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是很現實的一段校園霸凌戲碼,作為惡毒反派的我將女主角拖到廁所里,在他人面前狠狠侮辱。
在前幾次試戲裡,我都儘量表現這個角色的兇狠,抓著女主的頭髮就往廁所里薅。
而這一次,我的眼前卻總是浮現出那天夜晚閃動的一幕幕。
【查看《喻德校園女屍案》案件的圖像資料。】
黑皮封面的《紀律本》。
難堪的生日照片。
整齊的衣物。
系統單調的機械音響起:【是否要切換兇手視角?】
【這……】我遲疑起來,【兇手會是霸凌者嗎?故意將她約到男寢六樓,可她作為一個老師很信任的班長,家境也很好,是那麼好欺負的嗎?我總覺得其中怪怪的。】
系統見我不直接切視角,很乾脆地不理我了。
顯然,它對除了殺人及其過程以外的事情都並不關心。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霸凌者對自己的行為,是不太自信的呢?】
「覺夏,到你了!」
我合上劇本,深吸了口氣。
再次站在攝像機機位前時,我沒有第一時間化身惡霸。
我假設眼前是一場盛大熱烈的遊戲,我並非霸凌者,而是一個「策劃者」。在身旁的同夥們將女主按著跪在地上時,我甚至不願意為此沾手。對外我流露的面部情緒是倦怠,但其中卻流露著無比的興奮。
「就是你勾引我男朋友?啊,像你這樣的女孩我見過很多,她們沒有一個比你有趣。」
當然,這只是人物的表面動機。
即讓觀眾可以看懂,理解劇情的一層。
實際上,我以通過設計和實踐霸凌遊戲來實現變態的操控欲和自大,從而釋放內心不合群的不安感,以此達到自我滿足。
女主被撕扯開衣物,在我的腳下渾身瑟瑟發抖。
原來支配另一個人的感受是這樣好。
女主低低的啜泣聲迴蕩在片場裡。
她抬起頭時,眼底有真實的慌張與驚恐,男主恰巧在此時闖了進來。
「卡!」導演喊停,「你剛剛怎麼沒接住覺夏的戲?!好不容易那遍還可以,說了很多遍女主是很慘,但是沒有屈服過,一定要表現出那種倔強感……」
咚!
身後突然傳出很大的聲響。
眾人扭頭看去,卻看到胸口佩戴著白花的王總重重跪倒在地上。
比起上次見面,他衰老得不像樣子,兩鬢斑白。
「江小姐、江小姐……你知道我們家王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能幫白導找到多年懸案的兇手,你剛剛……你會不會也知道些什麼呢?」
沒等我說話,他竟將額頭磕出了血痕。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旁邊還站著一個青年。
他穿著黑襯衣與黑西裝,映襯出脖頸與下巴處一片瓷白。白鈺導演收攏住那把黑色的長柄傘,抬眼遙遙地與我對視一眼。
他要怎麼做呢?
扮演一個正常的熱心人,一邊說些寬慰話一邊將地上的人扶起來嗎?
或者做難過、傷心狀?
然而他一言不發,漠然地在一旁理著傘面上的褶皺。
「王總,節哀順變,您也要保重身體啊!」吳盡塵眼疾手快地去扶地上的王總。
然而王總猛地一揮手,打掉他的手,目眥欲裂:「我女兒就是跟著你們學壞的!」
王婷是王家的獨女,這份父女情讓片場不少人紅了眼眶。
我卻在想,他們知不知道他們在酒桌上狩獵的女性,也同樣是別人家的女兒呢?
「你還這麼年輕,就只有公式套路化的表演了。」
白鈺終於收好了那把傘,對一旁的吳盡塵淡淡道。
片場沒有一個人敢出聲了。
劇組算是停擺了。
坐在化妝室的白鈺很乖地捧著我給他倒的一杯熱水,熱氣濡濕了他長長的睫毛。
「你度假結束了?」
「嗯,你們試播集給他們高層和播出平台負責人看了,他們都對這劇的水準不是特別滿意。考慮換導演,在業內找人,就讓我也來看看。」
「那你……」我有點期待地看著他。
白鈺笑得溫柔無害:「接不了,爛本子,夭折吧。」
我嘆了口氣:「我就是想挑戰一下反派角色。」
「剛剛你那段如果真的播出,會有很多觀眾真情實感地恨你。」
「謝謝,不過……你怎麼穿成這樣?」
他平靜道:「我剛參加完王婷的葬禮。」
10
「喻德校園女屍案」自立案後,就鬧得滿城風雨。
善良的人們自發地為女孩組織起哀悼活動,學校的門口、孔子像下,常常擺放著一支支白色的花束。
「白導,你剛回國,不讓我請你吃一頓飯可就說不過去了。」我笑吟吟地帶著他去車庫。
白鈺掃了眼面前的破哈弗車,微微皺眉:「這不是你的車吧。」
「對啊,顧警官的。」
上了車,副駕駛和中控的儲物架里擺著各種各樣的糖:口香糖、可樂糖、檸檬糖、薄荷糖……足以見得車的主人是個多麼嗜甜又貪嘴的人。
白鈺若有所思:「我回國是想籌備新的劇集。」
「那太好了,你的影迷可早就嗷嗷待哺了!對了,我還要順路去把車還給顧警官。」
「嗯,他畢竟是圈外人,牽扯太多,影響不好。」
我無聊地等著紅綠燈,手指輕敲方向盤。
綠燈閃爍。
我剛要起步就看到一個人影迅速地躥到我的車前!
我猛地踩住剎車。
那人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脖子上掛著一張大的紅色紙牌,看著不像碰瓷的人。我一拉開車門,她號啕著撲在門上:「青天老爺啊!我求你為我們家囡囡做主啊!她是被壞人害的啊!她是冤枉的啊!」
我後退兩步,滿頭冷汗:「大娘,你、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車主……」
老太太茫然地流著淚,一隻眼球的顏色很淡,看上去是盲的。
「囡囡是無辜的……她那麼乖,給她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欺負同學的呀,她連殺只雞都不會……」
「您家孩子叫什麼?」
「黃麗。」
後面車輛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這樣,您先上車,有什麼情況跟公安同志說清楚,他們肯定也不會亂抓人的。我帶您去找他。」
我把她扶到后座。
一路到了警局,老太太簡直要將另一隻眼睛也哭壞了。
「顧唯風,趕緊來,好像與案件有關,人在馬路上攔你的車!」
顧唯風難得沒穿得像港片影星一樣,規規矩矩地穿著制服。他捏了捏鼻樑,點頭道:「好,進來吧。」
雖然沒有人會向我們透露案件進展,但是憑其中的氣氛便能感受到——
他們離破案應該已經很近很近了。
臉上都是較輕鬆的表情。
顧唯風十分小孩子氣地試圖把白鈺關在車裡。
「警官,我家囡囡不可能做壞事的……我一手把她帶大……」
「目前我們也只是找她問話。」
黃麗我記得在那張成績表上,排名很靠前。
所以喻德學校為了優秀的升學率,將她特招進來,還免除了她的學雜費。
「風哥,她一直很不配合,現在要求做精神鑑定……一句話也不肯說!」一旁有下屬憤憤地跑來。
顧唯風腳下一頓,視線在老婦人的身上停了一瞬:「那我去問吧。」
審訊室。
雖然之前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但與影視劇上面的此類場景相差不大。
執法記錄儀的紅點閃爍著,讓我在某個瞬間恍惚。
「黃麗,一月十六日周一的早操期間,你在哪裡?」
「……」
「那天你是否去做了早操?」
「……」
不論怎麼問,穿著校服、剪著樸素的學生頭的少女都一言不發。
「你與你們班班長王婷的關係怎麼樣?最後一次說話是在什麼時候?」
少女將頭低得更深。
氣氛一直僵持著。
「目前物證證據鏈還是比較全的,但是她的戒備心非常重,飛哥,從昨天開始她就一句話也不說……」
顧唯風額上的青筋跳了跳:「以為不說就有用嗎?!」
我悄悄拉了下他的袖子,朝他示意了一下失魂落魄坐在走廊的老太太,小聲說:「你脾氣怎麼還這麼暴的?我覺得魏琳琳和她奶奶,應該是個突破口吧。」
「魏琳琳我們調查過。在去年六月,她跳樓自殺,後來搶救過來了,但人已經成了高位截癱的植物人。」
他說完,便推門進去了。
我想起那張生日照片。
那個被迫扮丑的女孩,她那一年的生日願望,會是什麼?
11
【叮!記錄警局攝像頭布局角度……】
【叮!記錄常見警方審訊話術……】
【叮!更新《喻德女屍案》案件進度……】
我仿佛能看到腦內的系統手舞足蹈、跳起機械舞的樣子。
【系統,我其實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我靠著牆壁,面前代表公正的藍白色包圍著我,【我是你的第一個宿主嗎?那些資料庫里已有的案件、殺人手法等資料,你是怎麼……收集到的呢?】
系統默然無聲。
【如果我不是你的第一個宿主,那麼,之前的那些宿主最後怎麼樣了?】
從腦海的深處,我聽到一聲清晰的嗤笑聲。
與其他任何我所看到的所謂系統文或者金手指都不同,我遍體生寒。
我的身體里寄居著一個惡魔。
可是,可是。
如果它從來都是殺人系統,那為何會被包裝成「演技系統」?
我用力拍了拍腦袋,路過的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審訊室內,問話還在進行。
「你對魏琳琳怎麼看?」
「……」
「你可能不記得了,畢竟你們只做了半學期的同學。」
「怎麼可能不記得?她就是個傻子。」
顧唯風看上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沒有任何的表情波動,語調是一種讓人昏睡般的循循善誘。
「傻子?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也調查過她了?」
顧唯風點點頭,他從懷裡掏出一幅畫,攤開。
畫的內容是所有純白得像雪一樣的綿羊擠在羊圈裡,而一隻黑色的山羊,占據了所有剩下的地方。
「黑羊是誰?」
「……」
黃麗拿著那幅畫看了會,忽然將其撕碎:「現在來問這些有什麼用呢?!為什麼幾個月前沒有人來調查?」
畫布上炭筆塗抹出抹不掉的黑色。
事情說起來並不複雜。
黃麗在喻德學校是家境最差的一批學生,平日裡又不善言辭,很快被王婷一夥五人盯上。
她們會在晚自習的時候在實驗樓里毆打她;
也會將她關在男寢六樓的廁所里整整一夜;
撕光她的試卷、將她的書包扔了,都是家常便飯。
黃麗跟班主任說時,得到的回覆是:「那你不能這麼孤僻,要跟大家好好相處。」
唯一看不慣這些的人,是魏琳琳。
她站出來制止了這一切的結果是,她成為了新的獵物。
而這一次,傷害魏琳琳的卻有六個人了。
「我沒辦法,魏琳琳家比我家好太多了。她可以轉學,可以辦走讀,我不行……」黃麗捂著臉,幾欲崩潰,「我以為她們不會太過分。我知道我應該制止她們,我只是不想再回到被她們霸凌的時候……那天晚自習後,我看到她們堵住了她,我知道,她也同樣……看到了我。」
白羊是救不了另一隻白羊的。
從天台掉下去的魏琳琳不明白這一點。
「魏琳琳出事後,她們消停了一會兒。我……當時雖然痛苦,但,我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她們跟蹤我,也到了我家,甚至捉弄我奶奶。」
「我奶奶一直眼睛不好,她看不清楚的啊!王婷讓我奶奶以為她們是我的朋友……實際上她家根本就不缺錢,卻故意找我奶奶拿錢,吃我奶奶認真做的飯,背地裡卻罵她是『瞎子』。」
黃麗的聲音乾澀得出奇:「你知道嗎,我奶奶規矩了一輩子,連乞丐她都願意送碗粥給人家喝。可像這樣的人,下場都不好。」
魏琳琳的父母想必也從小教導她要幫助他人、善良勇敢,得到的卻是永遠也站不起來的女兒。
善惡有報,是成人世界的童話故事。
「早自習那天, 王婷叫我去男寢。我那天突然就覺得很累,不想讓一切再繼續下去了。」
黃麗輕輕地、苦澀地彎了一下嘴角,「最後啊,我看到那麼貴的衣服,覺得弄髒了很可惜,就脫下來疊好,放在了一邊呢。」
12
走出警局的時候,才發現白鈺一直待在車上。
他像個不會動也不會笑,只是被丟棄的木頭人一樣靠著車窗。
「覺夏,案子順利嗎?」
「嗯, 案子不複雜,而且現場保存得比較好, DNA 也對上了, 很快就破案了。」
「這樣啊。」
「對不起啊,本來說好請你吃飯的,沒想到會耽誤這麼久。」我揉了揉太陽穴, 用力眨了眨眼睛,「好在現在也不太晚, 我知道一家還不錯的烤肉店……」
白鈺遞給我一杯熱咖啡:「沒關係。我只是在這裡會想到很多過去的事, 所以不太想進去。」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好了,我現在回來了, 真是餓死了!」
「諾,」白鈺在我面前晃了晃他的手機螢幕, 「你又又又又又上熱搜了。」
瘋轉的是一個小號爆料號,暱稱為「狗勾是個好文明」。她以條理清晰的文字和照片, 實錘娛勝集團王總的灰色潛規則鏈和利益輸送鏈,其中涉及到著名男演員吳盡塵。
而這個爆料人的照片,我看著似曾相識。
「這不是那天飯局上的小網紅嗎!!她可真厲害, 居然不聲不響地搜集了這麼多證據?!」
我打開我的手機,發現有一條新的好友申請,頭像是一隻看上去很可愛的西施犬。
申請理由:【覺夏姐,有沒有想過,換一個經紀人呢?】
我一怔, 點了通過。
13
《迷失的黑羊》的拍攝進入了無期限停拍。
每個人都知道,幾乎不可能再有重啟的機會。
好在最後合同上籤好的款項還是發下來了。
一晃就到了新春佳節。
網友們震驚地發現,電視上、公交站牌上、電梯里, 都無時無刻滾動著一些公益宣傳視頻!
【我暈,她不拍新戲, 怎麼天天拍消防、公安、交通的小短片啊!!?】
【害別提了, 別人的偶像都在粉絲見面會上見,我姐卻只能在警局開放日見到她!!】
【什麼叫內娛第一熱心腸好市民啊!】
【不過你還真別說,我最近看她感覺變順眼了好多……】
【感覺她面相都開始變了,一身正氣的……】
我:【等等!?我還準備轉型成超級大反派啊喂!】
地鐵通道里人們在我的巨幅海報前穿梭如織, 在正下方還有一行宣傳語:【永遠與正義同行。】
那是一張精緻、美好,讓人心生溫暖的臉。
就好像那笑容里,從沒有過一絲陰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