動著的肉井——當年被困在無底洞的鎮南軍,最終也化成了肉井。
它們向四面八方生長,吞噬著山的骨架,慢慢撕咬著這座巨山。
一陣疾風吹來,伴隨著呼嘯聲,山壁的岩石仿佛被剝開了一層,露出古老的壁畫。
整幅畫高約百米,蒼涼,宏大。
畫中的巨人,單膝跪地,手握巨弓,箭頭指向天空中燃燒的火球。
那火球被黑色火焰包裹著,從火苗的方向看,似乎正試圖逃往更高的天空。
巨人膝下,一顆被壓扁的肉球正緩緩下沉,似乎正努力遁入地底。
巨人的胸腔里,同樣有一個扭動的肉球。
鐵鉤般的肋骨深深刺入球體,任憑它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
而巨人的腹部,則堆積著大量潰爛溶解的肉球。
這是遠古巨人與邪神的決戰。
單從畫上看,勝負並未明了。
或許天上燃燒的巨大肉球,就是邪神的某種形態。
或許它們飛向了宇宙。
或許它們被巨人射殺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部分邪神,被巨人困在了地底深處。
隨著歲月變遷,地球環境發生了變化。
大氣中的氧含量逐漸減少,巨大的生物已經無法生存。
這些遠古的巨人,化作了巍峨的山脈。
有的巨人,已經徹底死去。
而有的巨人,至今扔沉睡在大山之中。
但是,被壓在山體下的邪神,並沒有消亡。
它們在漫長的歲月中,進化出了新的形態。
羿山覺察到了,所以才將弓箭傾斜向下。
當年,鎮南軍自以為做了一筆划算的買賣。
但這一切都在邪神算計之中。
如果鎮南軍任由胎蟲孵化,那麼邪神的族群就能得以繁衍。
如果鎮南軍違背契約,留在羿山困死胎蟲,那他們就會化作肉井,不斷侵蝕分解山體結構。
當羿山死去,他的肋骨就會徹底變成化石。
那麼,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能殺死邪神的東西了。
羿城的百姓們說得沒錯。
羿山確實是奔我而來。
它認識我。
它擁抱過我。
它了解我的天賦。
它相信,我能治好它!
14.
(那你治好了嗎?)
當然!
我們腳下的這座山,就是羿山。
不過,我們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我根據壁畫中巨人的身體姿勢和身體結構,找到了羿山的肋骨,鑿出一小截,做了一把石刀。
果然,這把肋骨刀可以殺死山體上的肉井。
也能殺死陳向北他們。
因此,剔除肉井的工作,只有由我一個人來做。
很快,我便發現,羿山的骨架已經快被掏空了。
隨著肉井的萎縮,原本已經不穩固的山體,變得更加搖搖欲墜。
我們不得不清一口肉井,填一道裂縫。
在當時的條件下,修補的速度根本跟不上肉井侵蝕的速度。
最後,陳向北提了一條殘忍、但有效的辦法。
我根據羿山的剖解圖,挑出 96 個關鍵支撐部位。
然後,他們利用胎巢的擬態能力,根據裂縫的形狀,將身體的一部分擬態成堅硬無比的岩石,找到著力點,嚴絲合縫地嵌入裂縫之中。
等確認裂縫穩固之後,我就用肋骨刀殺死他們。
因為肋骨刀的關係,他們來不及改變形態就已經死去,永遠化作了石頭。
我們就是用這個方法,保住了羿山。
我抬頭,望向山頂。
小葉,你看那塊夾在山縫裡的石頭,像不像一個人的臉?
他的眉骨處,有一串雞腳一樣的凸痕,看到了嗎?
那就是陳向北。
我還記得,在肋骨刀刺入他的頭骨之前,他很緊張地問我:
「九娘,我眉上的疤痕沒歪吧?」
我說:「沒歪。」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是十郎縫的。以後你見了他,替我謝謝他。」
「謝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這輩子能認識他,我就挺感謝的。」
(他到死時,都不知道你就是十郎?)
不知道。
……
小葉,你怎麼哭了?
這個故事,可是 HappyEnd 哦。
陳向北想要的東西,他守住了。
羿山也還活著。
聖上被北方的皇帝滅掉了。
太后改嫁了。
劉屠戶、老王頭、李嫂子他們都安安穩穩活到了老。
他們感念陳向北的鎮南軍攔住了羿山,蓋了一座燒尾廟。
在老百姓心裡,他們都化尾升仙了呢。
多好的結局啊。
(我說不出來,我心裡好難過……)
(可是,不對啊!)
(九娘娘,如果你講的都是真的,你不就……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了嗎?)
是啊,我今年 1066 歲了。
並且我還會一直活下去。
只不過人活得太久的話,很多東西看得淡了,心也會變。
小葉,你和我一樣,也可以活一千多歲,至少。
(我!?)
嗯。
邪神,我們現稱他們為——完全變態人類。
他們的生長發育方式,和完全變態昆蟲極為相似。
我們當年遇到的,只是他們的胎卵。
(那壁畫上飛在天上的肉球,是他們的成年體嗎?)
不,那只是某種「容器」。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蛹人。
完全變態人類的幼體,有若干個眠期。
在最後一個眠期、也就是化蛹之前的幼體,就是蛹人。
蛹人化蛹時,會分泌蛹液。
蛹液能把蛹人的身體分解成營養豐富的濃漿。
潛伏在蛹人體內的成人細胞, 以這濃漿為養料,快速發育, 蛻變為成年完全變態人類。
小葉,你知道嗎?
蛹人的血肉,可以讓人類的殘肢斷臂重新生長。
比蛹人的血肉更為寶貴的,就是他們化蛹時, 被蛹液分解後的濃漿。
這些濃漿,不但可以修復人類的身體,還能賦予人類更長久的壽命。
當年, 修復羿山後,我染上重病。
在羿山的幫助下,我用肋骨刀刺穿了一個完全變態人類的蛹, 鑽入其中, 殺死蛹內的成人細胞, 取而代之, 吸收了全部的濃漿養料。
所以, 我活了 1066 歲,仍舊是二十出頭的模樣。
你和我差不多。
不同的是,有一個天真的蛹人, 主動為你奉獻了生命。
陶星葉——
你還記得, 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嗎?
眼前這個小女孩, 睜圓了眼睛。
顯然,她記得。
15.
陶星葉被媽媽虐待成了植物人。
是她的數學老師, 把她從瀕死邊緣救了回來。
「你口中那個天真的蛹人, 是常老師嗎?」她問。
「是啊。她在化蛹時, 把你包裹在蛹里。她在蛹里分解了自己,治癒了你。」
「常老師是好人,不是什麼變態人。」
「她救你, 只是一個天真的偶然。是他們整個族群里的偶然,也是她生命里的偶然。
「你記住, 完全變態人類,無論是胎卵還是幼體或者蛹人什麼的, 都是我們的敵人。」
小女孩似乎並不同意我的話。
但也沒敢反駁。
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繼續說:
「你知道有多少人覬覦這具不老的身體嗎?
「小葉, 你已經無處可去了。
「加入『變態者獵殺協會』吧, 和我一起並肩作戰, 守護羿山。」
陶星葉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這個協會是做什麼的?」
「是我創立的一個專門獵殺完全變態人類的組織。
「這種生物雖然很危險, 但在醫學上,卻有很高的價值。
「並且,它們能賣很多錢。」
陶星葉問:「你都這麼有錢了,還不夠嗎?」
我笑了:「不夠,遠遠不夠。我所研究的項目,太燒錢了。」
「你在研究消滅完全變態人類的方法?」
「當然不是。我想讓羿山,重新在這個世界上站起來。」
陶星葉驚得捂住嘴巴,悄然後退幾步,低聲說:
「可是,我不會獵殺……我也從沒殺過任何東西……我媽媽砸扁了我好朋友的蠶,我還哭了好久好久……」
「沒關係,我慢慢教你, 我們有的是時間。」
是的,我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前提是,不要去碰那把肋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