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磕了個頭。
文青蓉噙了一抹微妙的笑:「既如此,姜姑姑開始吧。百下,一下也不許少。」
此時,穆璋儀卻忽然開口。
「今日是朝陽公主的花宴,你讓姜姑姑跪在這裡,公主那邊怎麼交待?」
10
文青蓉頓了頓,笑意更深。
「姜姑姑從前是公主旁邊的舊人,但既是舊人,那便不得公主歡喜。若公主得知姜姑姑有此遭遇,只怕高興還來不及。」
穆璋儀冷了面色,親自將我扶起來,而後,她絲毫不懼地看向文青蓉。
「若我將剛剛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你們又該如何?」
我心中震了一震。
且不提穆璋儀今兒個說了這麼多話,但憑她敢將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便可見她之果敢聰穎。
誠然,朝陽公主不待見我,皇后娘娘興許也不待見我,但尋常女子是不敢將此事放在檯面上的。
一來,損害自己賢良的名聲。
二來,若此事鬧得花宴雞犬不寧,不論這事是誰的錯,只怕到最後一個都逃不了干係。
文青蓉將笑意斂了起來。
她死死盯著穆璋儀,牙齒咬得咯咯響。
「你很好,穆璋儀,那我們走著瞧!」
這幫小姐們拂袖而去,我望著穆璋儀,眼神里滿是擔憂。
為了一個年老的奴才,得罪這些個小姐,值得嗎?
穆璋儀似是看出我的心思,微微彎了唇。
「她們於我,萍水相逢。姑姑於我,重之貴之。」
重之、貴之。
我的眼眶漸漸濕熱,不知該說些什麼,穆璋儀卻先握住我的手。
「姜姑姑,您為了我可以扇自己耳光,我為了您亦可得罪她們。您莫怕。」
有主如此,我又何須害怕呢?
11
朝陽公主是喜靜的性子,故而這場花宴辦得並不隆重。
席上只有貴女們玩飛花令,再無其他歌舞表演。
我本以為公主特意召我前來,是有何要事相商,但她只淡漠地掃了一眼穆璋儀,又輕輕瞥了眼我,再而收回視線,淡笑著和旁人交談。
我望著朝陽公主的方向,落下一聲嘆。
公主也是頂好頂好的女郎。
她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從不責罰下人,也不會仗勢欺人,逢年過節還會命人在京郊施粥布善。
京城人人皆知朝陽公主不僅生得貌美,還長了一副菩薩心腸。
只可惜,我與公主勢必殊途。
這趟花宴還算平順,那些個貴女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故而席上也無人敢刁難我。
倒是末了,朝陽公主忽然抬起了眼,往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姜姑姑,你近日可還好?」
我立時行大禮。
「勞公主費心,老奴一切都好。」
朝陽公主只一味盯著我,卻沒說一個字。
旁的人興許以為,公主這是要發落我。
但我卻絲毫不怵。
公主自三歲起,我便跟在她身邊,我明白她的意思,公主此番無聲,是在問我:回不回宮?
我將身伏得更低。
「老奴在此賀公主容顏不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朝陽公主的面色登時沉了沉。
12
文青蓉和她那些爪牙見狀,紛紛笑了起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朝陽公主對我此舉很不滿意。
「姜姑姑從前是公主身邊的老人,如今卻伺候穆府的小姐,當真是跌公主的面子。」
「可不是,姜姑姑糊塗了吶!誰不知道穆大小姐傾慕探花郎,還作出那等下賤之事!」
余光中,穆家妮子的神情倒是沒什麼變化,但我知道,這小姑娘不管是惱不惱、慪不慪,都不會擺在臉上。
那我就更得護著她了。
我抬頭笑了笑,反駁的話卻絲毫不客氣。
「容老奴且說一句話,公主金尊玉軀,怎能聽這種編排之語?姑娘們,還是積積口德吧,穆府也容不得這等污言穢語。」
席上一剎緘默。
朝陽公主冷冷地盯著我:「好一個忠僕,只是在本宮面前頂撞我的伴讀,是不是太不識好歹了些?」
我心領神會,恭敬跪在地上:「老奴知錯。」
好半晌,公主才哼一聲,讓我起來。
只是她又言:「你們受了姜氏的委屈,明兒個來本宮宮裡,本宮賞你們新開的牡丹。」
諸小姐面露喜色,相攜謝恩。
文青蓉亦得意地瞪我一眼。
我嘆一聲,公主雖然允她們恩榮,卻也放我一馬。
待我回穆家妮子身邊伺候時,這妮子臉上暈上薄薄一片紅,又似有些手足無措。
她小聲和我道:
「姑姑,您莫要為我如此。」
我看著她,和藹笑笑。
小妮子低下頭,又羞赧地道:
「適才那些人刁難您,竟也有其他女郎主動和我說話。
「一位是黃將軍的女兒,一位是工部尚書家的連姑娘,還有一位是鎮北侯的小女兒。
「她們讓我別太擔心,說這些人欺人太甚,日後定會栽跟頭,還有……她們剛剛還誇我今日行頭好看,打扮得也不錯。姑姑,我可以和她們結交嗎?」
我輕輕「噢」了聲。
難怪這妮子不憂心了呢,感情是有旁的女郎將她的心牽走了。
只不過,黃家的小姐直率,連姑娘文雅且純善,鎮北侯家風嚴正,教出來的女兒自然是好。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穆璋儀的手。
「她們都是頂好頂好的姑娘,小姐也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所以你們才能結識到一塊。」
穆璋儀怔了片刻,而後也笑彎了眸。
「嗯。」
13
回府路上,我向穆璋儀提起了閨塾師一事。
雖說女子無須考狀元官,但朝陽公主素日喜愛讀書,常常捧著本書能看大半日。
帝後也時常慨嘆:「有女如此,吾之幸也。」
是以我知道,讀書是件好事,還是樁益人益心,頂頂重要的事。
畢竟天底下最貴重的人都好讀書,那讀書便是天底下最好、最重要的事。
「等小姐的女紅漸漸精進,便請閨塾師來府吧。」
穆璋儀默了默,卻是說道:「我不願。」
我怔愣片刻,這還是我頭一回聽到穆璋儀這麼有主意的話。
故而我並未直接駁回她的話,問道:
「您有何顧慮?」
穆璋儀一言不發,盯了我許久。
我:「您今日能與黃小姐她們說上話,明日便能結交更多好友,讀書亦然,若您是怕自己學不好,大可不必有此顧慮。」
穆璋儀仍不語。
我又繼續道:「莫非是閨塾師的原因?老奴定會尋天下最好的閨塾師來教您,您莫要憂慮。」
穆璋儀的唇顫了顫,終於開口說話了。
「您即便是尋來,也無人肯教我。」
我怔了怔。
世間讀書人素來有風骨,閨塾師更是傲中之傲。
穆璋儀聲名狼藉,自然不會有人來教她。
我輕嘆一聲,握住她的手。
「小姐,名聲就像那一茬茬盛開的花般,您只是現今萎靡枯敗些許,但只要認真施肥呵護,來日定能長出鮮艷動人的花瓣。
「您若不踏出這一步,那便永遠開不了智,也很難盛開。就如今日的飛花令,您聽不明白,老奴也聽不明白,若是讀了書,那就不一樣了。」
穆璋儀又默然片刻,才道:「姑姑,讀書人皆以科舉為重,而我與那探花郎……」
她一語未盡,我卻直接打斷她的話,道:「老奴知道,您還不想說這事,您不願說,那就不必強求。且,老奴信您。」
若這妮子想說,我在侯府待了數月,早就說了。
我不願勉強她,她也不願讓我為難。
故而她道:「好,姜姑姑,我願意試一試,就讓我們二人一同重新種花。」
我浮起一抹笑,心中慨嘆萬千。
這樣好性子的女郎,當真被我教到了。
然而我沒有想到,我會穆璋儀剛回侯府,侯夫人卻劈頭蓋臉一頓怒斥。
14
「混帳,混帳!早就知道你性子陰沉孤僻,卻沒有想到你還敢對其他姑娘小姐來陰的!」
侯夫人氣得胸膛起伏,還直接朝穆璋儀扇了一掌。
我蒙住。
下一瞬,侯夫人還將几上的瓷杯統統摔到地上,目露戚悲。
「姜姑姑,逆女頑劣,不堪教化!我原以為她只是性子彆扭了些,不愛與人說話,卻不知她還寡陰至此,不僅對文家小姐心存嫉妒,還險些壞了文小姐的名聲!」
我瞥了眼穆璋儀,她面上神色淡淡,一言不發。
若換了旁人來看,定會覺得此女不知悔改,做錯了事還如此作態。
侯夫人亦如此,她氣得更甚,揚言要動家法。
我卻將人攔住:「且慢!」
穆璋儀掃了一眼我,目光里泛起很輕很輕的漣漪,但很快就消失不見。
侯夫人:「姜姑姑,我知道你教了逆女多月,實在不忍,但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訓她!」
我跪下磕了個響頭。
「今日老奴和小姐去花宴,小姐還救了老奴一命,所以,恕老奴多嘴,敢問小姐是如何毀壞文大姑娘的名聲?」
「這……這……」
侯夫人一時搭不上話。
但她話鋒一轉又道:「但文家女言之鑿鑿,我又豈會不信她?」
我拔高了聲音,勢必讓侯夫人和穆璋儀都聽個清楚。
「穆小姐也如明月皎皎,夫人為何不信她?」
穆璋儀學了三個月女紅,繡的鴛鴦迄今不像。
她性子孤僻陰鬱,從小到大一直無甚好友,也不會讀書,不如朝陽公主博學敏思,也不如公主身份貴重。
可我卻偏偏覺得,公主和穆璋儀皆是那天上明月。
公主是時而張牙舞爪的明月。
穆璋儀便是常常淡漠,但月輝卻溫和柔順的銀蟾。
故而我道:
「夫人,老奴一直信小姐,您也該信的。」
穆璋儀曾問過我,信不信她。
我一直信,這便是我的回答。
15
侯夫人終究是噤了聲。
興許,她知道自己冤枉了穆璋儀。
興許,她覺得穆璋儀還是有錯。
否則,為什麼旁人紅口白牙要來污她一遭,又為何偏偏是汙衊她呢。
穆璋儀將自己關在房裡好幾日不出來,侯夫人也是。
要不怎說這是一對母女倆。
都在慪氣,卻不知在慪誰的氣。
主子們慪氣,我也無法兒,只能變著花樣給穆璋儀做些可口膳食。
今兒個做民間風味叫花雞,明日做宮廷珍饈熘鯉魚翅。
叫花雞刷上料汁,再用荷葉、黃泥土、柴草葉層層包裹,丟進柴火堆中煨熟。
待泥干雞熟,剝去泥殼後,滿屋飄香,入口酥爛肥嫩,風味獨特。
熘鯉魚翅用炒鍋置旺火,下入熟豬油,煸出香味後,舀入清湯,待燒沸後,用調稀的濕澱粉勾芡,再加入雞蛋清、熟豬油,燒制。
這道菜肴乃不少貴族心頭愛,色白晶瑩,湯汁明亮,用起來鮮美可口。
小妮子吃得倒乾乾淨淨,但她仍不願見人。
直到我做到江州一道特色小食,她才肯踏出門。
我朝她笑了笑:「姑娘這幾日可有勤勉做女紅?老奴已經將閨塾師找好了,過幾日便會來府中,姑娘可要好好學。」
穆璋儀沉默許久。
我又為她擇了件新衣裳來,上頭繡的是團花簇錦,轟轟烈烈的鮮艷又嬌嫩,很適合小姑娘。
「老奴斗膽替您選了料子和花紋,您瞧瞧,喜不喜歡?老奴近日還學了一款新妝容,您若想瞧,老奴便為您上妝。」
我可是拔尖的教習姑姑,眼光和手藝自不在話下。
我欣喜地向她邀功,穆璋儀卻忽然道:「姜姑姑,今日的菜不是你做的吧。」
我朝人勾了勾唇,只道一句:「夫人很是想您。」
16
侯夫人第二日本想假裝無事,來探望穆璋儀,卻被我攔下。
她說:「母女哪有隔夜仇呢?」
我說:「小姐的年紀雖然小,但不該被糊弄。」
侯夫人和穆璋儀之間自然是沒有仇的,哪怕她冤枉了小姐。
可我也做不得主,讓小姐帶著恨意去見夫人。
我能做到,也只有討一份侯夫人真心實意的道歉。
所以,我教了侯夫人四五日學做菜,她念著穆璋儀,學得倒也快。
最終她做了一份糕點和一道江州小食,我這才在心裡替小姐小小原諒了一下夫人。
穆璋儀站在階上:「姜姑姑,我沒錯。」
我朝她微微一笑。
「您沒有錯,那日是夫人冤枉了您。」
穆璋儀不說話了,眼圈泛著一點紅。
可是,我一直記得侯夫人的為母之心。
她願意為了穆璋儀來求我這個被趕出宮的老嫗,足以證明她對穆璋儀的慈母心意。
然愛之深責之切,偌大的侯府只有穆璋儀一位小主子,再加上侯夫人為母心切,故而才會釀成這等錯誤。
我無法替小姑娘抉擇,也不會逼著小姑娘原諒夫人,故而我中肯道:
「您心裡不好受,夫人心裡也不好受,你倆吶,自個兒解決去吧。」
17
兩個人解決的法子很是簡單。
侯夫人在傍晚時又親自下了一碗陽春麵,而穆璋儀將湯都飲了個乾淨。
母女二人就那麼和好了。
我笑著道:「可見夫人手藝精進,陽春麵定好吃得很。」
穆璋儀抿了抿唇,許久才說:「非也。母親做的陽春麵鹹得不能再咸,但她向我認錯了。」
我在心中輕輕喟嘆一聲。
原來如此。
穆家妮子是個好性子,侯夫人倒也「知錯能改」。
旋而,穆璋儀抬頭盯著我,眼眶漸漸發紅。
「姜姑姑,您知道為何母親不信我嗎?」
我默然搖頭。
「因為,我從前和文家二小姐很是要好。」
我驀地一驚。
其實,我早就知曉穆璋儀和文青蓉的關係不簡單,否則那日花宴上,文青蓉也犯不著這般落我臉子。
只不過,我倒沒想到這兩人竟曾是閨中密友。
穆璋儀手裡捏著塊玉如意,講起一樁往事。
那是她和文青蓉,與當朝探花郎之間的糾纏。
故事並不複雜,卻讓小姑娘傷心地掉起了淚珠子。
穆璋儀少時性子冷淡,故而鮮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是和歲數相近的文青蓉一起。
久而久之,文青蓉成了穆璋儀唯一的朋友。
傳言,文家二小姐仁善婉約,端莊賢淑,人人對她都讚不絕口,其實不然。
她為何婉約,又為何端莊,皆因文相對她期盼甚高,故而嚴苛以待。
不論她犯的錯是大是小,文相都會對她用家法。
且是當著全府奴僕面前。
文青蓉壓抑久了,有時竟會做些極端之事。
有一次,穆璋儀親眼撞見她把一個女郎推下湖裡,待湖水沒過女郎的頭頂,文青蓉才假惺惺地喊人求救。
待丫鬟把女郎救上來,文青蓉卻要穆璋儀替她認罪。
小妮子目光有些迷茫,又有些難過。
「文二說,若我不替她頂罪,文相定會狠狠懲她,她哭著求我,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心軟了,所以……姑姑,您教過我做人要誠信,我做錯了嗎?」
我輕嘆一聲,握住她的手。
「小姐,您沒錯。如若老奴沒猜錯的話,探花郎被下藥,也是文二小姐所為吧?」
穆璋儀遲疑許久,才點頭。
她問:「您信我嗎?」
我老樹皮般的臉扯出一抹笑。
「信,一直都信。」
18
既然是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冤屈,那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我去了侯夫人院中,讓她去請探花郎來家中小坐。
侯夫人雖有些不情願,卻還是請了。
在探花郎來的路上,穆璋儀一直有些緊張,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才緩過勁來。
探花郎是個窮書生,叫謝晉。
謝晉見前廳只有穆璋儀和一個老嫗,對我們二人並不放在心上,連禮都沒有行。
我笑眯眯地:「公子見到我家小姐,為何不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