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娘可再也見不到了,嗚嗚嗚。
5
醒來時,謝斕正拂過我的眉。
「眼皮都哭粉了。」
「我昨日沒有很鬧你吧。」
「怎麼這麼嬌氣。」
他用力蹭蹭我的眼窩,我吃痛,拍開他的手。
我罵他:「野蠻。」
「我的錯我的錯。」
謝斕話裡帶笑,將冰巾敷在我眼上:「一會就好了。」
冰冰涼涼,還挺舒服。
我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多久,謝斕的聲音突然冒出來。
「青娘,這是什麼?」
聲音不似往日清越,反而有些壓抑的暗啞。
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我的小包袱。
包袱大喇喇敞開,在一堆新玩意里,謝斕的舊裡衣格外明顯。
我瞪大了眼睛。
我明明,藏得好好的呀。
謝斕摩挲著布包,指尖蹭過裡衣上洗不下的血印:
「去清水村的路引,田裡的地契。」
「還有你藏了兩年的我的舊衣服。我受傷時穿的那件。」
「如今都發黃成這樣了。」
「青娘,你要去哪裡?」
我頭皮發麻,閉了閉眼,心一橫:「這是我打算送給昭兒的百日宴賀禮。」
謝斕挑挑眉,指尖捏著裡衣:「賀禮?到底是當賀禮還是找人?」
他頓了頓,念出那個名字:「李荷香?」
我渾身一僵,舌頭打了結:「我、我不認識......」
「不認識?」謝斕突然掐住我的手腕,把我往懷裡帶。
「花花的信,你藏在首飾盒第幾層?」
「信里說的李小娘,是不是李荷香?」
我看著他烏黑的眼睛,討好的笑僵在臉上。
他都知道了?
那他昨天說的「欺君之罪當斬」,不是玩笑?
謝斕將包袱重重扔在床頭,卻沒走,只是盯著我:「你跑,是怕我殺你?」
我沒敢說話,眼淚先掉了下來。
他卻突然笑了,伸手擦去我的淚:「那你怎麼不帶著昭兒跑?」
我哽咽:「我、我帶不了......」
「是帶不了,還是不想帶?」
他的話像針,扎得我心口疼。
謝斕揉揉眉心:「蘇青青,你好好想。想通了,告訴我。」
他轉身要走,我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殿下,我沒有騙你全部......我真的照顧過你。
「這件裡衣還是為了給你上藥我親手扒的呢......」
謝斕回頭,眼底沒了冷意,只有我看不懂的沉:「我知道。」
6
皇后宣我去宮中探望昭兒。
昭兒出生後,皇后嫌棄我粗笨,一直養在她那裡。
我看一眼都是奢望。
我抱著昭兒,把舊裡衣偷偷塞在她的小被子裡。
倘若我哪天走了,謝斕看到這裡衣,想起我照顧他的種種。
能對昭兒好點。
昭兒小小的臉擠在我胸口,葡萄似滴溜溜的圓眼,粉粉的臉頰。
現在還看不出長得像誰。
我有些得意,肯定是像我多一點。
我自認比謝斕長得美。
皇后睥睨我一眼,冷冷問:「蘇奉儀,你可是怕我搶走昭兒?」
我後知後覺自己正緊緊抱著昭兒,慌忙抬起頭。
手還護著昭兒身下的舊裡衣。
「得虧昭兒長得像太子多一些,惹人憐愛。」
我吶吶道:「是、是。」
「蘇奉儀,尊卑有別,你學這麼久應當知道。」
「如此,才能跟奕兒侍奉好太子。」
沈奕站在皇后身旁,清冷孤傲,目光卻掃過昭兒的小被子。
我調整位置,生怕裡衣露出來。
沈奕面無表情看著我,眼神卻還停在昭兒的被子上:「蘇奉儀,來。」
施施然離去。
當我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犬奴嗎?
我憋了又憋,臉都憋紅了,擠出一句:「是。」
誰讓我、只是一個小村姑呢,只能小心再小心。
7
暮春時節,水榭風涼。
沈奕淡淡道:「若不是太子遇刺,如今我早應是太子妃。」
「太子哥哥曾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牙好酸。
我最近沒吃酸果呀。
「等我入主東宮,一定會遣散侍妾。」
沈奕加重語氣:「也包括你。」
那你不能遣散我了,因為我打算自己跑了。
沈奕抱臂,有些鄙夷:「你以為太子哥哥留著你,是因為那點恩情?」
「不過是看著你蠢,好拿捏罷了。」
我皺皺眉:「我不蠢。」
我懂得抓著謝斕這個金餑餑不放,也懂得留下我確實救過謝斕的證據。
「不蠢?」
沈奕突然抓住我的肩,狠狠向後推去,我身後就是冰涼的池水。
「不蠢,那你應當知道——太子哥哥已經見過李荷香了!」
啊!
我受力不穩,直覺天地顛倒。
謝斕見過李小娘了?
水瞬間漫過口鼻,我胡亂撲騰,卻聞到一陣甘松香——是謝斕身上的味道!
我抬頭,以為是他來了,卻只看到沈奕站在岸邊,手裡拿著花花給我的信。
我的信,怎麼會在她那裡?
「他早就知道你是假的,留著你,不過是等我動手罷了。」
池水太冷,我凍得發抖,不斷嗆水。
沈奕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說,他看到你淹死,會不會難過?」
我嗆著水,卻突然笑了。
謝斕要是知道我是假恩人,許是沒有情緒吧。
8
我或許真的很蠢,連閨友花花都說我蠢。
她一臉愁容:「他們都說那男人是你撿回家做丈夫的。」
我搖頭:「沒有的事。」
「那你和他睡了嗎?」
「沒有!」
我漲紅了臉:「他不是普通人家,遲早要離開的。不過我拿了他的裡衣,如果他不買帳,還能找他要一筆救命錢。」
花花急了:「那他這不污了你名聲?你以後怎麼過?」
我垂下頭。
爹娘去的早,我從小跟在叔父家長大。
種地、洗衣、割草、喂雞、劈柴,通通是我一個人干。
等到就食,我只能得到一個帶豁牙的小破碗,蹲在房檐下吃。
皖南雨多,屋檐下的雨掉進我的碗里,我還能多喝幾口湯。
十三歲那年,堂哥把我壓在草垛堆里。
我抓花了他的臉,也被嬸娘趕了出來。
村中游氓多,我用草木灰塗黑臉,抓髒頭髮。
撿到謝斕那天,我去山上采草藥——村裡人說,這種草藥很值錢,能換件新秋衣。
可我不懂山路,又下了雨,不小心從山頭滾下來。
我一路滾到山窩裡,頭撞得嗡嗡響,山石劃破胳膊和大腿,鮮血染紅布衣。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件秋衣了。
我沒有衣服穿了。
我抹抹淚,抬頭看到昏睡的謝斕。
他眉頭緊皺,臉頰滾燙,腰間掛著半塊玉佩。
今日雨大,說不準還有山洪,丟他一人在這,無異於等死。
於是我把他撿回去。
我抓了雞,給他燉湯喝。
他睡著的時候就很好看,高挺的眉骨,細白的手。
我搓搓手上的繭,把他的裡衣脫下,給背上的傷口上藥。
謝斕醒後第一件事,是用帕子擦乾淨我臉上的灰。
他說:「青青,苦了你了。」
我用力揉揉眼,擠出一個笑:「不苦不苦。」
淚珠卻不聽話似的簌簌落。
我是個蠢貨,因為一句簡單的關心,就動了心。
9
上天有眼,我沒死。
車隊的商人說,他們在貨廂里發現了我,看我奄奄一息,救了我。
如今這支前往嶺南的車隊已走出許久。
陰差陽錯,倒合了我逃跑的心意。
暮春雨多,車隊停整。
我被安排在一座破廟裡。
受慣了東宮中侍女的服侍,如今清貧下來,我依然適應。
我是一個浮萍,短暫靠岸,復又前行。
謝斕這兩年待我很好。
東宮中唯我一人,侍奉全是按著太子妃的標準來。
可我還是怕,怕他哪天發現「欺君之罪」,要了我的命。
哪怕謝斕真對我有幾分情意,我又怎敢拿性命賭。
我蘇青青活到現在,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呀。
我不敢期望什麼。
夜晚雨下得很大。
我忽得聽到打鬥聲。
「有山匪!」
我一個哆嗦,環顧四周,連滾帶爬地鑽進佛像後。
我的生命很堅強的,誰都不能奪走。
不知多久,呼喊聲、刀劍相接的聲音漸漸消失,只剩嘩嘩的雨聲。
我慢慢探出頭來。
一個身形頎長、墨發高束的男人站在廟門前,風吹得披風獵獵作響。
我心裡一驚。
一股冷冽的害怕爬上我的肩頭。
驚雷乍現,照亮了門前的男人。
半邊臉上帶著肆意的血漬,懷裡抱著襁褓。
謝斕一步一步走來,宛若地獄裡爬上來的玉面修羅。
「蘇青青。」
「你讓我好找。」
「我就這樣招你厭惡,連孩兒都留不住你?」
「昭兒不要,我也不要。是嗎。」
「蘇青青,你有沒有心。」
他走近,我才看到他另一隻手攥著那件舊裡衣。
謝斕眼眶猩紅,眼下烏黑一片。
帶血的臉看得我手腳發麻。
我抓住他手裡的舊衣服:「你瞧這個,我真的救過你…我沒騙你…」
謝斕的腳步頓住,目光落在布上的血痕上。
半響,他蹲下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殺我?」
「殺你?」他笑了,笑裡帶淚。
「殺了你,誰還會記得我曾經生活在清水村?」
「誰還會留著這衣服,怕我不認帳?」
10
我愣愣地看著他,抓著的裡衣被雨水打濕,血漬模糊。
謝斕蹲下來,手指碰了碰我的臉頰,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
「在清水村時,我就知道了。」
他聲音很啞:「你根本分不清治外傷和治風寒的草藥。」
我瞳孔一縮,手不自覺攥緊:「你、你那時候就醒了?」
「醒了一半。」
他笑了笑,眼底的紅還沒退:「聽見你偷偷嘀咕,說『先瞞著,等他好透了再說』。
還說『萬一他不認帳,我就拿這衣服跟他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