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醜陋,同為雙胞胎的阿姐卻美貌無雙。
7 歲那年,⾼僧找到了家⾥,激動地指著阿姐說:她就是轉世神女。
阿姐被接⼊神廟,受萬⼈跪拜朝奉。
她滿十四歲那天,⼤宗師派她前往密林為眾僧尋找寶物。
十五歲生⽇,我又見到了阿姐。
十八歲⽣日,我把阿姐捅進了大宗師的身體里。
我叫鈴鐺,原本叫狗尾巴。
鈴鐺是街上算命先生給我起的名字,他說狗尾巴這個名字太難聽了,讓我阿媽給我改成鈴鐺。
狗尾巴是阿媽給我起的名字,她從⼩就告訴我,我和阿姐不一樣,她是⾼山之顛的雪蓮花,而我只是山腳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阿姐從小就長得漂亮,雪白的⽪膚,如瀑的黑髮,⾝體每一⼨都是被神祇精心雕琢出來的。
我和阿姐出生的時候,阿爸就跑了,只有阿媽和我們相依為命。
阿媽每天帶著我們沿街撿垃圾,從垃圾堆里搜刮出一些別人丟掉的舊⾐裳和吃⻝,稍微乾淨一點的衣服和餿得沒那麼過分的肉都被阿娘給了阿姐。
只要我敢搶阿姐的,她就會大喊:「阿媽!狗尾巴又偷吃!」
阿媽就會順起一根樹枝將我滿街暴打:「我打死你這個丑貨,看你還敢不敢偷東西了!」
嗯,下次我還敢。
我和阿媽以及阿姐住在城外的破廟裡,風餐露宿,每天就是撿破爛、吃破爛、被阿媽和阿姐追著滿街跑,我以為日子會這麼一直過下去,直到那天——
一個高僧騎在白頭大馬上,後面跟著鑼鼓喧天的儀仗隊和看熱鬧的人群。
他跪在阿姐面前,虔誠恭敬:「神女,我終於找到你了。」
2
阿姐坐在一頂掛滿杜鵑花的華麗轎輦上,她額間點綴著一顆紅寶石,一條長長的鳳稍從她的眼尾處畫到耳朵上方。
她抬起下巴,神情冷淡倨傲。
「阿姐!阿姐!」我試圖擠過下跪的人群,跑到她轎前。
她現在日子好過了,那賞我點吃的,施捨我一件過冬的棉服總該可以吧?
我還沒跑出幾步,就被人一把拽回來捂住了嘴。
「噓!別出聲!」
我被阿媽帶回了破廟。
我哭鬧不止:「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去見阿姐,她那裡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阿媽面色冷凝,她靜靜地看著我像個猴子般上躥下跳。
等我終於耗盡力氣,她才開口說話:「我們只是凡人,凡人怎麼配和神女在一起。」
算命先生扛著他的幡走過,他打趣道:「小鈴鐺,今時不同往日,你阿姐是尊貴的神女啦!皇帝見了她還要下跪呢!」
阿媽坐在她撿回來的搖椅上,拿著破扇扇風,聽聞算命先生這樣說,她嘴角忍不住上揚。
算命先生看我一臉迷茫,他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神女是神靈在人間的化身。
每隔五年,宣業寺的僧人們按照神諭,化裝成各種不同身份的人,分赴各地暗中尋找神女。
被選中的女孩將會送往宣業寺,在那裡接受眾人朝拜。
我雖年幼,但也懂了,從此我和阿姐是不同的命了。
她本來就是淪落街頭的金鳳凰,現在只是回到了她的寶塔中。
阿媽本來就偏愛阿姐,現在她更是成了阿媽的希望和榮耀。
每個月的初七,城裡會舉辦盛大的巡禮,而被視為祥瑞的阿姐會坐在她的寶座上,與宣業寺的大宗師賜福朝拜的信眾。
我看著擺放在阿姐面前那些貢品,哭著問阿媽:「為什麼他們不選我?」
阿媽用扇子敲我的頭,冷笑道:「就你?金釵插你頭上都像個土堆上長了顆草!」
我不懂:「可是阿媽,我做了神女就會把你接去過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阿姐住在高高的廟堂里,而我們依舊只能棲身此地,靠撿垃圾過活。
她哈哈大笑。
「你長得這麼丑,要是被選為神女,那大周豈不是成了人人恥笑的荒唐地方了?」
我大概明白了,阿姐憑著她艷冠天下的面龐改變了命運,而我只能苟活。
是的,苟活。
「要怪,就怪你自己沒有那個命!」阿媽發狠道。
憑什麼?
憑什麼她艷若桃李,而我只配活在陰溝里。
我在替賣香油茶的李大哥扛凳子的時候想。
憑什麼她受萬人瞻仰,而我卻要像老鼠一般東躲西藏。
我在跟著算命先生學寫字的時候想。
只因為她長得美,而我長得丑麼?
她是神靈下凡的證明?是行走的祥瑞?
我不信,我們同時降生,就應該是同樣的好命。
3.
我即將十四歲的時候,阿姐派人把我和阿娘接了去。
阿娘歡天喜地,找出了她唯一一件稍微像樣的衣服,還破天荒地洗了澡。
她領著我,匍匐在阿姐的腳下。
大殿的地毯上醇厚的香料讓我幾乎呼吸不過來。
「明天我就要出發了,阿媽,我想見見你。」
明天阿姐,不,阿帕色魯就要獨自一人前往密林尋找雪蓮花,這是大宗師的命令,也是阿姐在宗業寺修行七年後領到的第一件任務。
阿帕色魯是阿姐的新名字,大宗師翻遍典籍給她起的,意為「高原上盛放的奇花」。
她人如其名,不負大宗師的期望,她的經文和瑜伽功是所有僧人中修習得最好的。
「此番前往密林,障礙重重,阿媽,女兒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阿姐哽咽道。
阿媽眼角噙著淚,臉上皆是不忍,卻還是開口:「若能採得雪蓮花,貴人的修為將大大增進。」
她們二人又期期艾艾說了些體己話,臨走時,阿姐把那一碟的炸卡賽都賞了我。
「吃吧。」
她輕飄飄地說著,眼神沒有半分落在我的身上。
對於宗業寺的僧人來說,外物皆是螻蟻,更何況像她這樣的貴人,自然不把我放在眼裡。
她這樣反而越發讓我憤怒。
我的手緊緊攥著那個瓷盤,幾乎要將它扣碎。
我憎恨她的優越感和自己的卑微。
在她完美的光環下,我像個破碎不堪的髒布偶。
但如果我比她提前找到雪蓮花呢?
雪蓮花是僧人們求之不得的寶物,用它入藥,能讓修行的僧人瞬間發慧,心明眼亮,能辨查五界萬物的精靈部分。
阿姐的瑜伽功修為頗深,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是我達不到的意境。
而我這些年靠著撿垃圾練就了敏銳的嗅覺,能憑藉一絲味道千里尋物。
算命先生說,雪蓮花本身有異香,長在雪原密林深處,但在它的附近,會長有散發惡臭氣味的肉蓯狨,正因如此才難以被人發現。
把雪蓮花獻給大宗師,他一定會看在我的功勞上把我接來宗業寺。
到時候還怕沒有牛肉吃?阿姐這些綾羅綢緞統統都是我的了。
於是在阿姐出發前夕,我躲進了她的轎輦。
還沒等我藏好,一個手刀劈過來,我暈了過去。
4.
我在一間內室醒來,壁上灌滿了酥油燈。我緩緩爬起身,只覺得後肩酥麻。
一個小沙彌推門進來,他看見我,露出潔白的八顆牙齒:「你醒啦?」
「你是誰?我在哪?現在是幾時了?」
他不著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放下手中的瓶罐,再倒了杯水遞給我。
「現在已經是未時,你餓不餓……」
我大驚,「阿姐!她出發了!」
小沙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你是阿帕色魯的妹妹,難怪你要爬進她的轎輦。」
我生氣地把他的水杯打翻在地:「是你打的我?都怪你!這下我進不了密林了!」
他撓撓他的光頭,問我:「你想去密林?那你也不能躲進阿帕色魯的轎子裡,你會被他們發現的,大宗師下了令,只能由阿帕色魯一人進入。」
我氣呼呼地把雙手交叉到胸前,怒瞪著他。他不好意思,和我解釋,大宗師對此次阿帕色魯進密林的儀式非常重視,除了級別比較高的禪僧,其他人都不准跟去,違者賞 50 杖棍。
「你看你只是一個小女娃,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是要被打的!」他掀開他的袍子,給我看他的大腿上的傷疤。
宗業寺寺規森嚴,僧人只要犯了錯就會被杖罰。
「再說了,你去找那勞什子雪蓮花幹嘛,傳說那裡有野獸出沒,還冷得要命……」
「你管我!」我哭了起來,他慌了,忙用袖子給我擦眼淚。
這下好了,沒法趕在阿姐前面找到雪蓮花,我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我不想再吃剩飯了……也不想在雪融的時候裹著破棉被發抖……」我越想越傷心,哭得越發大聲。
小沙彌明顯被我嚇到了,他捂住了我的嘴,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別哭啊,這、要不、你幫我搓觳香?我和師父說,讓你幫忙把制好的觳香扛去市場賣,這樣你能賺點工錢。」
聞言我立馬停住哭聲:「好。」
他:「……」
於是我開始跟著小沙彌制香。宗業寺的觳香很有名,它必須用各種名貴藥材和香料煮沸、曬乾,最後再由人在地上手搓,砍成段,才成形。除了供應寺里,剩下的扛到外面去賣。
小沙彌叫晉美,一個在高原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他被父母送來宗業寺出家修行,因為家境貧寒,只能先從低階的沙彌做起。
本來晉美的師父不肯接納我,目睹了我從香料鍋里挑出了蟲屍和砂石後,他對我的靈敏鼻子大加讚賞,我便順利留在了宗業寺。
在宗業寺不僅每天有醬牛肉和酥油茶吃,還能領到一些薪水,雖然少,攢攢也足夠我買一件新的棉衣了。
我常常把宗業寺的吃食偷偷包起來一些,帶回去給阿娘。
一開始她不屑,但耐不住醬牛肉太香了,她吃得停不下來,加上我還把工錢給了她,阿娘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就在我以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變好的時候,我看見了阿姐。
她已經變成了大宗師手中誦經的法器。
5
三年後,我成了宗業寺新的神女。
沒人想得到,不起眼的狗尾巴居然會是高貴的阿帕色魯的孿生妹妹。
當初高僧找來時,阿媽把我塞進了破廟的供桌底下。
「待會兒別出聲,否則讓你給李大哥挑一天的水去!」
阿媽狠狠掐了我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硬推了進去。
然後她喜氣洋洋地把最漂亮的女兒領了出去。
混進宗業寺這段時間,我摸清了高僧們尋找神女的方法。
當護法神降神於某個僧人身上時,他指示神女轉生的方向和地點,高僧們便分頭尋訪。
可如果在那個特定時間和地點降生的有兩個人呢?
我想神女也可以是不漂亮的。
大宗師皺著眉頭看著我,他不相信我才是真正的轉世神女。
可侃赤巴僧告訴他,根據上一任神女去世時的法體姿態和大宗師的夢兆,神女還真有可能是我。
怪只怪上一個神女去世的時候咬破嘴唇,手指沾了血在紙上畫了一個數字。
可能是 6,也可能是 9。
那日大宗師用著法器點著經書上的文字,喃喃念著。
僧人們圍坐在下方,一邊撥著佛珠,一邊跟著大宗師念經。
我死死地盯著大宗師手中的持蓮,那是一截手骨,手骨的主人有六個手指,但多出來的小拇指末端短得離奇。
那是被我八歲的時候用破廟的門夾的。
阿姐左手天生六指,而我的右手只有四指。
在娘胎里她就比我厲害,就連我的手指,她都要搶過去成為她的一部分。
由此我的雙手手指加起來只有九根。
長老們交頭低語,不時有人抬頭看我一眼,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我緊緊拽著女婢的粗麻衣裙,想了想阿姐那日在高台上穿的那件藍色團花紋大袖袍子,上面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咬了咬牙,就算這條路荊棘密布,我也絕不回頭。
一個很老的僧人在大宗師耳邊說了什麼,大宗師沉默片刻,便命我為神女。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
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住進了阿姐的閣樓,她的衣袍、經筒、經書全部被扔掉了,
假神女的痕跡都被悉數抹掉。
成功了,我贏了。
我的靈魂都在尖叫。
神女又如何,受盡母親的偏愛和世人的敬仰又如何?
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竊取了她的位置。
我獨坐高台,她碾落成泥。
高下已分。
我穿著阿姐那件織滿金線的袍子,坐在她華麗的馬車中,朝著海浪般的信眾們招手。
想起一年前的我在路邊,怔然又驚惶地望著她的面容的那一幕。
我笑出了眼淚,阿姐啊阿姐,風水輪流轉,這不,你所擁有的,我都搶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