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阿娘改嫁。
她孤高清冷,不屑宅斗,除了爹,誰也不給好臉色。
我捨不得榮華富貴,⼀邊伺候⽼夫⼈,一邊陪大⼩姐玩——
還要智斗⽩⼩娘,和她那個愛裝的兒⼦。
大家都瞧不起我,怎麼我被⼤⼩姐推下水,就你小⼦端著藥湯來看我?
手段⾼超,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1
阿娘年輕時,是名動京城的才⼥閨秀。
提親的人踏破⻔檻。
可我的舊爹不是個好東西。
中元節放河燈,他拉我娘入暗巷,玷污了阿娘。
外祖⽗為了保全名聲,就將阿娘草草嫁過去了。
阿娘⾃然恨極了,⽣了我後,喝了絕嗣的藥,⾝體虧空也不願再給舊爹⽣兒⼦。
舊爹沒考上功名,靠著祖上的蔭庇,頗有些錢。
他自覺手段雖然低劣,但心是真的,許諾一⽣⼀世⼀雙⼈,保娘和我不愁吃不愁喝。
可舊爹這許諾,才幾年功夫就作廢了。
這幾年,我娘決絕,誓不肯低頭,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作詩。
見我長得幾分像舊爹,便連帶著冷落我,由著我在外邊招貓逗狗,活得和野孩子一樣。
到我五歲那年,舊爹哄得沒耐性了。
來我們院裡掀桌砸碗,留下一句「等你人老珠黃,你跪著求我都沒用」,轉頭納了三妻四妾回來和娘斗。
府里都看舊爹的眼色,自然待我們娘倆不好。
送來的飯是涼的,炭是不夠的。有個王姨娘有善心,蒸了棗糕偷偷塞給我。
只有她給的東西,我吃了不會上吐下瀉,不會一暈就是一整天。
娘卻有骨氣,從我嘴裡扒出來,連油皮紙一起扔出牆。
「不爭氣的東西,怎麼不餓死你?」
娘拂袖閉門,那個除夕夜,我蹲在狗窩旁,咂摸了一整晚的舌頭。
棗糕真香啊。我原本是只想吃那一口,把剩下的都留給阿娘的。
可惜了,一場空。
因此雪上加霜,唯一對我好的王姨娘,聽說阿娘扔了她的棗糕,便再也不塞吃的給我了。
正月十三,我的生辰,我親手做了個糖人,拿去給王姨娘賠罪。
她以牙還牙,把我的糖人扔出高牆。
指著我鼻子罵:「周棄兒,你娘好心當作驢肝肺,怪道大家都厭憎你娘倆!」
周棄兒,周棄兒。
我娘是個才女,她會給我取這樣的爛名字,自然也不是為了好養活我。
我長大一點,知道了舊事後,才明白,她恨舊爹,連帶著也討厭我。
不要緊,阿娘恨我是應該的。
但阿娘棄我,我不能棄我自己。
我也想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我從牆根下撿起糖人,好在正月雪多,沒沾上土,拍一拍就能塞進嘴裡。
那是我第一次見陸春遲。
小小少年,圓頭圓腦,遞來一塊熱乎乎的雞蛋糕:「雪裡的東西涼,吃這個。」
我餓極了,但我不敢吃。
府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也給過我吃的,那都是有代價的——
要麼中毒給他們當笑話看,要麼逼我罵我娘是娼婦。
我掄起巴掌想揍他們:「我娘是這世上頂好的女子,她頂頂乾淨,頂有才華,比你們這些下三濫強百倍!」
我實在餓得瘦弱,一個也沒打到,反被壓在地上當驢騎。
膝蓋和手心都磨破了,那一夜,阿娘罕見地給我端了盆溫水。
我以為她要幫我清洗傷口,沒想到她拽著我的雙手,使勁按進盆里。
那是盆鹽水,流血的傷口處,疼得如火燒。
我哭得撕心裂肺,阿娘摁住我,不准我逃,「這下老實了?再胡說八道,我還替他們教訓你!」
老實了。
那次之後,我誰的吃食都不敢收,誰的話頭都不敢接。
於是我盯著陸春遲手裡的雞蛋糕,咽了咽口水,放了狠話:「少管閒事!我娘都不怕我餓死,你瞎操什麼心?」
凶一點總是好的。凶一點,色厲內荏的人就不敢欺負我了。
我扭頭就跑,後門處,意外撞見阿娘。
沒捨得扔掉的糖人撞在阿娘身上,碎成了渣。
阿娘厭惡地拂拭裙擺,將我向後一推。
「你看見什麼了?」
我當時便猜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阿娘,肯定是見什麼人去了。
我不敢說,裝傻充愣指著她的裙子:「糖人碎阿娘身上了。」
後來我才知道,陸春遲會出現在那裡,是陪他爹來的。
2
陸春遲他爹陸越,在大理寺任職,愛慕了我娘好多年。聽聞陸越只納了一個妾室,正妻的位置始終給我娘留著。
阿娘向來性子孤高,她以前應當是瞧不上陸越的。
只是自打她被壞了身子,低嫁周家,就只剩一個陸越如舊追捧她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那之後,我留了心,又偷偷瞧見過幾次他倆相會。
阿娘把寫好的詩集交給陸越,陸越幫她傳播於世間。
他興許不是最吸引她的,但他肯定是最愛重她的。
痴情等候,倒真讓陸越等著了。
我十二歲那年,舊爹尋花問柳,染了一身髒病,漸漸吃不下東西。
他死時,我跪在門邊遠遠看了一眼。被子下舊爹的胳膊瘦成枯木,紅色的疹子連成了片。
阿娘穿金戴銀地趕來,高聲大笑,罵舊爹活該。
笑中帶淚,她仰頭望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定是老天要我重活一次。」
她在那一刻接受了陸越。
可我想,即便我死了,娘這一輩子再是重新來過,也不會接受我的。
幾個妾室罵她白眼狼,說以後大家守寡,阿娘膝下連個傍身的兒子都沒有,有的是苦日子要熬。
「我的事,輪不著你們置喙。」
阿娘輕飄飄瞥我一眼,像看不相干的阿貓阿狗:「就算無兒無女,你們也奈何不了我。」
才情出眾如阿娘,當然不會過苦日子。三年孝期第二天,門外就敲鑼打鼓,八抬大轎。
是陸越,升任了大理寺卿,壓周家不知幾個頭,一進門,就抱起我娘,深情款款:
「靜雲,我來遲了。」
陸越懷中的阿娘笑了,這是自我記事起這麼多年,頭一回見她笑。
我曾在她高燒時,不眠不休照顧她幾個日夜,她病好時罵我多事,不曾給一個笑臉;
我曾在臘月的雪地里,跪了大半夜,求舊爹賞點炭火過冬。好炭篩出來,盡數投進阿娘的爐子裡,留的殘渣給我自己用,也沒見過她的笑臉。
阿娘,我是個無用的女兒。我拼盡全力愛你護你,永遠比不上旁人。
但人總是矛盾的。我理解並接受阿娘恨我,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對她好。
我心疼她,想看她涅槃重生,做回那隻振翅高飛的鳳凰。
阿娘喜極而泣,緊緊抱住陸越:「陸郎,若非為了你,我早就一頭撞死在周家了。」
郎情妾意,陸越抱著阿娘上了花轎。
留我跟在轎子邊,既不是媒婆也不是陪嫁丫鬟,不倫不類的。
陸越知道阿娘生了個女兒,也猜到了是我。
他問我是想留在周家,還是跟我娘走。
那一瞬,腦海中閃過少年遞雞蛋糕的臉。
陸家再是虎狼窩,又能比周家差到哪兒去呢?
我立即跪地磕頭,認了新爹:「阿爹!阿娘盼您盼了十幾年,今兒我都為她高興!我跟你們走,就算當個燒火丫頭,我也要陪著阿娘和阿爹!」
誰知阿娘隔著轎簾,冷不丁道:「陸郎,便帶她回去做個燒火丫頭。」
心下一片苦澀。
她大概在失望。
失望我沒和爹一樣,早早死在她前頭。
不過不要緊。
燒火丫頭也好。守著灶台,至少不餓肚子。
於是就這樣,我跟著阿娘改嫁。
誰承想,陸家等著我的,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
3
陸家挺好,陸家的飯管夠,不餓肚子。
我守著灶台燒火,只撤下來的邊角料,都夠我吃頓大餐了。
陸越未娶妻,多年來只有一個妾室,姓白。
白小娘生了一兒一女,次子陸春遲苦讀備考,為人也中規中矩,沒什麼可說叨的。倒是長女陸珂,頗受老夫人的寵愛,放整個京城貴女中,都是獨一份的。
這些事,都是另一個燒火丫鬟瑞兒給我講的。
她說兩個月前,陸珂說詩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她想不出那是個什麼光景。老夫人便大手一揮,組車隊、雇侍衛,並四五個照顧起居的一等大丫鬟,送陸珂去西北看大漠風光。
陸珂早已經過了出閣的年紀,老夫人也不捨得她出嫁。陸越一向善待家人,由著老母親溺愛孫女,也樂得看女兒平安喜樂。
瑞兒說,老夫人打算招贅,好讓心肝孫女時刻留在自己身邊。
我聽著,自然羨慕。
我羨慕的不是陸珂錦衣玉食。
我羨慕有這麼多人愛她。
瑞兒見我失神,似是瞅准了時機,看著我道:「說來,你娘嫁給我家老爺,你也是個小姐呀!怎麼來和我們下人一起做飯呢?」
我將大廚片出來的鴨骨頭炸得酥脆,嚼起來滿嘴骨香,我拿起一塊給她,「當小姐有什麼好?小姐可吃不著這麼香的炸鴨骨。」
瑞兒咯咯笑,眼珠子一轉,問我:「棄兒,你娘為什麼不疼你呢?不會是你家出過什麼事吧?」
這樣的話,自打進陸府,就總有嬤嬤丫鬟來打問。
他們大概也聽到了些關於舊爹和阿娘之間的風言風語。
但至少,別想從我嘴裡得到印證。
阿娘已經在往前走了,我想讓往事隨風去,別再絆倒她。
我把鴨骨頭吐進柴火堆里,「不疼就不疼唄,爹不疼娘不愛,難道我還不活了?」
瑞兒自討沒趣,起身去了後院洗菜。
不多時,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自門邊響起,陌生卻透著一絲熟悉。
「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我扭頭看去,是多年未見的陸春遲。
我認得他,他的那雙眼睛總是清亮亮的,一看就是沒吃過苦,也沒見過什麼腌臢事的。
他如今已經及冠了,年少時逶落身後的長髮,悉數被一支白玉簪子束起,發絛垂在身後。
端的是溫潤君子。
我向他行禮道:「少爺,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陸春遲卻不走,徑直走到菜籃子前,拿出幾枚雞蛋。
他又要了麵粉和糖。
他做起點心,手熟得像個大廚。
掐著點打開籠屜,蒸熟的赫然是雞蛋糕。
我沒忍住驚嘆:「你還會做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