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回應她的,只有滿屋寂靜。
4
堂主率先笑出聲,說她白日做夢。
「永恩伯府要接也是接虞依,你是個什麼東西。」
說完,帶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女子去迎接永恩伯府的人。
屋內只剩我和洛嫣。
她仿若夢醒,呆滯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逐漸有了光亮。
「阿依,堂主把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這回把我打得半死,若是再留在貞女堂,只怕不用多久就會沒命。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對嗎?」
「那你想怎麼做?」
我表情不變,洛嫣卻以為我動搖了,當即激動起來,雙手用力撐住床板,側身朝我看來。
「永恩伯府待你刻薄,你親爹十三年來對你不聞不問,你繼母又不是你親娘,怎會用心待你?還有你祖母,定也是沒把你這個孫女當回事。你如果真的回去,豈不是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
她說得有道理,可我只覺得好笑。
原來她也知道啊。
那她又有什麼臉面替我原諒這些人?!
我垂下眼帘,擋住眸中的冰冷,繼續聽她畫餅。
「所以阿依,永恩伯府是虎狼窩,我怕你在裡面受苦,不如留在貞女堂,至少你生活了十三年,也算熟悉,至於永恩伯府,就讓我替你回去如何?」
「我自是有法子應對他們,還會替你報仇,你大可放心交給我。」
她目露希冀,雙眼一眨不眨,因為激動,臉上多了些血色。
可我「噗嗤」笑出了聲,擦了擦眼角流下的兩滴淚珠,直直對上洛嫣的眸子。
「洛嫣,你教唆他們欺負我時,可有想過我們是朋友?慫恿他們偷金簪來嫁禍我,可有當我是朋友?!」
「想讓我把伯府嫡長女的身份讓給你?做夢!」
「我要你在貞女堂受盡折磨,一輩子也不能離開!」
她自是驚訝,甚至是驚恐,嘴唇哆嗦了半天,瞪大雙眼,卻怎麼也想不通我會偷聽到他們說話。
頓時慌得顧不上身上的傷,掙紮起身,摔得冷汗直流。
「阿依,我……我那都是騙人的,你怎麼還當真了?我真的是為了你好啊,永恩伯府以你的性子是應付不來的,只有我——」」
她想說什麼我幾乎能猜到,因此也懶得再同她廢話,抬腳直奔貞女堂的別院。
「堂主,洛嫣私藏了你的金簪,可不能輕易放過,你覺得呢?」
此時堂主已經知道永恩伯府的人是來接我回府,從前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如今卻只能夾起尾巴,朝我賣笑。
自然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僅如此,或許是為了讓我放心,她又把汙衊我的兩人拖到別院,砍斷手筋,逼迫他們跪下和我賠罪。
我點了點頭,準備回府。
卻連一件行李也沒收拾。
孤身上路。
這一世,我的仇我要自己報。
5
永恩伯府來接我的人是繼母,三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宜,滿頭烏髮,看見我時只驚詫一瞬,便又恢復了一貫的從容優雅。
她活得體面風光,可憐我娘年紀輕輕就沒了命。
那時我娘產後病弱,身為我娘的閨中密友,莫箐卻勾搭上我父親。
兩人顛鸞倒鳳,好不自在,後來更是嫌我娘礙眼,暗中把調理身體的藥換成了毒藥。
一日兩次,僅僅半月,我娘就開始吐血。
彼時我不過四歲,摘了枝開花的桃木,想讓娘親開心,誰知卻撞見父親和莫箐在我娘的床榻前耀武揚威。
最後更是欺負我娘身子虛弱,不能動彈,把最後一碗毒藥灌進我娘嘴裡,眼睜睜看著她身體抽搐,吐血而亡。
我瘋了似的衝進房間,撲在我娘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卻因傷心過度,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呆愣地看向父親,「爹,我娘流了好多好多血。」
莫箐不動聲色,故作悲傷地把我抱住,口口聲聲說:
「依兒別怕,以後姨母會好好照顧你。」
既是炫耀,也是試探。
可神奇的是,我並未反駁。
也因此保住了這條命,只是等父親和莫箐成婚後,以防萬一還是把我打發到了貞女堂。
如今重回永恩伯府,他們自是有利可圖。
前世給洛嫣舉辦的宴席,這一世也照樣舉行。
只是這回面對眾人的恭賀,我笑得有些悽苦。
「承蒙各位夫人到來,虞依感激不盡,只是我有自知之明,要論誰是伯府最出色的嫡女,那自然是我的妹妹,虞珍。」
我笑容憨厚,引得眾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向虞珍。
儘管莫箐在服飾上下功夫,可我到底是在貞女堂長大,又怎麼比得上自小被伯府嬌養長大的虞珍呢?
兩相對比下,眾人點頭感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少了大半。
前世便是這場宴會,因著公主有意和伯府結親,京城的達官顯貴都十分捧場地參加。
父親和莫箐當眾把洛嫣誇了又夸,配上那一身珍貴的浮光錦和珍珠頭面,做足了寵愛嫡長女的假象。
可這一世,我禍水東引,莫箐氣得咬牙切齒,手上的帕子差點被絞碎。
「依兒說笑了,你才是伯府的嫡長女,誰能有你尊貴呢。」
莫箐皮笑肉不笑,我頓時害怕得瑟縮,任由她夸破了嘴皮子,依舊低著頭像只鵪鶉。
惹人爭議:
「這虞依當真小家子氣,永恩伯夫妻把人誇得那麼厲害,也不覺得虧心?」
「可不是嗎,要我說還得是從小養在京城的虞珍配得上世子,那虞依聽說從小就在貞女堂,還能是個乖巧懂事的?」
「雖說占了個嫡長女的身份,可娘早死,爹不愛的,就是真娶進門也不堪大用啊。」
……
聽見這些話,我默默勾起了唇角。
永恩伯府明面上中立,背地裡早就投靠三皇子,榮安長公主是當今天子的親姐,支持的又是太子,父親和莫箐自然不願讓虞珍和太子黨扯上關係。
可這次,怕是由不得他們了。
6
宴會草草收場。
回院子的途中,經過祖母的慈頌院。
於情於理,總該進去請個安。
多年不見,祖母滿頭白髮,手上的佛珠手串一刻也沒離身。
見到我,她愣了許久,眼眶濕潤,嘴唇哆嗦。
「依姐兒,快來讓祖母好好看看,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我把手搭在祖母手心,眼淚決堤般怎麼止也止不住,輕輕搖頭,說著「不好」兩個字。
我在貞女堂確實過得不好。
剛到時,堂主尚且能看在伯府的臉面上待我好些,可一年、兩年、三年過去,我長大了,貞女堂來往的人也多了,永恩伯府卻始終沒來過一次。
仿佛忘了我這個人。
貞女堂不是個好地方,堂主和她的一眾打手在這地方就是土皇帝,有人惦記的塞點銀子打點,便能過得不錯,可若是像我這樣,既無靠山,又無銀錢的,便只有隨意打罵的份。
最開始,我只是做些端茶遞水的小事,後來就得洗衣、做飯、劈柴,雙手硬生生磨出一片厚繭,連十指的紋路都給磨沒了。
再後來些,堂里欺負我的人變多了,可堂主不管,只是明里暗裡嘲諷:
「儘是些吃白飯的小賤人,怎麼偏偏就你們事多。」
我在貞女堂受盡苦楚,便是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可祖母已經滿臉是淚,把我兩隻手掌翻來覆去查看,頓覺心疼。
當即吩咐伺候的宋嬤嬤拿來宮裡御賜的玉容膏送我。
這日以後,我時常在祖母跟前盡孝。
得益於前世的經歷,我知道祖母信佛,院子後頭還有專門建造的小佛堂。
我便親手抄寫佛經,送到祖母跟前,哄得她心軟,隔三差五就送我些東西。
又親手做了對護膝,裡面塞了些棉花,跪坐都可,又哄得祖母感動不已,直誇我好孩子。
甚至不經意間露出身上的傷疤,又專門挑些悽慘的往事講給她聽。
這回不只是祖母,連宋嬤嬤都雙眼通紅。
我少小離家,經歷悲慘,可性子純厚,對祖母掏心掏肺地好,時間一長,祖母吃飯喚我,裁定新衣喚我,連父親繼母孝敬的好東西也不忘讓我挑上兩樣。
她說:「你離家多年,給得再多都是少的。」
祖母對我的寵愛有目共睹,明顯蓋過了虞珍的風頭。
莫箐坐不住了。
趁我去給她請安,她提起榮安長公主的獨子,問我是否願意嫁給他。
我搖了搖頭,「我舉止粗俗怎麼配得上,這麼好的婚事只有虞珍妹妹配得。
「我好不容易回來,只想多陪祖母一些時日。」
我和莫箐四目相對,毫不退讓。
本以為借著祖母狐假虎威,又有事先營造的粗鄙形象,莫箐和父親只得把珍姐兒嫁進公主府,到時離間三皇子和永恩伯府便不再是難事。
可沒過兩日,莫箐卻從貞女堂接回了洛嫣。
她當眾宣布洛嫣才是永恩伯府的真千金。
而我,不過是個鳩占鵲巢的假貨。
7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給祖母捏肩。
愣了片刻,只覺得好笑。
前世祖母對洛嫣甚好,成婚前給了田莊和鋪面的地契,送嫁時又依依不捨,今生她對我的寵愛更甚,一口一個「依姐兒」地叫,仿佛只有我才是她心尖上的人。
可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不曾為我爭取過哪怕一次不用嫁入公主府的機會。
祖母不傻,只是在她心裡,我到底不如永恩伯府重要。
我娘也不如永恩伯府重要。
十三年前,祖母管家,她怎會不知我娘死得蹊蹺,又怎會不知我爹和莫箐的姦情。
可為了永恩伯府的安寧,為了父親的仕途,祖母默不作聲。
我念她送我去貞女堂,讓我有命報仇,卻不代表這些年的怨就能抵消。
如今父親和莫箐坐實了洛嫣真千金的身份,祖母盤著手上的佛珠,緩緩鬆了口氣。
口中呢喃:「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洛嫣見狀,以為祖母是憐惜她,當即聲淚泣下。
「祖母,依兒本以為沒有機會再回永恩伯府了,幸好母親及時趕到,把我救下嗚嗚嗚。」
說罷,扭頭看我,杏眼怒瞪,一副遭受巨大打擊的樣子。
「洛嫣!我待你情同姐妹,可你居然為了永恩伯府的榮華富貴算計我,害我被堂主打得奄奄一息,錯過母親來接就算了,竟然還冒充我的身份,你心思怎麼這麼惡毒!」
她氣得發抖,眼裡有興奮,有得意,有對我見死不救的怨恨。
莫箐則是掃了我一眼,不僅提議要把我這個假冒嫡女的騙子趕出伯府,還要把我送到京兆府聽候發落。
我嚇壞了,連忙否認。
眸子環顧一圈,落在父親身上,正想求他為我說話。
可不等開口,父親身體一僵,挪開視線,任由洛嫣和莫箐往我身上潑髒水。
我自然不會傻到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是這麼一裝,父親的反應落在祖母眼裡,只會讓她更心疼我。
果然,雖說祖母順水推舟,接受了洛嫣的身份,可卻駁回了莫箐對我的處置。
「這丫頭我看著有眼緣,既然無處可去便留在我這院子,陪我這個老婆子吃吃飯,念念經吧。」
「可是祖母,她陷害我——」洛嫣急了,不甘開口,卻被祖母掃了一眼,直接打斷。
「好了,既然身為永恩伯府的嫡出小姐,就得有容人之心。」
祖母一錘定音,就算洛嫣再不甘心,就算莫箐再不情願,也只能暫時放棄。
三人離開後,我伏在祖母膝頭,低聲啜泣,語氣哽咽。
「祖母,為什麼沒人相信我,明明我才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