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守著的丫鬟不明就裡,問我對夫人說了什麼。
我垂下頭,腸胃一陣絞痛,胸腔里湧起血腥味兒。
「我說錯話了。」
我不該像一個尋常的孩子,去問候我的阿娘。
她今晚帶著毒藥來,大概是想聽些我恨她怨她的話。
這樣,她就能安心地給我喂完,不留遺憾地送我去死。
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擰巴不比我少。她恨我卻做不到極致,她想讓我死卻又留著一絲心軟。
阿娘大概明白,我也無辜。可她沒法愛我。
愛我,是在傷害她自己。
而我呢,總是心懷不可能發生的希望,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傷害阿娘。
很快,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是陸春遲的聲音:「周棄兒,快張嘴!」
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最後是他掐住我的臉,抬起我的頭,灌下了一碗濃濃的藥汁。
真苦啊。
反倒是阿娘的那碗毒藥,用心地加了蜂蜜和紅糖,一路甜進肚子裡。
陸春遲說,自打我做燒火丫頭,我娘就沒去過灶房那一片。今天她突然踏足,他覺得不對勁,暗自跟著,看阿娘親手熬了一碗粥。
他疑惑這粥是給誰的,一路跟著,見她提進我房裡,他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於是陸春遲立馬返回灶房,尋了底子去配解藥,等我娘走遠了才進來。
「我若當眾揭穿她,少不了要送她去衙門治罪。對不住,棄兒,我怕阿爹會肝腸寸斷,才沒有鬧大,只暗自找了解藥來救你。」
是人都會有自己的私心,我一生護著我娘,陸春遲自然也該護著他爹。
「多謝你來救我。」
再次昏迷前,我摸索著攥住了陸春遲的手腕。
「那就當做無事發生吧,陸春遲。」
他大概也清楚,我不會追究的。
我不會做傷害我娘的事。
可只要我在她身邊,只要她能聽到關於我的消息,她就會不高興。
她就會想起那些歷歷在目的痛苦。
而今日的幸福,永遠不會抵消過去的痛苦。
7
過了小半個月,我的眼睛能看見了。
所幸阿娘喂給我的毒藥不多,加上陸春遲偷偷送藥,養了這些日子,也全好了。
我回到老夫人院裡,她心疼得眼睛泛紅,「可憐見的,才養胖了點兒,如今全消瘦下去了。」
我乖乖地伏在老夫人的膝頭,「承蒙老夫人垂憐,大小姐和少爺又照顧有加,能保下這條命,棄兒知足了。」
陸珂提著食盒來尋我——
自打照顧我後,本就愛鑽營美食的陸珂,更是紮根在灶頭前,變著法地做膳食補品給我吃。
她一邊端出一盅老鴨湯來,一邊對我說道:「什麼棄兒棄兒的,要我說,不如跟我從玉字,叫琦兒吧?」
我呢喃著:「琦兒,周琦兒?」
老夫人輕撫我的後腦,笑著點頭,「瑰意琦行,是個好字,配得上你。」
於是從這一日起,周棄兒成了周琦兒。
被阿娘厭棄的孩子,終於有人視為寶玉,疼惜照顧。
我抬頭望天,不覺已是萬物復甦的早春。
我突然想起舊爹死的那天,仰頭看天的阿娘。
她那一刻放過了自己,選擇接受陸越,重新來過。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周棄兒的執著——
執著於解開阿娘的心結,執著於與阿娘修好。
也許人與人的緣分,不該被所謂的關係限制。即便是至親,也不必非得強求一個深情厚意。
是我自己將自己按進泥潭,陷得太深了。
那日之後,我放下所有防備,在老夫人這裡認認真真做二等丫鬟,學那些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手藝。
刺繡針黹能賣錢,我學;煲湯炒菜能賣錢,我也學;陸珂說貴女之間平日愛傳看一些話本子,需得人謄抄好送去,隨手給的賞錢都夠我三五個月的月錢。
可我打小隻偷偷聽過周家小姐們閨塾師講課,認得的字不多,更遑論寫一手能被貴女們打賞的好字了。
誰知陸春遲提著一食盒不重樣的精緻糕點來找我,「琦兒,這可都是我親手研製的,寶芳齋都買不到,你每跟我學寫十頁字,我便送你一塊,好不好?」
我撇撇嘴,「大家都說練字是童子功,我一時半會兒哪能做到呢。」
「還沒開始做,就別輕言放棄嘛。」我還一個字都沒寫,陸春遲就將一塊棗花糕放進我的手心。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千里之路,始於足下。我當初學寫字時,也以為要數十年的功夫,可其實每日只練一個時辰,十個月便能寫得一手好字了。」
「琦兒,你也不求做大書法家,只寫得夠清秀,能抄書便可,何必畏懼呢?」
在陸春遲熾熱的目光中,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是啊,有些路,雖然陌生但不必妖魔化,踏出第一步就好。
於是我開始跟著陸春遲學寫字,跟著陸珂學防身術。
那段日子,我過得很快樂。
仿佛真的擁有了疼我愛我的家人:有活潑好動的長姐,有端方文靜的二哥,還有慈愛心善的祖母。
因跟著陸春遲經常出入書房,我看到了陸越幫阿娘編撰的詩集。
陸春遲教我認了不少字,我看懂了阿娘寫的那些詩。
詩文分明有一道分水嶺:之前是閨閣中的恣意開朗,之後是深宅里的幽怨仇恨。
無論是悲是喜,都難掩字詞間的才氣。
這是我頭一回在陸家提起阿娘的舊事:「陸春遲,你說,倘若我娘當初沒有遭遇毒手,現在會不會和心愛的人過著美滿的日子,才名遠揚,然後還有……」
「還有自己真心疼愛的孩子。」
我垂下頭,再一次為著不可得的親情神傷。
陸春遲提筆寫下一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病樹前頭,萬木春。
春日雖遲,可只要人還活著,就該奔著春光去,掙扎著從病枝里生出花來。
哪怕那個過程,要抽筋剔骨,痛苦非常。
陸春遲的這句詩,我後來記了一輩子。
再苦再難的時候,我也記著,寫在紙上、寫在雪地里,告訴自己一定還有路能走。
當年陸春遲練字,每日一個時辰,我便少睡多寫,每日花兩個時辰,沒想到不到六個月,便能寫得像模像樣了。
陸珂誇我聰穎,脫口而出:「名動天下的才女之女,當然——」
她猛地住口,偷覷我的神色。
她並不知道,我已經放下了。
我放下所有心結,放下所有的不可得之物。
只有我放過我自己,才能真正地幫到阿娘。
8
於是我沖陸珂莞爾,「當然該繼承幾分我阿娘的天資聰穎。」
她也是個機靈通透的人,聽我這樣說,立馬將我攬入懷中。
「琦兒,拿得起,放得下,真是個好姑娘。」
她很喜歡誇我,那些甜言蜜語雖然不能當飯吃,但是滋養了和我身體一樣瘦弱的自尊。
我廢寢忘食地做針線、做糕點、抄話本子,到陸家不過兩年,就已經攢了不少錢。
我問陸珂,大漠孤煙直好不好看。
她回我道:「西北的大漠風沙迷人眼,但是長河落日,著實壯觀。江南雖陰雨連綿,但小橋流水又是另一番意趣。」
「琦兒,親眼去看看吧,不登高山,怎知天地寬廣呢?」
我頭一次主動拉起一個人的手。
我撫著陸珂的掌心,那層薄繭她一向引以為傲。
「陸珂,我曾經很想活成你的樣子,我羨慕你命好,羨慕有很多人愛你。」
她靜靜傾聽,我輕聲絮叨。
「可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人生,我的路也註定與你的不一樣。我會好好活下去的,至少,不該辜負遇見你們的好運。」
熟悉的雞蛋糕的甜香傳來,我知道,陸春遲大概又偷偷站在迴廊處,聽我說這些微不足道的傻話。
我們都心照不宣,在為我的離開,鋪下每一步路。
至此,我才醒悟,陸春遲到底在圖什麼。
此前我在周家,除了王姨娘的施捨,沒有遇到過無所求的善心。
更多的,是三妻四妾之間無止境的纏鬥,是兄弟姐妹對我的霸凌欺辱。
我懷著最大的敵意來到陸家,這才方知,世上原來真的有善人。
老夫人的善,養育了陸家子孫的善。
所以陸越會摒棄世俗,痴痴等候我娘;所以陸春遲會不計前嫌,一次又一次對我伸出援手。
連一開始鬧了不愉快的陸珂,也真心憐我護我,誠心誠意地幫我賺錢攢錢。
陸家所求,不過家宅安寧。
那我離開,與阿娘死生不復相見,她見不到我,漸漸淡忘,也該是對她、對陸家都好的。
而我呢,陸春遲說得對,圍著阿娘走到今天, 我也該走出去看看,過一過自己的人生。
我離開那日, 又是一年春時。
開年下了幾場大雪, 遲遲不見轉暖, 春日便也較往年來得晚了些。
莫道春來遲,來了便是好的。
我挑了個晨光熹微的晴日出發, 包袱里背著我攢下的盤纏、老夫人給的體己錢、陸春遲親手做的炊餅,還有陸珂珍藏多年的一把防身匕首。
前一晚我說要走時, 老夫人忍不住落淚, 幾番哽咽,說我就是太懂事, 才委屈了自己。
我搖搖頭,輕撫老夫人的肩頭。
「有幸得老夫人的照料,琦兒不委屈, 」我在老夫人面前掐腰,「您看, 我長胖了一大圈呢。」
老夫人被我逗笑了,那晚留我說了一夜的話, 才肯放我清晨離去。
臨走時,我衝著阿娘住的春暉園磕了三個頭。
我有許多的祝願, 最終只在心底默念:「願阿娘早日淡忘我, 不再因我而為難自己。」
陸珂問我,這一別恐怕再難相見, 要不要再去見娘一面。
「不必了。也請你們不要特意告訴阿娘我走了,她若不問起, 你們就不必再提我。」
而陸春遲,遲遲不見他的人影。
我要去渡口趕船, 便托陸珂向陸春遲辭行。
誰知紅牆黛瓦下, 陸春遲急急趕來——
一如年少時, 他遞來熱騰騰的雞蛋糕, 「走得真急,好在是出鍋了。吃口熱乎的再走吧, 琦兒。」
這一次,我不假思索接過,大口大口喂進嘴裡。
老夫人說得對,眼淚拌著, 連最愛吃的雞蛋糕都不甜了。
「琦兒, 別哭。想我們了就回來,陸家永遠是你的家。」
我乖乖點頭,從懷中取出那日陸春遲遞給我的帕子,擦去眼淚。
「再會了,陸春遲。」
與他擦肩而過, 剛擦乾的眼淚又添新痕。
也許,這不僅是我和阿娘的最後一面,也是我與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但路還要朝前走。
我狠勁抹掉眼淚, 加快了步子,大步流星朝渡口走去。
若我此刻退縮, 那才是真的對不起他們。
走出去,才能見天寬地廣。
走出去,才能掙脫我束住自己的牢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