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骨完整後續

信眾們跟著起鬨，有些人衝上行刑台，他們推開了押解我的武僧，解開我的鐐銬。

我把囚衣重新攏好，站直身子。

指著高台上的長老們，高聲道：

「那些都是混入僧團的魔子魔孫，外形似善，內心惡邪，我法中信受弟子，應隨我一同斬除魔障！」

信眾們應聲而起，他們衝過武僧的叢叢阻撓，把長老們一個個扯下高台。

我在行刑台中央架起銅柱，炭火熊熊燃燒，銅柱熾熱通紅。

狂熱的信眾逼迫長老們赤腳在燒著炭火的銅柱上行走。

他們慘叫著掙扎，可根本站立不住，墜入火中活活燒死。

我站在烈火與屍骨之間，目光平靜，仿佛真神降世。

12

大宗師醒來的時候，我在宗業寺清除異己的行動剛剛開始。

他想要對我下手，卻礙於我在信眾中的聲望不得不作罷。

同樣，我也不敢對他貿然下手。

他對我來說還有用，他必須向整個大周承認我的地位，我這個「菩薩轉世」的神女才算正統。

他依舊虛弱，下不了床榻。

但名義上他還是宗業寺的主持，命令很快下下來。

大宗師命我施展神通。

我在眾僧面前展現了神鼻通。

從香味濃郁的八缸辣椒粉中尋找一小塊奶渣。

我成功找了出來，卻被大宗師賜的一杯秋水仙茶毒得上吐下瀉。

昏迷的我被大宗師下令扔進了密林等死。

當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聞不到任何東西。

渾身痙攣，我猛地想起阿姐，當初垂死的她是不是也是這樣被扔到荒草里，慢慢在雪原的夜晚裡凍僵。

她渾身的功力在儀式中皆被丹增吸去，以至於在寒冷的夜裡，她曾經最精通的掘火口訣失效了。

我的牙齒打顫得越發厲害，恍惚中，我看到阿姐朝我走來。

她一襲袈裟，脖子掛著沉重又碩大的朱紅掛珠，眼神輕蔑：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能耐，不過如此啊。」

她冰冷的手摸上我的臉。

「這麼一下就死了，狗尾巴，你和我一樣沒用。」

我咬住嘴唇：「我叫鈴鐺，是大慈菩薩行走世間的化身……」

她依舊那麼有涵養，聽了也不生氣，嘴角帶起戲謔的弧度：「學人精，衣服首飾髮髻學我的也就罷了，就連死，也要和我死得一樣。」

「認命吧，狗尾巴，」她用染過的指甲掐住我的臉。

「你這輩子都沒法超越我的。」

是麼？

我爆發出一聲雷鳴，咬著牙挺起了身子，忍著劇烈的疼痛，慢慢地爬起來。

「我……鈴鐺……不比你差！」

阿姐的嘲笑聲四面八方地響起，我摘下簪子胡亂向幻影劈去。

「你這個災星！你生來便奪走我的手指！阿媽因為你，從來沒有正視我一眼！你當了神女，我和阿媽卻還過著苦日子……」

為了一口發餿的饃，我翻遍了城裡的垃圾堆，給賣油茶的李大哥砍過柴，給宗業寺扛過幾十斤的香，稍微怠懶些，回家就會挨阿媽的板子。

我以前不知道為此哭了多少回，不懂為何這些粗活累活，都要我去做。

可我現在懂了，是為了保命的。

強壯的身體給了我驚人的意志，我踉蹌地跑了起來。

追著阿姐的鬼影，我滑倒進了山澗。

一株並蒂的雪蓮花靜靜地綻放在我眼前，在月光下，銀白色的茸毛上的露珠閃閃發亮。

13

我吞下其中一頭雪蓮花，腹中仿佛有火迅速燃起。

寒冷被逼退，血液奔騰，嗅覺復甦。

濕漉漉的泥土氣息，松脂的清苦，夜露的涼意，還有遠處高山上積雪的冷冽。

全都撲面而來。

劇烈的腹痛在那一刻消散。

天快亮的時候，信眾們驚訝地看到，衣袍破碎、滿身血污的神女。

從密林里抱回了聖物。

「神女歸來！」

「菩薩降世！」

歡呼聲響徹天際，他們跪倒在地，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在冰冷的石板上。

大宗師的臉色比以往更為灰白。

我站在宗業寺的最高處，緩緩轉過身，晨光從背後灑落，照在我肩頭，如同給我披上了一層金翼。

僧侶和信眾跪伏如潮，齊聲高呼：「大慈觀音菩薩！」

我緊握著雪蓮花，心裡沉了下去。

14

有了雪蓮花，眾僧皆聽命於我。

畢竟，人都是自私的，修為大增的誘惑近在眼前，比臣服一個病懨懨的老頭有盼頭多了。

很快，大宗師被逼著把主持之位讓給了我。

等我把晉美從水牢里救出來的時候，他全身的骨頭都快碎了。

我被丟進密林的那幾日，宗業寺里清算慘烈。

與我親近的人，幾乎都遭了毒手。

晉美的父母也受了牽連，父親被剝皮示眾，母親則在牢獄中受極刑，折磨至死。

這是大宗師慣用的手段，以嚴苛的律法治世。

只有阿媽不知所蹤。

我命人找來無數蒼蠅，把大宗師剝光了和它們關在一起。

那些嗜血的蟲子撲在他身上，鑽入七竅，叮咬潰爛的血肉。

上位者對底層人予汲予取予求，連骨頭渣都不剩。

他曾經匍匐在世人身上吸血蝕骨。

我也要大宗師嘗嘗，被嗜血食肉是什麼滋味！

阿媽突然出現，她頭髮花白、眼窩塌陷，憔悴得不成樣子。

回來後，她始終沉默，只是一遍遍擦拭著大宗師那柄持蓮。

她早就看出來這個法器是姐姐的手骨。

知女莫如母，何況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愛的女兒。

她坐在禪院裡，愣愣地看著我布道。

待眾人散去，她上來給了我一巴掌。

「滾……你給我滾回破廟去……」

「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你懂嗎狗尾巴？」

「早知道，我就不該幫你！」

在水牢里，是晉美帶來了阿媽用雲母粉和豬油混起來的膏體，塗在了我的身上。

才有了刑場上我身顯絢爛虹光的一幕。

我冷冷地望著她：「我叫鈴鐺，是大慈觀音菩薩的化身，我生來就是屬於這裡的。」

她怔住，繼而癲狂大笑，自請去看守大宗師。

她把大宗師的手腳砍去，塞進了裝滿糞水的瓮里。

不到半個月，蛆蟲溢得滿房間都是，大宗師瘙癢難忍，終日哀嚎，生不如死。

大宗師死的那天，阿媽從高台上跳了下去。

14

我把唯一的雪蓮花親手喂給了晉美。

他的身體劇烈抽搐了片刻，繼而呼吸平穩下來。

不久，他竟慢慢坐起，眼神重新亮了。

我對外公布大宗師已經圓寂。

晉美康復之後，和我一起殺了很多人。

僧人、信眾、背刺我的人，甚至一些只是喝醉酒了胡說八道的人。

走向權力之巔的路布滿荊棘，一不小心就行差踏錯。

他從那個天真的小沙彌，變成了如今心事陰沉的模樣。

夜裡，他時常疲憊地伏在我肩頭，我揉著他新長出的青色胡茬。

在無數個夜晚，那些短硬的毛刺在我的鎖骨和脖頸間上來來回回地蹭，留下隱隱的痛感。

我們像兩隻在風雪中瑟縮的孤狼，彼此緊緊抱在一起，試圖借著彼此體溫抵禦外界的寒冷。

算命先生被我請進宗業寺，為我修神女列傳。

阿姐的頭骨、脛骨和前臂的骨頭都被做成了法器，刻上了經文。

我把它們燒成了灰，放置在佛像後面，讓她受眾人香火，早登極樂。

某一日，我命人打開神殿的庫房，一列精美的法器盒並排而立，鎏金嵌玉，光華璀璨。

裡面放的都是少女的頭顱和骨頭，有些已經變成黃褐色，縫裡積滿油垢。

「有多少？」我顫抖著問晉美。

晉美平靜地說道：「從宗業寺有記錄以來，共有十八位神女。」

僧人來報，大宗師已經去世七天, 按慣例，是時候要找他的轉世神女了。

15

「誰說大宗師轉世的就一定是個女孩呢？萬物皆有靈, 既然可以把病魔轉移到畜類身上，靈魂當然也可以附著在世間任一物中。」

我手撫佛珠, 笑著和眾僧辯道。

僧侶們面面相覷，私語如蚊鳴。

最終, 他們被我的話壓下了質疑。

最後大宗師的轉世確認為一條狗。

這條棕黃色的小狗是大宗師死後第十五天找到的，晉美當即合掌, 眼含熱淚，低聲念起經文：「大宗師重臨此世！」

後來在這泥坯壘起來的圍欄中舉行了隆重的轉生儀式，小狗以及養著它的農戶一家遷到了宗業寺。

在高台上布道時, 偶爾我會忍不住摸一摸從袈裟中伸出的毛茸茸的腦袋。

那雙濕潤的眼睛清澈無邪，不似人心，黑黝黝地深不見底。

每當這時, 晉美就會睜開一隻眼睛, 輕輕咳嗽。

16

我下令廢除了「尋找神女」的慣例。

算命先生很快順著我的意思, 胡謅了一段冠冕堂皇的說辭, 說什麼「天命已定，大周僅此一位神女」, 還煞有介事地在經卷上添上幾行自圓其說的「舊注」。

從此, 宗業寺的權力格局定了下來, 我是最後一位神女。

我還額外開了一個功德院，專門收養孤兒和窮苦人家的孩子, 派了上師教導他們經文。

不願意學的, 可以在宗業寺學習制香、辨別草藥和熬酥油的本領。

總得讓他們有一條活路，不必像我小時候那樣, 為了一口吃的從垃圾堆里翻找。

漸漸地，功德院傳出了名聲。

城裡的信眾紛紛把孩子送來, 哪怕只是學一門小手藝, 也比餓死在家強。

宗業寺的香火錢本就豐厚，加上我慷慨施捨，信眾的生活確實有了好轉。

集市上笑聲多了, 飢餓的眼神少了。

那些曾經在刑場上朝我潑尿、唾罵我的人。

如今見到我就全身伏地不住磕頭，口口聲聲喚我「大慈菩薩」。

晉美在我布道之後, 湊過來低聲說：「你越來越有神女的樣子了。」

是嗎？我照著鏡子，鏡子中的臉還是那麼丑。

可請來的畫師卻對著我的臉畫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觀音模樣。

眼神清澈，嘴角帶笑，額心一點硃砂痣，腳下蓮花初放。

原來在眾人眼裡，我早已是他們信仰的化身。

我低聲笑了。

畫師小心翼翼地替我擺正姿勢，吩咐侍女點起酥油燈, 輕聲勸我合眼歇息。

我順從地靠在錦榻上，帷幔垂落，燈火搖曳。

藥墨的清香混著酥油燈淡淡奶香，我的呼吸漸漸放緩。

半夢半醒間，我看見了童年的自己。

阿姐攬著我的肩膀, 笑著把手裡的糌粑分給我一半。

阿媽坐在一旁，替我理順散亂的髮髻, 低聲喚我「鈴鐺」。

風吹過酥油燈，火光搖曳，我安然睡在她們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