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間有一座廟,鮮有人來,⼀個⼥孩卻來拜了三次。
第⼀次,她說要用十年壽命,換外婆康復。
第二次,她把碼加到了二十年。
第三次,她嘟囔:「怎麼就是不靈呢?」
我說:「因為你⾛錯了廟⻔,我這⾥,只管埋⼈,不管救人。」
只可惜,她聽不到我說的話,依舊虔誠地三叩九拜,又從口袋⾥掏出五塊錢,放進功德箱裡。
不知道是誰騙了她?
我跟著她⼀起離開,回到一條破舊逼仄的⼩巷。
⼀群小孩圍著她笑:「傻⼦來了,來看傻子!」
她攥緊⾐袖,小聲說:
「我不是傻⼦。
「我只是,反應有點慢。」
01
小孩們笑過就跑開,她垂著腦袋,繼續往家走。
⼀個扎著⽺角辮的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這個給你。」
是個一元硬幣。
「媽媽說,用這個許願最靈。」
她又驚⼜喜,收下了那枚硬幣。
「謝謝你……」
道謝的話還沒有說完,⼩⼥孩就被⼀個匆匆趕來的中年婦女拉住手腕往回扯:
「說了多少次,讓你別跟傻子玩,傻會傳染的知不知道!」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會傳染的。」
暮色悄悄侵襲,她繼續往回走。
一條沒有路燈的巷子前,白髮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等在那裡,笑眯眯地叫她:「小池。」
小池直到此刻才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她牽起老人沒有拄拐的那隻手,同她十指相扣。
「外婆,今天店長額外獎勵了我十塊錢。不過我偷偷花了五塊……」
看著她們相偕而歸的背影,我將躲在暗處那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提著領子揪出來:「說,你躲在這裡想做什麼?」
那男的目光呆滯:「我們打賭,看誰能最先拿下那個傻子。」
真噁心。
我把他塞進垃圾桶,還不是很解氣,又招來兩條狗對著他的臉撒尿。
該回地府了。
這種事,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手伸進口袋,想抽根煙。
卻摸出五塊錢。
「艹。」
我轉身,走進那個破舊的院子。
破院子裡堆著成堆的破爛,幾乎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
昏黃的燈光,搖晃的樹影,隱隱約約有笑聲。
又窮又病,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麼。
我伸手,敲響房門。
老人警惕地問:「誰啊?」
我張口:「喵嗚!」
小池打開房門,驚喜地說:「外婆,是一隻小黑貓誒!」
02
小池將我抱起來,問:「你媽媽呢?」
老太太笑著說:「小貓幾個月大就要離開媽媽自己討生活了。」
「真可憐呀!」小池摸著貓腦袋,「我還有外婆呢,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說完,小池將我放在桌上,問:「你想吃飯嗎?」
一盤青菜,一盤豆腐,兩碗白飯。
我後退幾步,跳到凳子上蹲下。
小池還在疑惑,老太太笑著解釋:「貓兒不吃這些,貓兒吃肉的。」
「啊?」小池有些急,「那怎麼辦?我們沒有肉給它吃。」
「貓兒不用養,它會抓老鼠吃。」
小池剛放下心,又眼巴巴看向老太太:「我不給它吃的,就不算養它,那它會不會跑啊?」
老太太問:「你想養它?」
小池笑著點頭。
一個犯傻氣的笑。
老太太說:「那你就給它起個名字,有名字就拴住了。」
「我起呀?」小池這回被難住了。
她想了很久,久到我打瞌睡,才說:「就叫小黑吧。」
「……」
有必要想這麼久?
她叫我:「小黑小黑!嘬嘬嘬!」
見我不理她,她求助地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哈哈大笑:「貓兒都這樣,不聽話的。」
小池也笑起來,聲音里難掩興奮:「外婆外婆,我今晚可以帶小黑一起睡嗎?」
老太太很不客氣地將我拎起來,打量完全身還聞了聞:「倒是不臭。」
真是奇恥大辱。
我怒目而視,她將我放下,撓我的下巴,趁我舒服的時候又說:「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跳蚤,明天給它洗個澡再帶它睡吧。」
我真服了。
小池有些遺憾地摸了摸我的腦袋:「那你今天乖乖自己睡哦。」
吃完飯,小池去洗碗。
清理完廚房,她又燒水來給老太太洗腳。
等她忙完,我已經睡醒兩覺了。
等她睡著,我清醒了。
我聽到老太太努力壓抑卻還是會溢出喉嚨的咳嗽聲,木板床輕輕晃動,發出悶鈍的聲響。
小池什麼也沒聽到。
她太累了,均勻的呼吸聲顯示她已經進入酣甜的夢鄉。
03
天亮了,小池剛醒的時候有些懵,看起來更笨了。
她洗漱的時候才算清醒過來,咬著牙刷對我笑。
天氣晴朗,我「喵」一聲跳到她肩上打盹。
她就這麼扛著我鑽進廚房煮麵。
青菜雞蛋面,大半青菜和雞蛋都被分到老太太那碗。
老太太又趁她不注意,偷偷把雞蛋挑回她的碗里。
還好小姑娘反應慢,來不及思考為什麼雞蛋越吃越多,早餐就吃完了。
「外婆,我去上班啦!碗筷你別動,我回來再洗。」
趁她繫鞋帶的時候,我跳進她的帆布包,她高興地問:「你要陪我去上班嗎?」
我沒回答,當貓就這點好,不想說話就可以不說。
小池今天要打兩份工。
第一份是超市理貨員。
她到得早,還不到營業時間,剛進門,和其他人打過招呼後就拿起拖把搞衛生。
有好心的女同事讓她別這麼傻,不是自己的活兒也干。
她靦腆地笑:「我不累。」
「你以為你是鐵打的?」
不過也沒多勸,大家心裡清楚,她這麼努力是害怕被辭退。
準備工作就緒,超市開門,陸續有顧客進來選購。
小池巡視著貨架,哪裡缺了就立刻去補,哪裡亂了就跑去整理,忙得不可開交。
這些事她做久了,也有點熟能生巧的意思,看起來不僅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有幾分伶俐。
又搬完一趟東西,她擦著額上的汗珠大喘氣。正巧有人結帳,掃碼槍「滴滴」響個不停,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動作麻利的收銀員,露出欽羨的目光。
旁邊的女同事調侃道:「再干兩年,你也升職,去收銀。」
小池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
「我哪兒行呀。」
她做事很慢,雖然有機器,但客戶不可能有那個耐心等她。
那些做事很麻利的姐姐還常被罵動作慢呢。
她低頭看著躺在口袋裡的我,撓了撓我的腦袋,自言自語:「我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升職。」
04
小池的第二份工作是在大排檔洗碗。
大排檔是做夜宵的,晚上九點開始營業,給她留下了回去給老太太做飯的時間。
她像一隻忙碌的小陀螺,轉速不高,轉得不平穩,卻不會停下來。
她沒辦法停下來。
生活不會停下來等任何人克服貧窮、疾病和痛苦。
「外婆,我走啦!你今晚早點睡,不用來接我。」
老太太不置可否,她拄著拐杖,慢悠悠跟在小池身後,將她送出巷口,送到有路燈和監控的地方。
其實她也明白,她這把身子骨阻攔不了任何一個壞人,她堅持接送小池不過是用自己的命在示威。
誰也不想用自己的命換一個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人的命,划不來。
我跳上小池的肩膀,她轉頭,清亮的眼眸中露出幸福和滿足。
我理解不了。
我評判幸福的標準依舊是功成名就,她什麼都沒有,憑什麼幸福?
我突然很想抽根煙。
一個愣神的功夫,小池已經走到了大排檔。
老闆娘潑辣,頭也不抬地把圍裙遞給她,隨口吩咐:「今天周五,人多,你動作快點。」
這家大排檔生意不錯,不止雇了小池一個洗碗工。
準確來說,洗碗是她的兼職,老闆娘給她發消息她才會過來。
洗碗槽在後廚外的院子裡,其他人陸續到了,也穿上圍裙開始洗碗。
油煙里,燈光下,小池的額頭沁出汗珠,她專注地看著手裡的碗碟,認真洗去每一處髒污。
我短暫變回原身,坐在圍牆上,點燃了煙。
黑霧浮起,鳴嶺在我身旁坐下。
他從我口袋裡翻出煙,叼到嘴上,偏過頭說:「借個火。」
人看不到我們,也看不到猩紅的火光。
鳴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問:「她就是你遲遲不回地府的原因?」
「與你無關。」
他挑眉:「來真的?」
我咬著煙,有些不耐煩:「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哦,你最近 kpi 排名掉了,弟兄們派我來看看發生了什麼,能讓卷王不捲了?」
「滾。」
「好嘞!」
05
一切結束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她洗乾淨雙手,抱起我,說:「對不起呀小黑,今天沒空給你洗澡,你不能和我們一起睡了。」
倒也不必一起睡。
回到巷口,老太太靠在牆邊,應當等了許久。
小池跑過去,挽著老太太的手臂,滿眼都是心疼。
老太太睡眠不太好,熬過了平時睡覺的時間,常常睜眼到天亮。
可她們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小池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老太太不願意讓她一個人走在不安全的夜裡。
弱者相攜的路就是這樣,看起來更平坦,實則更坎坷。
正是自顧不暇的時候,還要主動往腳上系倆鉛球。
蠢死了。
我在帆布袋裡翻了個身。
小池空出一隻手來撓我的下巴。
「小黑,你快看,好多星星呀!」
老太太說:「貓兒看不懂。」
小池疑惑了一會兒,笑著對我說:「看不懂也沒關係,也不是什麼都要看懂的嘛。」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
在我看來,無知是罪。
日子就這麼平靜無波地過去,小池一直沒空給小黑洗澡,那幾個心懷叵測的雜碎也遲遲沒有上門。
百無聊賴的時候,鳴嶺對我傳音。
「擢辰,速歸。」
我得回地府一趟。
小池今天沒活兒,就在院子裡整理老太太撿回來的廢品。
我叼起一條綁著鈴鐺的黑色手繩,跳到她腿上:「喵喵!」
這鈴鐺是我去年業績排名第一的獎勵,有一對,她戴一隻,我戴一隻,只要她遇到危險,我的鈴鐺就會響。
她拿起那鈴鐺手繩,第一反應是去找失主。
「……」
跨物種溝通果然困難。
她在門口左右張望,又蹲到我面前問:「小黑,你從哪裡撿來的?」
我想了想,跳進房間,跳到老太太的被子上,希望她能看懂我的意思。
她這才看到貓脖子上也戴著鈴鐺,恍然大悟:「是外婆給你的嗎?」
我不能點頭,只能喵喵以對。
還好她沒反應過來貓為什麼聽得懂人話。
她高興地把那手繩戴上,我施了一個咒,戴上就拿不下來。
她伸手搖了搖:「怎麼不響啊?」
響了就不得了了。
做好一切,我爬到樹上,跳出圍牆。
再前行幾步,自黑霧中變出人身,前往地府。
06
地府也要開例會。
這是閻王從活人那裡學來的,非常特別極其不好的習慣。
我非常特別極其地恨。
鳴嶺卻很喜歡,他說哥幾個以前百八十年聚不了一回,如今一個月能見一次,打牌喝酒都組得起局。
我一般不參加。
小老闆囉里八嗦的話終於說完了,依舊沒什麼重點。
不過這次他應該是去人間的大廠進修過,拽的詞兒已經超出了鬼的理解範疇。
鳴嶺深表贊同:「鬼話都不這麼說。」
我踩滅煙:「走了。」
鳴嶺問:「真不去聚聚?」
「不去。」
同組的碎催按住我的肩:「你不對勁。」
「哦?」
「你都不捲了還這麼忙,不合理吧?」
鳴嶺擠眉弄眼:「某人紅鸞星動了不是。」
「你說擢辰動凡心?那還真是千年的鐵樹開花!我去,誰啊,怎麼認識的?」
鳴嶺忘乎所以,眉飛色舞:「廟~里~」
這鬼差誰去廟裡啊?
碎催子反應了一會兒,哈哈大笑:「不是吧擢哥,你還真去那地兒啊?」
這話什麼意思?
他們都知道我有個廟?
鬼差幾乎沒有單獨的廟,一開始我也疑惑,誰會給我單開一間?
原來如此。
我冷眼看著鳴嶺:「不去不是讓你們白忙活兒了麼?」
鳴嶺反應過來了,但碎催子完全沒看懂鳴嶺給他使的眼色,大剌剌全抖了出來:「嗐,你都知道了?誰讓你總卷我們呢!我們就尋思給你找點事兒做釋放一下精力唄!說起來給你塑相的時候鳴嶺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猜測得到證實,鳴嶺掐訣想逃。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嘴角勾出一個笑:「儘快挑個好墳。」
鳴嶺笑得比哭還難看:「哥你聽我解釋……」
【叮鈴叮玲……】
他的話被鈴鐺的響聲打斷。
07
人間已經入夜。
路邊是小販叫賣聲,大排檔的煙火熏人。
往裡走,越接近居民區嘈雜聲越少,聲音卻也越尖銳。
夫妻針鋒相對的吵架聲、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以及,少女壓抑的啜泣聲。
巷子深處,小池攥緊肩上的帆布袋,流著眼淚往後退。
一步、兩步、三步……後背抵到了牆。
她面前圍了四五個男人,膀大腰圓、肥頭大耳、神態猥瑣、目光下流,路過被他們看一眼都想用 84 消毒液殺菌。
「妹妹,別害怕嘛,我們又不是壞人,來,我們排排站,讓你挑,行不行?」
「讓你挑順序,可不是挑人哦。」
「喲,怎麼哭成這樣?哭成這樣也好看!」
「帶勁兒,等會兒也這麼哭!」
小池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你們……別過來!」
幾個豬頭笑得渾身的肥肉都在顫抖。
「好害怕哦~」
「妹妹,來,往這兒捅!」
我趕來的時候,一隻豬蹄正好去抓小池的手臂。
小池雖然害怕,握著刀的手也在抖,但我看得清楚,她的目光緊緊盯著其中一個人的心口。
她真打算見血。
不願坐以待斃,哪怕畏懼也要拼個魚死網破。
她那麼弱小,憑什麼敢這麼做?
我的心莫名鼓譟起來。
遲疑間,一個雜碎的手已經摸到了小池的肩,她反手狠狠划下一刀,血流下來,那雜碎疼得不住嚎叫,其他人皺起眉頭。
「他 x 的,真是給你臉了!」
他們一哄而上,小池毫無章法地揮動著水果刀。
她平時乾的都是體力活兒,刀握得緊,揮得狠,一時之間竟誰也沒辦法近她的身。
可高度緊張下,體力消耗得尤其快,她的動作漸漸慢下來,被人抓住了空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奪過刀子扔到地上。
她有些絕望地看向夜空。
今天是個陰天,一顆星星都沒有。
「小賤人,再鬧呢!」
意料之內。
世上的事,不是下定決心、拼盡全力就能做成的。
哪怕抱著必死的決心。
千年過去,人間依舊遵從著弱肉強食的法則。
我往前一步,自黑霧中出現,時間停滯了一秒。
下一秒,空氣炸開,所有雜碎都被彈到半空中,不知道會落在哪個地方摔得缺胳膊斷腿。
我並不在意。
人渣就應該被清理乾淨,哪怕干涉他人因果違反了地府員工守則。
可誰讓此時此刻,我更強呢?
08
小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脫力坐倒在地,雙眼空空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她被嚇到了。
在那一瞬間,我有些後悔。
為什麼要從她身上驗證我早已驗證過千百次的事?
我單膝跪在她身前,扶住她的肩。
「沒事了,沒事了……」
她的目光緩緩聚焦在我臉上,我這才想起,她從未見過我的人身。
要怎麼和她解釋?就說,我其實只是一個路過的好心人?
她卻緩緩抬起手,在我的臉上輕輕摸了一下,涼而腥的、她手指上的血,染在我的眼尾。
她蒼白的臉上,汗濕的發貼著她的額頭,讓她的驚惶更加具體。
她剛從極度的恐懼里找回的聲音,從她毫無血色的唇里,顫著出來。
她說:「小、黑。」
在她的眼眸里,我的眼瞳也在顫抖。
為什麼能認出我呢?
我想這麼問。
最後說出口的卻是:
「我送你回家。」
09
小池脫力地暈了過去,我抱起她往家走。
一路上,我都在想,要怎麼在老太太誤會之前解釋清楚。
就說,雖然她暈在了我懷裡,但她不是我打暈的,我只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心人,吃完晚飯出門遛彎兒,在路邊撿到了她。
至於怎麼知道你們家在哪的,就別管了。
老太太應該會直接給我一拐棍吧。
我真怕她閃到腰。
小池怎麼偏偏這時候暈過去了呢?就不怕小黑也是壞人嗎?
我低頭,看到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又覺得,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捨得傷害她。
很快走到了巷口,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果然等在那裡。
她面沉如水,我準備好的說辭一個字都蹦不出來,有口難開。
沉默蔓延開。
太詭異了。
想報警。
最後,她什麼都沒問,拄著拐杖往家走去。
拐杖落到地面上,「咚咚咚」的聲音迴響在黑暗的巷子裡,她又轉身看我:「不回家嗎?」
我連忙跟了上去。
院子裡那盞廉價的日光燈搖搖晃晃,房門老舊,吱呀作響。
床靠牆放著,過道狹窄,我轉個身都困難。
將小池放到床上,我就退到門邊。
老太太給她蓋好被子,又擰了毛巾給她擦臉和手。
做好一切,老太太掩上房間門,帶我到客廳坐下,悠悠道:「是我讓小池去請你來的。」
「什麼意思?」
「我卜了個卦,卦象說,小池的貴人就在西山那座香火不旺的廟裡。」
行,聽懂了,算計我。
我有些煩躁地摸出煙,到底沒有點燃。
「會算卦,釣得出地府的鬼差,這麼厲害,在人間不說大富大貴,也不該窮困潦倒吧?」
我沒有掩飾話里的譏諷,老太太好脾氣地呵呵一笑:「天行有常,人的命運早已註定,逆天改命的錢,有命賺,沒命花。」
「你既然知道後果,為什麼招我來?」
她佝僂著背,昏黃的燈光照出她褶皺的暗影。
她已經很老了。
她說:「我就快死了,而小池……她還太小。」
10
「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她把你求來了,就算一開始沒關係,現在也有關係了。」
「荒謬。」
我起身要走。
老太太沒攔我,她只是說:「起心動念那一刻,因果就已經定了。」
「狗屁。」
我回到地府,抓著鳴嶺和我比賽。
他累得雙眼渙散:「我還不如挑個好墳躺著。」
我把手邊最後一個哐哐磕頭求饒的鬼扔進油鍋,問:「回升了嗎?」
「什麼?」
「我的排名。」
「早就第一了!我靠!你就因為這個練了我十天?」
過去十天了?
我看向手腕上的鈴鐺,它再沒響過。
那麼她呢?
有沒有好好休息?還是又像陀螺一樣忙起來?
聽到掃碼槍響聲的時候,依然會羨慕收銀員嗎?
大排檔收工後,回家的那段路,老太太還有沒有力氣去接她?
我覺得我想太多了。
應該是工作量不飽和。
當初閻王帶我回地府的時候說過,鬼差見的都是死人,千萬不要把活人看進眼裡。
他笑得意味深長:「那會很危險。」
我嗤之以鼻。
我不怕危險。
擢辰,是天子劍。
朝堂、沙場,工於心計的老狐狸和意氣風發的將星,我都殺過。
天子不止一次對我說:
「天子劍,只進不退,只戰不降!」
但天子也會老、也會死。
也會敗。
他握劍的手因老邁無力而顫抖。
他墜於馬下,我掩入黃沙。
百年、千年?或者更久,久到他的屍骨化為飛灰、後來人的鮮血將黃沙腌透,我依舊活著。
只要我足夠強,這世上就不會存在能將我摧毀的危險。
至於弱者,活該被世道碾碎。
「那我呢?」
小池用那雙純粹的眼睛看著我。
似在疑問,又似在譴責。
我猛然清醒過來。
沒有小池。
我身在無間地獄。
鳴嶺早已逃之夭夭,閻王看著我,眉頭深鎖:「你身上的戾氣太重了。」
11
他強制我休假。
我無所事事,又回到人間,漫無目的地閒逛。
等街邊景物越來越眼熟,才意識到,我走到了小池生活的地方。
真巧。
馬路對面的女孩看到我,雙手緊抓著肩上的破帆布袋,臉頰氣得鼓起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轉身就走。
我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溜達。
紅燈亮起,她停在十字路口。
摩托車轟鳴著自我身旁路過,往前奔去,又一個急剎車,停在小池身邊。
騎車的摘下頭盔,是個黃毛。
他甩了甩頭髮,露出一張算得上精緻的臉:「去哪兒,送你?」
小池搖頭:「謝謝,但我已經快到家了。」
怎麼,兩個人認識?
黃毛又說:「那我走路送你,順便去你家坐坐唄。」
小池抿唇:「不用了。」
綠燈亮起來,小池準備過馬路,黃毛卻拉著她的衣袖,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為什麼拒絕我啊?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
死綠茶,兩隻耳朵打了八個窟窿眼還敢裝乖。
我把黃毛的手拍開,又把小池拉到我身後:「聽不懂人話嗎?她說了不用。」
黃毛探出腦袋,一臉害怕地對小池說:「他是誰啊?看起來好兇……」
你他爹的在大街上風馳電掣漂移帶拐彎的連死都不怕,好意思說我凶?
我被氣笑了。
小池掙脫我的手,嘟囔道:「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
好耳熟。
是我對老太太說過的話。
「怎麼沒關係?」
小池抬眼看我,我再次握住她的手腕,低頭看向斜在車上沒個正形的黃毛,凶道:「我是她哥。」
12
小池很快原諒了我。
只不過。
她在院門處停下腳步,說:「你和外婆說話的時候,不能、不能那麼沒禮貌。」
她仰頭看我,有些緊張。
「好。」
聽到我的回答,她長舒一口氣,推開院門:「外婆,我回來啦!」
老太太從廢品堆里抬起頭,見到我的時候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有時候會震驚於人類的智慧。
不過短短几十年的閱歷,算計我這塊千年的破銅爛鐵就已經毫無壓力了。
「回來就好。」她慢悠悠地站起來,擰開水龍頭洗手,「今天斬了鴨子回來,吃點肉。」
小池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你知道嗎,外婆會算命。我們平時只有過年才吃鴨子,她那鴨子一定是買給你吃的,因為她算到你今天會回來。
「你那麼沒有禮貌,她還對你那麼好,你以後可千萬得注意了,要尊老愛幼哦!」
我說:「講禮貌的話,你要叫我哥哥。」
小池漲紅了臉,卻還是聽話地叫了一聲哥哥。
我以為她是害羞,沒想到是激動的。
她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鳥一樣圍著我轉:「哥哥,哥哥。」
我答應一聲,她就傻樂。
我很費解:「這麼高興啊?」
小池鄭重地點頭:「大家都不想和我有什麼關係,你是第一個主動當我哥哥的人。」
我挑眉:「不對吧,今天遇到的那個黃毛呢?我看他很想和你有點關係。」
小池說:「那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小池費力地組織語言:「就是……他騎車好快的,不負責任,不是一個好人。」
翻譯一下,就是在大馬路上飆車,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全都不負責任的人,不可能是一個好人。
小池不想和壞人有什麼關係。
正派的老人帶大的孩子,大多也正得發邪。
我繼續追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她眨巴著眼睛,反應了一下:「應該不算認識吧,就是我在超市幫他找了一下打火機在哪。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好吧,看著她澄澈的眼神,我決定不再和她糾纏這個話題。
老太太擺好了飯菜,讓我們過去吃。
兩個鴨腿,一個給了小池,一個給了我。
小池立刻把她碗里的夾給老太太:「外婆,你吃。」
兩個人又推拒了一會兒,我把我碗里的鴨腿夾到了小池碗里。
兩雙眼睛齊齊看向我,充滿了禮數不周的恐慌。
在她們再次發力前,我說:「我不用吃。我是鬼差,沒有五臟六腑,抽煙都過不了肺。」
小池不是很能理解,而老太太看我的目光則充滿了同情。
她問:「什麼都沒有嗎?那你的個人問題怎麼解決?」
什麼個人問題?
是我理解的那個個人問題嗎?
我清了清嗓子:「開玩笑的,我該有的都有。」
13
老太太的智慧還體現在,她早早給我準備好了房間。
算了,一個男人,一輩子總要被女人算計個一二三四……次,才能成長。
小池送來被褥,出門後又從門外露出一個腦袋:「哥哥晚安。」
其實我不需要睡覺,也不需要蓋被子,但縈繞在鼻尖的肥皂味,讓我說不出拒絕的話。
這種感覺很奇妙。
就像在菜市場找到了我的劍鞘,只賣五塊錢,以為是假的,沒想到真能把我的嗜血和殺意都收束起來。
我關上燈,想起閻王的話。
「劍原是死物,可你截天子氣,飲蒼生血,承受死魂之痛千年,得以生靈識。然死靈重,生靈虧,嗜血暴戾,天庭上不得,唯地府有你的一席之地,可願與我同歸?」
為什麼不呢?
我沒有歸途,去哪裡都一樣。
胡思亂想間,夜深,隔壁傳來難以壓抑的咳嗽聲,小池壓得很低的詢問聲,以及水杯的碎裂聲。
小池慌張地敲開我的房門:「哥哥,外婆咳血了!」
幸好住的地方雖然破,但幾公里內就有醫院,我背著老太太,和小池狂奔出漆黑狹窄的巷子。
急救室的燈亮起,我鬆了一口氣。
小池想在門口守著老太太,可入院有各種手續要辦。
她紅著眼眶往電梯間走。
我攔住她:「我來吧。」
她憋住眼淚:「我、我和外婆攢了錢的,付得起醫藥費。」
「我沒說幫你付錢,我幫你跑腿,你在這兒守著老太太,她要是出來得早,第一個想見的人肯定是你。再說了,我也不會照顧人。」
她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我手上,又跟我說了密碼。
我想教訓她,為什麼那麼輕易相信別人,如果我是騙子怎麼辦?這點救命錢可就全被騙走了。
可看著她努力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實在說不出難聽話,只能把卡推回給她:「我拿單據跟你報銷。」
「哥哥……」小池看著我的背影,輕聲說,「謝謝你。」
辦手續的時候,鳴嶺來了。
他收起平日裡嬉皮笑臉的做派,嚴肅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干涉人間因果的後果。」
護士把單子遞給我,我道了謝,繼續跑下一個地方。
「我不止干涉了這一次。」
「我知道,你他爹的干涉了不止一次,還不知道做得乾淨點,管殺不管埋,顧頭不顧腚,上次那幾個雜碎還是我幫你善的後。」
鳴嶺越說越氣:「就你骨頭硬是吧?就你做事光明磊落不怕被發現是吧?我就多餘管你。」
我停下腳步,拍了拍他的肩:「人間的錢,你有多少?」
14
老太太的急救手術很成功,脫離了生命危險。
小池守在病床邊,抓著老太太枯瘦的手,輕撫那布滿了老年斑的手背。
人老了就這樣,皮肉都是分離的。
斑白的頭髮,佝僂的身軀、逐漸縮小的眼睛,都是死亡的預告。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後續就、保守治療,回家休養、觀察……」
小池將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才勉強忍住哭腔。
她不願意給我添麻煩,哪怕只是情緒上的。
哭了,就要哄。
她不哭,就不用誰去哄。
我不知道老太太會不會後悔把她養得這麼懂事。
或許不會。
任性是有條件的,要有很多錢,或者很多愛。
我不敢讓她想哭就哭出來,想軟弱就不用那麼堅強。