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間春信完整後續

2025-09-19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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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息一聲:「雲釉,陪我四處走走吧。」

六月的時節,梅花是不開的,宮苑裡也只有荷花正艷。

我坐在石凳旁,失神地望那荷花,道:「要是梅花開了就好了。」

雲釉奇怪道:「娘娘,梅花六月本就是不開的,若想看,須得到臘月呢。」

良久,她又思忖道:「不過,聽聞那些弗朗機的洋人有不少新戲法,興許能叫梅花提前開。」

我笑了:「梅花提前開了,還叫梅花嗎?」

抬起手,陽光下,我看著手腕下起伏的筋脈。生命的血液在中流淌,源源不斷地滋養著這具不知何時死去的軀體。

我輕聲道:「梅花季節雖短,開得卻要更艷才是。」

雲釉不解:「娘娘今日怎麼總提起梅花?」

「因為有人跟我說,到梅花開放的季節,便能回家去了。」

「有人?是陛下和娘娘說的嗎?回家……娘娘的家不就在這裡嗎,難道要到歸德府去?」

「不是,都不是。」我搖頭道,「不是陛下同我說的,我的家也不在此處。」

望著枝頭空禿禿的梅樹,我目光失神。

「我的家不在這裡,不在這裡啊……」

11

我也是十八歲的年紀穿越到這裡的。

那個時候,我剛跳級讀了大學,還沒讀兩年,便陰差陽錯來了這個王朝。

剛開始我也很迷茫,數次尋摸到湖邊,想跳下去回家。

可湖水那樣深,湖岸那樣高。

我不知道,跳下去還能不能回家。

有一次終於狠心跳了下去,卻被岸上一個人瞧見了。他扔了行囊跳下去救我上來。

我不懂水性,上岸時一直咳嗽。

那人擰乾衣服,問我:「妹子,有什麼想不開的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想回家。」

他笑了起來:「我也想回家,可這年成太亂,處處都是流民,又哪裡能家去呢?我是從鳳陽來的,聽聞此地有個將軍在招兵買馬,前來投奔。」

「將軍……難道是郭將軍?」

「正是。」他笑道,「聽聞在郭將軍手下當兵,有三碗大米飯能吃。」

「三碗大米飯……」我輕聲道。

「是啊,現下越來越冷了,稻子麥子都叫蝗蟲吃了,我們家鄉土地里的草根都叫乞丐啃了。三碗大米飯,那可是難得的伙食。」

我朝他點了點頭:「你和我來,我也給你三碗米飯。」

穿越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天,我就得知了我唯一親屬的名字。

他是我的養父,名叫郭存興。

那麼眼前,應當是橫跨千古、縱橫四海、威名彪炳史書的承元大帝——李修常。

李修常的故事,接受過義務教育的人,應當都會得知。

他貧民出身,幼年時經歷了嚴重的饑荒,因家中無力負擔,被迫出家為僧。後因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投身於郭存興的起義軍,逐漸壯大實力。

而我,我又在他的故事裡扮演怎樣的角色呢?

我姓馬,這是我的養父郭存興告訴我的。

「馬姓少見,只因你們家是從陝西遷來的,故而你父一直未改姓。」

那麼多的人里,似乎只有我姓馬。

再後來,我看見史書里的人物一個一個出現。

唐河,徐達,李善常,鄧愈……

郭存興偶有一次遇見了個癩頭和尚,叫他與我看姻緣。

和尚翻了翻我的手,又看了眼我的面相,笑眯眯道:「馬氏女,當為皇后矣。」

可他後來便瘋了,說這個將軍穿紅底褲,又說那個小兵未來能當皇帝。

郭存興大喜後便是失望,隨意打發和尚走了。

後來,我年歲漸長。

那個曾經被和尚戲言能當皇帝,又被我引薦入營的小兵,逐漸成了我養父所器重的新秀。

他欲拉攏李修常,於是問過我意見後,將我嫁給了他。

合卺酒中,洞房花燭夜。

我曾問李修常:「將軍可是因戲言而娶我?」

他笑了,俊朗的面龐微微發紅:「那妹子可是因戲言而嫁我的?」

我搖頭:「未曾。」

李修常握住我的手:「早前見你我便心撲通撲通跳,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麼,但是我娘說了,見著喜歡的姑娘便會想把天上的月亮也摘下來送給她。我想,我願意把月亮摘給你。」

那一晚的月亮,圓潤而明亮。

我枕著鴛鴦紅枕頭,睜眼到天明。

第二日,小兵來報,說是外頭有個癩頭和尚來賀喜。

我去見了他,他眉目清明,不似之前瘋癲的樣子。見到我,微微一笑。

「恭喜姑娘嫁得順遂郎君,未來當貴不可言。」

我凝眸望著他:「大師應當知道我從何處來。」

「正是,姑娘本為異鄉之人,在下亦知道,姑娘不姓馬。」

我哂笑了一聲:「我不姓馬,我的家人還在等我歸家去。」

癩頭和尚虛虛點了我一下:「你的家人倒也還好,只是姑娘,人生須要向前看。這樣一個名垂青史、改變歷史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不去試一試,豈不是太可惜了?」

12

你說,歷史會有遺憾嗎?

如果有遺憾,會有多大?

秦皇暴斃,漢帝黷武。

烏江自刎,北伐未完。

是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是滿城盡白髮,至死握唐刀。

後周世宗柴榮猝然病逝,岳飛遭奸人陷害下獄。

報國無門,壯志難酬。

亂世無雄主,流民餓殍千里。

是昏庸的君主遇上死志的忠臣,是英明的君主被命運所束縛。

那麼多的遺憾,那麼多的痛楚,留給後人,何以消解?

隱者說,酒可解千愁。

賢者說,歷史倒流,可將憾者付之一炬矣!

梅花謝了又開,時光倒流回千年前,擺在我面前的是犬蠅一地、覆水難收。

我該怎麼辦?又要怎麼辦!

癩頭和尚笑眯眯留給我一句話,徒讓我迷悟三年。

直到我懷著珖兒時,李修常一騎踏破千里,如飛月流星般逐禎而至。

我在山坡上,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是知道該怎麼做的。

我入了此間局,有看客的清醒,卻也有當局者的迷悟。

我願挽救歷史的遺憾。

卻,也想挽救李修常的遺憾。

他戎馬一生,卻吃了無數暗虧。

及至登基,斬殺忠臣數萬人,血流成河,留下史書上戮績狠狠一筆。

空印案本死了許多無辜大臣,世俗有流常,李修常他不知道。

我去勸他,他氣急了不肯聽。

我在殿里枯坐了半日,想不出破局之法。

最後,只好在潔白的腕子上割了一刀。

我以死逼他。

再睜眼,是李修常伏在我床榻間,哭得眼淚四溢。

「妹子,妹子,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聽你的了。」

我蒼白地笑了笑,摸了下他的鬍髭。

「陛下……許久未清面了。」

李修常的第二個遺憾,是骨肉相殘、同室操戈。

我的珖兒文韜武略,賢敏無雙,飽受文臣武官的讚譽。

可惜他英年早逝,不過二十便撒手人寰。

我為他廣求名醫,不惜下跪,只求他身體康健。

有位老大夫久居西南,脾氣古怪,給珖兒看過診後,陰陽怪氣道:「先天不足,這如何能治?」

我奉上百金,哀求道:「求您垂憐這孩子。」

「慈母心中念啊。」老大夫嘆了口氣,「只是要開的這味藥,須也要慈母心頭血。」

「他先天有虧,中氣不足,從母體受盈太少。若要後頭補全,須以你的血入藥,如此煎服三年,方能好全。」

因著這句話,我連續剜了三年的血,直至面如金紙,才被李修常發現作罷。

好在,珖兒這一世很健康。

我的琮兒,終於能得以固守國門,為他哥哥安心守社稷。

那麼……李修常的第三個遺憾呢?

他的第三個遺憾。

是我。

馬皇后早死,這是史書上註定的。

更何況我為他費力奔走,於孕中受損,又勉力產下三個孩子。

而後,又是操持偌大後宮,主掌中饋。

收到老大夫的判命書的時候,我已只有三年的壽數了。

馮仙兒來時,我只剩一年可活了。

大衍行宮的日夜裡,我曾摸著秦嶺的梁木、鄱陽湖的珍珠,默默垂淚。

窗外香氣襲人,百花盛開,一派夏日好景。

等梅花開的時候,我就要死了。

也好,以我未死之命,保全李修常免於史書萬年罵名。

我又怎能奢求更多?

13

自從那一日保全下周大人和李修常大吵一架後,我們許久未見了。

他仍不肯離開行宮,像一頭固執暴躁的巨龍盤踞在自己的駐地。

行宮內人心惶惶,只好變著花樣地從我這兒探聽消息。

我不怎麼見客,每日在窗前寫字。

直到秋去冬來,大衍下了一場雪。

我在窗前接落雪,看片片飛瓊亂玉迎面撞來。

珖兒在我屋裡溫習詩書,見狀,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

「母親。」

他是我用心撫養的,這麼多年,人後一直用從前的稱呼。

珖兒是最為聰穎的,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

他不安道:「母親,是不是要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安撫地朝他笑笑:「沒事,母親出去走走。」

月素和雲釉見狀放下繡棚子,便要跟上。

昔年我在建康撿的一對女嬰,轉瞬便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說:「月素,雲釉,明年春天我送你們出宮吧。」

雲釉跺腳:「娘娘,我和姐姐說好了要跟你一輩子的!」

我笑了笑:「一輩子也很短。」

雲釉似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月素悄悄拉住。

月素問我:「娘娘要去做什麼?」

我說:「梅花開了,我去看看。」

「要我們陪您嗎?」

「不用,既是一個人來的,就一個人去罷。」

月素沉默了,忽然跪下來給我叩了三個響頭。

「生恩不如養恩在,這些年,您的恩情月素一直銘記在心。」

「月素、雲釉恭送娘娘。」

她到底是我養過的最聰明的姑娘,無形之中已洞悉了所有。

我嘴角含笑地扶起她,繫著斗篷,出門去了。

行宮裡的什麼都好。

桃李開得蓬勃旺盛,梅花也有筋骨,不似宮廷之中的委曲求全。

我記得剛進宮時,我還很不習慣,對李修常說:「這裡一切都好,只是卻太規整了,不似那些野生的蓬勃艷麗。」

後來,這些在大衍行宮都得以實現了。

我跟他說的話,他都記在心裡。

跨過江東的月橋花戶,漫步過江南的小橋流水,直入北國的風沙與威嚴。

我與他走過應天,走過鎮江,走過北平府,一直走到了人生盡頭。

行宮裡留下這些天我給他的萬言書,生時不相交,死時也不必相見。

只要臨死前,能再看一場梅花傲雪就好。

我沒能走近梅花幾步,就重重倒在了白雪之上。

用力地咳出一口血。

我感覺死亡的眩暈如約而至。

仰頭望著灰濛濛的天,我笑了。

「李修常,你的遺憾還在嗎?」

也許,是還在。

也許,是沒有了。

但跟我再沒有關係了。

直至闔上眼、墜入永夜黑暗之時。

我忽然聽見耳邊有熟悉的哽咽聲。

一個帶有梅花香氣的懷抱罩住了我。

亦如那年落水之時,溫暖而安寧的懷抱。

他問:

「菖蒲,你可以回去了嗎?」

……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番外 1 楊美人

皇后娘娘薨了。

其實這也是能看得出來的事。

早幾年,皇后娘娘便常犯心絞痛,陛下每每見到便要大發雷霆,說是下人沒伺候好娘娘。

可他也是燈下黑的,不知就是自個兒糊塗太多才讓皇后娘娘操勞太多。

皇后娘娘死了,麗嬪哭得和陛下一樣慘。

那一年她還在閨中, 一眼看見了皇后娘娘男裝的鳳儀, 便被迷得七葷八素。

後來進宮了屢次拈酸吃醋, 也是想要博皇后娘娘的青眼。

我們早知道, 誰和她一般見識,嘁。

皇后娘娘死了,她最愛的梅花種滿了整個行宮。

她的葬禮就在大衍辦, 陛下親自監勞, 三位皇子效力。

出殯時,陛下不顧天顏,愴然涕下。

可那些送行的大臣哭得比他還慘。

我帶仁禮去看了,嘿,他們哭得真像死了娘一樣。

是啊,皇后娘娘沒了,就像利劍沒了劍鞘,從今以後更沒有人能管束陛下了。

他們以後上朝都要提著腦袋去,能不傷心嗎?

六七的那天, 也是個下雪天, 梅花開得灼灼。

我們在路上撞見了出嫁的隊伍。

謹遵娘娘意願,死人讓生人。

微風吹動簾角,露出那新娘子的一絲面容來。

真好啊。

「凡我大明女子, 無論貧窮富賤,嫁為人婦時皆可著鳳冠霞帔。」

皇后娘娘讓天下女子出嫁都有了最體面的規格。

從此新婚眷侶瓜瓞綿綿, 永結同心。

又是一年冬,雪裡已知春信至, 寒梅點綴瓊脂膩。

梅花開了, 她還好嗎?

番外 2 老年回憶

聽癩頭和尚所言送走馬皇后第十年後。

太祖終於抵不住百官壓力, 又開了一次選秀。

麗嬪自皇后死後不知所終,如今說風涼話的是楊美人。

「陛下真是老當益壯~」

太祖不理她, 站起身來, 看窗前的那枝紅梅。

那一年他遇見了與菖蒲同出一地的舞女, 那女子似有什麼門道,他逼問了許久,終於叫她吐出能回去的妙法。

天灰濛濛的,眼看又是要下雪了。

太祖凝望著窗外, 似看到了萬水千山之外的女子。

妹子, 過去你提起家鄉時總是面露思念, 現在還會嗎?

你會思念我嗎?

選秀時,從各地進奉而來的秀女腰肢款款, 尤似當年。

太祖有些不耐煩。

直到他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側顏。

「妹……妹子?」

一瞬間, 他竟以為她回來了。

可那人轉過臉來,他又失望了——那是一張毫不相似的臉。

秀女朝他戰戰兢兢行禮:「陛……陛下……」

大太監看向太祖:「陛下, 這位姑娘也是歸德府人,與皇后娘娘同出一枝。」

某個瞬間,太祖竟恍惚了。

在暮年, 又遇見了清晨的她。

但是……

「送她歸鄉罷。」太祖揮了揮手。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和菖蒲沒有做成的事,總有年輕人得去做。

歸鄉吧,歸鄉吧。

趁梅花還未開,趁雪間未有春信來。

珍稀這好時光吧, 人與人的緣分本就如朝間露、林上霜,轉瞬即逝。

不見了,便是一輩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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