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胡思亂想,就這麼到了侯府。
馬車停下,我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掀簾時隨意問了嘴,「何人在馬車外?」
話音剛落。
身側便響起謝辭安悶悶的聲音,「你的小侯爺。」
11
「什麼?」
我錯愕轉身,卻只看見了謝辭安那清冷的側臉。
這人面如止水,又重複了一遍,「侯府,小侯爺。」
「哦。」
我訕訕應了聲。
剛剛應是聽錯了。
出神間,謝辭安已掀簾下車,許是有外人在的緣故,這人腳步一頓,還朝我伸出一隻手,扶我下了馬車。
小侯爺周斐正站在府門口,同身邊人寥寥交談幾句,便迎了過來。
來人一身湖藍長袍,儒雅俊秀,不同於謝辭安的淡薄,小侯爺舉止有禮,就連目光都極溫和。
同謝辭安打過招呼,周斐將目光轉向我。
頓了頓,頷首,而後移開。
謝辭安同他錯身而過,見我沒動,折身時語氣不太好,「還不走?」
「哦。」
懶懶應了一聲,我跟在謝辭安身後進府,然只顧著四處打量,沒留意讓門檻絆了下,一隻手便從斜地里探來,適時地扶住了我。
周斐。
見我穩了身形,他又很快鬆開。
只道了聲小心。
我還沒來得及言謝,前面的謝辭安倒不願了,一把將我扯進府里,語氣不善,「走快些。」
他偏頭看我一眼,「邁個門檻也能絆,笨。」
那手攥著我手腕,觸感粗糙。
竟讓我瞬間有點想莊安了。
不過。
莊安可比這禿驢溫柔的多。
12
侯府今日很是熱鬧。
我並非官宦人家出身,不太適應這些場合,一路緊跟在謝辭安身後走馬觀花,看個熱鬧。
不過。
這熱鬧很快便到了自己身上。
沒多久便有人主動貼了過來,我記得她,姓焦名薇,侍郎家么女,性子驕縱,聽說愛慕謝辭安多年,只是一直沒得手。
她主動貼來同謝辭安聊天,只可惜,這人自詡是觀音座下一菩提,哪有什麼紅塵心,焦薇放低了女兒家姿態沒話找話,這人卻始終冷著一張臉,極偶爾才會「嗯」一聲。
熱戀貼了冷屁股,焦薇被拂了面子,便轉而將矛頭對準了我。
將我上下打量一翻,她笑著道,「少夫人的腳,似乎同我們的都不一樣呢。」
「我聽母親說,手腳皆大的女子,生性豪邁粗獷,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
說著,她不經意地露出了裙下的三寸金蓮。
我不懂朝堂上那些關係,忍了忍沒說話,真不懂這些官家小姐,裹個小腳竟也成了談資。
我打小就跟著我爹走江湖,沒裹過三寸金蓮,也沒學過女紅,爹更不會教我什麼婦道人家的三從四德。
爹只教了我一身出神入化的劍法。
也正是靠著這劍法,我在謝府比武招親的擂台上一劍險些斬了謝辭安,成了謝府的少夫人。
熱絡過後,眾人紛紛落座,官員女眷分席而坐。
而焦薇主動坐到了我身邊。
好生晦氣。
開宴後,焦薇與同桌的一眾夫人小姐相談甚歡,而我一個不識,只埋頭吃飯。
驀地。
抬筷去夾一肉丸子時,沒夾住,掉回盤中的丸子濺起不少湯汁。
「啊!」
焦薇驚呼了聲,忙用絹帕去擦身上濺的湯水,我的「抱歉」二字剛要出口,便聽見她說,
「少夫人,你娘從小沒教過你用餐禮儀嗎?」
說著,她又捂了捂嘴,「抱歉,我忘了你沒有娘。」
沒有娘三個字,瞬間戳中了我痛處。
我的確是打小沒娘。
我是被拋在荒野的棄嬰,險些葬身狼腹時,被我爹救下,撿走養了,而我生父生母,至今未能尋著。
我重重放下筷子。
偏頭看她。
同她所說,我們江湖兒女豪邁慣了,下一刻,我的聲音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
「本以為你就是裹小腳,沒想到還裹了腦。」
「我沒娘又如何?你有娘教,卻如此刁鑽無禮,我若是你娘,怕是都恨不得將你塞回肚子裡,免得生出來丟人現眼。」
焦薇愣了。
她可能也沒想到,我這個出了名不受寵,沒什麼仰仗的少夫人,敢當眾罵她。
還罵的這麼直白難聽。
這人臉一紅,眼睛也跟著紅了。
眼見所有人都瞧了過來,同桌的夫人們跟著打圓場勸和。
我也懶得再說,朝謝辭安那邊看了一眼,本以為他會生氣冷臉,卻見他看也不看這邊,淡然地夾了一顆蓮子。
唇角上揚的弧度,竟像是在笑。
13
本以為焦薇當眾被我罵了一通便會學乖。
可這人嘴上不言語了,手上還不老實,故意碰倒酒杯,將酒撒了我一身。
「真是抱歉。」
她扯著沾了油的絹帕要來替我擦衣服,被我攔下。
「不用了。」
我自己去擦,動作間露出了手腕。
焦薇看了一眼,瞬間愣住。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已高聲驚呼,「少夫人,你……」
「你與謝小將軍成婚幾月,怎麼守宮砂還在?」
一句話,瞬間賺得全場目光。
隔壁桌,老將軍謝宏聞言臉色瞬間一變,冷著臉瞪了我一眼,將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謝辭安是將軍府獨苗,老將軍想孫子想的都快魔怔,見我成婚幾個月還沒動靜,每日都差人端來各種補藥,這會兒知道我和謝辭安還未同過房,臉色更是陰沉的可怕。
同桌更有好事者,登時便打趣的詢問謝辭安,「小將軍娶了這般標緻的妻子,怎麼還能忍得住?」
謝辭安照舊淡然吃飯,眉都不曾抬半分,「近月禮佛,凈身,不想俗事。」
謝將軍冷哼一聲,「不想俗事?」
「 分明是娶了個江湖女子,不盡妻子本分。」
老將軍性子莽直,也不介意什麼家醜,直接當眾數落。
同桌的官僚也大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聞言便順著將軍的話茬說了起來,更有甚者還勸謝辭安,說我嫁他本就是高攀,不可太縱容,勸謝辭安還是要以香火為重,早日開枝散葉,不行就納幾房妾室,為謝家傳宗接代。
我隔著一桌去看謝辭安的反應。
這人擰著眉,臉上難得見了些表情。
然而,最先替我說話的人,卻是小侯爺。
周斐淡聲駁道,「明明是謝公子禮佛凈身,干他夫人何事?」
「今日是我祖母壽宴,各位大人還是莫要討論別人的家事了。」
我附耳聽著,在心裡默默地感慨,小侯爺不愧是京中人人讚嘆的君子,真是溫柔又……
還未夸完,便聽見那邊一聲悶響。
謝辭安重重放下筷子。
似乎還看了我一眼。
「小侯爺說的沒錯,是我的問題,與我夫人何干?」
這人當眾自掀老底,偏還神色淡然,「是我一心禮佛,我不行。」
我一口茶水險些噴了出去。
是我意會錯了嗎?
他是說……他不行吧?
場內一片寂靜,謝老將軍臉色愈發陰沉,隔了好一會,才有人訕訕笑著圓場,「呵呵,謝小將軍真會開玩笑……」
氣氛正僵時,府外忽然響起通傳聲——
「長寧公主駕到!」
14
眾人紛紛起身相迎。
我在人群中偷眼瞧著,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公主。
容貌清麗,氣質斐然,下頜習慣性地微微揚著,骨子裡便帶了幾分倨傲。
但並沒有被嬌寵慣了的刁蠻感覺。
聽聞長寧公主一向身子骨弱,前些年一直在宮外療養,上月才回宮。
小侯爺將公主迎去上座,卻被她拒絕了,目光在場中掃了一圈,最後,緩緩頓在了謝辭安身上。
我暗嘆要糟。
這個挨千刀的菩提子,竟還特別能招蜂引蝶。
果真,下一秒,公主指了指謝辭安,語氣倨傲,「那是謝小將軍吧?本宮有些事想向他討教,坐那邊就好。」
眾人皆知皇上對這位自小便身弱的公主格外寵愛,哪有人敢說不,謝辭安右手邊的官僚也連忙起身讓座。
只有謝辭安神色淡然,仍舊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樣。
便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坐在旁,他也照舊是懶得多應兩個字。
無論公主主動找話題說些什麼,他都「嗯」,「好」,「行」,偶爾多說幾字,也無非是「公主所言極是。」
幾輪下來,公主臉色也垮了些。
壽宴漸近尾聲時,意外忽生。
數十名黑衣人突襲侯府,無視了院中一眾官僚,目標直指公主。
侯府侍衛紛紛迎上,卻還是漏了兩名黑衣人,長劍泛著寒光,直直刺向長寧公主。
我順手抄起桌上竹筷射了過去。
破空聲起,竹筷射穿黑衣人手臂,鮮血濺了公主裙擺,引得她失聲尖叫。
趁那黑衣人倒地,我縱身躍去,撿起他掉落的劍,同另一名黑衣人纏鬥著。
打鬥中分神看了一眼。
我家相公當真是好興致,還他娘的在吃。
公主縮在他身後都快嚇死了好嗎。
我心下無語,也沒什麼出風頭的心思,手下速度加快,一劍封了喉。
餘下黑衣人見刺殺失敗,紛紛撤逃,自有侯府侍衛去追,與我無關。
扔了那沾血的劍,我轉身想回桌,手臂卻忽然被人抱住。
一回身,竟是公主。
這位剛剛還相中我相公的小公主,這會卻仰著那張慘白的小臉,真誠誇我,「你剛剛好帥!」
我哭笑不得,欲抽出手臂,想了想還是沒敢,「謝公主誇讚。」
公主並沒有傳聞中那般難相與,許是沒怎麼在宮中待過的緣故,除了有些骨子裡的倨傲外,眼神倒是澄澈,親近起來也沒什麼公主的架子。
詢問我名字後,她又問起身份,我默了下,還是指了指謝辭安。
「那是我相公。」
公主大驚,「謝小將軍已娶親了?」
「是」,我苦笑,「娶的正在在下。」
公主沉默兩秒,眼底有著明晃晃的惋惜之色,卻還是嘆道,「倒是般配。」
說著,她也不要向謝辭安討教了,挽著我手臂去了那桌,明明剛剛還被刺客嚇的驚聲尖叫,這會卻又有了興致,坐下後便一直同我攀談著。
要我說,焦薇也不知是平日在府里太過受寵,還是生來便腦子拎不清,明明看出了小公主這會對我頗感興趣,還敢在旁嚼舌根。
只見她壓低了聲音勸道,「公主莫要被她騙了,嫁入將軍府前她不過是個跑江湖的罷了,與這種人接觸,怕是會降了公主身份。」
「這種人?」
公主瞥她一眼,眉梢一挑,壓迫感驟起,「那你倒是說說,本宮的救命恩人是哪種人?」
一句「救命恩人」,瞬間將我抬到了焦薇不敢造次的高位。
焦薇面色難看,支吾著半個字也說不出。
長寧公主冷哼一聲,「怎地不說話了?」
「哪家的長舌婦,搬弄是非都鬧到了本宮面前。」
旁里立馬有人低聲回應,「回公主,那是戶部侍郎的小女兒。」
長寧笑笑,「焦大人向來清正廉明,在朝中口碑極好,怎地家教如此?」
鄰桌的侍郎再坐不住,立馬起身呵斥自家女兒,「還不向公主道歉?」
「公主教訓的是」,焦薇死死咬唇,將頭垂的很低,「臣女不該多嘴。」
長寧卻不應,只偏頭來看我,「清也可滿意?」
我垂眸,「焦小姐所言沒錯,清也嫁入將軍府前,本就是個跑江湖的。」
長寧點頭,「那就是不滿意。」
話落,便若有所思地看著焦薇。
焦薇便是再過驕縱遲鈍,也明白了長寧的意思,便僵硬地轉過身面向我,將唇咬了再咬,「對不起。」
我心下自是爽的。
焦薇剛剛被我當眾罵了一通,本就沒討到便宜,這會還要低頭道歉。
倒霉東西。
15
侯府壽宴過後,我倒與長寧成了朋友。
她性子單純,在外多年,也不喜宮中的爾虞我詐,每日得了閒便往將軍府跑。
只是,自從得知我是謝辭安的妻子後,她每次遇了謝辭安都會刻意保持距離,見了面也只是微微頷首,話都幾乎沒說過幾句。
我與謝辭安仍舊是對關係淡薄的表面夫妻,然而——
莊安與我關係倒是夜夜升溫。
有日我去謝辭安房中翻找東西時,無意間看見他床榻上有一片湛藍色的鱗片。
那是莊安的。
我撿去詢問莊安,他默了會,只說是他去謝辭安房中偷東西時掉落,我問他去偷什麼,莊安從身後掏出一枚白玉打造的戒指,通體剔透,一看便是上等的好玉。
我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詢問過後得知,莊安去偷了謝辭安最寶貝的玉佩,為我打造成了一枚白玉戒。
我忙收起戒指,「這可不興戴啊。」
謝辭安知道了怕是要惱的殺人。
果真。
當天晚上,一向對所有事物看的都淡的謝辭安卻險些將府邸翻個底朝天,最後只能將一切歸咎於府里進了賊。
那晚,京城裡出了名的佛子是頭一遭發了怒,砸了半間屋子,誓要將那賊人捉到,抽筋剝骨。
而罪魁禍首卻正在房中哄我喝藥。
「夫人不肯喝藥,可是要我喂?」
我驀地想起那晚。
臉一燙,藥碗便已被我搶了過來,「我喝就是了。」
咕嘟嘟咽下一大碗湯藥,滿嘴苦澀時,莊安卻半跪在我面前,捧著我的臉細細吻來。
溫柔繾綣,竟當真消了那苦澀的藥味。
快喘息不來時,我將他推開些,壓低聲道,「我有相公了。」
莊安卻捏著我下頜,又湊來親了一下,嗓音有點啞,「嗯,但他不行。」
「他不行,你就行?」
莊安笑,「夫人大可試試。」
那手掌滾燙,握著我的手便要探去,我忙縮了回來,「累了,睡覺。」
莊安也不說什麼,只細心地替我蓋了被。
16
天色漸暗時,長寧來了府中。
「清也!」
她人剛進我別院,便揚聲喊道,「林清也!」
我忙迎了出去,剛欲行禮便被她攔了,「行了,又沒有外人。」
說著,她抬抬手,身後跟著的侍女便遞來兩個包裹。
「這是?」
她朝我眨眨眼,展開,是兩身男裝。
「清也,本宮聽人說京城那春風樓近日裡有鮫人,生的貌美無比,你帶我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就我們?」
「對」,她壓低聲道,「人多難免生了口舌,傳到父皇那裡又該嘮叨我了。」
「我們女扮男裝,行事低調些,也沒人能認出來。再說,不是有你護著我嗎,定是不會出事的。」
她威逼利誘,勸了我半晌,我還是招架不住,應了。
只是換了男裝後,我看了眼她身上從不離身的玉佩,本想讓她摘下,想了想,要來掛在了我腰間。
我與長寧本就都是清麗一掛的長相,扮了男裝,故意將眉描粗了些,臉色擦暗了些,不細看倒也有幾分像。
若是真遇見歹人,那春風樓中光線黯淡,他們也第一時間定會以玉佩為目標。
長寧畢竟身份特殊,我擔心生事,臨出府前趁她不注意,叮囑房中侍女去找謝辭安知會一聲,謝辭安雖說性子淡薄了些,還是知曉事情輕重緩急的。
……
春風樓里。
我雖說已是第二次來,卻還是覺著新鮮。
和長寧換了男裝,一進門便有姑娘迎了過來,軟玉懷香往身上一倚,我瞬間就理解那些臭男人了。
這誰頂得住呢。
我與長寧尋了個僻靜些的位置,點了些精緻小菜,又上了一壺佳釀,身旁姑娘很有眼色地喂著我們喝酒,杯杯都喂到唇邊。
台上還有花魁妖嬈起舞,聲樂飄飄。
怪不得那些男子都對這流連忘返。
然而,總有些不長眼的要來煞風景,一舞尚未終了,鄰桌的幾名男子忽然拍案而起,直朝我們這邊而來。
我暗嘆一聲,又要壞菜。
這身嬌體弱的小公主礙著誰了,怎麼一波又一波的人要刺殺她?
長寧還未反應,我便已縮去了她身後,高喊一聲,「清也救我!」
並在無意間露出了我腰間玉佩。
果然。
那群不長眼的直奔我而來,我趁勢用掌風將長寧輕輕推開,低喝,「快走!回將軍府。」
說話間,我便已被人抓了去。
我沒敢反抗,畢竟這會一動手,便會讓人發現長寧,到時雙拳難敵四手,我不一定能護住她。
然而,我沒想到這群歹人這麼能跑,硬是扛著我一路跑去了懸崖邊。
他們定了我的穴道,沒打算當場刺殺,似是生擒了我在等人。
不過,短短片刻過去,他們的人沒等到,反倒是等來了小侯爺。
周斐。
他持劍而來,衣袂無風自動。
那般溫和的人,這會看著竟也滿身殺意,「放了她。」
那會在春風樓中遠遠見了個人就覺著像他,本以為是眼花,竟還真是。
這種緊張的時刻,我竟還在腦中感慨,原來小侯爺這種君子也會逛青樓。
17
周斐一人一劍,毫不退讓地同那些刺客對上。
他功夫不差,只是雙拳終究難敵,落入下風時,他虛晃一劍,一個提縱到了我身邊,那些人當他想救我,幾道劍鋒刺來,卻陪他輕巧閃過。
周斐到了我身邊,飛快地解了我的穴道。
終於自由了。
我笑笑,一腳踹翻離我最近的刺客,空手奪了他的劍,轉身殺入重圍。
我從未與周斐交手過,配合的卻格外默契。
只可惜。
刺客的外援先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