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宗師下令讓我好好修習,我把那本厚厚的《時輪金剛》枕在頭下,二郎腿一翹,嘴裡嚼著狗尾巴草。
好不容易成了神女,我才不看這些難懂的經文。
阿姐倒是修得一絲不苟。
瑜伽功才練了一年,卻天賦異稟,發功的時候能夠看到頭頂的光環隱隱約約地閃動。
這會是她成為法器的原因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更不該學了!
這天我偷偷從曼薩尼上師的正屋溜出來,晉美說最近來了些印度商人,賣的手鐲耳環格外精美。
我甩下一條小金魚,印度商人眼睛都看直了,不停雙手合十:「謝謝神女,願神與你同在。」
回頭就撞上了一堵肉牆。
丹增低下頭眯著眼看我,他眼睛本來就小,這麼一眯眼,看起來更像是一團肉中出了一條縫。
他身體出奇高大,前額皺紋很多,看人的時候皺紋就在那裡扭動。
就像現在這樣,活像一個大肉核桃。
他聲音沉下來:「神女,你不好好待在寺院裡聽課,跑來市集裡玩鬧?」
我身子抖了一下,丹增是宗業寺里修為頗高的僧人,聽說他幾個月前剛剛修為提上一個台階,宗業寺里都傳他會是大宗師的繼承人。
我訕訕地笑著:「這不是……想阿媽了嗎,出來找她,沒想到迷路了,還好遇到丹增師父,不然我還真找不到回宗業寺的路了。」
丹增的臉並無笑意,他鼻孔一張,正要說話,晉美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遞給我一枝畫筆。
「神女!終於給我找到了,這個筆是用黃鼠狼的毛做成的,這回您總該滿意了吧!」
他突然發現丹增,嚇得雙手合十:「上師……」
我轉著這隻畫筆,笑了一下:「這下好了,給阿媽的禮物總算有了!」
我拉著晉美:「咱們回去吧!」轉身對丹增說「告辭」,假裝看不見他的黑臉,和晉美往宗業寺跑去。
和丹增擦身而過的時候,渾濁中,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直到一個月後,我用安多刀割下了他的腦袋,才想起來那是阿姐身上的味道。
7
晉美告訴我,那個傻子沙彌,就是當初抬著阿帕色魯進密林的其中一個轎夫。
我望著傻子,眉頭鎖死。
他每次見到我戴著大巴廓,就嬉皮笑臉地做出奇怪的姿勢:「抱、抱起來,轉圈圈!」
傻子,可傻子不會說謊。
我讓晉美把他騙進禪房,拿著阿姐的畫像,遞到他眼前:
「見過嗎?」
他笑嘻嘻地說:「見過見過!神女姐姐站高台,轉圈圈囉!」
說著自顧自轉起來。
我火氣直冒,揚手打了他一巴掌:「你清醒一點!」
他嚇了一跳,怯生生地看著我。
晉美擰著他的胳膊,逼問他還看見了什麼。
傻子眨眨眼:「丹增上師……他也在高台上。」
「後來,後來他們就趕我走了……」
下一秒,他突然撲上來,雙手把我抱起。
我一個手刀劈在他左脖處。
他哀叫著捂住脖子,翻身倒地。
丹增肯定知道阿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陷入了疑惑。
從阿姐失蹤的那日起,丹增驀地晉升為高階僧人。
會不會阿姐被丹增藏了起來?
我讓晉美把傻子帶回去,等到深夜,便趁著夜色摸進了丹增的禪房。
今晚丹增要夜觀星象,占算六行三苦。
恰好給了我機會。
一尊菩薩禪坐在房間中央的供桌上,戴著骷髏冠的女人趴在菩薩身上抬起雙腿。
我突然理解了傻子的話。
8
阿姐的畫像在我搬進她的閣樓那天就已經被大宗師下令全部焚毀。
我偷偷藏起來一副,縫進了枕頭裡,沒人的時候便拿出來看。
阿姐長得溫柔極了,眉如彎月,鳳眸內斂,耳垂修長,額間一顆紅痣。
神似廟宇里的大悲觀音菩薩,難怪會被認為是神女。
而我過分大的雙目和一口亂牙,加上天生捲毛。
長得更像菩薩的憤怒相化身鬼王金剛。
貪婪、憤恨、嗔痴,都刻在我的臉上。
我還沒有背下五秘菩薩真言,大宗師就迫不及待地宣告了我要進入密林尋找雪蓮花的消息。
晉美啃著盤子裡的雞腿,油漬順著嘴角滴下來。
他說,在我出發前,丹增將主持送行儀式,為我祈福。
儀式前一晚,我溜進了丹增的禪房。
丹增推門進來時,我正懶懶地剪著酥油燈芯的黑結。
他看見我,不怒則喜。
「就這麼等不及了嗎?」
他長臂一伸,把我拽進他的懷中。
我猛地失去重心,還未來得及說話,他卻一改剛才的喜色,掐住我的脖子,厭惡道:
「你的密法練得太差!要不是大宗師催得緊,我怎會讓你亂我修行?哼!」
他突然停下了動作,把我甩至一旁。
我跌在地上,喉嚨火辣辣,急促咳嗽。
空氣像刀子一樣灌入肺里。
「阿帕色魯……她在哪裡?」
他眼神陰鷲地看了看我,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背脊驟然一涼,雞皮疙瘩泛起。
他再度起身朝我探來時,我用切香的小刀刺傷了他的手掌。
他捂著流血的地方,齜牙咧嘴道:
「我且再忍你一天。」
9
曼昱羅道場誦經聲不斷,幾百名僧人坐滿禪院,四隻香爐插滿香,煙火全部點燃。
各種法號和著銅鼓鈴鈸一起奏響。
我口念五秘菩薩大咒,漸入心氣。
我看到阿姐穿著織金花緞,堅增銀腰鏈叮噹作響。
她對我笑笑,然後脫掉了厚重的袍子,一絲不掛朝我走來。
她皮膚上布滿褐色斑點,原本萌發起來的雙乳卻像馬鞍上掛著的水褡褳那樣乾癟,臉龐枯萎如同八十老嫗。
她轉頭對我笑笑,然後一頭扎進了滿是冰碴的河中。
丹增解開袈裟,把我按在卡墊上。
我從卡墊下抽出安多刀,用盡全力插進丹增的喉嚨里。
「噗……」鮮血湧出。
我用腳踹著丹增的肚子,借力拔出了刀子。
抓著丹增臭烘烘的下巴,用力一格,喉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傳來。
他的腦袋被我擰下。
紅色液體噴薄而出,濺到我的臉上,滾燙無比。
我卻覺得全身的骨髓和精氣都充盈起來,靈魂戰慄,力氣前所未有地澎湃。
四周寂靜一片,直到我把丹增血淋淋的腦袋扔到大宗師面前時,眾僧才爆發雷鳴般的尖叫。
大宗師面色鐵青,嘴唇顫抖不止:「魔女……」
眼看著他手中阿姐做成的持蓮向我狠狠戳來,我一把抓住了它,反手捅進了他的肚子裡。
10
我被丟進水牢,頭上的冠宇歪到一旁,原本那鳳鳥紋樣的袍子被鞭子的抽打下,支離破碎地和我的血肉黏在一起。
我的眼睛腫脹得厲害,此刻的我應該比以往更丑了吧?
阿姐要是能看到我現在的醜樣,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呢。
想到這裡,我反而笑了,隨即咳出了一大口血。
當初被認定為神女時,我本以為我會暢快,會得意,會大笑。
可事實上我既恍惚又疲倦又茫然。
阿姐死了,再也不會為了我這個被她瞧不起的狗尾巴草,搶掉她的地位而生出仇恨、不甘和憤怒。
原來失掉炫耀的對象是這麼的痛苦。
這些年積壓的委屈和戾氣,因為阿姐的缺席,反而找不到爆發的出口。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明明我可以找到真正的雪蓮花,狠狠地打他們的臉的。
明明我可以證明給所有人看,鈴鐺就是比阿帕色魯更強。
我比她更適合成為神女,在這雪域高原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受信眾膜拜,連生身母親也要低下她傲氣的頭顱,對我行跪拜之禮。
可大宗師奪走了這一切的可能性。
晉美打點了很多人,才能偷偷進來看我。
他眼眶通紅:「她說她不會來的,算了吧,鈴鐺。」
晉美抹了抹眼淚。
我盯著他,聲音發啞:「你告訴我,她原話是怎麼說的。」
晉美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鈴鐺……那些話太難聽了。」
我慘然一笑,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阿媽肯定罵得非常難聽。
她肯定會說我咎由自取。
「野雞撿了鳳鳥的羽毛就想飛上枝頭!我呸!」
那時我想要把她接入宗業寺,她就是這麼回應我的,末了還吐了口水在我腳下。
她倒是懂得殺人誅心的。
我閉上眼,聲音低沉:「大宗師,現在如何了?」
晉美抽著鼻子道:「尚在昏迷,看起來情況不好了。」
我笑了,吐出一口血沫。
11
我被判處斬刑。
全城的信眾湧向刑場,他們唾罵我,因為我毀掉了他們的守護者。
罵得最凶的是阿媽,她幾次要撲上來打我,好在被武僧攔住。
她罵得聲嘶力竭:
「鳩占鵲巢的假貨!趁早下地獄!」
「下等模樣還想學阿帕色魯,撒泡尿照照鏡子吧你!」
武僧們攔不住她,在長老們的示意下,她被允許站到行刑台,當著眾人的面,曆數我的罪行。
「普賢王如來,降服魔障,度化眾生!」
人群瞬間沸騰。
一個月前,他們還戰戰兢兢地在我面前下跪,祈求我的賜福。
現在他們恨不得啖我的肉、喝我的血!
阿媽越罵越起勁,眼裡溢出瘋狂。
她沖了過來,撕扯我的囚衣。
「賤人!你還我的骨肉!」
突然有人大喊:「虹光!她身上有虹光!」
算命先生適時下跪,大喊:「是大悲觀音菩薩!大悲觀音菩薩顯形了!」
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我。
陽光透過雲隙,落在我身上。
五彩虹光,緩緩浮現。
一瞬間喧鬧的刑場落針可聞。
下一秒,信眾們齊刷刷跪倒。
陽光下,我的身上透著五彩虹光。
長老們你看我我看你,慌作一團。
算命先生再度喊出:「放開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