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春日遲完整後續

2025-09-19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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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春遲遞了一塊給我,擺明是衝著我來的:「五年前的你沒嘗,如今親眼看我沒下毒,是不是可以嘗一口了?」

我沒想到,他還記得當年的事。

我也沒敢想,當年他是單純的善意。

我當著他的面吃起來,吃著吃著就忍不住笑了。

「好甜啊,少爺。」

他也跟著莞爾,手裡早端了碗清水給我潤嗓子,「春遲,我叫陸春遲。你是繼母的女兒,不該叫我少爺。」

我喝了水,吃完了雞蛋糕。

我抬頭沖他笑:「她只有兩個孩子,是你和大小姐。我現在是燒火丫頭,就該叫你少爺。」

娘准我跟來,是只讓我做個燒火丫頭的。

她住的春暉園離灶房最遠,我也有意避開出門採買的活,這樣她就不會再看見我了。

曾在周家時,她深夜醉酒,死盯著我。盯著盯著,她將我拉進了懷裡。

娘的懷裡是香的,是暖的。

她驀地捂住我的眼睛,指尖按得我太陽穴生疼。

「和那個禽獸長得一模一樣,真想剜了你這雙眼睛……」

從那以後,我不再抬眸看娘。

而如今,能讓她眼不見、心不煩,大概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誰知,陸春遲卻說道:「既然想安心做個丫鬟,不如我引薦你去祖母院裡?她老人家向來心善,你想吃什麼,她都會給你的。」

吃的都夠誘惑我了,陸春遲卻拋出更多的好處:「祖母身邊只二等丫鬟,每個月都能領一兩銀子,吃穿用度都能私下變賣,你不想攢些錢嗎?」

我問他:「我攢錢做什麼呢?阿娘並不缺錢,她就算缺,也不會收我的錢。」

夏雨初霽,傍晚的霞光綺麗,打進窗,染得陸春遲的眸子也一片絢爛。

他聲音清越,反問我:「圍著阿娘走到今天,你就不想攢點錢,走出去看看,過一過自己的人生嗎?」

我用向娘贖罪造牢籠,將自己困住。十幾年來,天昏地暗。

可陸春遲的引薦,撬開了這牢籠的一隙。

見了光,我自然就生了飛出去的心。

可陸春遲呢?他又圖什麼?

4

傳聞中面慈心善的人很多,但不少都是裝的。

我在周家只遇到一個王姨娘是真善,來了陸家也不得不提防。

可我對老夫人防不起來。

能把庶出的孫女真心實意寵上天,送她讀書、明理、見人世間,至少打心底,老夫人定然是能體會女子的苦楚的。

她見我第一面,就來拉我的手。

白髮白眉的老夫人皺著眼,她問我:「好孩子,餓不餓?」

我守著禮數回不餓,可低頭間,老夫人已將一盤桃酥放到了我手裡。

老夫人責怪陸春遲:「這樣瘦弱的小丫頭,你怎能讓她來做粗活呢?」

我怕她不要我,忙跪下磕頭:「老夫人,我看著瘦,手上有的是力氣。灶房的柴火我一次能背兩大捆,您帶著我,倘若出門在外車馬不得行處,我背著您走。」

老夫人扶起我,捋了捋我的耳邊碎發。

她對我下命令:「一個月內,你若能吃胖些,我便收下你。」

看著那副慈眉善目,我沒骨氣地鼻腔發酸、眼眶發紅。

我實在是個沒本事的人,一點點善意的關懷,都足夠讓我掉眼淚。

我背過身去,和著眼淚吃桃酥。

老夫人拉我坐下,讓我緩一緩再吃。

她說:「哭的時候不興吃東西,眼淚拌過的,都沾著酸苦味兒。」

她提起她年少時,那時京中盛行纖纖細腰,她又是個貪嘴愛吃的。

「那時候啊,我娘掐著我的腰,說要我減下去七分,怎麼能呢?」老夫人講起故事來,大大小小的丫鬟們便都圍了過來。

我聽得入神,自然也忘了哭。

「我就和我娘犟嘴,說把腸子肚子都掏出來,我也未必能減七分。」

「可是犟嘴也沒用啊,娘整日盯著我量腰,我若哪一日比前一日胖了,她就拿藤條抽我。我就哭呀,眼淚掉進嘴裡,連我最愛吃的雞蛋糕都不甜了。」

提起雞蛋糕,我猛地看向坐在下座的陸春遲。

也許是因為老夫人愛吃雞蛋糕,陸春遲才學著做的。

老夫人扭臉問我:「人人都去做的,便一定都是對的嗎?」

我驀地想起阿娘。

當年,她會下嫁舊爹,也是為著所謂的規矩。

被壞了身子的女子便是「髒了」,髒了就不能嫁給好人家。

甚至還得嫁給壞了自己身子的男人,美其名曰守貞潔。

想起阿娘的遭遇,我恨得直搖頭。

「人人都去做的,不一定都是對的。他們想要無辜的人聽話,想要受害的人閉嘴,怎麼能是對的呢!」

我又想掉眼淚了。

朦朧淚眼中,陸春遲遞來一塊帕子。

他要去溫書了,只勸我道:「那便盡力去做你認為對的事。」

他踏著夕暉離去,背影頎長,青衫飄逸。

我從沒敢奢望過有人能將我從泥潭裡拔出來。

我陷得太深了,若要救我,對方也得髒了衣角。

可陸春遲似乎打定了主意。

他就想逼著我活出個人樣來。

5

我在老夫人的院裡落腳了。

不敢平白受人恩惠,精細的活計我不會,但照看爐火、燒水搬桌我還是會的。

李嬤嬤見我篩細炭的模樣,告到老夫人面前去:「用火時一塊燒透了才添另一塊,不用火時碎的鋪在整的上,生怕燒多了。又不叫她花錢買炭,真是好小家子氣!」

一向和顏悅色的老夫人,難得神色肅然:「李嬤嬤,你當年投奔我來,也是家裡揭不開鍋要賣女兒,我好心收下你們母女兩人,怎的今日忘本?卻不知富從儉中來的道理?」

老夫人寬慰我,要我別往心裡去。

她誇我做得好,送了好些炭給我,說要我安心過冬。

我沒忍住,問她:「新夫人那裡也有嗎?」

我知道,以周家上下的品行,是不會苛待阿娘的。

我只是有些想她,想聽聽她的消息。

老夫人知道我的身份,也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了不少和阿娘相關的話。

說陸越如何與她舉案齊眉,如何好吃的、好穿的都緊著她;

說陸春遲也知禮節,奉我娘為主母,處處盡孝心,阿娘很喜歡他;

老夫人還提起白小娘——

「她十四歲便進府了,貼身照看越兒。本是個不識字的農家女,為了侍奉越兒讀書,愣是自學寫字,越兒的每本書放在哪裡,她比越兒自己都清楚。如此懂事知禮節,自然也不會與你娘纏鬥。」

不論白小娘圖什麼,這拔尖的用心,就值得陸家善待她了。

老夫人說,後來是白小娘自己主動提的,她知道陸越心中已有至愛,她不求真心,只求能討個妾室的身份,生兒育女,安度晚年。

我聽著,點頭說道:「白小娘是個聰明的。陸家於她而言,是知根知底更是奉獻了全部的地方,既然終究要相夫教子,不如留在陸家。」

不知這話怎麼傳著傳著,就成了我覺得白小娘心機過深,我怕她留在陸家,會和我阿娘爭寵。

如是,陸珂看完大漠孤煙直,一回府,拜過阿娘後就來找我的茬。

她和周家的大小姐很像,因著自小被寵愛著長大,張揚恣意,護起生母來就和小狼崽一樣。

花園曲橋上,陸珂攔住我的去路。

她見我手裡抱著一盤雞蛋糕,冷嘲熱諷道:「你娘不疼你,巴結祖母本也沒什麼,你卻憑什麼煽風點火,說我小娘的不是?」

我正要辯解,她身後的大丫鬟比她還風風火火,過來一把將我推下了橋。

時值十一月,二九時節,湖水已經冰冷徹骨了。

我掙扎了幾下,手腳便盡數抽筋,很快就被湖水淹沒。

湖水真冰啊。

昏迷前的一刻,我突然好想念阿娘的懷抱。

哪怕那份溫暖,她從不曾想給過我一分。

6

我在比阿娘懷抱還溫暖的錦榻上醒來。

天光極暗,我看不真切,卻也瞧出我蓋的被面是蜀錦的,床幃是暖紅色的軟煙羅。

這樣好的陳設,只有大小姐陸珂的房中有。

我嚇得驚坐起身,額上的濕布掉落手心。

隱約看去,陸珂在房中焦急地來回踱步,精緻的眉眼皺在一處也是好看的。

她在數落那個推我下水的大丫鬟:「說話就是了,動手做什麼?你看她那個小身板,經得住你那一下嗎?大夫說了若再高燒兩日,她怕是要燒壞腦袋,到時候你養她一輩子吧!」

那大丫鬟倒也耿直:「姑娘別急了,我不是見她說白小娘的不好,一時氣急嘛!我養就我養,我家三個妹妹,我最會養小姑娘了。」

陸珂將自己的腦門一拍,「也怪我,該問清楚再去找她的。這下好了,從祖母那聽全了,才知是冤枉人家了。」

我燒得嗓子干疼,沒忍住咳了幾下。

陸珂扭過頭,沖我跑了過來。

她的祖母不會逼她瘦腰,她被養得珠圓玉潤——

十指卻不算蔥蘢,她的指尖有繭子,許是平日還會練武。

陸珂按著我,讓我原躺下。

她命人倒了水來,要我喝下。

我不敢輕易入口,搖了搖頭,轉而說道:「可以煩請大小姐房中點幾盞燈嗎?我想穿我的鞋回老夫人院裡去,實在看不真切。」

陸珂怔了好一會兒,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個直爽的大丫鬟又忍不住張口了:「這會兒白日大晴天的,周棄兒,你怎麼能看不清呢?」

陸珂拍打她的手背,「福盈,就你話多,還不快去請大夫?」

大夫來看了,說許是我高燒太久,燒壞了眼睛。

開了些藥膏,讓我日日敷著。

老夫人為此事動了氣,罰陸珂為我做一日三餐。老夫人還不准我搬回去,要我就住在陸珂的閨房,哪日能看見了再走。

陸珂大約也心裡難受,每每給我喂飯時都沉默不語。

我如坐針氈,摸索著攥住她的手。

「大小姐,你帶我去找老夫人,原是誤會一場。我向老夫人解釋清楚,可不能讓你們生了嫌隙啊!」

久久沉默,沉默到那隻手反握住我的手。

「好生養病。等你的眼睛好起來,自己去見老夫人。」

聽到那人的聲音,我猛地撒開手。

卻又如飲鴆止渴,慌忙去尋那隻手,緊緊抱在懷裡。

一瞬間眼淚決眶,刺激得眼睛更疼了。

我嘴唇打顫,唯恐是夢中:「娘?」

十幾年來,我做夢都不敢想。

我娘會在我生病的時候,親手喂我一口甜粥。

她似是不習慣我們之間的親密,立馬抽回了手。

我不敢再得寸進尺,忙擠出笑臉說道:「沒事的娘,你最不愛看我的眼睛,瞎了也好。」

風雪拍打窗欞,我想起舊光景,「娘,你吃花生會起紅疹子,我一去灶房就告訴他們了,不讓人往你房裡送有花生的吃食。」

「娘,你別擔心我,老夫人待我極好,和大小姐也只是誤會一場。往後我一定不生事,一定安安靜靜待著,不讓你掛心,好不好?」

「娘……」她一個字都不回應,我不敢再繼續說了。

我看不到她,這一次,我沒法察言觀色了。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她突然將手裡的藥碗摔在地上,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你為什麼不恨我?你應該恨我的!你應該恨我的……」

娘衝出門去,風雪湧進來,吹散了我手中握過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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