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鼻尖卻湧上了更深的酸楚。
我拉過錦被,輕輕遮住了那抹嫣紅。
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撫平他緊蹙的眉心。
「阿烈。」我輕聲說,「現在,你知道最真實的長公主,是什麼樣子的了。」
他把我緊緊摟進懷中,眼中含淚,久久無言。
18
我們約定,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帶我回到漠北。
拜堂成親,做我的駙馬。
謝珩把我孤身一人關在這,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崩潰,等我屈服。
像熬鷹一樣,想用時間和孤寂磨掉我所有的爪牙。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有了阿烈。
會將我捧在手心、對我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的阿烈。
南國的雪漸漸融化了,各色奇異的花卉開滿了庭院。
院裡多了一架他親手做的鞦韆。
我喜歡坐在鞦韆上,被他用力推至高空。
就好像身上長出了巨大的翅膀,要帶著我飛出這座囚籠。
我胃口不好,他就變著法子給我弄吃的。
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小巧的紅泥爐,藏在偏殿。
他竟記得漠北的奶疙瘩做法,偷偷弄來牛乳,守在爐邊小心翼翼地熬煮、烘乾。
做出了無比熟悉的味道。
我拿起一塊放入口中,那濃烈的奶香瞬間沖得我眼眶發酸。
「你……怎麼會做這個?」
他低著頭,耳尖有些發紅:「以前……在王庭外,看牧民做過。想著殿下……可能會喜歡。」
他還會用院裡新發的桃花枝,給我雕小巧玲瓏的木簪子。
會在我午憩時,笨拙又認真地替我打扇,驅趕惱人的飛蟲。
甚至會在我因為想家默默流淚時,沉默地跪坐在我腳邊。
用他粗糙的指腹,輕輕地拭去我的淚痕。然後低低地哼唱起漠北古老的、安撫孩童的歌謠。
這些細碎的美好,就像一顆顆溫潤的珍珠。
串起了我們被關在這的灰暗時光里,唯一的光亮。
讓我幾乎要忘記外面的刀光劍影。
可我們都清楚,這偷來的安寧,終有盡頭。
我們必須逃。
就在我滿心期待著等他找到逃出去的辦法時。
卻意外發現了他的秘密……
19
那日午後,陽光正好。
我見他又在廚房的小灶旁忙碌,額角不停地沁出細密的汗。
一時心血來潮,我走了進去。
「阿烈,我來幫你生火……」
他正專注地揉著麵糰,準備給我做漠北的奶餅。
抬起頭,對著我溫柔地笑:「殿下,這裡髒,您先去歇著,讓奴來。」
我已經蹲下了身,拿起火摺子,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火。
柴火有些潮,煙有點大。
我下意識地想去撥弄得更鬆散些,讓空氣流通。
我把表層灰燼輕輕撥開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小片未燃盡的信箋。
這不是尋常的宣紙,是漠北的狼皮紙!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殿下,別弄髒了手。」
阿烈還在強裝鎮定,走過來想扶我起身。
我顧不上燙,飛快地撥開那些灰燼,將那片殘紙捏了出來。
紙張被燒得邊緣捲曲焦黑,幸好還未燃盡。
上面寫著的,是熟悉的漠北文!
「殺」
「長公主」
殘存的、模糊的墨跡里,這幾個字像燒紅的尖刀,霎時灼傷了我的眼睛。
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乾了,渾身冰冷刺骨!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扭曲,只有那五個字清晰地烙在我眼前。
殺……長公主……
原來那些日日夜夜的守護,那些無微不至的討好,那些讓我沉淪的、以為是救贖的溫暖……
全都是假的?!
他留在我身邊,他對我所有的好,都只是為了殺我?!
整個世界在我眼前一寸寸崩塌。
「殿下,小心別燙傷了手。」
他還在假惺惺!
我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交付了全部信任甚至……愛意的男人。
我將那片殘紙緊緊攥入手心,尖銳的指甲幾乎嵌進了肉里。
「阿烈……你……要殺我?」
20
「你到底是誰?」我聲音顫抖。
他的目光竟沒有任何躲閃:「我是……公主的奴。」
我不禁冷笑了出來,心口處傳來陣陣刺痛。
「你準備如何殺我?」
「是謝珩派你來的嗎?」
「讓你一步一步接近我,騙走我的心。」
「再讓我死在最愛的漠北男子手裡?」
滔天的憤怒和恨意快要將我淹沒。
我的眼睛似要滲出血來,卻忍不住笑到癲狂……
「多好的一齣戲啊。」
他走向前來,想要撫住我的肩頭。
「公主希望奴是誰?」
「啪!」
我使出渾身力氣朝他臉上呼了一巴掌。
說出的話好似淬了毒:「我希望你是斗獸場裡最卑賤的鬣狗!」
「敢騙我,信不信我殺光你所有族人?!」
他緊緊咬住下唇,卻說不出話來。
我氣得失了神智,目光瞥見角落裡的長鞭。
直接衝過去拿起鞭子。
我揚手,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他單薄的粗布衫瞬間破裂,一道血痕立刻浮現出來。
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一下,卻依舊站得筆直。
沒有躲閃,甚至沒有抬手去擋。
只是用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複雜無比地望著我。
「告訴我!」
「你準備怎麼殺了我?!」
「啪!」
又是一鞭,抽在他結實的胸膛上,皮開肉綻!
「你是不是早就在我的膳食里下了毒?是不是在心裡嘲笑我是個蠢貨?!」
「啪!」
第三鞭,抽在他的腿側。
他踉蹌了一下,依舊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
額角暴起青筋,渾身顫抖。
「還是你準備在我熟睡的時候,用手直接掐斷我的脖子?」
「啪!啪!啪!」
我像是瘋了一般,一鞭又一鞭地抽打下去!
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在我眼前變得血肉模糊!
紅色的血珠飛濺起來,濺落在我的臉上、手上,滾燙得嚇人。
可他依舊那樣站著。
不躲!不閃!不辯解!
甚至不吭一聲!
「說話啊!你這個騙子!」
我打累了,手臂酸軟,鞭子都幾乎要握不住。
卻還在嘶啞地哭喊著質問他:「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要殺我!你對我所有的好,都是假的!說啊!!」
終於,他抬起了頭。
臉上蒼白如紙,毫無血色。
「殿下……」
「……不是您想的那樣。」
「奴從未想過要殺了你,奴只想……只想讓你開心。」
「你是奴……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
還未來得及解釋清楚,他就再也撐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阿烈!」
21
我扔掉了手中的長鞭,這才發現他身上被我抽得到處都皮開肉綻、觸目驚心。
我僵在原地,看著他倒在地上的身影。
此刻,是殺了他最好的機會。
可他方才為何一下也不躲?
還說從未想過要殺我?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頭疼欲裂。
待冷靜下來,只能又一次把他從廚房拖至寢殿。
不知是不是引狼入室,我又尋了麻繩,將他手腳捆住,再為他處理傷口、上藥。
等到午夜時分,他才醒來。
燭光下,我們的影子特意隔了很遠。
四目相對,中間已是難以跨過的鴻溝。
我拔下金簪抵住他的咽喉:「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不然,被殺的,只能是你。」
口中說著狠話,眼淚卻不爭氣地流得滿臉都是。
「殿下……別哭。」
「奴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你。」
「我確實是塔爾部的牧奴,只是兒時起,就進了王庭,被訓練成了死士。」
「南國兵馬來犯,奴偷偷潛入他們的營帳想去救殿下。
卻遇上了他們班師回朝,奴沒機會接近您,只能先混在俘虜群里跟著他們來了南國。」
「不成想南國皇帝慘無人道,把我們關在萬獸園裡同野獸廝殺。
那日,若不是公主殿下救了奴……奴早就被那些惡狼撕碎吞進肚子裡了。」
「是奴自己逃出來找公主的,奴擔心殿下的安危,想來守著殿下。」
他的眼神炙熱,我費力地想要看穿他,卻看不出一絲虛假……
「那密函的事……你如何解釋?」
「是奴先放了密信回漠北,告訴王上,長公主無恙。」
「那父王是如何回應的?他可有辦法救我回家?」
我霎時有了滿心的希望,眼中都泛起了光。
「王上說……讓奴尋得機會刺殺南國狗皇帝。」
「那……是我領會錯了密函上的字?錯怪了你?」」
一股強烈的愧疚襲來。
可他卻抬起頭,一字一字地說:「並未。」
「密函的後半段說……如若沒機會近得狗皇帝的身,那就……」
「那就如何?」
「那就殺了長公主……質子暴斃,漠北才能藉此機會開戰。」
「我不信!」
「只有公主薨了,才能激起漠北大軍的憤恨。」
我瞬間癱坐在地上,渾身如同掉落冰窟,寒意徹骨……
最疼愛我的父王,從小到大都把我捧在手心的父王。
如今為了戰事。
竟然想要殺了他唯一的女兒……
22
「殿下,奴本想告訴你的,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別害怕,有奴在,一定會拚死守護殿下的安危。」
我顫巍巍地給他鬆了綁,撲進他懷裡,嚎啕大哭。
「阿烈,我再也不是長公主了。」
「你也只是你自己,不要再自稱為奴了。」
「我們倆,再也沒有家了。」
他的大手輕輕撫在我背上。
「蕭棠月。」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名姓。
他輕輕抵住我額頭,「你還有我,如果可以,我一定會還給你一個家。」
「在黃沙的盡頭」
「有片神奇的土地」
「靜靜地藏在沙中央」
「等著姑娘,把家還……」
他忍著渾身的劇痛,為我哼起了家鄉的童謠。
就像我兒時那樣,安心地依偎在父王的懷抱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像個孩子那般,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即使睡著,手中還是緊緊抓著他的衣角。
除了阿烈,我什麼都沒有了。
愧疚感鑽進了我的夢裡。
我不停地夢魘,哭著大喊阿烈,對不起。
迷迷糊糊間聽見他說:「公主,阿烈不疼,一點兒也不疼。」
23
阿烈在榻上躺了三天都起不了身。
我開始學著去悉心照顧他。
給他擦身、上藥、喂他吃粥喝藥。
明明是被我傷成這樣的,他卻仍舊對我的照料滿懷感激。
入夜,我小心翼翼地倚在他身側,親吻著他身上駭人的傷疤。
「這是兒時訓練時受的傷。」
「這處傷疤,是在戰場上險些被長矛刺穿了。」
「這是從馬背上摔下來落的疤痕。」
我心疼地觸碰著它們。
舊傷上還有很多刺眼的新傷,皆是因我而傷的。
「阿烈,先前父王下詔令招駙馬的時候,你為何不來?」
「我……我被關在訓練場秘密訓練。」
「我想過要不要逃出去找殿下,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只是地位最卑賤的奴,而公主,是天上的月亮。」
我把他的手掌覆上我的面頰。
「阿烈,你看清楚,月亮現在就在你的手心。」
他的指尖顫抖著拂過我的眉骨、眼睛、面頰。
停在我的雙唇上。
那粗糲的觸感,在我細膩的肌膚上點燃了一串無形的火苗。
灼熱感迅速蔓延,燒得我耳根通紅。
我輕啟朱唇,咬住了他指尖的薄繭。
「殿下……」他啞聲低喚,氣息滾燙。
我抬眸,望進他眼底。
那裡不再是隱忍的深潭,而是洶湧的海,暗潮澎湃。
他俯身而下。
吻了上來。
初如春雨,細密而珍惜,落在我的眼睫、鼻尖。
可就在雙唇相貼的剎那,那春雨便化作了燎原的烈火。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而是攻城略地的侵占與索取。
天旋地轉。
我化作一葉扁舟,被拋入他的驚濤駭浪中。
在他帶來的風暴里,起伏沉淪。
低吟與喘息,破碎地溢出唇角。
又被他的吻盡數吞沒。
窗外,夜涼如水。
窗內,春潮湧動,淹沒了一切。
天光亮時,他還是緊緊環抱著我。
「殿下,我們逃吧。」
「這一切,是時候結束了。」
24
倘若阿烈一直未完成任務,父王就會派出其他死士前來。
要麼狗皇帝謝珩死。
要麼我死。
在這裡的時日,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我都從未想過要逃。
我怕我會連累自己的家國。
可笑至極的是,作為敵國質子。
到頭來威脅到我生死的,卻是漠北。
阿烈說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他要帶我逃。
等到月初,謝珩的人來送本月的份例。
我在門口把守的侍衛跟前現了身。
再回到府中,緊張地等待著夜幕降臨。
終於等到雲層擋住月牙。
我換上夜行衣,踩住阿烈的肩膀,翻牆而出。
我們沿著黑暗的小巷貼牆而走。
可城中竟突然有了宵禁,四處都是巡邏的侍衛。
南國的皇城,只是比公主府更大的囚籠。
周遭火把閃爍,我們險些要被發現了。
阿烈拉著我藏進巷子裡的雜物堆。
可火把的光芒越來越近,幾乎要照亮我們藏身的角落!
無處可躲了!
只有巷子盡頭有個巨大的、散發著酸腐惡臭的木桶。
那是酒樓倒廢泔水的桶!
來不及了!
「殿下,捏緊鼻子!委屈你了。」
阿烈掀開沉重的木蓋,將我一把抱進桶中。
可是這桶只能裝得下一個人!
「我去引開他們!」
「唔……」
我剛想開口,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就要嘔吐出來。
我死死捂住口鼻,緊咬嘴唇,才沒有發出聲響。
他迅速地將木蓋合上,留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供我呼吸。
「殿下,你先暫且在裡面躲一會兒,我會派人在天亮之前,把泔水桶運出城去。」
「那你呢?!」
我剛想推開桶蓋,還未等到他的回應。
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呵斥:「那邊什麼動靜?!」
腳步聲越來越靠近這邊,火把的光亮甚至透過縫隙照了進來。
我緊張萬分,心提到了嗓子眼。
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阿烈!他好像跳上了屋頂。
「誰在那?站住!」
「在那邊!給我追!」
腳步聲和火光,霎時就朝著他離去的方向追過去了。
周遭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桶內令人窒息的惡臭和我自己劇烈的心跳。
25
躲在泔水桶里的時間無比煎熬。
我只能不停地在心裡祈求阿烈不要被他們捉住。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靠近,輕扣了三下桶蓋。
桶身忽地開始晃動起來。
我感覺到自己連人帶桶被搬上了板車,可我還是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車子沿著石板路搖搖晃晃地前行,泔水不停地晃動著,攪出的臭味直衝天靈蓋。
我的眼睛也被熏得生疼。
終於順利過了城門,桶蓋的縫隙被人推大了一些。
我才得以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
板車被推至城外的樹林。
「長公主殿下,快出來吧!」
是漠北語!
我幾乎是縱身跳出去的,伏倒在地,吐出一大片黃膽水。
「殿下,前面有溪水,您先過去浣洗一番。」
我趕緊飛奔到溪水邊,一頭扎了進去。
真是好歹沒被熏死……
剛洗凈身上黏膩的髒污,我就趕緊上了岸,想要詢問眼前的暗衛。
「阿烈呢?」
「回殿下,阿烈說他在城中還有要事未完成,讓屬下先護送殿下回漠北。」
「什麼?」
「他昨夜根本就未打算出城嗎?」
「回殿下,阿烈還說,讓公主安心回家。其餘的事,交給他。」
好一個安心回家!
回到那個想要我殞命的家麼?
不對?
倘若我活著……那必須要殺的,就是謝珩!
可他是堂堂的南國皇帝。
別說是刺殺!
想要近身都談何容易!
從前我在他身邊動過那麼多次殺心,每每還未靠近,就先被他的暗衛攔下。
若不是他無意取我性命。
我早就不知死過多少回了……
可阿烈他……為了讓我安心回家,定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前去刺殺狗皇帝。
可是漠北王宮,已經不再是我的家了……
「送我進城,去公主府。」
那暗衛聞言,趕緊跪倒在地。
「殿下,萬萬不可!」
「您費了千辛萬苦才逃出來,為何還要回去?」
「我要去救阿烈。」
我語氣平靜,心意已決。
「他只是個奴隸而已。
殿下何必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奴隸置自己於險境?」
「奴隸?」
我轉念一想,這個理由確實很難站住腳。
「呵……你口中的奴隸,他也是漠北的子民。
「我要救的,是整個漠北。」
「南國皇城內外,現有多少漠北的暗衛?」
「大約三千人。」
「很好,給我召集他們,我要殺了狗皇帝。」
「可是殿下……您的虎符呢?」」
我的眼神驟然變冷,直直地瞪向他。
「本公主的臉,就是虎符!」
那暗衛被我震懾住,終於順從地低下頭。
「是。」
26
我扮作南國農婦混入了進城的人群中。
還有十三日就是謝珩的人去公主府送份例的日子。
時間緊迫,我要在此之前召集三千暗衛。
布置好陷阱,請君入甕。
父王果真是心機深沉。
南國的皇城內外,漠北的暗衛們一直扮作攤販、小廝等各種普通百姓。
毫不起眼地混在人群中生活。
密令一發出,他們便以最快的速度回應。
「爾等誓死追隨長公主!」
我躲在城郊的莊子上,畫出公主府的地形圖,排兵布陣。
青天白日難以藏匿,所以刺殺行動只能是在夜裡。
公主府內藏匿百餘人已是極限。
還必須是在狗皇帝毫無防備的情況下。
一旦被他有所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阿烈他……竟想孤注一擲去取狗皇帝性命。
他的愛,就如同飛蛾撲火。
一想到這,我便頭疼欲裂。
第十日,我在夜半時分回到了公主府。
「吱......呀。」
我輕輕推開寢殿大門。
「阿烈,是我。」
黑色的身影瞬間從房梁一躍而下。
他瞪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殿下!你為何要回來?!」
「阿烈,你別想就這樣丟下我。」
「你說讓我安心回家,可漠北……還是我以前那個家嗎?」
「原是從兩國交戰那日起,漠北的長公主,就再也沒有家了。」
「我一定要親眼看著狗皇帝死在我面前。」
恨意使我忍不住發抖,他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聞著他身上令我安心的味道。
連日來緊繃著的神智終於得以放鬆下來。
「想清楚了嗎?當真不走?」
「我意已決。」
「殿下,那再讓我推你盪一次鞦韆吧。」
「好。」
月光下,我坐在鞦韆上,裙袂飄飄。
阿烈在我身後,使足了力氣把我推向高空。
鞦韆帶著我飛了起來。
飛過了公主府的高牆。
飛上了夜空,好似快要觸摸到月亮。
若我能長出一雙翅膀,該有多好啊。
就可以再也不必困於這囚籠。
天下之大,我想飛去哪,便能去哪……
我閉上眼,感受著風呼呼從耳邊刮過。
眼尾不小心落下的淚,被風帶走,化作了飄散的雨滴……
27
最後兩日的時間,我們把暗衛藏匿進了公主府內的各處角落。
甚至連衣櫃和床底,都沒有放過。
為了讓狗皇帝不起戒心。
我要佯裝病態,好似命不久矣。
晨起,我最後一次從阿烈的懷中翻身坐起。
他的手卻還一直緊緊握住我,捨不得鬆開。
我拿出特製的白色胭脂,讓他為我上妝。
他粗糲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沾了白色胭脂,輕輕拂過我的面頰。
小心翼翼地在我臉上推開、抹勻。
「阿烈,如果有來生。」
「我不想再做什麼長公主了。」
「我只想與你做一對尋常人家的小夫妻,最好能遠離塵世喧囂,去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
「我還想生好多胖娃娃,天天圍在我們身旁,承歡膝下。」
他手中的動作突然停下,「殿下,可我只想你先過好這一世。」
「現在走,一切都還來得及。」
可我的面色驟然變冷。
「這一世?」
「南國的狗皇帝害得我家破人亡。」
「讓我這個漠北長公主跌落神壇,淪為毫無尊嚴的階下囚。」
「甚至連最疼愛我的父王……都要派人來殺了我。」
我苦笑:「你說,我還能如何過好這一世?」
「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你只想留我孤身一人活在這世上。」
「國恨家仇,你根本也放不下。」
他雙目猩紅,呼吸沉重,似在極力克制著什麼。
我握住他的指尖,沾了白色胭脂覆上我的雙唇。
「今日,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我拿出袖中的小刀,削下一片斷髮,慎重地藏進他胸口。
「阿烈,下一世,你一定要早點找到我。」
「殿下,我一定親手為你殺了他。」
他捂住胸口,低下頭不敢再看我。
轉過去飛身跳上了房梁,隱匿在了黑暗之中。
等到午時三刻,來送份例的宮人才遲遲敲響了公主府的大門。
卻久久無人回應。
他們以為長公主已經出逃,驚慌失措地闖進我的寢殿。
卻見我一身素衣,斜臥在榻上。
臉色慘白如紙,雙唇也毫無血色,甚是駭人。
「長……長公主殿下?」
「您這是怎麼了?」
我艱難地抬起眼皮,眉頭緊鎖。
「我……我得了心疾……時日不多了。」
「去……稟告陛下,我想見他……最後一面。」
宮人們皆面露驚懼神色,定是害怕狗皇帝會怪罪他們。
是了,這麼多時日,又有誰管過我的死活?
這些宮人,都是些狗仗人勢的傢伙。
見狗皇帝冷落了我,一個個也對我唯恐避之不及。
把公主府堪堪變成了悽慘的冷宮。
除了初一十五來門口送每月的份例。
甚至連這府中都不曾有人踏進過一步。
不就是想讓我自生自滅嗎?
倘若沒有阿烈,也許我早就是今日這副模樣了。」
「你們……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要是……讓陛下錯過了見我的最後一面……你們……擔待得起嗎?」
我佯裝咳嗽,緊緊捂住胸口,作出一副痛苦萬分的模樣。
「是!公主放心,奴婢這就去稟報!」
28
我倚在門前的椅榻上,心裡默默算著時間。
從公主府到皇宮,再從狗皇帝的御書房到公主府。
最快的路程,需要多久。
果然,天還未黑盡,謝珩就到了。
他帶著一眾隨從踏進我寢殿之時,我正坐在梳妝檯前。
讓他瞥見我慘白的臉色。
再佯裝慌張地抹上紅色口脂。
一身素白,弱柳扶風。
長發如瀑般垂落在肩頭。
從前那張美艷又跋扈的臉如今竟顯得楚楚可憐。
我見他眼裡閃過一絲驚艷,隨即而來的,是真切的心疼。
「蕭棠月……你這是怎麼了?」
我幽幽望著他,「無妨,只是……時日不多了。」
「太醫!宣太醫進來!」
「不必了,謝珩,已經晚了。」
「讓他們都出去,我只想……單獨與你待一會兒。」
他眉頭緊鎖,眼神五味雜陳。
終究還是擺了擺手,屏退了眾人。
「這普天之下,敢對著朕直呼名諱的,就只有你了。」
「從前那個張揚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蕭棠月,去哪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說呢?陛下。」
「不是你將我的翅膀生生折斷,關進這囚籠里的嗎?」
他走上前來,拿起梳妝檯上的螺子黛,竟輕輕地為我描起了眉毛。
「蕭棠月,朕從未想過你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從見你的第一眼,朕就從未想過要傷害你。」
他的眼中滿是憐愛。
「可你從一開始,就傷害了我的家人和子民。」
他停了手中動作,垂下眉眼,眉心皺得更深了。
「天下一統,是朕的皇太爺登基時就立下的志向。」
「從小朕就被宮裡的所有人告誡,坐上皇位之時一定要實現大統。」
「兩國交戰,不是你我能改變的。」
「蕭棠月,我沒得選。你永遠不會明白帝王身上肩負著什麼。」
他抬頭,望向我,目光灼灼。
「倘若你和朕的身份不是兩國讎敵,你會接受朕的心意嗎?」
我扶著椅背顫悠悠起身,「我不知道,謝珩。」
「皇家的心意,太大、太複雜。」
「我的心很小,裝不下你口中的天下一統、江山社稷。」
「也裝不下你後宮的佳麗三千。」
「什麼權勢、地位,我都不中意了。」
他直起身來扶住我,目光還依舊熾熱:「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笑著望向窗外:「我想要……我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遠離國家交戰、朝堂紛爭,躲在無人的世外桃源,過最平淡的日子。」
29
我被謝珩扶著,佯裝艱難地挪步。
我要將他引入內殿,在裡面動手才能不驚動門外的暗衛。
可他忽地停住了腳步,雙手撫上我肩頭。
「蕭棠月,終究是朕害了你嗎?」
「朕只是想冷落你一段時日,挫挫你身上的銳氣。」
「你……究竟是為何會病成這樣的?」
「先前甚至無人來宮中通報一聲。」
「來人!」
殿門忽地被推開,我心中一緊。
「傳下去,把公主府先前所有的宮人和管事,都拖下去,賜杖斃。」
「是,陛下。」
殿門很快又被關上,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不能再拖下去了,要速戰速決!
「扶我……去榻上歇一會吧。」
我接著將他往內殿引。
可他卻忽地一把將我抱起,嚇得我險些驚呼出聲。
「你不便行走,朕來幫你。」
他抱著我大步踏進了內殿,輕輕將我放在了榻上。
「蕭棠月,朕一定會找全天下最厲害的醫師治好你。」
「朕只要你好好活著。
先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的目,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到現在一直未離開我的臉。
帝王的柔情確實不多見。
可我能回應於他的,只有恨和殺意。
他俯下身來,想要親吻我的額間。
就在這時,阿烈和其他兩名暗衛飛身而下。
阿烈的匕首狠狠刺進了謝珩的後背!
他的瞳孔驟縮,驚懼萬分。
「來......!」
未等他喚出聲,另一名暗衛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緊張地閉上雙眼,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慢著!先別殺他!」
「留他一命幫長公主逃出去,等她脫身了再動手!」
聞言我又猛地睜開眼睛,直到這一刻,阿烈竟還在為我謀劃出路。
他撕下一片床帳塞進謝珩嘴裡。
謝珩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眼裡滿是不甘和恨意。
「對不起,謝珩。」
「就同你說的一樣,國恨家仇,我也根本沒得選。」
這時門外也響起了打鬥聲,阿烈緊緊牽制住謝珩,和其他暗衛圍成一個小圈,把我護在了圈內。
「護駕!護駕!」尖叫聲四處響起。
殿門被人一腳踹開,眾多侍衛沖了進來,舉起刀尖對著我們。
但他們見到皇帝被擒,阿烈的匕首正狠狠抵著謝珩的頸間,霎時都不敢再妄動。
藏在暗處的漠北暗衛們也全都沖了出來。
我們趁亂趕緊逃出了府,坐上了去往城外的馬車。
30
一路上,兵刃的碰撞聲接連響起。
是漠北的三千暗衛,他們現身了。
我撩開車簾,衝著外面大喊:「別殺無辜百姓!」
可是城中卻亂成一團,戰火紛飛,刀劍無眼。
形勢早已失控。
謝珩被綁著靠在我身旁,他面色鐵青,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暴怒。
後背的血正淵淵地滲出來,將他的龍袍和我的白衣都染紅了一大片。
見到他這副狼狽的模樣,我終是不忍心,撕下裙角為他包紮好了傷口。
四目相對間,他的眼角竟落下一滴血淚。
我倉皇地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他一眼。
馬車前行,夜色漸濃。
忽地接連幾聲尖銳的響聲劃破夜空。
是傳遞信號的煙火!
眼見後面的追兵越來越多,我們的人手撐不了多久了。
「往城外的山路走!山林地形複雜,便於甩開追兵!」
「嘶......!」
駿馬被鞭子狠狠抽在身上,吃痛大叫,隨即抬起馬蹄狂奔了起來。
我們被顛簸得不停搖晃,謝珩的傷口撞在了車沿上,發出痛苦的低吟。
馬車跑進了山林,本以為可以繞路躲過追兵。
可進山的兵馬竟越來越多,火把多到照亮了山中的黑夜。
「站住!交出陛下!你們的人已經被殺光了!」
「把陛下交出來!可以保你們不死!」
阿烈將我緊緊摟在懷裡,他說:「殿下,別怕。」
可是我們已無路可逃,四處都是追兵。
馬兒狂奔著卻忽地停下,抬起前蹄用力嘶鳴。
巨大的衝擊力將我們撞得倒在了一起。
「不好!前方是斷崖!」
驚魂未定之時,我掀開車簾。
月光下,追兵已經將我們重重包圍,齊刷刷拉開弓箭對準了我們。
阿烈舉起匕首,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殿下,看來是真的無路可走了。」
「既然如此,和這狗皇帝同歸於盡,能為死去的同胞們報仇,我也算死得值了!」
就在他將要手起刀落之時,我竟鬼使神差地撲了過去。
「罷了,阿烈,放了他吧。」
「戰爭是沒有盡頭的。
就算他死了,明日也一樣會有新的南國皇帝。
日後,也會有新的戰事。」
「我累了,能與你死在一起,我已經很滿足了,阿烈。」
他總是什麼都會聽我的,舉著刀的手轉而就割開了謝珩身上的捆繩。
我俯下身,在謝珩耳邊輕聲地說:「謝珩,我們之間的債,今日,兩清了。」
我撲向阿烈,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他。
他在我額間落下輕輕一吻:「殿下,別怕。」
下一刻,我們縱身躍出了馬車。
直直地奔著黑暗中的山崖跳了下去……
31
我只記得墜落之時,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如同刀子刮在身上。
後來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冰冷窒息的感覺包裹住了我。
迷迷糊糊間,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河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我居然……還活著?!
我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卻被湍急的河流裹挾著狠狠撞上了巨石。
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又昏死了過去。
我在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的河水中沉沉浮浮。
卻一直醒不過來。
感覺我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地抽離出去。
直到一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呼喚著我即將渙散的神智。
那聲音嘶啞、絕望,帶著一股強烈的恐懼。
在空曠的山澗里反覆迴響。
「殿下!蕭棠月!」
「別丟下我一個人!」
「求你了……求求你活下來!」
是阿烈!
他還活著!他找到我了!
一股極強的求生欲猛地從心底迸發!
我拚命地想睜開眼睛,想回應他,渾身卻動彈不得。
那呼喊聲越來越近,他撲進了水中。
終於,我感到一雙手緊緊抱住了我冰冷的身體。
「殿下……」
「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他的臉上滿是擦傷和血跡,眼睛紅腫得嚇人,眼神卻是欣喜若狂。
「阿……烈……」我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著!還活著……」
他激動萬分,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落在我的頸窩。
我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原來,話本里寫的都是真的。
在這懸崖之下,竟有一處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我墜落在了河水中,又被衝到了淺灘,僥倖被阿烈撿回了一條命。
而他,也幸虧掉落在崖壁橫生出的一棵茂盛桃樹上,緩衝了下墜之力。
雖渾身是傷,萬幸也保住了性命。
原來他已經找了我整整兩天。
拖著斷了的肋骨和滿身的傷,瘋了一樣沿著河岸尋找我的蹤跡。
一刻也沒想過要放棄。
阿烈,我為下一世許的心愿,竟然這一世就實現了。
這裡沒有追兵,沒有戰場,也沒有國恨家仇。
只有漫山遍野、雲霞般燦爛的桃花和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
我們成了這桃花源里唯一的居民。
從此,阿烈再也不用舞刀弄槍,他為我挽起了袖子,洗手作羹湯。
他用削鐵如泥的匕首為我削木頭,做成了簡陋但牢固的家具。
他設下陷阱捕捉野味,把野兔和山雞烤得外焦里嫩,香味都飄出了很遠。
他甚至會用桃花瓣和溪水,給我釀製甜滋滋的桃花釀。
而我,忘掉了長公主的身份。
在屋前開墾了一小片地,種上他找來的野菜種子。
白天,他砍柴打獵,我就在河邊浣衣。
夜裡,我們擠在小小的木床上,相擁而眠。
聽著彼此的心跳和窗外的蟲鳴,無比安心。
他會在我洗菜時,默默從身後抱住我,將下巴擱在我頭頂。
會在我做噩夢時,把我整個人摟在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
會因為我一句「這花好看」,就飛身掠上最高的桃樹,為我折下最美的那一枝。
日子清貧,卻蜜裡調油。
這才是我日思夜想的生活。
直到……我嗜睡貪酸的次數越來越多。
一日清晨,我乾嘔著醒來。
他緊張得臉色發白,一把扣住我的脈門。
片刻之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湧上大片的潮紅。
那雙總是沉穩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我的手腕。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中驚喜萬分。
「棠月……」他的聲音不停地顫抖,「我們……我們……」
他猛地將我打橫抱起,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暢快淋漓的笑聲震落了樹上的桃花瓣。
「我們有孩子了!」
「我要當阿爹了!」
桃花紛飛如雨,落在他欣喜若狂的臉上,也落在我含淚帶笑的眸中。
溪水潺潺,鳥語花香。
天下之大,我終於有了一個世上最好的家。
番外
謝珩篇:囚鷹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