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動盪,靈狐奶奶把我送去人界劍宗修⾏。
於是,劍宗最年輕的劍修成了我的師⽗。
初雪熹微,斯⼈執劍,⾝⽴如⽟,俊美⽆儔。
我恭恭敬敬地⾏拜師禮,跪下磕頭。
他淡漠睥睨,古井無波:「既已拜師,今⽇便留下練劍吧。」
奶奶臨走時,傳授我靈狐族修煉的秘術:「若修煉困難,你可尋機直接同他雙修,突破瓶頸。」
我將這大膽的想法深埋心底,認真練劍數十載。
直到出師前夕,⼀向清冷自持的師⽗飲醉頹然,枕著我的劍,失魂落魄:
「小狐狸,我等你這麼久,你怎麼還不來與我雙修?」
1
師⽗近日有些不對勁。
每次晚膳過後,我想找他,他都藉口要去沐浴。
這一沐便是⼀個時⾠起步。
以往我等不及,只能早早回床歇息。
這⼀次,我不想再拖了,便⼤著膽子湊⽿貼近師父的臥房窗戶偷聽。
裡面淅瀝的⽔聲起起落落,還伴隨著輕微呼吸的流⻛聲。
我不禁感慨:師父洗得真仔細啊,還運⽓清潔,難怪平日都纖塵不染,宛如謫仙。
我正思考著,臥房的門突然開了,師父從里⾯⾛了出來。
元以曦披著素⽩修身的寢衣,衣襟微微敞了些許,還帶著淡淡的香草氣息。
沐過烘乾的長髮由一支玉簪隨意挽起,垂落的髮絲纖縷分明。
面上白皙的肌膚透著幾分紅潤,雖然喜怒不顯,但我感覺得到,師父現在的心情相當不錯。
「在門外等我這麼久,有什麼事嗎?」
元以曦的聲音一向沉穩,這次也顯得輕快許多。
「師父。」
我鼓起勇氣,咬唇望著他,「徒兒已經一百六十歲了,換成人類的年紀,就是十六,所以我想……」
我怕惹他生氣,話到嘴邊又開始打轉。
元以曦垂眸,目光晦澀不明,「雪顏已經長大了,想做什麼直接說,我不會不答應的。」
我心中竊喜,「師父,我想下山!」
元以曦眼神錯愕,整個人都僵了一瞬。
「怎麼突然想下山了?」
語氣也像淬了冰。
我立馬察覺到師父生氣了,急忙絞盡腦汁想理由:
「師父,徒兒覺得自己最近練劍總是不得其法,好像遇到了瓶頸。
「書上說,不入紅塵,不破紅塵;不破紅塵,不知人性;不知人性,不察己心。
「徒兒在山上沒見過多少人,不懂什麼是人性,自然也讀不懂自己的心。
「懇求師父給徒兒一個下山的機會,見見世面。
「徒兒……不想一輩子待在山上。」
2
我在雲崇山跟著師父練劍八十載。
劍宗無人不知,元以曦收了個狐妖做徒弟。
我年幼時妖力薄弱,一旦情緒激動,就會不自覺露出狐狸耳朵或者尾巴。
有時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還會嚇著其他劍修的弟子。
旁人都說,元以曦是雲崇山用來打發靈狐族的犧牲品。
天賦異稟,正值大好年華,卻要被一個狐妖拖累。
元以曦對此充耳不聞,只對我說——
「妖怪練劍,有悖妖綱,但未嘗不可一試。」
首先,便是壓制自己的獸性。
每當我不小心露出原形惹出騷亂,害怕得瑟瑟發抖時,元以曦就會抱起我,捂住我的狐耳,穿過熙攘人群,帶我回去。
師父白衣無塵,卻絲毫不嫌棄我,而是抱著我耐心勸道:「屏氣靜心,拋卻雜念,默念心訣。」
我不禁想起靈狐奶奶臨走前傳給我的靈狐秘術,心生愧疚。
師父風骨如霜雪般高潔,我怎麼能自私地利用他助自己修行?
於是,我努力壓制自己的狐性,跟著師父,鍛體、修心、練劍。
春去秋來,人類壽數往往不過七八十年,但劍修可一再渡劫突破,延年益壽。
師父是不世出的天才,同輩劍修或是羽化,或是衰老,他卻容貌未變,依然清冷脫塵。
而我,隨著歲月流逝,從垂髫稚狐,修煉成年輕的少女模樣。
3
「你可知道,當今世人雖接受與妖共處,但終究不會平等對待妖。在山上,為師可以護著你,一旦下了山,被人發現是妖,你可承受得了流言蜚語?」
我放軟聲音哀求:「師父,徒兒已經可以控制自己不露出狐形了,一定不會讓別人發現的!」
元以曦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是嗎?你先進來。」
他轉身進屋,我亦步亦趨,生怕他消失,一不留神便撞進他懷裡。
熟悉的草木清香撲鼻而來,我依著習慣,抱住他撒嬌:「師父,徒兒求求您了……」
「雪顏,把耳朵露出來,讓為師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控制住自己了。」元以曦的嗓音微啞。
許久沒有露出原形,我有些難為情。
但為了能下山,我還是動下心念,一對毛茸茸的白狐耳自頭側發間冒出。
元以曦撫上我的耳背,順著我的毛逡巡良久。
「雪顏可知,修煉遇到瓶頸,要如何解決?」
「不知道……但徒兒想先試一試……」
「你想怎麼試?」
不知是他指腹微熱,還是呼吸微燙,我總覺得身上隱約有些不安的躁動。
「師父……摸夠了嗎……」
「怎麼了?」
「徒兒……徒兒不舒服……」
元以曦托住我的臉頰,盯著我,「哪裡不舒服?」
「師父摸我的耳朵好癢……」
元以曦的手頓在半空,頃刻,拉開與我的距離。
「你若是不喜歡,我就不摸了。」
我察覺到他語氣不悅,連忙抱緊他,還露出尾巴勾他的衣袖,討好道:
「徒兒知錯,只要能讓徒兒下山,師父想摸多久摸多久。」
元以曦倒吸一口冷氣,反手攥住狐尾尖兒,無情地把我扔到後院。
「為師說過,修煉講究清心,不許用狐形逢迎。」
我靈活地翻身起來,暗自腹誹:本靈狐的白尾巴這麼柔順,師父還是一如既往地油鹽不進!
元以曦取來兩把劍,將其中一把遞給我。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師父的佩劍嗎?
師父有一對雌雄雙劍,名喚「寒月」「驚霜」。
一柄湖藍,一柄月白,劍身修長凌厲,嵌玉渾然天成。
我在師父臥房初見時,艷羨得半天挪不開眼,想伸手去摸,卻被師父攔下,說我年紀太小,不適合用。
「劍修不可無劍,你若能駕馭此劍,為師便送給你,允許你下山。」
4
我拔出劍後,絲絲縷縷的寒意撲面而來。
元以曦引驚霜出鞘,劍花如星點,我連忙招架。
「起勢過急,運氣不穩,下盤虛浮,破綻百出。」
元以曦舉重若輕地化解我所有的招式,我不得不連連後退。
手裡的寒月劍蔓延出陣陣寒氣,侵襲我的掌心,在逼迫我鬆手。
元以曦攻勢絲毫不懈,愈發顯得我左支右絀。
千鈞一髮之際,元以曦挑落我的劍柄。
我的心頭湧上一股挫敗,自怨自艾道:「師父……我還ṱű⁼是這麼沒用……」
元以曦掏出絲帕包裹住我的手。
師父的雙手溫熱柔軟,嘴上卻冰冷:「明日再試,練不好,不許下山。」
夜闌人靜時,我撫上心口,企圖壓下隱隱的悶痛。
我感覺到靈狐奶奶出事了。
靈狐族天性重情知慧,即使相隔千萬里,依然能與血脈至親心靈相通。
前幾年,我的心裡就一直產生不好的感覺,而且越來越嚴重。
靈狐奶奶送我到人界後,對劍宗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把我送回妖界。
可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坐視不理。
這山,我非下不可。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無所長進,甚至敗得越來越快。
「心有旁騖,急功近利,只會適得其反。
「寒氣亂竄,是因為寒月劍沒有被馴服,你再好好琢磨。」
我揮起劍,指著日薄西山的黃昏。
熟悉的清香拂來,元以曦從我身後貼近,握住我執劍的手,強有力的大手帶著我舞動寒月劍。
一招一式,舉重若輕。
「想馴服它,讓它順從你,就得知悉它的習性。」
師父的懷裡很溫暖,可在練劍方面卻對我無比嚴苛。
我微微偏頭,看向元以曦冷峻嚴肅的面龐。
「師父,人是不是也是如此?」
5
「什麼?」
「如果……我想馴服一個人,讓他順從我,是不是也要了解他的習性?」
「馴服人?」元以曦先是一怔,而後微不可聞地輕笑一聲,「人非器物,生而有尊,豈可馴服?雪顏,觸類旁通到這方面,算不上什麼好事。」
他提起驚霜,再與我切磋。
我卻不以為然。
下山的規矩是師父定的,可馴服寒月劍非一日之功。
師父當年馴服這兩柄劍,用了足足十年。
他是故意不想讓我下山嗎?
我接招時,望向元以曦,追隨他的眸光,企圖看穿他的想法。
「你分心了。」元以曦不經意地低頭。
目光交錯的瞬間,他猛然頓住身形,瞳孔驟然放大。
四周喧囂風聲倏然止息。
我看到,他眸中倒映的我,化出了狐形幻影。
一個完全陌生的我,臉上蜿蜒出綺麗的妖紋,魅色萬千。
兩柄劍糾纏脫手,寒月將驚霜壓在地上,發出劍鋒相觸的清嘯聲。
元以曦仰著頭,微啟薄唇,低喚著我的名字,目光迷離地用臉頰貼上我的手心,好似失了神魂。
不對……我這是對師父用了靈狐秘術?
清醒意識瞬間回籠,我慌張地收回自己的手,從元以曦身上滾落下來。
「徒兒大逆不道!徒兒罪該萬死!」
我跪在地上,身如抖篩。
不管以前我有多調皮、多鬧騰,師父都把握著分寸。
這次,我卻控制了他的意識,強行欺身而上,釀成大錯。
我惶惶不安,不知過了多久,師父將我攙扶起來。
「雪顏,你剛剛動用了妖術?」
恢復正常的元以曦表情依然淡漠,語氣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害怕師父將我逐出師門,眼淚漸漸盈眶,「徒兒知錯,徒兒不該對師父用妖術!」
元以曦拭去我的淚水,緊盯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是不是有意的?」
我哽咽道:「徒兒……本意並非如此,徒兒只是想下山,才無意用了妖術,求師父饒恕,徒兒再也不敢了!」
元以曦臉色幾番變化,最終嘆了一口氣:「你長大了,想離開,為師也攔不住你。」
我隱隱感覺不妙,連忙解釋:「師父,徒兒只是想下山瞧瞧,沒有要離開師父的意思,難道……師父不想要徒兒了嗎?」
元以曦靜默片刻,語氣泠然:「我總不可能……當你一輩子的師父吧。」
「為什麼不可能?修劍無止境,我只想做師父一輩子的乖徒弟!」
聽到這話,元以曦緊繃著唇角,像是壓抑著什麼,最終漠然收手。
「……不必。你既說不入紅塵,不破紅塵,那你就下山去吧,等你領悟到了什麼是紅塵,我便允你學成出師。」
「師父,那如果我領悟不到呢?」我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元以曦眼神冰冷,拂開我的手:「世人凡俗有規,男女授受不親。以前你小,我不計較,從今以後,還須注意分寸。」
元以曦旋即回房,門關得利落響亮。
不知怎的,我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但轉念一想,自己竟然有機會在劍宗最厲害的劍修手下出師,這何嘗不是一種榮耀?
「徒兒一定不辱使命,爭取早日出師!」
我在門外高聲應答,磕了個響頭。
轉身離去時,房內似乎傳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6
荔城,乃人族與妖族的交界城鎮。
街頭一群鳥獸正在表演雜技。
我定睛一看,他們是妖失去妖丹退化而成的精怪。
一隻猴精告訴我,妖界出了大亂子,到人界討生活的妖須交出妖丹為契,防止傷人。
我問:「什麼大亂子?」
猴精搖頭道:「不清楚。我出生在人界,我爹也從沒提過,想來那邊也差不多是個妖不聊生的地方。」
我有點失落,接著問:「那你知道,哪裡能領悟紅塵嗎?」
「嘿嘿,就知道你這種新來的小妖心思花。」
猴精狡黠一笑:
「我告訴你,東街有春風樓,那兒就是紅塵極樂之處。
「妖生苦多,及時行樂,小妖看得通透啊。」
春風樓外,鶯燕妖精聽見我說要來尋紅塵,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小妹妹真有意思,這就給你安排個……最懂紅塵的小倌兒!」
我被簇擁著推進二樓一間房。
裡面一個年輕男子披著輕紗,身體扭得詭異,「姑娘,第一次來嗎?奴名叫葉錦,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雪顏,」我仔細觀察此人,「狸花貓妖,你的毛呢?」
「哎呀,怎麼一眼就看出奴家的原形了,」葉錦用團扇遮臉,說話嬌滴滴的,「奴家只是把毛剃了,雪顏妹妹這麼直勾勾地盯著,真讓人害羞。」
我撓了撓頭,說:「我在想,你穿這麼少,會覺得冷嗎?」
葉錦徐徐湊近我,「姑娘這麼心疼奴家,不如幫奴家暖暖身子?」
一條細長柔軟的尾巴從他下裳伸了出來,像一條蛇從我的手臂蜿蜒而上。
我一把揪住貓尾,端詳一番,皺眉道:「你這尾巴太細、毛太短,一看就不健康,平常怎麼控制得住身體平衡?」
「姑娘不喜歡奴家的尾巴?」葉錦楚楚可憐地說,又突然壞笑起來,「其實奴家有兩條尾巴……」
他的眸子忽然變成了綠色的豎瞳,銳利地望向我,好像要把我吸入一片漩渦之中。
我下意識回望,不知不覺就被勾起了某些奇異的本能,身上絲絲縷縷地泛起熱氣。
下一刻,葉錦慘叫一聲跌在地上,連連求饒:「你……你是靈狐!小妖無意冒犯,求靈狐大人饒命!」
7
妖族可以利用妖術,誘人或妖雙修。
然而,靈狐一族的魅惑功力天生強大,狸花貓妖遠非對手。
聽完葉錦的解釋,我搖搖頭,把他攙扶起來:「我不用雙修之法修煉,只是來領悟紅塵的,你先起來吧。」
葉錦身體柔若無骨,跌在我懷裡,吐氣如絲:
「妹妹想領悟紅塵?世間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皆為紅塵,但奴家今晚不用妖術,只願教妹妹嘗到最快樂的、最難忘的……」
他迫不及待地拉著我往床上奔。
我一頭霧水:「天色尚早,我還不困,回床幹什麼?」
葉錦愣了半天,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你也不知道?」
我搖搖頭。
葉錦氣憤地叉腰:「不知道,那你來春風樓幹什麼?」
我不假思索道:「領悟紅塵啊。」
葉錦氣得轉來轉去好半天才開口:
「都說靈狐一族天性聰慧多情,到底是誰養的你,把堂堂靈狐大人養成了十足的傻子!
「你不用雙修也就算了,連人界的紅塵情事都半點不通!」
我反駁道:「我不傻,只是我還不懂。正是因為不懂,我才下山來學的。」
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進來幾個官兵模樣的人。
「剛剛這房裡動用妖術了?」
葉錦扶額,有種好事被打擾的不耐煩:「我跟客人都是妖,用點妖術助助興,有何問題?」
打手道:「葉公子見諒,最近巡首查得嚴,未取妖丹的,都要細細盤查。」
門口一人忽然瞧了瞧桌上行李,寒月劍正擺在上面。
巡衛問:「這劍是哪Ŧŭ⁺兒來的?」
我答:「是我的佩劍,有什麼問題嗎?」
巡衛冷哼一聲:「妖怪練劍,真是荒謬!來人,把她帶走好好盤問,我朝御用寶劍,她一介妖怪是如何盜來的!」
師父讓我隨身攜帶的寒月劍,竟有這般來歷?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什麼,兩人便應聲向我衝來。
來者不善,我立即拿起未出鞘的寒月劍應戰。
不過兩息之間,幾個打手就如同落葉一般被我掃到地上。
巡衛見狀不妙,邊往後退邊指著我大喊:「妖怪傷人了!你等著,你完蛋了!」
葉錦一臉震驚:「你一個妖,怎麼用人的方式使劍?」
「我師父就是這麼教的。」
葉錦催促道:「你趕快走吧!一個沒取妖丹的妖在這傷了人,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我十分不解:「我沒用妖術,只是用劍保護自己,為什麼要抓我?」
「因為你是妖,不是人!」
8
我翻窗往樓下跑。
周圍的男男女女纏在一起又搖又笑,我一時找不到出路。
捉妖的隊伍一下子從大門涌了進來,「快去樓上,抓到那個帶劍的女妖怪!」
混亂之際,我被拉進一個不起眼的暗道里。
「姐姐,別出聲。」
一個布衣少年抵在我身前,墨綠色的雙眼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不遠處,一華衣男子將一姑娘壓在屏風後的牆上,「寶貝兒,讓小爺先香一個……」
那姑娘咯咯笑著躲閃,腦袋被男子的臉貼上。
兩人發出怪異輕響,好像在砸吧嘴。
我好奇地伸脖子,想看看他們在吃什麼東西,這麼津津有味。
布衣少年面露尷尬,抬手擋住我的視線,壓低聲音:「……別看了。」
監妖巡首的腳步漸近,舉著一隻若明若暗的燈。
屏風後的姑娘忽然推開男子,驚恐地向燈望去,臉上的鼻唇忽然變作黃鸝鳥喙,發出一陣陣尖鳴。
「嘔……我說你們能不能有點職業道德,別動不動就現原形……」華衣男子顯然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巡妖的,掃興!」
華衣男子嫌惡地推開黃鸝妖,怒而離去。
巡首站在距離我們不過一丈遠的地方,疑道:「尋妖燈亮了,這妖氣……嘖,真臭,是只狐狸還是條狗啊?」
老鴇強顏笑迎上去:「林大人,這裡頭就一個叫葉嵐的掃地小妖,沒什麼本事的。」
林巡首大聲叫嚷:「滾出來!」
葉嵐眼神示意我別輕舉妄動,然後走了出去。
林巡首打量著他,「你是什麼妖?把原形現出來。」
妖在人界混居已久,早通了廉恥之心,若非特殊情形,一般是不願現原形的。
葉嵐緩緩低下頭,伏作一隻低眉順眼的垂尾小狼妖。
林巡首用鞋尖勾起狼妖的下巴,掂了掂,嗤笑一聲:
「原來是條狗崽子啊,妖力這麼弱,妖丹怕是還沒我鼻屎大吧?」
「大人行行好,這是葉公子的弟弟,看在葉公子的份兒上,大人就高抬貴腳吧!」
「葉錦?切,他不就一賣笑的倌兒,老子需要給他面子?要不是他房裡出了這檔子事,我用得著這麼大動干戈嗎?」
林巡首煩躁地抬腳,稍稍用力,小狼妖就像布娃娃一樣被踹到牆上。
一個打手上前稟報:「大人,樓上搜過了,沒有發現那女妖的蹤影,再搜下去,貴客恐怕Ṱú₎都要有意見了。」
「派人去門口守著,嚴查出入,絕不能讓她逃了。」
林巡首眼裡露出精明的光。
「那可是失傳已久的寒月劍,斬妖除魔無所不利。若我能向蕭統領獻上此物,何愁升官無望!」
老鴇求饒:「林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們吧!這命令一下,春風樓的生意該怎麼做啊……」
林巡首抬手揮開,「見識短淺的賤婦!要是縱容那妖怪傷了人,你們一個個的,都吃不了兜著走!」
下山前師父一再叮囑我切勿與人衝突,可我實在忍不住要出手了。
正在此時,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裙擺。
「姐姐,不要去。」
葉嵐趴在地上,聲音虛弱,狼尾巴和耳朵都軟趴趴的。
我把他扶起,用掌心給他運氣療傷,義憤填膺道:
「這群人在此作威作福,還這般侮辱你,憑什麼不能教訓他們?」
葉嵐氣色稍有恢復,說:「這些人不好惹,就算沒了林巡首,後面還會有趙錢孫李巡首,最上面還有個蕭統領,你一己之力,如何敵過他們?」
我問:「這個蕭統領是誰,他很厲害嗎?」
9
八百年前,魔族入侵人界。
修仙門派應勢而出,人界開國太祖袁瀘便是當時最傑出的劍修之一。
太祖將魔尊封印在人妖交界處風焰嶺,自己卻身受重傷,危在旦夕。
關鍵時刻,妖族靈狐王救下太祖,自己卻不幸消殞。
太祖在立國之後,頒布了允許妖族出入人界的恩令。
然而,大批妖族前往人界,人類不可能不忌憚。
這時,千年豹妖蕭辭提出了上交妖丹的主意,還殺害了很多不服命令、意圖反抗的妖。
其餘妖怪不得不對蕭辭俯首稱臣,而他也因此得到重用,被任命為巡妖大統領。
聽到這裡,我心中不平:「同為妖族,他竟然縱容人類壓迫妖類,真是可恨至極!」
「我哥哥雖未交出妖丹,但服了斂心毒,只能修煉少數取悅客人的妖術。而我……」
他垂下頭,神情低落。
「我一直未曾修煉妖術,妖力與普通精怪幾乎無異。」
我心情越發沉重,「既然在人界生活如此艱難,為何不回到妖界去?」
葉嵐告訴我,他不出生於妖界,是一個人界農夫收養了他和哥哥葉錦。
「我雖生活在人界,但內心深處一直有返回妖界的強烈想法,好像有什麼東西驅使著我,可我每次說出來,就會遭到哥哥的訓斥。
「他三番五次警告我,不要妄想回妖界,除非我不想活了。」
我心中的疑雲更大了。
靈狐奶奶也一再囑咐我,專心跟著師父修煉,不要想著回去。
可我也有著與葉嵐相似的想法。
「對了,姐姐,你看起來不是本地人,怎麼會來這裡?」
我將自己的出身和下山緣由告訴他。
葉嵐滿眼崇拜:「姐姐竟然是劍修弟子!從你踏進春風樓那會兒,我就注意到了……」
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立刻歉疚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你和哥哥的!
「只是,我第一次見到姐姐這麼氣質特別的妖,身為靈狐,卻有劍修的清正之氣,僅僅用沒出鞘的劍,就把那些人打退了,真的很厲害!
「我想,如果我也能這麼強大,就能保護自己和哥哥,不被人欺負……」
他臉頰漸漸泛紅,忽然目光堅定地跪了下來,朝我鄭重地拜了拜:「求雪顏姐姐收我為徒,教我修行練劍!」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練劍的經歷。
在雲崇山上,我一直被其他劍修弟子排擠。
當面的、背地的,各種譏諷不絕於耳:
「你連那狐妖都打不過,乾脆給她當爐鼎得了!」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妖怪終究是妖怪,本性是改不了的!」
「要是她哪天悟通了那勾人心神的妖術,怕是元師叔都扛不住!」
甚至還有人打賭,元以曦的元陽什麼時候毀在我這個狐妖手裡。
師父就會在這時,捂住我的耳朵,眼底無風無波:「雪顏,專心修煉。」
然而,隨著自己年歲漸長,身為靈狐與生俱來的慾念也越發深重。
白日勤奮練劍,入夜卻不時陷入某些綺麗的夢裡。
我會不由自主地幻想,元以曦跪伏在我懷裡,面色潮紅地向我求歡。
醒來時,我都會忍不住給自己一巴掌。
怎麼能想像如此不堪的畫面?
每每見到神色自若的師父,我心中愧意更深,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面對眼前這個妖力微弱卻眼神堅定的狼妖葉嵐,我心想——師父光風霽月,妖怪練劍之術,未必不可傳承。
只是,我現在尚未出師成為正式劍修,還不能收徒。
「我可以先教你,等你見了我師父,求他收你為徒,讓你做我的師弟。
「等我們都出師了,以後就可以收更多的妖怪,我們一起練劍,一起發揚光大!」
葉嵐激動得眉飛色舞:「好!」
10
春風樓出入把控嚴格,葉嵐提議我暫宿在暗道里。
暗道狹窄簡陋,葉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委屈姐姐和我一起住在這裡了。」
我毫不介意,微笑道:「沒事,修行不拘於外境。」
修行伊始,是為鍛體。
葉嵐掃完地,就會回到暗道里,站在我面前,紮起馬步。
「靜心凝神,下盤要穩。」
暗道的縫隙透入幾縷光明,餘暉在他身上緩緩流淌。
入夜,樓上歡聲笑語連綿不斷,夾雜此起彼伏的喘息聲:
「奴身子軟了,求姐姐憐惜……」
「公子可喜歡?舒服嗎?嗯……」
我不明白這些人做什麼,只知道他們看起來確實很快樂,便問葉嵐:
「我聽說,春風樓就是紅塵極樂之處,你哥哥又是最懂紅塵的倌兒,那這紅塵到底是什麼?」
葉嵐聽見我這話,臉頰噌地一下變得通紅。
「雪顏姐姐,你這師父……怎麼聽起來不那麼正經啊……他既是劍修,又為什麼讓你領悟紅塵?」
我正色道:「不可對我師父無禮,他是雲崇山最厲害的劍修,既讓我下山求知,必定有他的道理。」
葉嵐難為情道:「春風樓的紅塵,便是……鴛鴦交頸,男歡女愛。」
他的臉頰已經紅得滴血了,頭上毛茸茸的狼耳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我還是不知所云,「什麼是鴛鴦交頸,什麼是男歡女愛?你能教教我嗎?」
葉嵐:「……」
他匆匆移開慌亂的目光:「不行,這種事,我只能和自己的伴侶做。我們狼,一生只認定一個伴侶。」
我有些失望,接著問:「你的伴侶是誰?」
葉嵐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被窩裡,默了半晌,才悶悶答道:
「雪顏姐姐,我才一百來歲,哪有什麼伴侶,你就別問我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嵐,你在嗎?」
11
葉嵐聞言,立馬從被子裡鑽出來,迎上來人,「哥!」
葉錦剛剛沐浴過,沒了扭腰姿態,也是個面容清秀的溫良貓妖。
他看了一眼葉嵐,「怎麼回事,耳朵都冒出來了,臉也紅了?」
「我……沒事的……」葉嵐鬆開他,雙手蓋住狼耳。
葉錦朝我禮貌一笑:「聽說雪顏姑娘在教阿嵐練劍?頭一次見阿嵐這麼上心,多謝姑娘了。」
他瞧著葉嵐羞赧的神情,忍不住揶揄道:
「不過,看這樣子,姑娘該不會是問了這小毛孩一些奇怪的東西吧?」
饒是再不懂,我也咂摸出幾分尷尬意味了,「抱歉……」
葉嵐拉住葉錦的胳膊,壓下去的狼耳又冒出來了,語氣彆扭:
「哥,你別說了……我只想跟雪顏姐姐練劍,不想修煉妖術。」
葉錦把一隻錢袋交給葉嵐,寵溺道:
「你願意學就好。我跟她聊幾句話,你出去給咱爹買藥,乖。」
待葉嵐離去,葉錦面色凝重起來。
他告訴我,過幾日就是花朝節,春風樓的姑娘和倌郎要出門去花廟街表演。
「雪顏姑娘,這也是你趁機逃出去的大好機會,如果你願意……」
他朝我恭敬行禮:「姑娘可否帶阿嵐走?他雖出身春風樓,卻未沾染風塵,妖性純凈,最適合做雙修爐鼎。」
靈狐一族修煉以雙修為主,與妖雙修,互有裨益。
因此,各妖都求之不得,爭著做靈狐爐鼎。
「當然,若你不願雙修,阿嵐身為狼妖,忠誠能幹,讓他跟在身邊伺候你也不錯。」
我追問:「那你怎麼辦?」
葉錦無奈地搖搖頭。
春風樓接客的妖需長期服用壓制妖力的斂心毒,此藥僅春風樓有,一旦斷藥,妖將命不久矣。
「我走不了,所以不希望阿嵐一輩子都呆在這裡,甚至走上我的老路。」
我忍不住發問:「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寧願留在人界服毒受苦,也不願回去?」
葉錦長嘆一口氣。
妖界遭到魔族報復,已是哀鴻遍野。
人界怕受波及,蕭辭便封印了風焰嶺。
「所以,從妖界過來的妖都回不去了。」
我心頭一緊:「那我奶奶……」
葉錦望著我,目光柔和:
「雪顏姑娘,雖然你不通塵世,但你心性純良,看得出,你那位劍修師父把你教得很好。
「那麼,你會離開你的師父,放棄在人界輕鬆的日子,回到水深火熱的妖界嗎?」
12
花朝節清晨。
我將寒月劍藏在琵琶里,混在舞樂隊里出了春風樓。
大街沸反盈天,鑼鼓聲淹沒在歡呼聲中,我卻有些心不在焉。
一邊是朝夕相伴的師父,一邊是血脈相通的族親,我第一次陷入兩難的境地。
妖界有我的親人,倘若他們身處危難,我如何能高枕無憂?
然而,一想到日後要與師父分道揚鑣,我的心口就莫名一陣酸澀。
一片喧鬧聲中,我被葉嵐拉出隊伍。
「好久沒出來玩了,姐姐,我們去街上瞧瞧!這兒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多了……」
長街花香瀰漫,珍物琳琅滿目。
「那樹上掛著祝壽紅綢,這邊有人在比賽撲蝶……」
葉嵐嘰嘰喳喳給我介紹了許多,我也不知不覺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中。
長街的盡頭是賞花林,攤販正叫賣時令小吃和鮮飲。
花香在空中醞釀,葉嵐嗅了嗅,眼睛一下子發亮:「姐姐,那兒有賣杏花酒,你想嘗嘗嗎?」
酒?
我不假思索地回絕:「師父說過,劍修飲酒誤身誤心,初學者尤甚,你若是誠心練劍,還是不喝為好。」
葉嵐點點頭,語氣誠懇:「好,既然姐姐叫我不喝,那我以後就再也不喝了。」
一股綠豆清香飄來,我立刻循味望去,欣喜道:「是綠豆糕!」
小販聽見我,立刻招呼:「姑娘好眼光,這是今早新出爐的綠豆糕,香甜可口,十文錢一份!」
我剛要過去,卻被葉嵐拉住。
「姐姐,這種添了白糖和油的小吃都很貴,還是別買了。」
「我住你那兒白吃白喝這麼多天,要是不讓我請客,是不是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我不由分說,買了一份綠豆糕,分給他一半,「嘗嘗!」
葉嵐捧著糕點,眼雖饞,但還是開口:「姐姐,你身上的盤纏肯定越用越少,還是省著用吧。」
「沒錢了再賺就是,比如——我可以悄悄混在春風樓打工!」我理所當然道。
葉嵐搖頭道:「這錢沒那麼容易賺的,我干一天活兒也就二十文,況且巡妖隊還在找你,你很容易暴露。」
我問:「那你哥哥呢?」
葉錦簽了賣身契,掙錢不穩定,多則一天幾兩,少則顆粒無收,大頭還要給春風樓。
餘下的錢除了要孝敬養父,還得買價格高昂的斂心毒,每月花銷幾十兩,實在說不上過得舒坦。
葉嵐臉色有些難堪,「姐姐身為尊貴的靈狐,還是別做這個了……」
我擺擺手:
「我師父說,練劍勤奮為本,不管是人是妖,那都是眾生平等。
「你知道嗎?我師父也會做綠豆糕,口感也是獨一檔的好,有機會一定讓你嘗嘗……」
我和葉嵐正吃得起勁,忽然見一位婦人向那賣糕的小販走去。
小販笑著迎上去,「娘子,今日生意不錯,早知道俺就多做一鍋了!」
那婦人溫柔地擦去他耳邊的汗,替他整理衣衫,「你呀,別累壞了自己,知足常樂。」
小販嘿嘿一笑,「那……娘子給俺一個獎勵?」
婦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唇輕輕貼了一下他的額頭。
小販低頭欲咬那婦人的臉,卻被婦人一句「臭不要臉的」打發,甚至被婦人推搡開來。
我看得一頭霧水,「他們怎麼突然打起來了?」
葉嵐連忙拉住我,低聲道:「不是打架……」
兩人看似要爭吵起來,卻在聽到我和葉嵐的話之後,莫名其妙地相視一笑。
「你真是的,讓人小姑娘看笑話!」婦人笑罵了一聲,和小販一同紅光滿面地離去。
我沉思片刻,「我好像記得,上次那個黃鸝妖,也是和男子用嘴咬來咬去的……難道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紅塵情事嗎?」
葉嵐神色彆扭,支支吾吾道,「這……這不一樣!」
此事困擾了我這麼久,好奇心一下子上來了。
「哪兒不一樣了?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13
葉嵐跑到樹下,雙手抱頭,壓住冒出的狼耳。
我只好跟他道歉:「對不起啊,又害得你顯形了,我不問了……」
葉嵐沉吟片刻,「沒事,我想想要怎麼解釋……姐姐,你知道靈狐是怎麼修煉的嗎?」
我答:「知道呀,奶奶說,我們靈狐族以雙修為根基,男子真氣自利刃出,需入刀鞘調和……」
「停,不用說了!」葉嵐忽然雙頰爆紅,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其實……人類的紅塵情事,與妖族雙修是相近的。」
他緩緩坐下來,墨綠色的眼眸在夕陽里浸著光,娓娓道來——
妖族借雙修提升妖力,人類借情事尋歡作樂。
不過,情事亦有區別。
春風樓里皆是逢場作戲,貪圖皮肉,今夕臥東床,明夜宿西廂。
入夜時彼此互不相識,卻又能親密無間;天亮後又形同陌路,再無瓜葛。
賞花林夫妻則是相濡以沫的感情,願與對方晨看雲起暮聽雨,共度餘生。
我問:「相濡以沫是什麼意思?」
「就是相互扶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葉嵐認真道,「如果有一個男子,你與他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相處,覺得他很好,對你也很好,彼此信任,你和他在一起會感到幸福,見不到他又時時想念,這就是人類最珍貴的紅塵。」
我仍是不解:「可是,如果願意和他共度餘生,又為什麼會Ṱŭₗ咬他呢?」
葉嵐盯著手裡的綠豆糕,靈機一動,「如果有一天你想吃綠豆糕了,會怎麼辦?」
我答:「買啊。」
「之後呢?」
我繼續答:「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