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婚前夜,敵國突然來襲。
我的夫君被南國皇帝親手砍下頭顱,死無全⼫。
可那狗皇帝竟對我⼀⻅傾心,想要納我為妃。
嚇得我命⼈連夜尋來了十二位面首,徹夜荒唐。
我要讓他明白,哪怕全天下的男子皆可入我帷帳。
也只有他,不配。
1
我是漠北最尊貴的⻓公主。
聽聞我出生那⽇。
王城⾥的烈酒被飲空了三百壇。
歡呼聲響徹天際。
⽗王自少年起就四處征戰,渾身筋骨被刀劍磋磨出了⼀身的傷病。
過了不惑之年才得了我這麼⼀個⼥⼉。
漠北的兒女,只認彎刀和熱血。
從不認男女尊卑。
我這⻓公主,當得比中原的太子還要威風。
在我及笄那天,父王下了一道詔令。
「我的公主,是⻓生天賜予漠北最珍貴的禮物。
能配得上她的夫婿,只能是整個漠北最勇敢的男兒!」
可如何算是最勇敢呢?
詔令發出的幾日,王族的少年們爭先恐後地來了王庭。
他們把父王的宮殿變成演武場。
在大殿中央舞刀弄槍,打成一片。
刀劍都撞出了火星,他們的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空氣里全是野蠻的氣息。
我坐在王座旁,支著下巴,甚是無聊地看著他們。
忽然,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
殿上的打鬥戛然而止。
一股強烈的血腥氣猛地沖了進來。
一個人影逆著光,踉蹌著走入。
他幾乎成了一個血人,破碎的衣袍被暗紅浸透。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的背上,披著一張雪白的狼皮!
不帶一絲雜色,就像剛落下的新雪。
他手中還提著一顆碩大的白狼頭。
那雙灰藍色的狼眼至死都露著凶暴與不甘。
是雪狼王!
他殺了漠北最兇悍的雪狼王!
整個大殿霎時死寂一片,只能聽到少年粗重的喘息聲。
他跪伏在我腳下,抬起頭,目光深情地望向我。
眼神就像夜裡最亮的那顆星星。
閃得我雙頰發燙,心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拜見王上、長公主。」
他把狼頭輕輕放下,朝我伸出了握成拳頭的手。
我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
把他沾了血的拳頭放進掌心,輕輕地掰開他的手指。
碩大的狼牙被做成了項鍊,靜靜躺在他手心裡。
「你叫什麼名字?」
「阿赫達。」
「公主,我從兒時起就心悅於你。」
「為了你,我才能變成漠北最勇敢的男兒。」
原來這就是一見傾心的感覺……
我欣喜地扶他起身,「父王,我要選他做我的夫君。」
2
我們大婚的前夜,整個漠北都喜氣洋洋的。
烹羊宰牛,美酒無數。
歌姬們赤足踩著歡快的鼓點。
我也激動得徹夜未眠,天才剛蒙蒙亮就坐起來梳妝打扮。
老嬤嬤用象牙梳輕輕順過我瀑布般的長髮。
「棠月公主,您是我們漠北的神女,是長生天最美的恩賜。」
她的聲音裡帶著喜悅的哽咽。
我抹勻胭脂,換上了華美的大紅嫁衣。
人人都說長公主長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好似神女下凡。
我望向鏡中嬌艷的容顏,滿意地紅了臉。
手指摩挲著胸前的狼牙項鍊。
想像著阿赫達牽起我的手。
對著長生天,對著父王,再對著彼此,深深叩拜。
想像著他那雙充滿野性的眸子裡,會為我漾開怎樣的溫柔。
可我沒等來我的夫君。
卻等來了一場漫天大火!
劃破夜空的悽厲哀嚎聲驟然響起!
是南國鐵騎的錚錚馬蹄,踏碎了我的大婚前夜!
「是突襲!南國人打進來了!」
「保護好王上和長公主!他們在屠城!」
慘叫聲、兵刃聲、怒吼聲……瞬間將所有的喜慶笙歌撕得粉碎。
我猛地站起身來,鳳冠上的珠翠劇烈搖晃。
我衝到大殿門口,看到的再也不是我熟悉的、祥和歡騰的漠北。
刀光劍影殺了一夜,鮮血浸透了黃沙,匯成溪流,汩汩地流淌開來。
那血,粘稠得嚇人。
和四處貼著的大紅「囍」字,融成了一片無比刺眼的猩紅。
我的子民們,剛剛都還在為我歡呼慶賀,此刻卻成了冷冰冰的屍首……
3
所有的漠北男兒都上了戰場。
留下城中的老弱婦孺們,我讓人把她們安置進皇宮裡。
不顧宮人的阻攔,我摘掉鳳冠,抽起一把長刀,不顧一切地策馬奔向戰場。
馬蹄從無數漠北人的屍體邊上踏了過去。
我渾身發抖,險些墜落下馬。
在一片血色和火光中,我看到了他。
我的新郎。
那個為了我孤身一人殺死狼王、整個漠北最勇敢的男兒。
他渾身是傷,身上的大紅喜服被砍得破爛稀碎。
卻仍死死地護在宮門之前。
「阿赫達!」
「不要!!!」
一道寒光閃過。
南國的狗皇帝騎著高頭大馬飛速衝過來,揮下了手中的屠刀。
我夫君的頭顱,帶著噴涌如泉的熱血,飛了起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拉長。
那顆頭顱滾落在了泥濘和血泊之中。
腦後的髮髻上還繫著新郎官的紅綢髮帶。
我霎時從馬上跌落下來,顧不上身上的疼痛。
像瘋了一樣,推開死死阻攔我的士兵。
扯下喜服,踢掉了婚鞋。
赤著腳,跌跌撞撞,狂奔向他。
跨過一具又一具屍骸,跌倒了又爬起來。
我終於撲到了他的身邊。
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抱起了那顆頭顱。
他的臉頰還是溫的,雙眼還睜著,還留著最後一刻的驚怒與不甘。
甚至來不及對他的新婚妻子說句話……
我把他的頭顱死死摟在懷裡。
悲憤地仰起頭,對著蒼天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慢著!」
南國狗皇帝揮手退下了向我靠近的兵馬。
舉著長矛,緩緩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緊緊護著手中的頭顱,雙目猩紅死死瞪住他。
滔天的恨意快要將我撕裂。
我掙扎著徒手握住刀尖,血從指尖不斷滲出來。
「狗皇帝!還我夫君命來!」
他卻鬆了手,仿佛在戲謔地看著我。
就像猛獸在吞掉獵物之前,先玩味地戲耍一番。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立馬把長矛調轉方向,對著他狠狠刺過去……
「護駕!護駕!」
兵馬霎時亂成一團。
他卻仍舊面不改色,絲毫不慌。
順著我的力道扯過長矛,側身一閃,把我擁入懷中。
阿赫達的頭顱被他撞飛出去,我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幫他閉上眼睛……
來不及掙脫,我便昏死了過去……
4
南國的軍隊營帳內外,重兵層層把守。
我被關押了起來,作為他們的俘虜。
父王擔憂我的安危,暫且帶著兵馬退回了城內。
狗皇帝卻假惺惺地命人每日來帳中為我梳洗伺候,侍奉左右。
非但沒有綁住我,還演得好似要將我奉為座上賓。
我渾渾噩噩,終日拒絕進食。
那日漠北大敗,是因為我們措手不及、毫無準備。
南國人陰險狡詐,又殘忍至極。
特意選在我大婚前夜突襲,讓無數漠北子民成為刀下冤魂。
好在漠北的氣候與中原大相逕庭,終日黃沙漫天,乾燥酷熱。
這一戰,並沒有他們想得那麼容易。
他們摸不准沙漠複雜又遼闊的地形。
連著三次再開戰,都吃了癟。
最近的一次,他們誤入了流沙窪地。
上千名南國的兵將霎時就被流沙巨口吞噬,在烈日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嚇得他們也不敢再貿然開戰。
兩軍就這樣僵持了好幾日。
我在心中盤算著,倘若我自戕在這,漠北軍就可以不再有顧慮。
沒準帶著仇恨來勢洶洶,可以把他們圍在沙漠裡一舉殲滅。
可這狗皇帝也像做足了開戰的準備,那日前來增援的軍隊密密麻麻。
多到蓋住了遠處的黃沙。
我又怕再開戰,漠北軍又會元氣大損,死傷無數。
正苦惱於要不要殉國。
帳外卻傳來了他們要班師回朝的消息。
「放我回去!」
「我要見你們的皇帝!」
話音剛落,帳內就閃進一個明黃色的身影。
一見到他,我甚至想立刻化身成惡鬼找他索命。
可他望向我的眼神,卻有些不太對勁。
「蕭棠月,我已與你父王休戰議和。」
「條件是什麼?」
我心中惴惴不安。
「你隨南國軍隊一同返程,做我南國的質子。」
「你須得好好活著,有你在,南國和漠北,才能相安無事。」
我癱倒在地,失了所有氣力。
從此以後,我便要做仇人的籠中鳥。
就連生死,也由不得自己……
5
啟程的這日,漠北的長公主再也回不去家了。
馬車駛過黃沙漫天的沙漠。
又駛進了不屬於我的春天。
南國的風是軟的,帶著令我作嘔的花香。
我被軟禁在了所謂的公主府中。
我赤腳踩在鋪滿錦緞的寢殿里,看著銅鏡中那個披頭散髮、面色慘白的女人。
這還是漠北最驕傲的長公主嗎?
「公主殿下,陛下又送賞賜來了。」侍女跪在門外,聲音發抖。
「陛下還為您準備了十二道南國名菜,看看能否合您的胃口。」
我抓起妝檯上的金簪擲向門框:「給我全都扔去喂狗!」
簪子深深扎進木框,尾端還在震顫。
「公主好身手。」
慵懶的嗓音從殿外傳來,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南國狗皇帝謝珩倚在門邊。
就是這雙手,親手斬下了阿赫達的頭顱。
如今他卻用它們提著食盒,想讓我品嘗。
我再也忍不住,揮手打翻了那些佳肴。
撲到門外不住地乾嘔了起來。
「來人,帶公主下去更衣。」
6
謝珩的耐心,遠比我想像中的要多很多。
不論我的態度多麼惡劣。
言語不敬、禮數不周。
甚至多次當著他的面將他的賞賜盡數毀壞砸爛。
他卻還是樂此不疲地來往於我的公主府。
還給我作為公主的地位權勢,府中下人全都任我差遣。
好像我不是南國的質子,而是貴客。
一想到他望向我那種深情意切的眼神。
我就覺得噁心。
國恨家仇,就像一堵永遠也跨不過去的高牆,豎在我和他之間。
每一次見他,我都在拚命克制著自己。
腦海中已經設想過無數次要親手殺了他!
為我的夫君阿赫達,為我漠北的眾多亡魂報仇!
可他卻說:「謝棠月,我會重新給你一個家。」
「我不信你是永遠都捂不化的冰。」
「我會好好等著你,等你心甘情願做我的妃子。」
我嘴角掠過一絲冷笑。
南國的皇帝,真是天真又可笑。
許是平日裡上趕著承寵的妃子太多,沒見過我這種桀驁不馴的。
妄想征服我,還想讓我心甘情願為妃。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自從來了南國,我每晚都會被噩夢驚醒。
夢中的阿赫達還睜著那雙憤恨不甘的眼睛。
那個為我殺了狼王的勇士,卻連全屍都沒能留下。
謝珩,你怎麼敢?!
你當真以為你是南國的皇帝,就能擁有所有的一切嗎?
可我不是南國的女子。
我是漠北的長公主。
我要讓你知道,哪怕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子皆可得到我。
那也要除了你。
我的殺夫仇人。
7
當天夜裡,我就派人召了十二位面首入我的寢宮。
他們妖嬈或英氣,個個都是面容俊美的男子。
穿著薄紗似的衣衫,戰戰兢兢又帶著一絲期待的眼神。
跪滿了我的寢殿。
我端起一整壇最烈的酒,仰頭灌下。
「奏樂!」我忽地厲聲道。
把面首們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僵硬的琵琶聲倉皇地劃破了夜空。
「沒吃飯嗎?!給我奏《破陣曲》!」
我砸了酒罈,碎片四濺。
在滿地酒液中跳起了漠北戰舞。
那是我們漠北兒女出征前跳的戰舞。
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與野性。
我旋轉,跳躍,仿佛腳下不是光滑的石磚,而是漠北遼闊的沙場。
面首們都看呆了,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上前討好我。
有人為我斟酒,有人想為我擦拭汗水,還有人想直接用身體貼近我。
我卻像一頭髮了瘋的母狼。
酒罈被踢翻,佳肴被踩爛,沒有一個人能靠近得了我。
直到天光微亮,樂聲才戛然而止。
整個公主府寢殿,一片狼藉。
我看著面前這些神色各異的俊美面孔,忍不住放聲大笑。
「來人,上啞藥。」
親眼看著他們把藥喝下去,我才放心。
緊繃著的心終於泄了下來。
「滾!都給我滾出去!」
等到最後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出了殿門。
我的眼神才瞬間冷了下來。
8
第二日,漠北長公主荒淫無度的名聲就傳了出去。
「不知羞恥!簡直是人盡可夫的敗類!」
「竟然一夜就召了十二面首……這也太欲求不滿了。」
「世間竟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女子!」
「青樓女子都比她乾淨!」
咒罵我的污言穢語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南國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都在看我的笑話。
卻不知,這身「荒淫」的皮囊,是我自願披上的。
謝珩衝進我寢殿的時候,我正衣衫不整地倚在榻上。
門被他用力一腳踹開,嚇得宮人們全都伏跪在地,不敢抬頭。
「蕭棠月!你非要如此墮落嗎?!」
我輕佻眉眼,側過臉斜斜地望向他。
甚至沒有要起身行禮的意思。
「怎的?在我們漠北可沒什麼男尊女卑。」
「你都可以後宮佳麗三千,夜夜更換美人。」
「為什麼我就不行呢?」
「你......!!」
謝珩怒目圓瞪,雙眼似要淬出火來。
「你把朕的真心……置於何地?」
我放肆大笑,故意讓衣領滑落肩頭。
「陛下說笑了。
可惜我生性放浪,配不上你的真心,怕是會污了陛下的龍榻呢。」
謝珩的眼神驟然變冷。
他忽地上前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手腕使出了狠勁。
迫使我抬頭迎上他暴怒的目光。
「公主真是好手段。」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頸間傳來劇痛,我被他掐得眼前發黑,嘴角也滲出血來。
見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意願,他又猛地甩開了手。
我狼狽倒地,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
我抬起頭,舔去唇邊血漬。
對著他綻開了一個妖異的笑容。
「我蕭棠月的床榻,天下男子皆可上得。」
「唯、你、不、配。」
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
「夠了!」
「來人!長公主得了癔症,瘋瘋癲癲,滿口胡言亂語。」
「即日起,禁足在寢殿,好生看管。
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她踏出半步!」
9
這公主府,本就是關我的囚籠。
關在這,總好過被關進狗皇帝的後宮。
只是可惜了那十二位美男子。
聽聞謝珩活生生挖了他們的眼睛,把他們帶去東廠凈了身才賜死。
也罷,畢竟只是南國男子。
他殺了我那麼多漠北男兒,還我十二條南國男子的命。
又如何?
我在這方寸之地又渾渾噩噩地待了三月有餘。
就在我以為,我的下半生都會如此這般孤獨終老之時。
謝珩,他居然又來了。
「蕭棠月,我為你備了一份大禮。」
我被他帶來的宮人強行按住,換上了南國的華麗宮服。
又被帶上了謝珩的馬車。
「你要帶我去哪?」
他的眼神陰鷙冰冷,再也沒了之前的溫情。
「那自然是,能讓長公主畢生難忘的地方。」
一股隱隱的不安包裹住了我,我緊緊抓住裙角,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馬車行駛了很久,恍惚間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陣怪異的喧囂聲。
我推開車門,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石砌建築,如同趴伏在大地上的猙獰巨口。
「萬獸園?」
「進去看看可喜歡?這是朕特意命人為長公主搭建的。」
我心中疑惑,只得跟著往裡走。
靠近之時,才聽清裡面傳來了眾人瘋狂的嘶吼、叫罵。
是漠北人的口音!
我提起裙擺拚命狂奔進去。
這是一個巨大的斗獸場!
中間的黃沙地面已被染成了深褐色,斑駁著新舊交疊的血跡。
場中,數十個衣衫襤褸、戴著沉重鐐銬的漠北人,正被驅趕著圍成一圈。
他們大多傷痕累累,眼神麻木而絕望。
而圈外,是幾頭被鐵鏈拴著、涎水直流的餓狼!
綠油油的眼睛死死盯著場中移動的「食物」們。
轟!
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了天靈蓋!
那些人都是被俘虜的漠北兒郎……
他們要被當成供南國人取樂的牲畜,在這南國的斗獸場裡自相殘殺?!
謝珩!你好毒的心腸!
「我殺了你!」
我拔下髮髻上的金簪,瘋了一般向他撲過去。
可是還未近身,就被他的侍衛們死死拖住。
謝珩的臉上,卻依舊面不改色。
「蕭棠月,這已經是你第幾次想殺朕了?」
「你可知道,刺殺皇帝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10
「放了他們!」我猛力掙扎,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發顫。
謝珩根本不回應我。
他的唇角甚至噙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來人,長公主太聒噪,擾了朕看戲的雅興。」
「給我點了她的穴。」
「唔......!」
我後頸吃痛,一時間身子就動不了了,也無法發出聲音。
我被按坐在高台之上,像個傀儡一般。
他側過頭和身邊一個老太監說著什麼,手指漫不經心地指向我。
「都抬起頭來看看!你們拚死守護的漠北長公主,來看你們了!」
老太監尖細的喊聲傳出。
斗獸場裡所有的漠北人都抬頭望向我。
可……可我正穿著南國皇族宮服!居高臨下地坐在看台之上!
他要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子民們和野獸互相殘殺搏鬥!
卻什麼也做不了!
看著他們望向我失望至極的眼神。
我渾身發抖,如墜冰窟。
「放!」監場官一聲令下。
嘩啦!鎖鏈鬆開!
幾頭餓狼如同離弦的黑色箭矢,咆哮著撲向場中的人群!
「啊!」
悽厲的慘叫聲瞬間響起!
一人躲閃不及,被一頭壯碩的餓狼撲倒在地,尖銳的獠牙瞬間刺穿了他的喉嚨!
鮮血飆射出來!
可看台上的南國人卻爆發出了狂熱的歡呼聲。
我的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胃裡翻江倒海。
恨意和屈辱像毒蛇般纏緊了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
場中一片混亂。
餓狼瘋狂撕咬,漠北漢子們絕望地抵抗、奔逃,甚至互相推搡。
黃沙被血染透,殘肢斷臂隨處可見,如同人間煉獄!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猛地被一個身影攫住!
他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驚恐逃竄!
惡狼呲著獠牙撲向他時。
他迅速側身,雙手抓住粗重的鐵鏈,用盡全身力氣向惡狼身上猛地一勒!
「嗷嗚......!」
那畜生被鐵鏈死死勒住脖頸,發出痛苦的嗚咽。
少年被巨大的力量帶得踉蹌,但他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死死拖住鐵鏈,雙腳在沙地上蹬出兩道深深的溝壑。
是他?!
電光火石間,那張沾滿血污的臉,狠狠撞進我的眼底!
阿赫達?!
那張臉……那眉眼……那如同雪狼王般的兇狠眼神。
不,不可能!
阿赫達的頭顱……是我親手接住的。
可眼前這張臉,竟與他有七分相似……
11
就在我心神劇震的瞬間,場中形勢陡變!
那少年終究太過瘦弱,況且他身上還帶著沉重的鐐銬。
被勒住脖頸的餓狼瘋狂甩動頭顱,巨大的力量猛地將他掀飛了出去!
砰!
少年重重摔在了沙地上。
沉重的鐐銬砸回在身上,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那頭被激怒的餓狼掙脫束縛,低吼著,綠油油的眼睛死死鎖定了他。
一步步逼近!
涎水混合著血絲滴落在沙地上。
高台上,謝珩微微坐直了身體,饒有興趣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
他不能死!
心底的念頭如同野火迸發而出,瞬間燒毀了我所有的理智!
管他是誰!管他像不像!
我漠北的男兒絕不能就這樣被餓狼撕碎在這骯髒的沙地上!
「住手!!」
我用盡全身的氣力震破了被點住的穴位。
「我讓你們停下!」
一口鮮血猛地從喉間噴涌而出。
所有人都是一愣。
可謝珩,還是一言不發。
「陛下,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真心。」
「我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貴手,饒他們一命!」
我撲過去跪倒在謝珩腳下,拚命朝著他磕頭。
他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神五味雜陳地盯著我。
額間嫣紅的血緩緩流下來,在美艷的臉上和淚水混在了一起。
「求你了……陛下……」
桀驁不馴的長公主終於落入凡塵,成了跪伏在他腳下的一條狗。
他終究不忍心再拒絕。
揮了揮手,停止了台下地獄般的殺戮。
我眼前一黑,便昏死了過去……
12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醒來之後,我便一病不起。
聽聞沒了我的對抗,謝珩一下子就對摺磨俘虜失去了興致。
萬獸園也就此荒廢在那裡。
我被幽禁在公主府中,下人們幾乎都被撤走了。
好似那個荒唐不堪的漠北長公主已經被世人遺忘了。
南國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我還從未看過雪呢。
掙扎著扶著牆一步一步挪至門邊。
好冷,也好美啊……
不對?
院中有還未被雪蓋完的腳印!
「誰在外面?!」
「給我出來!」
我拔下發簪緊緊握在手中,寢殿內外還是一片死寂。
難道是謝珩派來的人?
想取我性命?
思及此,我趕緊閃身進了寢殿,死死關上房門。
轉過身的那一刻,卻直直對上了房樑上一雙狼一般的眼睛!
嚇得我險些跌倒在地。
「你是誰?」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將發簪握在胸前對著他的方向,恐懼還是迫使我身上顫抖不止。
「別害怕,長公主。」
是漠北口音!
「奴只是想來看看,漠北人心裡的月亮,還值不值得守護。」
一股不可名狀的痛苦忽地湧上來。
「月亮……早就被仇人摘下來,關進囚籠里,暗淡無光了。」
他從房樑上一躍而下,跪在了我面前。
「抬起頭來。」
是那個神似阿赫達的少年!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破爛的衣衫下,全是觸目驚心的傷疤。
他有一雙和阿赫達一樣琥珀色的眼睛。
這讓我有了一種難過的熟悉感。
「你叫什麼名字?」
「阿烈。」
他像頭受了傷的幼狼,臉上還帶著幾分警惕。
我走到案幾邊,倒了一杯清水,俯身遞到他唇邊。
他沒有喝。
我並未催促,只是將杯子又往前遞了半分。
僵持了幾息。
「你在想我是不是已經被南國皇帝收買了?」
「真是笑話,你且看看我這公主府,比冷宮還要淒涼半分呢。」
「那日在斗獸場,我是被迫穿上南國宮服的。」
他終於接過我手中的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多大了?」我收回空杯,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十…十六。」
十六……比阿赫達還要小三歲。
還是個孩子。
他單薄的身體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痕和鐐銬磨出的血印。
「你是漠北的戰士?」
「奴不是。」他低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奴只是塔爾部的……牧奴。」
塔爾部……是漠北王朝豢養的奴隸部落。
身份卑賤如泥,世代為奴。
一絲微弱的憐憫,在心裡悄然滋生。
可牧奴又如何?尊貴的長公主,又如何?
到了敵國,我們又有何區別呢……
我沉默片刻,轉身走向了偏殿。
府中已經沒了服侍的下人。
我挽起袖子,親手幫他燒了一盆熱乎乎的……洗澡水。
「你身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感染了。」
「如果再不清洗上藥,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
「我去尋些衣物和藥,你先……先沐浴。」
他仍舊跪地不起,「奴,謝過長公主。」
13
南國的冬天,陰冷潮濕。
寢殿里沒有半塊炭火,寒氣能鑽進人的骨頭縫裡。
阿烈躲在這裡,成了我唯一的侍從。
他出去砍了很多柴火,每晚都會給我灌好幾個湯婆子提前放進榻上。
又把很多柴火燒成了炭,在我寢殿里圍了一圈。
漸漸的,我再也不會感覺寒冷了。
只是還是夜夜都被噩夢纏繞。
父王染血的龍袍、滿地的族人屍身、還有阿赫達死不瞑目的那張臉……
總是會讓我在深夜被驚醒,久久緩不過神來。
這一夜的噩夢比平常來得更凶。
我又一次被嚇醒,雙手對著空氣撲騰亂抓,下意識地大聲嘶喊:「阿赫達!不要!」
門外卻立刻傳來了阿烈急切的問詢:「長公主,怎麼了?!」
我平復下心神,望向門外。
透過月光,門前清晰地映著他挺拔的身影。
我赤著腳,踉蹌地撲過去,猛地拉開門。
寒風裹著雪花瞬間倒灌進來,吹得我渾身一顫。
門外,他的發頂和肩頭上都落滿了雪。
整個人凍得像一尊冰雕,卻還充滿擔憂地看著我。
「你……你在這裡站了多久?」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殿下夜驚,奴……守著,安心。」他開口,聲音無比沙啞。
被世人遺忘的漠北長公主,竟還能被人這般守護著。
這一刻,我心中被冰凍的角落,忽地融化了一大塊。
我一把抓住他冰冷徹骨的手腕,將他拽進了溫暖的寢殿。
「從今夜起,你睡在這裡。」我指著床榻下的地毯,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沒有反駁,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啞聲道:「是。」
他就像一尊沉默而忠誠的守護神。
只要翻個身,我就能聽到他沉穩的呼吸聲。
那幾夜,我竟然沒再做噩夢,睡得甚是安穩。
我們在這南國的囚籠里,汲取著彼此身上那點微弱的、來自故國的溫度,相依為命。
14
謝珩派人每月初一和十五會送些吃食來府里。
可隨著時間流逝。
下人們都感覺到他們的皇帝已經漸漸遺忘這位荒誕的長公主了。
送來的東西開始變得越來越少。
門口卻每日都有侍衛看守,不讓我出去。
還好有阿烈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
他把這些寥寥無幾的食材,變著花樣給我做成漠北的美食。
有時候吃著吃著,眼淚就先流進了碗里。
我們都很想念漠北的家。
他不愛說話,總是站在一邊等我吃完,再收去廚房吃我的殘羹剩飯。
可送進來的食物,終究還是不夠我們兩個人吃。
「先拿這些出去典當吧。」
我收拾了一些謝珩原先給的賞賜,早知有今日,我先前就不會把那些好物什都砸爛了。
他翻牆出了府,一走就是大半天。
回來之時帶了大包小包的許多東西。
有米麵糧油、加厚的衣物、還有些甜膩的小糕點。
我心中欣喜,卻瞥見他的眼神變得很不對勁。
看上去五味雜陳的,甚至有些生氣?
許是見到了南國市井的繁榮昌盛,心中感慨想家吧……
我並未問他什麼,藏在心底的傷疤,不揭也罷。
可是當天夜裡,我進了寢殿剛準備休息。
卻見他竟沐浴凈身過,墨發微濕,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裡衣,跪在我的床榻邊。
幽幽燭光下,他抬起頭望向我,眼底晦澀,聲音低啞:「公主殿下……奴,伺候您安歇。」
我堪堪愣住。
想起白天他回來之後的異樣,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怒火瞬間席捲了我!
「你在外面聽見了什麼風言風語?」
「奴……奴不敢說。」
「說!」我的聲音透著暴怒。
「聽說……聽說公主府中,原有眾多面首……」
我冷笑了一聲。
他把我當什麼了?又把他自己當什麼?!
「滾出去!」我抓起手邊的玉梳,狠狠砸在他身邊的地上,碎片四濺。
「滾!」
他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重重磕了一個頭,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15
我氣得一夜無眠。
他憑什麼聽信南國人口中的污穢傳言……
晨起,桌上靜靜地擺著一碗我平日最愛的漠北奶粥。
我失了胃口,揮手摔爛了碗碟。
阿烈聽見異響,趕忙從門外衝進來。
見這一地的狼藉,他立馬蹲下身子開始收拾。
「慢著。」
「你身上的傷哪來的?」
他的背上滲出絲絲血跡,沒一會就氤氳出了一大片刺目的殷紅。
「奴……奴不小心摔的。」
「當真?」
他身體僵了一瞬,小聲地答:「嗯。」
窗外寒風陣陣,他的身上卻不停冒著血水和冷汗。
外衣都被浸透了,他卻還是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可見他不說真話,我也置了氣不再理會他。
回了寢殿補回籠覺,一覺睡到了快要天黑。
「阿烈、阿烈!」
醒來之時,我又習慣性地喚他,可是久久沒有回應。
我披了外衣下床,想去尋他的蹤影。
可是找遍了府中上上下下,都空無一人。
我的心裡忽地沒來由地害怕。
害怕他真的不在了,這偌大的府中只剩我一個人。
只剩下膳房沒去找過了,我衝進去,終於尋見了他。
他蜷縮在灶台旁的地上,身體不住地發著抖。
灶台里燒著柴火,火苗稀稀疏疏的,他應是想在這取暖。
可是他的身上還在不停地滲著血!
「阿烈!」
我上前去推他,他卻昏迷不醒,身上燙得厲害。
我只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一點點拖回了我的寢殿。
真的好重啊!
好不容易回到寢殿,我打來溫水想為他擦拭傷口。
揭開衣服才發現他的前胸後背已是血肉模糊!
這是誰幹的?!
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
我顫抖著手,仔仔細細地為他清理傷口,塗抹傷藥。
溫水擦了一遍又一遍。
後半夜,他熱燙的體溫終於降下來了。
我冰涼的指尖划過他傷痕累累的肌膚。
空氣中瀰漫著膏藥的清苦味道和他身上一股奇異的氣息。
燭光搖曳,將我們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曖昧地交疊。
太近了。
近到我能聽到他驟然加重的心跳和呼吸。
我的心,也不自覺地亂了。
16
忽然,他猛地翻過身,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你醒了?」
隔著這麼近的距離,他的臉霎時紅了一片。
「這些傷,到底是誰打的?」我趕緊追問。
他低下頭,把臉藏進陰影里。
「跟我說實話!」
「是奴……自己用鞭子抽的。」
「什麼?!」
「你為何要這樣?!」
「奴冒犯了公主,罪該萬死。」
我的心像是也被那鞭子狠狠抽了一道。
「阿烈,不是你的錯。」
「南國人向來陰險狡詐,只是你……不該輕信他們的。」
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著我。
「公主,奴沒有聽信那些話……奴……奴只是想盡辦法希望公主能開心一些。」
「是奴錯了,該罰。」
「您永遠是奴心中的月亮,月亮永遠都是一塵不染的。」
他的話撞進了我心裡,把我的心臟撞得撲通狂跳。
委屈的眼淚頃刻間不停地落了下來。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腹覆上我的面頰。
四目相對,視線交纏。
滾燙的呼吸打在彼此的臉上。
不知是誰先靠近的。
柔軟而滾燙的唇瓣,覆上了我浸著眼淚的櫻唇。
一切都失控了。
像沙漠中瀕死的旅人遇到甘泉,像孤舟終於找到了港灣。
我們瘋狂地汲取著對方的味道,唇齒交纏。
壓抑了太久的孤獨、思念和洶湧的愛意在這一刻迸發出來。
衣物不知何時零落在地。
燭火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我渾身顫抖不止,仿佛所有的孤單和委屈都在這一刻被填滿。
痛楚與極致的歡愉交織。
我們緊緊抱在一起,像是要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我被他帶著,上天又入地。
仿佛與他一起策馬奔騰在漠北的沙漠之上,又好似坐在雄鷹的背上一同飛向雲端……
靈魂都為之戰慄的瞬間,我們一起哭了出來。
小聲的啜泣,慢慢變成了像孩童一般的嚎啕大哭。
把戰亂的痛、族人的恨、被囚禁的屈辱和日夜煎熬的恐懼,全都哭了出來。
眼淚交織在一起,濡濕了彼此的臉頰和頸窩……
17
燭火搖曳了一整夜。
庭院外的枝椏被大雪壓得顫抖不止。
濃白的雪花在枝頭一次又一次蓄滿,又落下。
第二日清晨。
我先醒來,渾身酸疼,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身旁的他安靜的睡顏上。
他睡得很沉靜,眉宇間慣有的戾氣和警惕終於散去,像個找到了歸處的孩子。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睜開了眼睛。
他的臉上又瀰漫上一股紅暈。
起身想要伸手環抱住我,目光卻被一抹紅色吸引了。
在那片混亂的、曖昧的痕跡中央,有一抹嫣紅得刺眼的落紅。
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甚是妖嬈。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琥珀色的雙眼此刻瞪得極大,眼神充滿了震驚和茫然。
他看看那抹紅,又看看我,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好似要被愧疚和恐慌給吞沒了。
「殿……殿下……」他聲音顫抖。
我看著他驚慌失措、仿佛天塌下來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