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嘴上沾的是什麼玩意兒?」
邵花花:「土……」
老李聲音崩潰:「你還吃了我家的土?」
邵花花:「嚶嚶嚶,我從小就喜歡吃土……」
吳珍妮打開電腦,很快搜到了邵花花的零食店:
「麗蓓咖炒琪店」。
炒琪,是一種非遺傳統麵食,做法很獨特。
架鍋把研磨好的土燒沸,然後把小麵糰放進土裡干炒。
一般都是用高嶺土,也有用別的土的。
炒出來有點像魚皮花生。
古人出遠門時,帶上一些,據說可以治療水土不服。
但現在吃得很少了。
邵花花的零食店的客戶,主要是一些迷信偏方養生的,還有異食癖患者。
她店裡不但賣各種口味的炒琪,還有烤制的灶心土、生土、喬治亞白土、燒屍場土、寡婦床頭土……各種土。
其中最新上架的「月揚土」,150 塊 50g,已經預售了 200 份了。
她麻倒了白博士,趁夜去偷土。
偷著偷著自己也饞了,忍不住吃了很多。
誰知回來後,肚子疼,又不敢去衛生間,就偷偷鑽進空著的 100 號帳篷,在小竹筐上套了個塑料袋解決。
看到自己拉出來這種怪東西,估計她也嚇傻了。
這時,我更加確定,農場裡真正的超自然力量,是土。
我們這些員工,吃土裡種出來的東西,都不敢直視排泄物。
何況她直接吃的土!
此刻,我突然理解了那個瘋掉的檔案室同事。
一旦意識到排泄物是一種「活體」,而自己竟然無知無覺地任憑它們被衝下馬桶,那種茫然的缺失感,還有對自己身體失去掌控的陌生感,確實讓人發慌。
18.
6 月 14 日,還不到十點,太陽就燥熱起來。
大家剛吃了一肚子碳水,本就懶懶的,太陽一曬更不想動。
上午的剪麥穗活動,本來是由白博士帶隊講解的。
99、97、95、93、91 號田的育種項目,都是她帶隊負責的。
由於邵花花出事,白博士也被迫停職觀察。
因此今天上午的講解工作,換成了藍博士。
「97 號田是『月揚-017 小麥』與『cv.月揚-081 毒麥』的混種實驗田。
「該項目由本院資深育種專家白博士主持,歷經 13 年的刻苦攻關,才取得現階段的成果。
「今天白博士因科研任務不能來,就由我來為大家介紹一下。
「請大家對比一下 97 號田的小麥,和旁邊 99、95 號田,有什麼不同?」
藍博士剛才說話時,董鶴就一直不耐煩地「嘖嘖」個不停,手拿著扇子扇幾下,又「啪」地合上,反反覆復。
此刻他翻了個白眼,又開始陰陽怪氣:
「還用對比嗎?明顯 97 號長得更好唄。
「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你就不用『諄諄善誘』了。
「直接說讓我們幹嘛就行了!
「熱死了!比叨比叨沒完沒了,趕緊走完流程完事兒!」
藍博士也不尷尬,敦厚地笑笑,抬高了音量。
「你說得很對,97 號長得更好。
「因為這塊田裡,種的是生物界的『核武器』。」
吳珍妮趕緊給麥田一個特寫,低聲——「出現了出現了!有核輻射的生化小麥,我就說我沒造謠吧!」
藍博士:
「當然,核武器只是比喻。
「毒麥是一種入侵性雜草,為了避免被『拔掉』,它們通過『作物擬態』,一代代努力『更新版本』,變得和小麥越來越像。
「毒麥有毒,會掠奪水分和養分,讓小麥減產,099 和 095 號田裡的小麥,就是例子。
「白博士培育的 081 號毒麥,更霸道些。抗旱抗寒耐澇,灑地上就能活,生長周期短,還能改變土壤環境。」
藍博士拔起一株毒麥,甩了甩土,露出它發達的根系。
「它的根系會分泌特殊的、難以降解的化感物質,能抑制周圍其它植物生長。
「種過三輪 081 號毒麥後,這片土地在五十年之內,就不會再生長其它植物了。
「只有月揚 017 號小麥,能與它共生。」
訪客們一陣唏噓。
這大概就是老李說的「真東西」吧!
就連我都被震驚到了,想不到白博士研究的作物這麼厲害。
吳珍妮激動地給毒麥特寫,磕磕絆絆說了好幾句,第一次找不到合適的「陰謀論」來誇大其詞。
因為這東西本來就很誇張。
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我們擁有一種能夠摧毀所有農作物、乃至土地的毒麥,而我們又掌握了唯一能與毒麥共生的作物,那意味著什麼?
吳珍妮:「這、這是我們能知道的嗎?我們不會被滅口吧?」
還有很多訪客沒明白,吐槽道:
「你這女人怎麼老愛嚇唬人?」
「什麼滅口啊?」
「我們都被核輻射了嗎?」
「這毒麥小麥到底怎麼了?」
藍博士幾次想解釋,無奈聲音壓不住眾人的議論。
還是馬大鑼聲音大:
「就好比,我把一把毒麥偷偷灑你家麥地里,讓你家麥子長不好,兩三年後,你家麥地里啥都不長了,只長毒麥。這個時候我跟你說,買我家的麥種吧,我家麥種能抗得住毒麥。你買嗎?」
有人嘴硬:「不買。」
馬大鑼:「不買你就餓著唄!」
那人惱了:「那你可真夠缺德的。」
馬大鑼:「那確實。不過,如果不是你家我家,而是你國我國呢?」
那人一拍大腿:「我靠!」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核武器」的比喻了,紛紛看向藍博士。
藍博士:
「毒麥 081,主要是一種戰略威懾。
「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使用,但我們必須擁有。
「目前 017 和 081 的育種工作雖然取得了很大進展,但還處於實驗階段,性狀尚不穩定。
「今天我們要體驗的,就是育種工作中很重要的環節,剪麥穗。」
藍博士把手套、剪刀和網紗袋遞給董鶴。
我和其他導覽員也忙把準備好的工具分發給訪客們。
董鶴不知是不是被毒麥的「核威力」震懾住了,又或者只是曬蔫了。
他低著頭接過,盯著麥田裡的土坑發獃。
那是剛才拔出的毒麥留下的。
藍博士示意大家戴上手套:
「剪麥穗,是育種工作中最基礎的環節。
「我們首先要區分小麥和毒麥,把剪下的麥穗分別裝袋。」
訪客們本來對上午的活動興致缺缺,但一想到這東西竟然是未來戰爭的「大殺器」,一個個都興奮起來。
「記住,小麥與毒麥的區別是——」
藍博士話音未落,忽然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詭異的呻吟。
麥田之中,有什麼東西正顫抖著上下起伏。
是董鶴。
他趴在地上,臉貼著泥土,褲鏈拉開,身體的某個器官嵌入到毒麥留下的土坑裡。
跟他一起來的 003、004 罵道:「不是說晚上一起幹嗎?」
005、006 號是女生,捂著眼尖叫道:「你們也沒提前說要這麼干啊!」
董鶴眼神迷離,雙手不停地抓撓著地面。
「地……是熱的……松……軟……沙沙的……呃嗯……」
他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喘著粗氣對同伴們說:
「一起啊!別慫啊!要干就干一票大的,當眾讓祂出醜!」
003 一咬牙:「對!偷偷干算什麼復仇!」
他噗通一聲跪下,雙手刨了坑,瞄準了趴上去。
004 後退兩步,猶豫著要不要跟著一起發瘋。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傻了。
只有吳珍妮興奮地滿臉通紅,將鏡頭湊近他們——
「都說蕭明燁的粉絲要乾死地煞神,我還以為他們要做什麼大事,原來就是很直白的干啊。」
導覽員規則七,也只提到了「人類對小麥產生食慾之外的慾望」的應對辦法。
沒有人預料到,會有瘋子用這種方式,對並不存在的地煞神復仇。
風從田壟深處吹來。
金黃的麥浪一層層翻滾。
有一些熟透了的小麥籽粒從麥穗中掙脫,掉在泥土上,飽滿圓潤,在陽光下隱隱泛出淺褐色的光澤。
麥籽粒的腹溝處,在烈日的烘烤下,散發出誘人的暗香。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讓人發癢的香。
小劉化作肉麥穗的那一幕,浮現在我腦中。
——人類不會對小麥產生食慾以外的慾望。
——如果發現訪客對麥穗、麥芒、小麥籽粒產生了食慾之外的慾望,請立即引領訪客離開麥田。
——如果未來得及阻止訪客發生不恰當行為,請立即將訪客送往 0 號溫室!
「導覽員規則七!」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時,吳珍妮已經捏起一粒小麥籽粒,眼看就要按進身體。
我猛地打掉她手上的東西,拽著她遠離麥田。
剛才,老李似乎也有了一瞬的恍惚。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
他叫上馬大鑼,把董鶴和 003 從麥田裡揪起來。
兩人褲襠里又是血,又是土,泥濘不堪。
可他們卻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拚命掙扎。
「艹!」
老李只好使出「殺手鐧」,抬手兩下,把倆人擊暈,和馬大鑼一人扛起一個,奔向 0 號溫室。
吳珍妮緩過神,拍拍胸脯:「小九八!剛才多虧有你!」
哎?對啊。
我拉她幹嗎啊!?
任憑她像小劉一樣變成肉麥粒,不就沒人找我麻煩了嗎?
剛才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我:「給錢,三萬!」
19.
董鶴在眾目睽睽之下觸發了「規則七」。
訪客們親眼看到他和 003 對土地做出不可描述的事。
他們中的一些人,還被麥籽粒誘惑,切身體會到那種心癢難耐的感覺。
雖然導覽員們及時阻止,但還是有什麼東西落進了身體深處,在不可知的角落浸泡著,腫脹著,像破殼的種子,不停地向上拱動。
甚至,他們內心萌生出了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
想把頭和四肢這些累贅的東西都甩掉。
然後剖開胸腔,讓真正的自己跳出來,大口呼吸。
就算導覽員們極力用「劇本殺」的說辭來掩蓋,也難以服眾了。
因為連導覽員自己、包括我,也感覺到了那股奇怪的衝動。
農場高層緊急決定,取消後續的參觀活動。
午飯之後,就安排大家分批體驗「全身 SPA」和「溫泉浴」。
體驗完成後,確認自己未違反規則、完美避開所有「非現實劇情」的訪客,才能領取 8000 元獎勵金,離開農場。
從 97 號田回來後,吳珍妮連飯也不吃了。
她靈感爆發,陷入癲狂的創作狀態。
「粑粑成精,痔瘡說話,月揚農場生化小麥正在改寫人類基因。」
「蕭明燁粉絲『鑿地祭天』,地球正在『孕育』新物種。」
「半數訪客失蹤,親歷者自述:『我們都是種子』。」
「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拉開帷幕,月揚 081 號毒麥將毀滅世界。」
「已確認!蕭明燁部分遺體就埋在月揚農場,真兇即將浮出水面!」
她咬住拇指想了一會兒,「啪啪啪」戳著鍵盤刪掉一行,重新語音輸入:
「蕭明燁已被堆肥,蒲小玲大仇得報!」
她手指快速划動,層層疊疊點開一大堆文件夾,從中拽出幾個視頻文件。
都是我以前的採訪剪輯。
她打開其中一個,熟練地拖到中間某處。
視頻里,記者問我:
「小玲,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蕭明燁?」
我甜甜地笑:「因為長得像爸爸。」
暫停。
視頻截圖。
吳珍妮打開另外一個視頻。
是我和爸爸參與某個對話綜藝的片段。
主持人問:「蒲爸爸覺得,小玲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爸爸看向我:「像她媽媽。」
主持人:「您和小玲的媽媽,一定非常恩愛吧?」
爸爸眼眶濕潤,輕輕拉住我的手:「是的,非常愛。」
悲傷的情歌響起,鏡頭長久地定格在爸爸充滿深情的臉上。
其實這些採訪都是電視節目惡意剪輯的。
當時記者問我:「為什麼眼睛這麼漂亮?」
我說:「因為長得像爸爸,我爸爸眼睛就很好看。」
可他們掐頭去尾,把這句話安裝在別的問題上。
吳珍妮將兩個視頻片段拼接在一起,配上字幕:
【遭遇背德之戀後,蒲小玲現狀如何?】
她揚起嘴角,似乎很滿意這個標題。
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眼中燃起的殺意。
八年了,我以為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只是茫然地活著。
至於怎麼活?能活多久?
其實無所謂。
甚至我一度覺得,當年我跳下懸崖是我。
之後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臨死前的幻影。
你們用腦子想想——
全身長尾巴的田鼠。
飽滿彈嫩滿地打滾的小劉。
把自己大卸八塊的噴射貓。
還有會說話的痔瘡……
遇到這麼多離譜的事,而我竟然還能邏輯自洽地泰然處之。
這正常嗎?
不正常吧?
這都是我的大腦在死亡那一瞬、因為極度恐懼而分泌出的安慰劑。
月揚農場和老李都不存在。
這麼一想的話,是不是就什麼都看淡了?
所以,去年蕭明燁要來農場錄節目,老李問我要不要迴避下,他可以給我換崗。
我說不用,都是前塵往事了。
可現在,吳珍妮硬生生把我從「墳墓」里拽出來,反覆「鞭打」我的「屍體」。
痛苦和憤怒,又重新點燃了我腐爛的記憶。
八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帶我爬山看日出。
「玲寶,是爸爸錯了。
「其實真正任性的,是爸爸。
「因為教導一個孩子,是十分耗費心力的事,要有足夠的智慧和力氣。
「比如說,你小時候嗜糖,滿口齲齒,還哭鬧著要糖。
「要哄好你很難,又要講道理,又要堅定地拒絕,還要正面回應你的哭鬧,帶你轉移注意力,要做很多事才能幫你戒掉壞習慣。
「但是,我卻選擇,給你糖。
「因為這是最快讓你停止哭鬧的辦法。
「後來,你想要朋友。可是,教會你為人處世、社交技巧,是很慢很複雜的。但是花錢僱人假裝你的朋友,卻很簡單。
「表面上看,是爸爸寵你愛你、嬌慣你,其實,我只是在偷懶。
「只要你不哭不鬧,我就有足夠的時間去思念你的媽媽。
「玲寶,我一直在逃避做父親的責任。到了青春期,當你要得越來越多,我才發現已經無法挽回了。
「面對你的無理取鬧,我根本束手無策,所以才會一錯再錯。
「玲寶,我們翻篇吧。
「喜歡蕭明燁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當新一天的太陽升起,我們就重新開始。
「我會重新找一份工作,你也要回到學校。
「如果實在讀不下去,就去學一門手藝。
「無論你多麼不願意,我不會再妥協。
「但我會和你一起面對!」
那時,面對鋪天蓋地的嘲諷,我也早已心焦力竭。
我握住爸爸的手:
「嗯!爸爸!我們重新開始!」
可就在那一晚,輿論風向又變了。
【蒲爸爸看女兒的眼神太噁心了!】
【蒲爸爸對女兒的愛絕對不正常!】
【蒲小玲現在還需要爸爸幫她洗澡!】
【蒲小玲和死去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很難說這父女倆關起門來會做什麼!】
【蒲小玲曾經去做過婦科檢查!】
【蒲小玲墮胎引產,胎兒畸形……】
【……】
我爸崩潰了。
他是個敏感脆弱的人,因此才會在媽媽去世後一蹶不振、自暴自棄。
現在好不容易攢起一點精神,要拉著我重新開始,卻陷入這樣的謠言。
而且,這種事,根本無法自證。
他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做爸爸,看了那些謠言之後,連他自己都懷疑,他對我的愛,會不會摻雜了別的東西?
那天日出時,我爸跳崖了。
他覺得,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真真正正、清清白白地,重新開始。
我當時又悲又怒又恨,可又不知道該找誰發泄。
只好逼著蕭明燁出來表態……
……
「啊,對了,小九八!」吳珍妮合上電腦,「你打聽到蒲小玲了沒?」
「還沒。」
我故作鎮定地移開目光,慢慢地,向帳篷外退去。
就在剛才,吳珍妮身後的水泥地,無聲息地向上拱起,裂開一道地縫。
【導覽員規則六:農場沒有地下室。】
【如果你發現任何通往地下的入口,請立即離開。】
【不要靠近,不要探查,不要進入,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其他導覽員和 001 號導覽員。】
【如果你的訪客在你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靠近或走入地下入口,不要嘗試救援,立即離開。】
【入口自己會消失。】
多好的機會啊!
只要我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吳珍妮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
像她這種為了流量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死一萬次也不足為惜。
20.
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通往地下的入口。
事情還要從小三說起。
沒錯,那隻死去活來的貓。
上次遭遇「規則 19 事件」,被老李救了之後,沒過多久,我又遇到了它。
那時它已經沒有了貓的樣子。
皮毛全部腐爛脫落,裸露的皮膚,裂出刀刻般的深紋。
裂紋之內,隱隱有果凍一樣的黃色黏液慢慢蠕動。
它又生出了腿,還比從前多了兩條。
但腦袋卻沒長出來。
空蕩蕩的脖頸上,生了一簇茂密的絨毛,黑白橘交錯。
當時我嚇得拔腿就跑。
它六腿交錯,翻騰著飛撲過來,橫在路中央,擰了擰脖子上的絨毛,從裡面擠出一坨嵌滿麥粒的田鼠。
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只見它小心翼翼地把田鼠推到我腳邊,然後仰躺著,露出皺巴巴的肚皮。
我鼓起勇氣,輕輕摸了摸它的肚皮。
它六條腿輕輕撲騰著,頸腔里發出低柔的、呼嚕嚕的聲音。
它還是那個小三。
可以和我一起曬太陽的小三。
於是我們重新做回了朋友。
只是,它再也不吃我帶來的雞胸肉了。
倒是非常饞我的頭髮和指甲。
還好它吃得不多。
後來有一天,它帶著我,來到 1 號田盡頭的圍牆下,找到了一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與其說是入口,倒不如說,是一道地縫。
就像大地被人砍了一刀,裂縫周邊的泥土向外翻出。
陽光照進裂縫的邊沿,隱約能看到一個傾斜向下的滑坡。
再往裡,就是黑漆漆一片了。
第二天,我帶了根繩子,綁上石頭,想看看那個裂縫有多深。
但它卻消失了。
後來我才發現,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
但小三總能找到它。
當時農場員工守則里,並沒有涉及裂縫或地下室入口的內容。
所以,我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探索裂縫的用處。
我試著把各種各樣的屍體塞進地縫,發現只有哺乳動物的屍體,能像小三一樣復活。
它們各有各的畸形,但都沒有頭。
後來,我把哺乳動物身體的不同部位塞進地縫,只有擁有腸道的部分軀體,復活了。
也就是說,只需要把哺乳動物的腸子塞進地縫裡,那些泥土,就能以腸子為核心,搓出身體的其它部位。
我想起,有人曾對我說過,腸道是人的第二大腦。
「沒錯啦!在漫長的生命進化過程中,是先有了腔腸,才有了大腦。是腸腔先來的哦~」
「就算是現在,腸道也能影響人類的心智、情感和精神狀態。」
是的,只要有腸道,人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復生,甚至能保留一些記憶和低級意識。
蕭明燁就是例子。
他的威亞事故,是純粹的意外。
但死亡,不是。
出事後,他全身癱瘓,只能用眼球操控眼動儀,來與外界溝通。
他把我從黑名單里拉出來,第一次回復了我的私信。
他說,他不是個強大的人。
普通家庭出身,也不是傳統型帥哥。
即便後來大紅大紫,仍然會時常感到自卑,每天都在焦慮粉絲會棄他而去。
他焦慮時喜歡吃東西,可是吃會讓他更焦慮。
每每絕望時,他就會把我拉出黑名單,打開私信,一條一條地看。
那些炙熱燃燒的語言,讓他恐懼,又欣喜。
像是一種沉落於罪惡的、很痛的快樂。
他無法形容。
只是覺得,我的那些私信,漸漸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養分。
在他出了事故、星路走到盡頭,想找人幫他結束這一切時,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我。
他說,他會切斷家裡所有的監控。
在二樓最東側的臥室,一直等我。
我沒有回覆他。
只是拜託小三,每天給他的胃造口管里加點料。
有時是農場裡的泥。
或者毒麥汁。
或者過期牛奶和我的鼻涕什麼的。
看心情吧。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小三回來了。
後面跟著蕭明燁的腸子。
我將它塞進了農場裡的裂縫。
他的腸子的審美不怎麼樣,生出的肢體像個鼓鼓囊囊、裹滿黃豆粉的驢打滾。
不過,他也像小三一樣,喜歡吃我的頭髮。
吃了就很開心,搖搖晃晃地扭動著身體,跳他以前最愛的舞。
覺那一刻的他,有一種很純粹的快樂。
「返璞歸真,做迴腸腔動物,體驗最原始的快樂。這就是為什麼屎尿屁梗會成為全人類共通的笑點。」
可惜,農場後來更新了員工守則,禁止員工接近任何通往地下的入口,否則我還可以試試活體實驗,或者親自下去探查一番。
「沒什麼可惜的,現在下去也不晚呀!」
嗯!?
從剛才開始,一直在誰在和我說話?
我猛然轉身,吳珍妮正用手持相機對著我的屁股。
我急忙跳出帳篷:「你、你、你!」
「小九八,你的屁股在說話哎!」
我的屁屁處有些臌脹。
括約肌好像不聽話了。
細微的氣流噴出,發出細聲細氣的聲音:
「小九八!?感覺這三個字很像在罵人哎!他們都叫我小蒲或小玲的好吧!」
「你就是蒲小玲啊!那你——」
吳珍妮完全沒注意到身後越來越大的地縫,話沒說完,腳下一滑,就跌了進去。
「蒲小玲!請你務必接受我的獨家專訪啊!獨家好嗎獨家!」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痔瘡:「不下去看看嗎?」
我的大腦是拒絕的。
但我的腸子卻劇烈涌動起來。
一股巨大的飢餓感,像潮水一樣灌進大腦。
我頭暈眼花,搖晃了兩下,一頭栽進地縫裡。
21.
【後勤部員工守則 89:農場沒有地下室,如果你發現通往地下的入口,請立即離開,且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如果你看到有人跌入入口,不要救援,立即離開。】
【如果你不慎跌入地下入口,請儘可能地保持理智。】
【無論你遭遇了什麼,記住,大腦在人類身體里擁有絕對權威。】
我和吳珍妮一路掙扎著跌落。
重力和泥土的擠壓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順著裂縫一路向下。
裂縫很深,像一個不規則的橢圓。
一開始大約有兩米寬,越往後越窄。
原本我在吳珍妮上面,後來不知怎麼翻滾的,她踩到了我頭上。
每次當我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她的腳就重重落在我頭頂,壓得我不得不繼續下墜。
終於,我卡在了一個狹小的 Y 形岔口。
雙腿被分別卡在 Y 的分叉洞。
左臂扭到背後,疼得鑽心,大概是骨折了。
右臂被擠在身側,卡得死死的,無法動彈。
只有頭能稍微轉動一下,但很快,吳珍妮落下來,踩到我的頭頂。
我忍住劇痛,小心地呼吸。
四周的泥土緊緊壓迫著我的胸腔,一點一點地擠出我肺里的空氣。
我努力扭動著左手的手腕,一下一下地撞擊著腕帶上的按鈕。
我不確定自己按到了哪個鍵。
但腕帶有定位系統。
老李一定會來找我的……吧?
可轉念一想,說不定那些規則就是老李定的,他怎麼可能會違反?
突然,洞穴里亮起一點微光。
吳珍妮打開了拇指相機的螢幕,旋轉著拍了一周。
「喂,小九……哦對,應該叫蒲小玲……你有沒有覺得,這些土在呼吸?」
借著螢幕的光,我發現四周的泥土,細膩柔滑,有節奏地、慢慢地起伏著,像個熟睡的嬰兒的臉蛋。
更可怕的是,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對勁!
起初,是一股陌生的便意。
像是身體里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往外爬。
糟了!
我的腸子……
要離開我了!
我努力收縮括約肌,但無濟於事。
我能感覺到它像個蚯蚓一樣,鑽進了洞壁的泥土裡。
泥土很冰很涼。
大約是這種冰涼感有麻木作用,我竟然不覺得痛。
只是有些鈍鈍的拉扯感,好像自己整個身體,即將被掏空。
「吳老師……我、我好像把腸子拉出來了。」
「啊!?我膽子大,你別嚇我!」
她在我頭頂動了動,把拇指相機系好,一點點塞下來,又拽上去,打開看了看。
她害怕了。
她的身體,在我頭頂顫抖。
「小蒲,你別怕。你、你努力吸氣,像憋粑粑一樣努力向內吸。」
「我試過了,它聽召不聽宣的!它的速度更快了……」
「叛賊!反了它了!蒲小玲,你的腸子你做主,腹部用力!把它吸回去!」吳珍妮罵罵咧咧。
反了……它了!?
【後勤部員工守則 89……無論你遭遇了什麼,記住,大腦在人類身體里擁有絕對權威。】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將意識集中到腹部。
如果是武俠小說的話,這大概叫氣沉丹田?
修仙小說里,叫……丹田結丹?
我身體變成了戰場,大腦和大腸互相拉扯,迷走神經瘋狂迷走,腸腦軸胡亂抽抽……
我的腦袋裡,一陣陣抽痛。
終於!
腸道停了下來,細細地夾出聲音:
「哎呀呀煩死啦,我回去還不行嘛!」
說罷,它有點不情願地、一點一點地、縮回了身體!
成功了!
記住!大腦在人類的身體里擁有絕對的權威!
可惜,我高興得太早了。
就在它即將回歸我的身體時,洞穴的泥土突然猛地收縮,將我的腸道猛地吸了出去!
我尖叫著抬頭,塵土不斷地落下來。
腕帶不停地震動著。
老李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老馬,我現在顧不上什麼規則了!小蒲跟我了四五年,我不能不管她!張老師會罵死我的!」
馬大鑼:「行行行!我來想辦法!別把它們搞醒了!有害生物防治公司那邊,我來解釋。」
……
在大腦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隱約看到有什麼東西,像梭機一樣,打著轉從上面鑽下來。
……
……
——玲寶,爸爸是個懦夫。
——你這種長相,戲路很窄的!粉絲們的愛來得快去得也快!
——咦~~~~小姑娘家家的腦子裡都裝的什麼髒東西啊?
——夢想值多少錢啊!你趁著現在有流量多割點韭菜才是正道!
——蒲小玲長得和她死去的媽媽一模一樣!
——玲寶,爸爸愛你!不不不,爸爸不應該愛你!不,愛你!
——是幻覺唄!
——小蒲,你忍著點啊。
——這、這是我能知道嗎?我不會被滅口吧?
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
各種聲音在耳邊炸開。
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農場醫務室里。
老李對吳珍妮說:「沒事兒你照實寫吧,不怕你寫!」
吳珍妮情緒激動:
「不能照實寫!絕對不行!
「寫蒲小玲的腸子被『地煞神』吃了?
「蕭明燁的腸子有了自我意識,鑽進了蒲小玲的身體里,代替了她的腸道?
「你覺得這科學嗎?傻子才信!」
老李得意:「這就是事實啊。」
吳珍妮:「事實不重要,讓大家覺得這是事實才重要!既然你們要特聘我加入農場宣傳部的『戰忽隊』,那視頻怎麼做就得由我做主!」
22.
吳珍妮說得對,沒人會信的。
但事情就是這麼離譜。
地底的泥土吸走了我的腸子。
蕭明燁的腸子衝下來救我。
他剝離贅生的肢體,鑽進了我的身體,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他說,這次我救到了自己的粉絲哎!
以前我曾妄想鑽進他的身體里,現在反向實現了。
於是,我現在擁有了兩個意識——大腦和腸子。
腸子:哎,吃個炸饅頭。
大腦:熱量炸彈,在減肥,不要!
腸子:我又不當明星了,不用節食了!
大腦:滾!
對於人類來說,「我」到底是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從古至今的聖人,也都沒有標準答案。
可是人類的特別之處,就在於,總是能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是嗎?
23.
身體康復之後,老李調我到檔案室學習。
在那裡,我終於拼湊出農場裡真正的秘密。
農場的土地深處,埋藏著一個巨大的蛹群。
那是,完全變態人類的蛹。
完全變態人類是一種類人生物,擁有強大的血肉科技和擬態能力。
他們的生長發育方式,類似於完全變態昆蟲。
一生分為胎卵、幼體、蛹、成人,四個階段。
化蛹蛻變成成年體之前,他們會擬態成人類或人類身邊的東西,以人類為食。
有點像「擬蟻現象」或「作物擬態」,但更強大、更變態。
比如說胎卵會以人體為巢穴,並在其情慾高漲時進食。
幼體會擬態成火車,吃掉所有人。
他們吃人,也被人吃。
比如「蛹人」階段的血肉,對人類又有很強大的修復作用。
大約在上萬年前,完全變態人類遭遇過一次種群滅絕危機。
為了保留種群基因,他們將一大群即將蛻變的蛹,擬態成土壤的樣子,讓它們沉睡於地底,等待時機。
這個蛹群,就相當於是農作物的「種質資源庫」一樣,是完全變態人類的「諾亞方舟」。
起初,人類只知道這片土地很特殊。
旱澇保收,遇到災年,人們甚至可以直接挖土吃。
可奇怪的是,吃過土的人,不能離開本地。
超過一定距離,很快就死了,但腸子卻不死。
它們活蹦亂跳地在泥土裡躥騰,有時變成怪物,有時就保持著腸子的本態。
但它們最後都會鑽入月揚村的土地深處,消失不見。
因此,這個地方一開始叫「腸村」。
腸,就是「月」和「昜」, 後來慢慢就演變成了「月揚村」。
建國後,農場建立,逐漸發現了這片土地的秘密。
當然,農場工作人員之間,也是有信息差的。
以研究人員為例。
「白博士」們在第一層。
他們只知道農場土壤特殊,可以培育出特別品種的作物, 比如用於生物戰的「cv.月揚-081 毒麥」。
「藍博士」們在第二層。
他知道農場的土地是活的, 被領導命名為「蛹土」。
蛹土擁有低級的集體意識,有一定的「食人」特質,追求軀體的「完整性」,
被分離的蛹土,在強大的集體意識驅動下,會不顧一切地回到農場。
藍博士根據這一特性,研究出了土壤再生和改良的辦法。
都聽過「貓屎咖啡」吧?
其原理是通過麝香貓的消化系統發酵咖啡豆。
在農場,我們每個員工都是「麝香貓」。
在蛹土中種植的農作物,通過人類的消化系統後, 會在排泄物中形成一種類似黏菌的原生物。
藍博士給它取名叫「月揚黏菌」。
0 號溫室,就是月揚黏菌的培養室。
月揚黏菌保留了蛹土的「回家本能」。
無論把它們帶離多遠, 這些黏菌都會利用「窮舉法」尋找最快的歸路。
在「窮舉」過程中, 黏菌會不斷地釋放一種特殊的有機物, 能改善貧瘠土壤, 讓死地重獲生機。
目前,月揚黏菌可證實的用途有——
改良貧瘠土地。
修復被核污染的土地。
在無生命星球上培育土壤。
當然, 月揚黏菌也有一個副作用。
它會導致一種極端的「反古現象」。
會讓做為「麝香貓」的我們的腸道擁有意識, 甚至能單獨存活,並按照自我意識重塑身體。
第三層, 就是「老李」們和「我」們。
我們知道完全變態人類的存在。
我們的終極任務, 是阻止蛹群覺醒蛻變, 並且,還要阻止現存的完全變態人類發現蛹群的存在。
比如, 7 號田的防鳥網,就是一種防禦措施。
防鳥網真正起效的不是高壓電, 而是釋放特定的低頻電磁波, 形成信號屏障, 抑制蛹群集體意識,防止它們過於活躍。
鳥群和泥人, 就是它們沉睡的集體意識中「覺醒的無意識」的一部分。
如果蛹群覺醒會發生什麼?
沒有人知道。
不過, 完全變態人類是「完全變態發育」的生物。
在生態位上, 幼體和成體, 應該不會共享同一種食物鏈。
幼體吃人, 那成年體吃什麼?
我真的想像不出來。
不過, 沒關係。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因為我的腸道,已經和蛹群有了共同的集體意識,可以隨時監控到蛹群的狀態。
這種情況, 只是偶然中的偶然。
這也是我能升職加薪、知道核心秘密的主要原因。
24.
一年後, 我獲得了進入農場南區的權限。
在 V 號試驗田, 我看到了如森林般茂密高聳的麥田,一大片小劉,在風中沉甸甸地搖曳。
當然, 小劉不可食用。
看吧——
蛹群很危險。
但蛹土很神奇。
我們,總是在恐懼與危險中,創造希望和奇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